楊秀剛
說來也真是奇怪,家里出事的那天下午,我竟然一點預(yù)感也沒有。
瀝瀝的春雨照樣下得黏黏的,樹木、花草以及怯生生的莊稼也照樣長得很有尊嚴。在那個饑餓的春天里,一向喜歡用夢或身體某個部位的變化來預(yù)測吉兇的我,夢里幾乎全是香噴噴的白米飯、油亮亮的老臘肉,以及這個季節(jié)生長出來的茶油泡或山桃李果……
也就是說,我的感覺就像這季節(jié)交替一樣正常。
當小黃毛上氣不接下氣跑來告訴我這個壞消息時,我正戴著頂細篾斗笠,牽著家里那頭黑母牛在田背溝邊吃嫩草。農(nóng)歷四月間到處都是楚楚動人的莊稼,已經(jīng)不能再像冬月那樣放闖牛了。牛關(guān)在圈里,每天出工之前得由家里主要勞力去山上割挑草來喂它們,這種活,在我們桃灣村叫割牛草。我的父親是個古怪的人,也是個精明之人,他很少去干這種笨活。他經(jīng)常一大早就挑對撮箕到自留地里去,把除掉的草細心地抖去泥渣,一把一把堆得滿地都是,等要收工了,才收集起來裝進那對大大的撮箕里。只有在裝不滿的時候,才拿著鐮刀到附近的山溝里割上一些。父親經(jīng)常狡黠地笑著對我們說,這樣既薅了田,又“割”了牛草。與一挑純粹的牛草比來,兩撮箕草自然是要少得多,好在黑母牛胃口不太好,兩撮箕草剛好能敷衍它那消化不好的胃。前不久黑母牛懷了喜,情況又不一樣了。母親說不動父親,又疼惜牛,只得對我說,弟兒,放學(xué)回來你不要砍柴,也不要拾糞了,好好把牛牽到莊稼里去,讓它吃好吃飽,往后生下的牛崽才健壯……母親說的莊稼里,當然是指里面的土坎田埂。這里的草豐美鮮嫩,連饑餓的我都想去啃幾口。
呸呸呸!你個烏鴉嘴,你爹才被抓走了呢!看著小黃毛咿呀亂叫,我覺得他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見我這種態(tài)度,小黃毛跳上跳下,急得賭起咒來,說哪個騙你是狗!
我說我的眼皮一點沒跳……再胡說,我就上來揍你!
小黃毛臉上的驚恐一點也沒被嚇走。
敢不敢打賭?要是沒騙你,你就包扛一個月的扦擔……上山砍柴,我們經(jīng)常玩這種把戲。小黃毛是我隔壁堂叔的兒子,年紀比我小,在路上擲扦擔比遠的時候,技術(shù)又臭,輸?shù)拇螖?shù)多了,做夢都想咸魚翻身。小黃毛站在上邊的田埂上說著這話的時候,不僅兩手叉在腰上,而且胸也挺得雄糾糾的,咸魚翻身的架勢擺得很足。
陳六斤帶人來抓你爹的時候,我看見了,我媽也看見了,你愛信不信!
陳六斤是大隊的民兵連長,經(jīng)常干的就是這種事。
我心里存著的那一點僥幸,已被這脆脆的聲音擊得粉碎,而且兩腿還像憋尿似的打著顫。
在桃灣,誰都知道我父親是個本分、謹慎的人,即使生性偏執(zhí)一點,但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這樣的人居然被抓了,陳六斤還拿著捆人的繩子,我都不敢想象父親的罪行有多大了!
我顧不得牛了。
在小黃毛的幫助下,我把牛強行趕上了大路。牛抵著一對前蹄,牛鼻繩也往后拽得緊緊的,哞哞地對抗著,從鼻孔噴出來的怨氣就像那半山腰上的霧靄一樣濃,一樣白……
后來我才知道,就是這月亮山麓的濃霧害了我父親。
我父親叫黃連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一生中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害怕:害怕饑餓,害怕政治運動,害怕人家瞧不起他,害怕自己再這么消瘦下去……父親真的很瘦,瘦得臉都長了。如果有營養(yǎng)讓他變得富態(tài)一點,村里人就不會叫他“撂棒蛇”了?!傲贪羯摺笔窃铝链笊嚼锉姸嗌咝椭械囊环N。據(jù)說這種蛇遇到驚嚇時,逃跑的方式不是爬行,而是像人們從山上扔下短根柴棒一樣,快速地翻著跟斗,一路嘎嚓有聲,眨眼之間便潛草入林了。不僅如此,他臉上的顴骨也高。小時候我記得他的顴骨是沒有那么高的,許多肉都被饑餓打磨掉了,就像冬天的桃灣河裸露出難看的河床一樣。但是,這么多缺陷,都還體現(xiàn)不了父親最突出的特征。父親最突出的特征是他的走路。父親走路總是很匆忙,大步流星的,腦袋總要超過腳尖幾公分,像有鬼在后面攆他似的,加上人又瘦長,就極像一條翻跟斗逃跑的“撂棒蛇”了。我經(jīng)常聽母親數(shù)落他,說連生,你還不到五十歲呢,你的腰就不能挺直一點?成天一副餓狗搶屎的樣子——關(guān)鍵又搶不到什么“屎”,一家人照樣勒緊褲帶餓肚皮!
母親所有的嘮叨父親似乎都能容忍,唯獨忍不下這一點。實是求事說,父親走路是難看了點,但在勤苦或?qū)彝ヘ撠熑芜@些方面來說,在我們桃灣村,幾乎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了。即使這樣,一家人的生活照樣也好不到哪里去,這讓父親很傷腦筋,也很傷自尊。為了改變這種現(xiàn)狀,父親經(jīng)常把他那點聰明發(fā)揮到極致。比如說春天給隊里割秧草的時候,他會在草擔中悄悄塞上幾個石頭,這樣既增加秧草的重量,又增加了割草的次數(shù),讓工分像滾雪球似的壘上去;可在挑水糞時,他卻想方設(shè)法弄得稀釋一點,把該掙的工分掙到手……不過,這些小聰明只能讓他得到一點點安慰,家里的貧困絲毫沒有得到什么改變……在這些方面,母親是清楚的,也佩服父親的,但母親一嘮叨起來,往往就忘了父親的忌諱。這時候,有些偏執(zhí)的父親就犟得硬邦邦的。父親說,我就一副餓狗搶屎的樣子,怎么了?妨礙哪個了?!父親那雙習(xí)慣瞇著的眼睛就會瞪得大大的,覺得母親十分不可理喻。
桃灣人知道父親這個性格,一般都少去找這種無趣。但是作為夫妻,母親就是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記得那些年,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父親總愛捆著一條黑腰帶。勒得緊的時候,就知道父親餓了。這時候誰要和他搭話,無論說什么,父親都會繞到吃的上面來。對于那些沒有見過或沒有品嘗過的美食,父親總能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臆想。見過一點世面的吳左右就愛糾正他。
父親說你是支書,當然……
父親沒說完,吳左右又糾正道:我只是個副的,正的是秀林大哥呢!
副支書也是支書……父親就像嘗到了美味一樣不肯罷手,說天下廚子本事大著哩,難道就做不出我想的那種美味來?
在場的人無不哄堂大笑。
吳左右是解放前夕從江西逃難到我們桃灣村來的。對因饑餓而衍生出來的臆想并不比父親貧乏。但他運氣比父親好,憑著極貧戶的資格,土改時被吸收進了農(nóng)民協(xié)會,慢慢又進步到大隊副支書位置以后,時不時的外出考察學(xué)習(xí)或參觀訪問,他就有了糾正父親的資本……這些被桃灣人當作茶余飯后的笑話免不了要傳到母親的耳朵里。母親起初聽到的時候,總是同病相憐地看著父親,說心里想就行了,不要說出來。
父親不說話。從他不大自然的臉色上看出,他的那份廉恥并沒有喪失。但是,饑餓往往又讓他難以自持。次數(shù)多了,母親就失去耐心了。母親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都窮得像叫花子了,還賣弄什么山珍海味?我求求你少去丟人現(xiàn)眼點好不好?父親說,你這個婆娘才怪哩,老子吃不到,莫非連想都不讓人想了?嗯——這一個重重的嗯字,表明他依舊是控制不了。
我們這種猜測一點沒錯。不僅如此,還與日俱增到了癡人說夢的搞笑程度。這樣,一些不好聽的話就在村子里流傳開來。有人侮辱說,父親的前世不是餓死鬼,就是叫花子……這些流言連我都感到憤怒,更別說母親了。在隊上出工或在村里行走時,只要看到三五個人湊在一起說父親的這類笑話,母親的臉總是紅紅的,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就像啞巴一樣埋著個頭,一言不發(fā)。
有一天下午,母親拾糞回來,老遠看到一群小孩子在追著一個人嬉戲。母親以為是在追村里的叫花子老湯,就沒有在意,兩眼依然在搜尋寶貝一樣的牛糞??熳哌M我們那條巷子時,看到老湯像堆牛糞一樣坐在路邊捉虱子,母親就像被人狠狠打一記悶棍,愣愣地站在那里。
父親回到家,母親就問父親是不是與一幫孩子瞎胡鬧。父親悲哀地說,這幫孩子比我還餓,我說什么他們就信什么,還逼著我?guī)ьI(lǐng)他們?nèi)フ夷切┟牢读ā玫阶C實,母親臉色鐵青,竟然沒像以往那樣嘮嘮叨叨了;但脾氣卻大得出奇,什么東西拿在手上都像個燙手的山洋芋。我和姐姐知道,一場激烈的爭吵在所難免。我和姐姐沒有想到,母親把這場激烈的爭吵會設(shè)計在吃晚飯的時候。像平常那樣,母親給每人都舀了一碗洋芋飯。端碗的時候,母親突然把她碗里飯全趕給父親,滿腔怒火地說道,餓死鬼,使勁吃,不然堵不住你那張臭嘴!父親像被嚇著似的,愣愣地望著母親。母親把碗里的最后一粒飯趕完,才罵父親是一個不知羞恥的東西!父親自知理虧,更知道一場急風暴雨馬上來臨,他就像一個急于躲雨的人那樣,默不作聲起來。沒想到這更激發(fā)了母親的怒火。母親撲過去,又是擰又是掐,好一陣兒,母親那雙手才像螞蟥吸飽了血似的滑落下來,然后大放悲聲……我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嘴唇嚇得烏青。姐姐比我懂事。她用她那不大的力氣,把母親扶進房間里去……
我們姐弟倆就是在父母親不斷的爭吵中長大的。
說實話,那個時期我很害怕長大。因為長大,飯量增加,饑餓也隨之加深。我很不愿意父親為我們這幾張嘴,更加殫精竭慮,越來越像一個不正常的人,甚至瘋掉。
為此,我隨時都在觀察父親,盡量不惹他生氣。不久,在對待姐姐的婚事上,父親的種種表現(xiàn),又讓我們的擔心顯得多余起來。
姐姐長我五歲。據(jù)說,在姐姐的腳下還有兩個夭折了的小姐姐。姐姐一年到頭穿著那些不得體的補疤衣服,跟著母親風里來雨里去的,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怎么漂亮。有一天,宗勇表哥提著兩斤“腳板糖”來到我家,說要姐姐去給他的新娘子當伴娘。在我們桃灣村,能被別人請去當伴娘,那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這樣的大好事,卻讓姐姐愁眉不展。不是姐姐不愿去,而是長到十六七歲的姐姐還沒有一套體面的衣裳。父親說著這個因由的時候,毛碴碴的頭埋在兩膝之間,恨不能找條地縫鉆下去。宗勇表哥說,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明天去吳跛子的裁縫店里量一下尺寸,我做一套送給玉萍表妹……
父親沉默了好一陣兒說,勇啊,你這是給我們的臉,也是打我們的臉。我們也不要你白送,按風俗應(yīng)該打發(fā)伴娘的東西就不要打發(fā)了,你要是答應(yīng),我們家玉萍就去。
宗勇答應(yīng)了。
接親的頭一天,姐姐去吳跛子裁縫店取來試了一下。那套帶有喜氣的粉紅色衣服一上身,我就發(fā)現(xiàn)那不是我朝夕相處的姐姐了,而是開放在貧瘠土地上的鮮花!這朵花清麗鮮艷,苗條骨感,懷柔周正,又芳香四溢……成為表哥的婚禮上一個生動的亮點,令所有的桃灣人都嘆為觀止!
縫制這套衣服的跛子吳才云就像欣賞模特一樣,姐姐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移動到哪里。在這樣的自我陶醉中,他也把我姐姐欣賞到心里去了。
雖有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之說,但我還是極為討厭跛子的那種目光。每次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總要想方設(shè)法撞他一下。如果我有他高,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擋住他,就是打上一架也在所不惜。
在我看來,身體殘疾心理也有些殘疾的吳跛子根本不配做我的姐夫!但是我阻擋不了他。面對他那如饑似渴的目光,我的眼皮發(fā)跳。后來種種不祥預(yù)感,幾乎都應(yīng)驗了。
我記得,表哥婚禮過后的二十多天是我們一家人過得最為舒心的日子。大家對姐姐的贊美,讓一直在窮困里掙扎的父親很有面子。很難得笑的父親笑起來還是蠻好看的,怎么說呢?他嘴角兩邊松動的肉紋,就像青蛙跳進水田的漣漪,一圈圈舒心地蕩漾開去。父親大概沒有想到,一個長得像“撂棒蛇”的男人也能養(yǎng)出這樣美貌的閨女來!有時候,父親放任著的“漣漪”突然又收斂起來,慢慢埋下頭去,像哲人那樣進入到一種很深沉的思考中去,表現(xiàn)出他古怪的一面來。父親大概在想,養(yǎng)是養(yǎng)了一個漂亮姑娘,但窮困使她穿得如此不體面,作為一個父親是愧疚的,汗顏的!無能為力的父親,想在眾多的求親者中,幫姐姐選一個好婆家,不然就白美了。
毫無疑問,這也是我和母親的心愿。
但是,我們誰也沒想到,第一個來求親的竟然是吳跛子。
吳跛子是大隊副支書吳左右的大侄子。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左腳板半翻著,像鐵匠鋪里一塊火候不到的生鐵,連地都落不了,一年四季靠拄著一根光溜溜的拐棍代步,一跛一瘸的,像個蝸牛一樣,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剩男。
或許知道勝算不大,跛子就請來村里最有名的媒婆——孔一成?!翱滓怀伞辈皇撬谋久馑际侵灰怀鲴R必定成功。
這個資深老媒婆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邊剛剛坐下,就叼起紙煙,蹺起二郎腿來。她的嘴功果然不凡,經(jīng)她加工出來的跛子已不再是我們熟悉的殘廢人了,就像老師給我們講傳奇英雄一樣精彩。父親比我安靜,母親更比父親安靜。按我們這里男人當家的規(guī)矩,母親不再像平時那樣嘮嘮叨叨了,盡量讓父親顯出一家之主的風范來。
在外人面前,母親一向愛護父親的面子。
父親不僅安靜,還顯得相當廉潔。他既不接媒婆遞來的紙煙,也不去八仙桌上拿拆了包的腳板糖吃。腳板糖是一種用甘蔗榨熬出來的紅塊糖,是正禮之外的隨便吃食,主要用來泡茶水喝,活躍氣氛。這種糖原本不那么金貴,但在饑餓年代里,就誘得人垂涎三尺了。我死死地盯著蹲在椅子上的父親,只要他帶頭拿了第一塊,我一定會跑過去全包了!可父親像塊石頭一樣蹲著,啵啵地抽著他的老葉煙??酌狡糯蟾耪f累了,本事也使完了,就將一張整理得很好的笑臉對著父親。那意思就是討個口風,回去有個交待。父親磕磕煙袋,又將打火用的火鐮裝進吊在煙袋上的小口袋里,規(guī)規(guī)整整將半尺長的吊繩挽在煙桿上,這才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我家玉萍還小,我們還不想她過早嫁出去,你另攀高枝吧!
對這樣的婉拒,孔媒婆早已司空見慣,又開始第二輪的夸贊。但她絕對沒有遇到過偏執(zhí)得有些病態(tài)的父親。父親沒有容她再說下去,提著那一籃子厚重的禮物遞給孔媒婆,說回去吧,話說二遍也“咸鹽”。
孔媒婆走得于心不甘,又狼狽不堪。一直躲在門背后的姐姐這時像只喜鵲一樣跑出來,親自給父親卷了一根葉煙,把要插進煙袋的那一頭修得尖長尖長的。姐姐在打火鐮的時候,笑嘻嘻地對父親說,爹,在你所有的固執(zhí)中,今天表現(xiàn)得最可愛!
父親把點著了的草絲按在煙頭上,得意地笑了。父親一得意,就偏著臉向姐姐的嘴邊湊去。姐姐為難地說,我都這么大了,還親啊。父親說,閨女,再大也是爹的女兒。姐姐只得撮起嘴,像小時候那樣親了一下。父親松弛的嘴角立即就笑成了一個大大的括號,還用眼睛向母親脧了一下。在一旁的母親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母親對我說,弟兒,你看你爹那臭美的樣子!
父親把銅皮包著的煙嘴拔出口,用手招我過去。我看見煙嘴里冒著的煙絲像蛇吐出的信子,就抬著他的手,又把煙嘴按進父親的嘴里。父親把我摟在懷里,對母親說,穎桃啊,這怎么叫臭美?你聽說有鮮花插在牛屎上的事嗎?吳姓在世上雖然是大姓,可在我們桃灣就那么孤零零的兩家人,人丁稀少得像缺了肥料的秧蔸……按父親的性格,還是他往深處想的事,是不會像竹筒倒豆子那樣說完的。但這一次,父親卻剎不住車了。父親說,這個跛子,腳跛了,腦子也“跛”了?你以為救濟糧救濟款掌握在你大伯的手里呀!
我們還沒高興幾天,跛子家請來的媒婆又粉墨登場了。這個媒婆姓張,是村里的第二號媒婆。跛子家比上次還要大方。對著那么多的酒肉糖果,盡管父親那不爭氣的喉嚨滑動不已,但他還是找出一些體面的理由拒絕了。
正當我們以為跛子家不會再請媒婆登門的一天下午,一個頭戴黑絲帕,衣著簇新的婦人又走進了我們家。父親認得她是桃灣河下去十多里歸寧寨的媒婆c,像接待其他媒婆一樣,母親給她倒水喝,還笑著問她是替哪家小伙子來求親的。當這個媒婆說了姓名后,我們一家人的臉都變了。父親說,吳左右家已請過兩次媒了,我都沒答應(yīng),你來也是一樣。媒婆像收了吳家人的許多好處,顯得比前面兩個都有耐心,也不怕我們給她臉色看,她那職業(yè)般的笑容很像我們村小女孩跳的橡皮筋,能進能守,能忍能讓,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父親這回可算棋逢對手了。父親一雙瞇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跟人吵架一樣與媒婆說話。我看父親松弛在高顴骨上的簿皮,隨著眼睛的眨動變得一伸一縮的,很像牛馬在痙攣毛皮,驅(qū)趕蚊子一樣??闯龈赣H不是媒婆的對手后,姐姐就不再躲在門背后了。她平靜地走出來,沒有半點羞澀地對媒婆說,既然你老人家把吳跛子說得那么好,你就在你們寨上找個合適的嫁給他吧,我弟兒才上五年級,等他上了初中,我才考慮個人的事。姐姐的話不輕不重。但話一出口就把能言善辯的媒婆鎮(zhèn)住了。父親也像呆鵝一樣。好一會兒,父親那根死筋才柔軟過來,像不認識似的看著姐姐……
我發(fā)覺從那以后,父親再不敢把姐姐當小孩看了,說話方式也注意了許多。
總之,這些情況足以說明一個問題:父親還是正常的,并沒有達到什么神經(jīng)錯亂的地步。不久,姐姐的一場病,更說明了這個問題。
姐姐的病很怪,按照我們這里的民間土方,酒泡飯吃了,生姜糊辣子也煨水喝了,一個小小的感冒就是不見好。每試過一次土方,姐姐都說好多了,可手腳老是無力,虛汗也冒得像春天回潮的水珠一樣,怎么也出不完。我看出姐姐是怕花錢,折磨著自己來安慰父母親。無計可施的父親憂愁地看著姐姐,說萍啊,看來只有在腦門上拔拔火罐了。
姐姐一向把她那張清秀玉嫩的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聽父親這么一說,躺在床上的姐姐就像打冷擺子似的往后一縮,一雙手緊緊捂在臉上,說爹,別啊別啊,我愿吃藥打針,快叫弟兒去請“龍赤醫(yī)”來。
“龍赤醫(yī)”就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龍澤友。龍澤友過來號了脈,又看了看舌苔,說姐姐脾胃里的寒氣還沒逼出來,配副草藥吃,休息幾天就好了。藥箱一打開,才發(fā)現(xiàn)有一味草藥不夠了。澤友是一個胖子,他顯然不想回到村子下面的醫(yī)務(wù)室去,又折回來。他對父親說,“撂棒蛇”,這味藥生長在亂石嶙峋的巖縫里,你自己去找來配一下,就可煨來喝了。
送走了“龍赤醫(yī)”,父親就帶上我,朝村子巖井上邊的石旮旯走去。
巖井上邊有一道防止石頭滾落的石坎,一些枯枯瘦瘦的藤條植物攀爬在那里,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但石旮旯不遠的后面,又站立著更威猛高大的懸崖絕壁。如果不是為了給姐姐找藥,我們怕一輩子也不會到這屙屎不生蛆的旮旯里來。尋了一陣兒,父親發(fā)現(xiàn)這曬席寬的石旮旯里并不全是猙獰的石頭,有些石窩里還有很肥沃的積土,稍加整理就可種上南瓜或苞谷。
父親這里扒一下,那里踢一下,比給姐姐找到藥還興奮。對于一個長年處于饑餓的人,我知道父親為什么這樣高興了。
我說爹,你想在這里搞資本主義?父親愣了一下,臉一下子變得青板起來。你個兔崽子,誰想在這里搞資本主義了?挑水的人來來往往的,苞谷高粱的天花還沒出,你就被當作毒草給鏟除了,找死??!
父親說得一點沒錯。這樣的政治運動每天都在進行著……一個對吃如此迷戀的人能清醒認識到這一點,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放心的?
從石旮旯回來后,父親臉上雖然還像以往那樣憂憂戚戚,但我還是細心地發(fā)現(xiàn)他臉上緊繃著的肌肉柔軟多了。我還以為父親是在替姐姐病愈而高興的呢。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覺被感覺欺騙了。
原來,父親對吃又展開了臆想。
其實,父親在石旮旯地上與我對話的時候就打定了主意,決定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種上十幾窩南瓜。他聯(lián)想的就是關(guān)于瓜仔肉的做法。什么是瓜仔肉父親也沒有見過,更沒吃過,他是從吳副支書吃“叫化雞”得到啟示的。父親的臆想比“叫化雞”還要先進和衛(wèi)生——那就是把長成菜缽大的嫩瓜從石旮旯地摘來,洗干凈了,用小刀平平揭去蒂蓋,掏出瓜瓤,想方設(shè)法稱上半斤肉,細細與山菌、韭菜、嫩椒、生姜大蒜剁碎,伴上鹽和胡椒,然后一勺一勺舀進瓜腹,再蓋上先前割下的蒂蓋,然后放在鍋中蒸熟……在做好這些之前,父親打算把家里的人一個個支到地里干活去,然后就等在暮色大門口,等全家人都來了,整整齊齊坐在八仙桌旁,他才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蒸鍋里端出瓜仔肉來,讓美味驚得全家人目瞪口呆,然后才在噴噴香中向我們證明他并不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美食臆想者。
父親就是懷著這種美好的愿望,在布谷鳥叫得十分殷勤的一天晚上,把十來窩南瓜偷偷種下去了。
瓜一種下去,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喜歡親近人起來。
他第一個親近的是龍赤醫(yī)。醫(yī)務(wù)室緊挨在供銷社的旁邊。這里是花錢的地方,父親是很少去的。但是那幾天,父親卻向我問起龍赤醫(yī)的行蹤來。父親要我?guī)г捊o他,我就像偵察員一樣,每下一節(jié)課,我就飛奔跑去看一次。那天快放中午學(xué)的時候,我終于碰到他從鄉(xiāng)下出診回來了。龍赤醫(yī)聽我說姐姐好了,我父親還說要把在石旮旯采到的那一種藥全部交給他時,他非常高興,說那石旮旯里也有這種藥?
當我把這話原原本本告訴父親時,父親狠狠摑了自己一耳光!這天一收工,父親就帶著那些藥來到醫(yī)務(wù)室,解釋說石旮旯地再沒這種藥了,他連根子都扒光了。至于龍赤醫(yī)信不信,我無法核實。因為在一次下寨出診的時候,可憐的龍赤醫(yī)被一條毒蛇咬了,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烏青的身體腫得比他生前還要胖。
龍赤醫(yī)再也去不了石旮旯地了,更不可能發(fā)現(xiàn)父親的秘密了。
第二個就是生產(chǎn)隊長。
桃灣村一百多戶人家,分上中下三個生產(chǎn)隊,加上歸寧、高屯、田家寨以及麻栗山,我們桃灣大隊一共有十一個生產(chǎn)隊。桃灣村最大,大隊部自然就設(shè)在我們桃灣村。生產(chǎn)隊長除了來檢查上交國家的預(yù)購豬外,平時就算走錯路也不會到我們家里來的。
但那次他來了。
那次他是奉秀林支書之命,來抽三個勞力到“梯田突擊隊”去。突擊隊的任務(wù)很重,要在半個月內(nèi),把去年冬天在磨嶺沒修好的梯田修整成形,并種上莊稼,迎接上級部門的驗收。為了不影響春耕生產(chǎn),大隊決定分批在各生產(chǎn)隊抽人。
那次來抽的是第二批。
知道突擊隊里的活重,生產(chǎn)隊長跑了好多家都碰了軟釘子。從隔壁小黃毛家出來的時候,隊長看見父親在院壩上修補撮箕,就不抱什么希望地過來問問,沒想到父親竟一口答應(yīng)了。
生產(chǎn)隊長表揚了父親幾句,高興地走了。母親知道了,就很不高興了,說那么重的活才多掙兩個工分,你傻啊,不會像人家那樣推辭掉?
父親說你才傻呢!什么是突擊隊?突擊隊都是些骨干!第一批我就想去的,可隊長不信任我嘛,我不能再失掉這次機會了。一直被政治遺忘的父親顯出一臉榮耀。
父親的實際用意是在保護那塊石旮旯地。父親想,只要他在政治上進步了,即便發(fā)現(xiàn)了,領(lǐng)導(dǎo)們也會將功折罪的。如果不被發(fā)現(xiàn),那父親就等于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
母親將一個指頭摁在父親的額頭上,氣得罵他是個
“苕”。
在我也覺得父親像個
“苕”的時候,我的左眼皮跳了起來。男左女右,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望著熱情高漲的父親,我把涌到嘴邊來的話,使勁地逼了回去。
僅過三天,我的預(yù)感就兌現(xiàn)了。
但倒霉的不是我父親,而是大隊的一把手——秀林支書。
不用說,這樣大的政治任務(wù),第一責任人肯定是秀林支書。驗收的日期越來越近,秀林支書急得嘴唇都起了火泡。他涂抹著紫藥水,上上下下發(fā)號施令,要求大家把餉飯都包到工地上去吃。開始大家還有意見,但看他像陀螺一樣在工地上忙個不停,全大隊抽來的三十個勞動力就不再說什么了。開頭幾天進度很快,可修到嶺下時,梯田中間卻出現(xiàn)了好幾處青石巖。青石巖比突擊隊員的意志還要堅硬。在組織炸掉這些頑石的時候,一個啞炮,讓秀林支書將所有壓力都卸下了。
秀林支書的尸骨是從四面八方揀回來安葬的。
治喪期間,縣里、公社都來了人,桃灣村的人都去了。在秀林支書的靈位面前,父親滿懷悲痛,母親跟其他婦女一樣,哭得兩眼紅腫。
兩天之后,秀林支書的追悼會在村小的操場上舉行。前來悼念的人都胸戴白花,人群黑壓壓的,把村小的操場都站滿了。
追悼會由公社書記吳庭江親自主持。
按擬定程序,致悼詞應(yīng)該是第一副支書龍久海。龍久海卻在磨嶺“打井”(挖墓穴)時遇到困難。按照秀林支書生前發(fā)的誓——如果這片梯田種不出緩解群眾饑餓的糧食來,他情愿死在這里!組織上征求了家屬的意見,決定將他安葬在這里。負責這方面事務(wù)的龍久海,在挖下去兩尺深的時候,就遇到了青石巖。按照桃灣的風俗,墓穴定了就定了,就算下面遇著鋼碰著鐵也得挖下去……
艷陽高照,入土為急,便臨時決定由吳左右來執(zhí)行。消息一出,很多人都搖頭說,吳左右嘴上功夫還行,可大字不識幾個,別在這種莊嚴的場合上出洋相,讓可憐的老支書走得不安??!
父親彎著腰小聲對我說,弟兒,這下有好戲看了。
但是,好戲沒有看成。
公社書記差人去把起草悼詞的老校長找來。老校長把吳左右叫到一邊,像在課堂教我們那樣,抑揚頓挫地將悼詞讀給吳左右聽。吳左右沒有什么文化,但記性好,讀了兩三遍,便記得十不離九了。吳左右在他這個“家門”領(lǐng)導(dǎo)面前試一遍,被肯定為“還可以”的時候,他就抹抹頭式,整整衣襟,昂首闊步走到了人群面前。
公社書記一把拉了他回來,說不能昂首挺胸,要表現(xiàn)得越沉痛越好。
我不得不佩服,吳左右?guī)缀跏菐е耷槐惩昴瞧吭~的,連我都掉了幾次淚,像我父母這樣的大人更是哭聲連連,唏噓不止。吳左右被群眾感動,到了結(jié)尾,聲音突然鏗鏘起來,完全脫離了稿子說,秀林支書生前沒有看到這片梯田通過上級部門驗收,壯志未酬,死不瞑目,今天他就要安葬在磨嶺上,日日夜夜睜眼睛看著我們這些突擊隊員去實現(xiàn)他的愿望!說到這里,他更加激動了,他說今天我當著領(lǐng)導(dǎo)和群眾的面,堅決繼承秀林支書的遺志,請公社領(lǐng)導(dǎo)批準我來當突擊隊的這個頭,將我分管春耕生產(chǎn)的任務(wù)交給同樣是副支書的龍久海同志,把秀林支書沒辦完的事情辦好,造福桃灣人民!
結(jié)果,吳左右把追悼會開成一個前赴后繼的誓師大會。
公社吳庭江書記自然深受感染,當場就批準了他的這個請求。
在一片吹吹打打中,秀林支書的棺材由我父親這批突擊隊員抬著,在家屬和群眾的簇擁下,緩緩向村子不遠的磨嶺坡走去……
遠處的烏鴉嘎嘎地叫著,更添了山村的悲慟氣氛。
活重,每天都早出晚歸,父親渾身像抽了筋,骨頭像散了架。那些天,吃飯對父親來說不再是一種享受,最享受的則是美美地睡上一覺。常常是,幽幽的月亮剛從對門山上升起來,父親就在那張滿是汗味煙味的老木床上鼾聲大作了。
這天晚上,在父親鼾聲如雷的睡夢中,從村子后面的桃高坡上灑下來一陣陣瀝瀝的小雨。母親起來關(guān)窗子的時候,看見漆黑的磨嶺上亮著一盞搖曳的孤燈——那是家屬在墳前點的長明燈,照著秀林支書走向天堂的路……想起秀林的慘狀,母親半宿不眠。
當霧蒙蒙的河灣從晨曦中立起身來的時候,瞌睡的母親又得起床給父親做飯了。這幾天,吳左右下了死命令,不準遲到,更不準請假,用他的話說,任務(wù)已經(jīng)到了攻堅階段,一定要以優(yōu)異成績迎接上級部門的驗收!
父親披蓑戴笠,把母親給他包的餉飯掛在鋤把上,“餓狗搶屎”地走進毛風細雨里,沒晃幾下,就被山溝里生出來的霧吞沒了。我知道,磨嶺梯田里全是糍粑一樣的黃泥,父親那點力氣不到收工就會被扯干的。
但是父親收工回來,力氣不僅沒被扯干,反而像用不完似的哼起了山歌。
姐姐忍不住問,爹,你是不是受到表揚了?父親答非所問地說,月亮出不來了。
一家人像看個怪物一樣看著父親,以為他在說夢話。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吃過晚飯,父親趁著夜色就摸到石旮旯地里去了。借著依稀的天光,父親像與情人會面一樣,仔仔細細地把他的瓜窩摸了一遍。父親摸著摸著就陶醉了——都像孵出的小雞崽,嫩嫩的,茸茸的,哈哈,都開始想牽藤了哦,曉得像小娃娃一樣跟我要吃要喝了哩……
父親也就只能糊弄像我這樣的小孩,在母親面前,幾句話就套出來了。當然,能套出來的,基本都是父親想說出來的。父親不想說的,你就是像電影里那樣上老虎凳,也一無所獲。
父親說出來的話讓母親嚇得不輕。母親警告說,消息就到我這里為止,連孩子都不讓知道,吳左右的鼻子像狗一樣靈呢!
父親興奮起來就忘乎所以。父親說,怕他個球啊,他兄弟倆逃難到這里的時候,我爹還送過他們衣服和米呢!母親繼續(xù)警告說,都什么時候了還翻老黃歷!你以為他還是當年的吳左右?你是真沒看出來還是假沒看出來,秀林支書一死,我看他做夢都想頂那位置呢。
父親說,咋沒看出來?你以為我是泥巴腦殼??!他那副支書是扶上去的,是配角,這么大一個桃灣村,一共才兩家姓吳的,能翻多大的浪?能成事的還是龍久海,龍副支書,在桃灣,龍家是大姓。
母親還是放心不下。母親說,大姓是大姓,可公社書記當著大家的面都支持他,你還是給我小心點。
父親說,穎桃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塊旮旯地白天曬太陽晚上裝月亮,鬼都不會去的……哎,你自己說說,你嫁到我跟前也十八九年了吧,你去過幾次?
母親這下無話可說了。母親從周家寨嫁到這里來,早早晚晚挑了大半輩子的水,她確實一次也沒有上去看過。跟所有桃灣人的看法一樣,那塊石旮旯就是一塊屙屎不生蛆的廢地而已。
說著說著,母親想的就不再是這塊地了,而是跛子說媒的事來。
我們家玉萍死活不答應(yīng)他侄子,他會不會認為我們在駁他的面子?
父親嗤之以鼻。說新社會早就講婚姻自由了,這駁他什么面子里子了?你們女人呀,總是愛操一些不切實際的心。
母親說社會是社會,月亮山還是月亮山。再強再硬的人都爭不過風俗習(xí)慣……“撂棒蛇”你聽我的,明天你實在要去上糞,一定要等到斷黑過后了再去。
正要睡時,屋當頭的樹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這種鳥好久沒光顧這里了,突然聽到這種聲音,覺得好陰森好恐怖。父親噗地吹滅了油燈,拉過被頭就睡了下去。但貓頭鷹的聲音還是不可阻擋地沖進耳朵里來。父親只得又坐起來把燈點上,還迷信地撕下兩小片紅紙,自己貼一片,又給母親貼上一片……
第二天從磨嶺收工回來,父親氣沒歇一下就把兩桶水糞舀好了。他沒有像給生產(chǎn)隊那樣稀釋,而是人屎豬糞和在一起,用糞瓢攪得細細的,生怕他的嫩瓜秧消化不了似的。由于上井上的路不好走,他還從母親做針線的笸籮里翻出些碎布頭,將扁擔兩端厚厚纏上,讓糞桶耳起到良好的固定作用。
該做的都做好了,可天還是沒有黑下來,像被這厚厚的云霧撐住了一樣。想著母親昨天夜里交待的話,一輩子難得閑下來的父親,度時如年。
毛毛雨還在放任著性子,無憂無慮地下。
這種雨在其他地方或許很尋常,但在月亮大山里就顯得很精怪了。它們像厲鬼一樣,本事大到無極限,能生霧,也能吐霧,遮天蔽日。那天,這些厲鬼差不多整整吞吐了一天的霧氣,遠遠近近的山頭都被覆蓋了,這些山頭村寨就像一個巨大包子里的餡子……都這樣了,仍沒有歇息的意思。這讓纏繞在半山腰上的濃霧不堪重負,紛紛揚揚地垮塌到村莊上來,十步之外都難辨人影。
一遇到這種天氣,山里人家的衣被都是潤漬漬的,太陽一出來,家家戶戶都像曬家底一樣,直到太陽落山了才收進家去。
好在一年四季中,這樣的日子不是很多。
父親那根死筋像被這樣大的霧捂靈了。他想,這樣大的霧,跟斷黑有什么區(qū)別?這不是老天爺在保佑我嗎?他把糞擔子挑起來的時候,早把母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巖井在盤坡小路的山灣里,再過去就是大山,沒路了。
兩只糞桶閃躍在父親的扁擔上,猶如兩只快樂的鸕鶿。除了上井坎時費些勁外,一路如履平川,而且幸運的是,在去巖井的半里的路上沒有碰到一個挑水的人。更讓父親高興的是,他不再像昨晚那樣當睜眼瞎了,他就像女人端詳生出來的孩子一樣,把那些瓜秧子看得有滋有味。這些斜斜的嫩瓜藤子,就像要逃跑的巴壁虎,毛茸茸的葉子上還有一層淺淺的臘亮的細水珠,茸毛很短,無所畏懼地伸展著……父親這輩子種過的南瓜也不少了,集體的,自家自留地里的,可是,在父親的眼中,它們都沒這些“私生子”可愛!
父親開始勻苗,松土,澆糞。他理著那幾根長得專橫跋扈的瓜藤,說你能什么呢?你們的頭片葉子還沒我家黑母牛的腳印大呢……
這樣的呢喃,很快讓父親進入到一種陶醉狀態(tài)。盡管那些霧再濃再稠,還是擋不住逃跑的聲音。
這讓躲在下邊樹林里的一個年輕人以為碰到了鬼!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卻是那個求婚失敗的吳跛子。
吳才云要比父親來得稍晚一些。他一來,就學(xué)著電影《渡江偵察記》里的偵察兵,一個貓身就躲進了井邊不遠的樹林里,然后十二個耐心地等候著來挑夜飯水的姐姐。三次求親都被拒絕了,他覺得很沒面子……再怎么說自己也是個大隊干部的家屬呀!這一切,他想當面與姐姐談?wù)?,看有沒有回天之力。
這個怯懦的人是不敢到我們家來的,他只能采取這種方式。
今天遇到這樣少見的大霧,他像我父親一樣,也以為是天意。
吳才云那只跛腳是不能這樣長久蹲著的。但是為了愛情,他只好這樣強迫自己,委屈自己。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也曾站起來過幾次。有霧作掩護,那些來挑水的人竟然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后來,他就一直在樹叢中這樣站著……不久就傳來父親搞資本主義的聲音。
當那一陣陣很濃的大糞味道固執(zhí)地鉆進他的鼻孔來時,這個階級斗爭的新動向觸動了他那同樣殘疾的心理。退下來的時候,他比攀上去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絲動靜,就會使這個隱藏得很深的階級敵人逃走似的。當他下到井邊的大路上來時,他向剛才坐過的樹林里猶豫地瞧了一眼。也僅是一眼,他就扭過身去,雙手握著那根齊肩高玉溜溜的拐棍,然后那只僵硬的跛腳熟練地搭在拐棍下端,像俯身劃船,又像雞刨地那樣,一撐一撇地走了。
結(jié)果可想而知。
當我和小黃毛趕到家時,家里的門四處敞著,已關(guān)不住了一絲溫暖。
大門口的黃泥巴地上全是亂七八糟的腳印,陽溝的巖坎上刮著這種天氣特有的鞋泥,黃的黃,黑的黑,就像黑母牛消化不良拉下的糞便。小黃毛幫我關(guān)了牛,就來陪我坐在大門檻上。這種事畢竟不是什么紅白喜事,鄰居、親戚都不敢攏場,寬敞的院壩里冷清得門可羅雀。
叔媽見我和小黃毛來了,站在她家門口,不敢動嘴,只敢用手勢叫我倆過去。當時母親和姐姐都不在家,叔媽是父親被抓的主要目擊者。叔媽說,陳六斤帶著幾個民兵來的時候,我父親剛剛進家,一瓢涼水還沒喝完,陳六斤就兇神惡煞地闖來捆人了,那兇惡的樣子跟過去的棒老二(土匪)差不多……
我爹就沒有一點反抗?憑著當時一個孩子的心理:是希望父親發(fā)揮出超人的力量,將陳六斤他們一一打翻……
叔媽說,你爹瘦成那個樣子,反抗得了嗎?我怕出人命,就跑過去勸。陳六斤他們說,對這種搞資本主義的人,割“尾巴”必須狠點!三下五除二,你爹就被捆成一個“粽子”。
一聽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從小黃毛家出來,霧依然濃得像石磨磨出的米漿。毛毛雨早把院壩溽軟,腳一踩,黑色的泥皮就翻卷起來,粘在鞋上,陷出一個個難看的腳坑。
母親在房間里哭。
母親聲音沙啞,估計已哭了好一陣兒了。沒有吃飽的黑母牛無奈地啃白天吃剩的殘草。母親那悲憤而古怪的訴哭讓它豎起警覺的耳朵,幾次中斷了乏味的咀嚼。
霧很濃,黑夜提前進到家來。
姐姐點亮了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燈焰害怕黑暗,使勁掙扎了幾下,才把光芒暈漫開來,照著母親在舀豬潲,姐姐在用鐮刀刮洋芋。我看姐姐把洋芋剁碎后,去抱柴燒灶火。引了許多干樅樹毛,灶膛才亮堂起來。濕柴的熏煙很大,熏得我眼睛澀澀的,正好掩飾我流淚。看我實在太可憐,那些濕柴在亮堂的灶膛里不斷噗哧噗哧放出溫暖的聲音來寬慰我。
姐,爹會不會被他們吊“半邊豬”吧?我問。
吊“半邊豬”是我們這里斗人的一種新發(fā)明。這種斗人法非常殘酷,稱得上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他們將被斗人的同邊腳手各捆成一個死結(jié),再用一根繩子在中間捆一個結(jié),這根繩子甩過橫梁,一拉,被斗人的腰就彎成一個半圓吊在空中,模樣跟在深山老林里放野豬吊差不多。棕繩都是噴了水的,你越掙扎就捆得越牢實,棕繩上那些粗糙的毛錐,隨著你的掙扎嵌進你的皮肉里。不到半個時辰,就是再彪悍的人也會疼痛得大汗淋漓,喊爹叫娘。
據(jù)說,這種發(fā)明是從我們桃灣祖先在深山放野豬吊得到的啟示。原先我和小黃毛看著只是覺得刺激,好玩,從沒想到有一天會用在我的親人上。如果我父親也要遭受到這樣的批斗,我寧可在家睡大覺,也決不去湊那份熱鬧的!
姐姐一臉憂愁。她說這要看是誰下令抓的,如果是吳左右,那就說不定了。吳左右的階級覺悟性很強。他經(jīng)常以很強的階級覺悟性來顯示一個副支書的堅定立場。我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堂屋的大門突然吱嘎地響了一下,隔壁的堂叔就像風一樣閃了進來,跟著進來的還有堂叔的兒子小黃毛。小黃毛端著一碗洋芋飯。那些洋芋沒有剁碎,一個個都光溜溜的,很像桃灣河床的一堆鵝卵石,幾乎見不到幾粒米。
堂叔帶來一碗這個時節(jié)才有的酸菜炒筍子。他要我們煮好飯就趕緊往大隊部送去,如果是今晚開斗爭會,必須讓連生哥抓緊時間補充體力,陳六斤那伙人是很毒的……小黃毛說他也要去,堂叔脧他一眼,小黃毛就不敢吭氣了,他嘟噥著嘴,只好去啃那一堆“鵝卵石”。堂叔臨走又寬慰我們不要太擔心,類似的事情以前秀林支書也處理過。只要認錯態(tài)度好,是不會吊“半邊豬”的。但連生的性子太犟,你們好好勸勸他,爭取不要被吊“半邊豬”哦。
堂叔的這番話,像從桃灣河谷里吹來的輕風,讓滿屋子的憂愁散去了許多。
父親被反手捆著關(guān)在大隊部二樓的一間黑屋子里。這間屋子是專門用來關(guān)押地富反壞右的地方,每次開斗爭大會之前,那些被批斗的人都關(guān)在這里,由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守著,再由這里押到大會場外候著,隨著主持人一聲高喊,民兵迅速架著被批斗的人,威武地向主席臺跑去……連我們小孩子都認為這間屋子是一個很晦氣的地方。偶爾跑來這里玩耍的時候,即使門開著,也沒有哪個愿進去躲貓貓。
父親被關(guān)在這里,連我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母親和姐姐是大人,肯定比我敏感得多。果然,母親馬上就急糊涂了,也氣糊涂了,大聲嚷著要見秀林支書。母親說,說破天,我家老黃只不過偷種了幾窩南瓜!他一輩子老實本分,怎么能和地富反壞右相比?你們趕快把他轉(zhuǎn)到談話室去,不然我就到公社去告你們!
民兵連長陳六斤皺著眉頭從一間屋子走出來,說秀林支書是上輩子欠你的錢,還是欠你的米?人都犧牲了還不讓他安靜?要告你就去告吧,吳支書正在家里陪兩個公社干部喝酒呢!
我們終于明白是誰要抓父親了!
陳六斤將另一間屋子打開,讓母親過去看父親的罪證。順著陳六斤雪亮的電筒光,母親看見那些瓜秧子像個棄嬰一樣,被無情地拋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有的被連根拔起,有的被攔腰折斷,都蔫蔫斃命了……
母親低頭擦了一下眼睛,走進關(guān)著父親的屋子里。姐姐正在給父親喂飯。才一天不見,父親就像燙過水的蘿卜菜,懨懨無力,兩塊顴骨高聳得像月亮山頂一樣。母親一見到父親,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她對父親有氣,也對陳六斤有氣。母親說,陳老六啊陳老六,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做得太過分了點吧?再怎么說,我們家老黃也比你長十來歲……雞鴨要殺前還興解索子(繩子),這樣他怎么吃?
陳六斤說他做不了主,得請示吳支書。陳六斤朝一個民兵努努嘴,那個民兵放下槍就下樓去了。
我以為母親又要跟父親大吵一架。誰知母親只拿眼睛狠狠地橫了父親一眼,就叫我去附近人家弄些水來給父親喝。當我把水端上來的時候,依然沒有聽到吵架的聲音。父親低著頭,也在生著氣。計劃得這么周密,竟然還是被人告了,這人是誰呢?父親想不通,就賭氣似的嚼著姐姐喂來的飯菜。突然,父親脖子一伸,滿嘴的飯菜全吐在了濕潤的稻草上,說他一點也不想吃了。
姐姐再喂來時,父親倔倔地把腦袋扭在一邊。
不久,那個民兵回來了。他說吳支書還在陪公社干部吃飯,今晚就不開斗爭大會了,還說父親可以松綁,但不能放回家,今晚就在大隊部過夜,要我母親回家去拿床鋪蓋來。
母親把我留下,帶著姐姐就回家去了。
出了門,嗆人的濃霧依然沒有散去。后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說,他們好多年都沒看到這樣大的霧了。
母親打發(fā)姐姐先回家,她說她去找一下龍久海。第一副支書龍久海家住在村子上邊。巷子幽深,母親兩腳打飄,一個小石頭腦就能將她絆倒。上面干部下到大隊來,大隊領(lǐng)導(dǎo)自然要出面作陪的。死馬當成活馬醫(yī),母親只是想去碰一下運氣。出人意料的是,久海竟然在家。對于父親搞資本主義的事,他是聽母親說才知道的。
母親流著淚說,你知道我們家老黃是個老實人,他是餓得沒有辦法才去搞點資本主義的呀,念他是初犯,就處罰輕一點吧……
剛吃過晚飯的龍久海坐在火鋪下邊的長凳上,摘了細柴枝正在剔牙。龍久海習(xí)慣性地用手托著個腦袋,舌頭舔著干燥的嘴唇,說等明天了解情況后再說。
回到家,姐姐已把鋪蓋收拾停當,正在用杉木皮捆扎火把。火把戳在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灶孔里,等青煙由淡到濃時,扯出來一甩,小火苗就很親熱地竄上來,力所能及地驅(qū)趕著隱藏在屋子里的黑暗。
正準備出門,父親牽著我的手進家來了。
父親直奔水缸。喝水的時候,手腕上的印痕烏烏的,恐懼仍在繼續(xù)發(fā)酵。喝完那瓢涼水,父親二話不說就進房間睡了。
母親將火把戳滅,兩眼全是驚愕和慌亂,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父親從吳支書的辦公室出來就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母親又問吳左右是什么時候來的。
你們走后不久。他進到黑屋子的時候滿口酒氣,坐在陳六斤端來的板凳上,翹著二郎腿,很享受地接受著陳六斤的敬煙,點煙,說三毛去給他們搞來的黃燜野雞很好吃。我爹例外地不臆想了,叫了一聲吳支書。吳支書嗯地一聲應(yīng)得很沉悶,沒像以前那樣糾正說是“副的”了。
吃吃吃,你就記得吃,跟你爹一樣沒出息!母親失望地瞪了我一眼,說你爹在突擊隊里那么積極,處罰能輕點不?
吳支書說,這是路線問題,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那你爹挨打了嗎?母親又問。
沒有,吳支書抽完兩支紙煙,就把爹叫到他的辦公室去了,我和陳六斤他們都被擋在外頭。母親狐疑起來,沒聽到說些什么?我說,倒是聽到父親爭吵幾聲,但隔著幾屋板壁,聲音太甕,聽得不清楚。母親糾結(jié)著,就想去問父親??蓜傋叩介T口,鼾聲的氣浪將母親撞了幾個趄趔。
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但階級覺悟一向很強的吳左右能這么體面地放父親回來,肯定是有條件的。母親這么猜想著的時候,父親的鼾聲打得更肆無忌憚了。
我們一夜忐忑不安。
睡意沉沉的時候,我被吵醒了。睡足了的父親變得有底氣,大聲責備母親為什么還不起來做飯。母親說我為你的事愁了一夜,雞叫頭遍才合上眼,你還有沒有點良心……這是做飯的時候嗎?
窗外都開始發(fā)白了,你沒長眼睛??!
那是霧,是昨夜的霧!你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你莫非不曉得那是霧?豬板油蒙住你的心了?母親沒好氣地說。
你哄鬼吧,雞都不叫了!父親偏執(zhí)的毛病又來了。
母親根本不怕父親胡攪蠻纏,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了。母親說“撂棒蛇”,昨天晚上你裝死豬,現(xiàn)在該跟我說實話了吧?是你對吳左右許諾了什么,還是吳左右對你作了什么要求?你跟我說清楚!我并沒聽到父親說清楚什么,他只是一個勁催母親起來煮飯,像在有意回避。母親質(zhì)問道,你是不敢說,還是不好說?這個時候去上工,怕狗都要笑落牙齒!
在母親不屈不撓的追問下,沒了退路的父親才甕聲甕氣說了句你別管,我要做的都在為這個家著想。
父親喊不動母親,就去喊姐姐。其實,在父母親開始爭吵的時候,姐姐就起來給父親做飯了。煤油燈點在灶臺上,角角落落晃動著她美麗的影子,像我看過的皮影戲一樣。姐姐哈欠連天的,估計一晚上也沒睡好。
廚房里的這些響動,母親聽見了,父親也聽見了。母親可憐懂事的姐姐,便又一次警告父親起來:你給我神經(jīng)正常一點好不好?你不是當過一回積極分子了嗎?在你犯事的時候,人家不是照樣捏拿你?你要去也得割挑牛草再去,牛有了喜,不要讓它老去嚼你那些破草蔸!
姐姐把飯做好時,黎明才帶著一身的清新與溫柔,款款地從窗格走了進來。
太早,父親沒什么胃口,父親是用酸菜湯泡上洋芋飯,才勉強吃上兩小碗飯的。姐姐看父親這個樣子,在包好的午飯上又加了兩勺。
吃完早飯,父親并沒去割牛草,連常規(guī)的自留地也沒有去——他戴上斗笠,邁著一副“餓狗搶屎”的步態(tài),朝磨嶺梯田走去了。
這是父親去得最早的一天。
父親走的時候,幾乎一夜不眠的母親正在補瞌睡。
父親出門后,姐姐也回到她房里補了一會兒瞌睡。母親起來,她也起來了。一向負責打豬菜的姐姐只好替父親上山去割牛草。姐姐也心疼這頭黑母牛。她經(jīng)常把豬吃剩的潲渣收集起來,加點水,又加了點金貴的鹽巴后,才端去喂它。母親看這架勢,就知道父親并未按她的話去做。母親罵了聲天煞的夾犟佬啊,難道你真是鬼迷心竅了?
母親一邊罵一邊出到屋檐下,向磨嶺方向眺望。磨嶺在村子三四里外的一個山坡上。晴天里,一抬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現(xiàn)在,在濃霧依然沒有散去的情況下,母親只能看到一片空白。母親能感覺到的,只有從桃灣河谷里吹來了一陣陣微風。這股微風像一只只溫暖的手,慢慢抬起了沉重的霧腳,那模樣,就像當年英俊的父親揭開她的蓋頭一樣……
啊,那些幸福的日子遙遠得像濃霧深處的太陽,現(xiàn)在留在母親臉上的,幾乎都是無盡的憂愁。
父親挨不挨吊“半邊豬”,就看今天晚上了了。
為了獲得準確的信息,在父親收工之前,母親只好從炕架上的笆簍里取出二十幾個準備孵雞崽的雞蛋,又一次到龍久海家去。
在那個饑餓的年代里,這二十幾個雞蛋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
龍久海憂戚著一張臉,仍舊習(xí)慣性地舔著他干燥的嘴唇,說是還沒有碰到吳左右,實際上,在早晨例行的工作碰頭中,他就已經(jīng)替母親說過了。但分管這項工作的吳左右不買他的賬,還提醒說,久海同志啊,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我們領(lǐng)導(dǎo)干部一定要把立場站好,站穩(wěn)哩。
雞蛋他不收。母親說得生氣'他也堅決不收。
怎么處治,一切都聽天由命吧!
下黑,我趕著牛剛走進巷子的時候,聽父母親又在爭吵。這次母親罵得很難聽,我不明白站在一旁的姐姐為什么不去勸一下母親。
姐姐悄悄將我拉到一邊。說父親收工回來,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把那二十多個雞蛋都拿去送給吳支書了。
為什么?姐姐說,昨天那兩個公社干部還沒走。
母親像罵累了,坐在靠著墻壁的凳子上,埋著頭,默默地流淚。面對著父親那副無奈的樣子,母親滿臉淚水地對著父親,推心置腹地說。連生,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威脅?你說出來,我們一起扛,我不愿看你這么低三下四……
父親從滿是葉煙味的口腔里射出一泡清口水,說他不想回答這樣愚蠢的問題!本來已心平氣和下來的母親又被激怒起來。母親說他當他的官我搬我的磚,我求他什么了?怕他什么了?我是愚蠢,但我活得比你有骨氣!
夜帶著我們的不安;漸漸往深處滑去。我們打探不出父親的實話,只能留意墻壁上那個有線廣播。除像往常一樣播報新聞、毛主席語錄以及高唱革命歌曲以外,一直沒有傳來批斗父親的大會通知。
阿彌陀佛,可能吳支書又陪公社干部喝多了。
一連幾天,父親都是天還沒亮就叫姐姐起來給他做飯。黎明的到來,就像一張免費送給父親的洗臉帕,讓他勁道十足而且又是第一個到磨嶺工地上去。自此,父親就像一個專職的突擊隊員,一點也顧不上家里的自留地和那頭懷了喜的黑母牛了。
我認為,父親為了逃避吊“半邊豬”,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不久,磨嶺梯田終于通過驗收了。
驗收那天,上面來了許多領(lǐng)導(dǎo),大隊決定殺一頭豬,還把參加過突擊隊的第一批社員也喊去,集中在大隊部樓下打了一場牙祭。
考慮到這段時間突擊隊員太累,作為突擊隊的頭,吳左右決定放大家一天假。他說你們什么都不用做,太陽一落山,只管歡歡喜喜來吃飯就行了。大家很高興,還問要不要來幫廚。吳左右說,我和久海支書商量好了,這一攤子事他來負責。
我們以為這一天,疲憊不堪的父親會睡到晌午,沒想天一亮,父親照例起了床。母親問他這是要去哪里。父親說要去幫忙殺豬。母親就像看一個瘋子一樣看著父親,你這身體像根面條一樣,殺得了豬嗎?
父親捋了捋很久沒時間剪的亂蓬蓬的花白頭發(fā),說殺不了豬,可以去挑挑水端端血盆什么的。母親說不準去,你今天的任務(wù)就是休息和理發(fā),你看你都邋遢得像個“人熊”了!
這回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他請隔壁的堂叔給他理了一個發(fā),洗出了兩臉盆污水,一個容光煥發(fā)的父親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墒?,讓母親極度失望的是,父親趁著母親不注意的時候,還是去幫忙了。殺完豬,父親穿著滿是污血的衣服,又去露天大灶上幫了一下午的廚。由于太勞累,父親好不容易享受進肚子的酒肉,回家便吐得一覽無余,真正打上一頓牙祭的,還是我家那條半大的菜花狗。這條狗,是前不久魚溪溝大舅送給我的??粗伙柖淼牟嘶ü罚B我都罵父親太蠢了。
父母疼幺兒。
對于我的責怪父親是不大在意的,許多時候他還當成一種親近。這次也一樣。父親嘿嘿地對我炫耀說,弟兒,我蠢什么了?因為窮,村里都瞧不起我。昨晚我算長臉了,吳支書當著那么多群眾和領(lǐng)導(dǎo)的面,說我工作積極,會將功折罪,封我為村里的義務(wù)防火員了……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把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看得越來越重了。
父親當了義務(wù)防火員后,比在突擊隊還要賣力。
這是我想象得到的。
桃灣村一百多戶人家全是木房,年齡大的大小的小,參差不齊。據(jù)說大躍進剛開始那年失過一次火。那把火好大啊,好好一個寨子被燒成一片狼藉。對于安全防火,不管是大會還是小會,必是領(lǐng)導(dǎo)們強調(diào)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雖然是義務(wù),可父親看得比有償?shù)倪€重。上任之前,父親像明查暗訪的康熙皇帝,走訪了附近村寨親歷過火災(zāi)的老人。對于如何防范火災(zāi),這些老人是有一套經(jīng)驗的。但父親比老人們更善于推陳出新。父親回來想了大半天,就要我?guī)退麑懸粋€計劃交給吳支書。
我說吳支書是個睜眼瞎,他能看嗎?
父親像嫌我不開竅似的說,他不會看,未必人家公社領(lǐng)導(dǎo)不會看?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水滸傳》里的“投名狀”嗎?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不是兒戲,要有理有據(jù),不然,人家就認為你是耍兒戲吹牛皮!
父親很耐心地說服我。
但工作計劃畢竟不像老師布置作業(yè)那么簡單。在灶邊那張矮矮的飯桌上,我咬筆桿,查字典,好不容易寫出了父親口授的草稿,正要抄正時,在一邊砍豬菜的母親沒好氣地潑來了一瓢冷水。
母親說你那個狗屁計劃行不通的!現(xiàn)在家家都是雞腳桿上熬油,誰打得起個大龐桶擺在家門口?你純粹是在作孽!
父親并沒理會,他彎曲著食指,像雞啄米一樣敲在我的方格本上,說抄抄抄,趕快抄,大隊是組織,不是你媽,人家會想出辦法來的。
母親氣得把菜刀重重地剁了一下。母親對父親當防火員這事,不管義務(wù)也好,有償也罷,她都不反對,這畢竟對鄉(xiāng)親有益……讓她不順氣的是,父親受制于吳左右,越來越像條搖著尾巴的狗了。
這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看跟別人借來的小人書。有人說,黃玉林你別看了,你爹來了。我走到窗子邊一看,果然見父親笑嘻嘻地朝學(xué)校走來。我趕忙從二樓教室里跑下來,問他有什么事。父親一只手朝我揚了揚嶄新的紅袖套,另一只手握著我很熟悉的方格紙,說吳支書看了他的建議,說很有新意,要學(xué)校的楊健老師用正規(guī)信箋再抄一遍。
我十分懷疑地說,吳支書不可能看得懂,是他家二娃給念的吧!
父親說對對對,還說你寫得不賴呢……弟兒,我明天就要戴著這個紅袖套上班了咧。父親高興得像個小孩似的,撇下一幫問這問那的學(xué)生,徑自上樓找字寫得好的楊健老師去了。
從此,除了出工的時間,在桃灣村的大街小巷都能見到父親忙碌的身影。父親戴著那副紅袖套,走路慢了,腰桿也挺起來了。
父親到各家各戶去主要是巡查落實情況。至于怎么做,吳支書已在有線廣播上講得很清楚了。一般來說,這個時候正是吃飯時間,鄉(xiāng)親們不再隨意叫父親的外號了,是本家的按輩分叫,沾親帶故的,就按風俗來叫,什么都不是的,都叫他老黃。遇著飯菜好的人家讓飯,父親半推半就地就端起了人家的飯碗。愛屋及烏,那條菜花狗也跟著一起享福。一段時間以后,父親和那條菜花狗也漸漸有肉起來了。
從那時到改革開放,我們桃灣村家家屋前都擺著一個裝滿水的大龐桶,成為月亮山區(qū)一道獨特的風景。只要政府支持,像母親那樣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這樣一來,除了睡覺,父親就很少在家了。那條菜花狗也一樣。這家伙知道跟著父親有好處,整天形影不離,連我都使喚不動它了。
家里所有的農(nóng)活家務(wù),全都壓在母親和姐姐柔軟的肩上。母親累極了,也要埋怨父親幾句,但沒像以前那咬牙切齒了,有時候還會幫父親出上些主意。因為父親雖然“苕”了一點,但付出卻是真心的。村里人在評論這件事情上,除了贊揚,還是贊揚,這讓一直受著屈辱的母親,多少也沾了點父親的光彩。
這天放晚學(xué)回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把家當成了旅店的父親竟然在雜物間忙上忙下忙碌著。看了半天,才看出父親在制作一個打更用的梆子。電影《三進山城》剛在村子里放過,那打更的梆子聲還在耳邊回響。這讓我來了興趣。我想讓父親給我做一個,給小黃毛也做一個。哈哈,到時候我們一起學(xué)著地下交通員的樣子,拿到到村小去敲,那該多么有趣?。?/p>
誰知父親不再像求我寫計劃時那樣有耐心了。他惡聲惡氣地說,你個小屁孩以為我在耍戲好玩是吧?告訴你,我這是在工作,我有責任提醒大家小心火燭,預(yù)防火災(zāi)!
我很厭惡父親這種口氣。
父親正要把我當成教育對象時,我喉嚨里咽著一哽一哽的怨氣,轉(zhuǎn)身去放牛去了。
不是下雨的夜晚,每當我聽到村子里傳來父親那“天于物燥——小心火燭啊——”的梆子聲,我要么用被子捂著,要么用兩個食指塞住耳孔,祈禱著那討厭的聲音快些遠去。
母親知道這事后,笑罵我像我爹一樣倔。
從“南瓜事件”開始,我們一家早已習(xí)慣了父親的早出晚歸。后來,連那條菜花狗我們也習(xí)慣了。因為菜花狗知道跟著父親有甜頭,也像影子一樣跟著父親。突然有一天,我見到父親身后什么也沒有了,就問他菜花狗哪去了。菜花狗是條半大的雌狗,大舅送給我時,囑咐我好好養(yǎng)著,以后生了狗崽,還可以賣幾個油鹽錢補貼家用呢。
父親很不自然地說是丟了。這么靈氣的一條狗,怎么說丟就丟了呢?我不甘心,就去村子里問。村里人表情怪怪的,說你去吳支書家的茅坑里找吧。見我真要去,那些逗我的人又將我喊回來,說是前幾天,公社領(lǐng)導(dǎo)陪著幾個縣里干部下來收集防火的先進材料,由于來得突然,吳左右盯著你爹,又盯著你家那條菜花狗,你爹二話沒說,就把那條菜花狗敲了,拉出來的屎正在茅坑里腐爛呢!
我記得我是哭著告訴母親這個消息的。我以為母親會像以前那樣大發(fā)雷霆,誰知母親居然一言不發(fā),坐在堂屋的八仙桌邊,就像一個聾子傻子那樣無動于衷。
到了深夜,父親打完梆子回來,整整忍耐了一天的母親,這才山洪暴發(fā)。母親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一邊將父親的枕頭、被子、衣服、煙袋一股腦兒地搬出來,扔到放著棺材、柴禾、稻草、木馬、曬席、雞籠鴨架之類的雜物間去。
父親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趕忙上前制止說,穎桃,穎桃,周穎桃——你這是干什么!母親流著淚的眼睛睜得比父親還要大,她對視著父親,眼皮眨都沒眨一下,聲音尖銳得像鐵片急速擦過玻璃板一樣。
狗呢?我問你狗呢?!你比狗都不如,就應(yīng)該睡在這里!
這時,我鄙夷的眼睛看到父親迅速地震悚了一下,臉色也像菜花狗身上的斑毛一樣,一塊青,一塊灰,像一個害了肝炎的病人。
父親把那些沾了灰,帶了草的衣服被子揀起來,居然平靜地說,人家也沒白吃,喏,這是狗肉錢,我一分沒花,全在這里。
母親像發(fā)了瘋似的,抓過那些錢,憤怒地朝父親的臉上扔去。
母親說,你不要喊他叫“人家”,應(yīng)該喊領(lǐng)導(dǎo),親爹親娘!菜花狗每天腳跟腳地跟著你,你個狗日的黃連生就這樣下得手,吞得下?!
母親嗚嗚大哭起來。那哭聲像被胸腔的血液泡脹了一般,從喉嚨擠壓出來時,顯得特別地哀惋、低沉、悲憤。我和姐姐也哭成了一團。我問姐姐,爹是不是瘋了?
姐姐沒有回答我,無奈的淚水又漫下來一層。
那一夜,父親把被子揀回就睡在火鋪的木板上?;痄伿俏覀冞@里冬天做飯取暖的地方。正常人一般是不能睡在這里的,除非老人或病人要臨終了才睡到這里,在親人的哭泣中咽下人生的最后一口氣……父親不會不知道這個禁忌。但扎扎實實累了一天的父親已顧不得那么多了。一倒在鋪成的被子上,父親就像一節(jié)腐爛木材,再也沒有力氣掙扎,很快就鼾聲大作了。
從這天晚上開始,母親根本不再理睬父親了。我和姐姐也想,但我倆畢竟是他的孩子,我倆做不到。
好在農(nóng)歷三月過后,我們已將做飯的地方移到灶間來了,不然,孤家寡人的父親連個睡的地方都沒有,恐怕他只有厚著臉皮來擠我的小床了。
當父親在火鋪上睡到第三晚的時候,我只好又一次開了口。
父親撫摸著我的頭,又輕輕地拍了拍,除了一聲嘆息,什么也沒說。我看得出來,我這張小床不是父親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希望重新睡到母親那張寬大的木床上去。但母親終日都板著一張臉,這種期望似乎又顯得遙遙無期。
父母親雖然分床睡了,但早飯晚飯是必然要在一起吃的。經(jīng)歷了敲狗的事后,聲望開始起來的父親又急轉(zhuǎn)而下了?,F(xiàn)在,村里給父親讓飯的人家已經(jīng)寥寥無幾。如果父親不與我們一起吃,或者錯過的話,我看憂憤而沉默的母親,是會將父親那份稀湯雜糧飯毫不猶豫吃下去的。
或許父親太孤獨了,那段時間總是主動找我說話,我不在的時候他就找姐姐。以前我找他說話的時候,父親常常是一副思考的樣子,我問多他答少,有時候甚至是答非所問,像嫌我不夠水平或者不夠資格跟他說話一樣。時間一長,除了必須說的話外,我便少去找那種無趣了……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父親找我和姐姐說話只是一個由頭,大部分卻是說給母親聽的。比如說吳左右用怎樣的手段,已經(jīng)把家族勢力很強大的龍久海整下去了,從公社干部的口中,吳左右即將成為桃灣大隊的一把手……
俗話說,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有時候,母親要勸止父親的話,也是從我和姐姐身上找話說給父親聽的。繼黑母牛懷喜之后不久,母親發(fā)現(xiàn)那頭小母豬也懷喜了。她希望父親少去舔吳左右的屁股,把心思多放在家禽上,生活照樣會好起來的。做這一個不懂政治的農(nóng)民,只有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
剛才還很世故的父親,就漸漸沉默不語起來,有時臉還漲得通紅。
父親的話不是憑空而來。不久,吳左右真的當上了大隊支書,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把手。當父親從大隊那里領(lǐng)著救濟糧救濟款回來時,就像家里的功臣一樣,說今天我們煮一頓白米飯來吃,一點苞谷洋芋都不摻,好好打頓牙祭!笑容貼在父親高高的顴骨上,就像這個季節(jié)開出的破碗花,燦爛無比。
香噴噴的白米飯不知在我夢里出現(xiàn)了多少次!一旦要變?yōu)楝F(xiàn)實,我還不成熟的理性是拒絕不了它的。母親只好依著父親,煮了一頓多年以來沒有的白米飯。飯還沒有熟,整個木屋已是香味繞梁。我以為母親臉上的冰霜會被這誘人的香氣融化,可我低估了母親強大的抵抗力,她的臉上仍然是嚴寒的冬天。吃飯的時候,姐姐強行給母親舀了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又強逼母親吃下。母親吃下了,可她喝了瓢涼水后,就開始不停地打嗝,像遇到了飽死鬼似的,在她迅速跑向后屋的雞窩邊時,哇的一聲全吐出來了。
看母親這樣,我和姐姐也像吃到蒼蠅一樣,肚子開始有了反應(yīng)。父親卻像視而不見一樣,伴著一碗老酸菜,吃得滿頭大汗,酣暢不已。父親似乎覺得,只有這樣猛吃一頓,才能把他所有的屈辱吃下去,變成糞便拉出去一樣……
父親搬回母親房間是因為家里來了客人。
這個客人就是我大舅。魚溪溝離我們這里十多里,大舅是聽到父母親在鬧矛盾后特意趕來調(diào)解的,同時還給我?guī)砹艘粭l小黃狗。這條小黃狗的毛色黃得很純正,伶牙俐齒,清清瘦瘦,又有些桀驁不馴,一看就知道是月亮大山中獵戶狗種的后代。
大舅見我很喜歡,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父親說,妹夫,你可不要再把它敲來給領(lǐng)導(dǎo)們吃了哦。
父親搖著頭,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母親說,那可說不準,他那雙瞇頭瞇腦的眼睛下面,誰知道藏著多少的壞主意!這家伙不再是以前那個黃連生了。哥,我這么跟你說吧,現(xiàn)在我一看到他對我笑,我就害怕。
大舅喝著母親從小黃毛家借來的燒酒,一陣面面相覷。
母親說這還不懂嗎?他一笑就有事求你,實際上鬼主意早打定了,阻不阻止,他都會依著性子去辦,不注意影響,也不計后果。
大舅把那口燒酒含在嘴里,并不急于吞下去。他像重新認識父親似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父親的臉上。等喉嚨咕咚地響了一聲,大舅怪怪地問了一句,連生,你說句實話,最近身體哪里不舒服?
燒酒將父親的脖子漲得紅硬硬的。對于這樣奇怪的問話,父親顯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父親愣著頭,像只憨鵝一樣,許久才機械地轉(zhuǎn)過頭去面對大舅。
沒有呀——
大舅拍著父親的肩膀,忽然變得推心置腹起來,說都是一家人,說出來有什么丟臉的?大舅說罷,就用手指著腦袋瓜子,誘導(dǎo)性地提示著,說有病早治,不然后患無窮。
父親眨眨眼睛,終于明白過來——你也認為我神經(jīng)不正常?呵呵,我正常得很,別聽你妹妹瞎說。
大舅說,我也不想相信,但你最近做的那些事,我又不能不信。
父親有些酒意的臉上忽然發(fā)霉得像塊生銹的鐵。他搖搖頭,把端起來的酒杯又放了下來,說他大舅啊,你以為我們農(nóng)民還有其他活路嗎?隊里、自留地里就那點吊命糧,在石旮旯上種幾蔸南瓜,差一點坐了牢房……一家人的嘴巴又不能用針縫起來,你叫我怎么辦?
父親的情緒一直像醫(yī)院里的心電圖,我不知道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但在當時,我心里卻是一陣震悚——難道父親成天皺著個眉頭,思考的就是這些事?
大舅在我們家呆了兩天??吹侥赣H臉色出現(xiàn)一些和悅,這才帶著一顆踏實的心回到魚溪溝去。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臉上那些悅色是做給大舅看的。大舅走后沒幾天,母親冷若冰霜的臉上又多了幾分警惕。
原因是母親聽到了一條小道消息。這條消息是村里人傳出來的。村里人說,有一天,幾個公社干部陪著縣廣播站記者下到村子里來采寫防火安全的事。事關(guān)父親,吳支書就把我父親叫去。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回父親不再幫廚了,也不必挖空心思去找山珍海味了,而是專門接受記者采訪,寫出來的稿子還在全縣廣播呢!父親心花怒放,覺得那張瘦臉立即像寬了兩個指頭,人家問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對有些問題還進行了發(fā)揮。采訪完畢,吳支書說父親已是村子里的一個人物,邀請他一起坐上桌子喝酒。按照左發(fā)右順的喝酒風俗,輪到父親與吳支書互敬時,吳支書在喝得二麻二麻的狀態(tài)下,又說到了他大侄子的婚事。陳六斤看我父親鮮活的笑容僵死在臉上,就幫腔說,撂棒蛇,你想想你過去是什么日子,現(xiàn)在又是什么日子?將來的日子還要好呢!據(jù)說公社對你們這樣的防火員不再是義務(wù)了,每月還有補助錢補助糧,像個干部一樣呢……吳支書點點頭,把杯里的酒一口喝盡,說不急不急,你想想吧。待陳六斤又把酒酌滿,吳支書就搖搖晃晃端著那杯酒,又去敬領(lǐng)導(dǎo)了……
當這個消息傳得越來越熱鬧的一天下黑,母親和姐姐突然一起消失了。沒人做飯,也沒有人給豬喂夜潲,豬在圈里拱打著圈板,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我也像那些豬一樣,悲傷地餓著肚子。我比它們好受一點的是,我看到我剛從莊稼“禁區(qū)”牽回來的黑母牛墜著個大肚子,已神情安詳?shù)嘏P在干燥的稻草上了。
父親是指望不上的。他這個時候還在村里行使著義務(wù)防火員的職責。
學(xué)著母親和姐妹曾經(jīng)的樣子,我很不麻利地把豬喂了,然后才去村里尋找母親和姐姐。因為我實在不會做飯。我能做的,就是在她們煮飯炒菜的時候燒燒灶火。
母親愛去的人家我去問了,姐姐的幾個好閨伴我也去找了,母親和姐姐就像泥牛入海一樣,連蛛絲馬跡都沒尋到。
我極其沮喪地往我那個冰冷的家走去。
老天爺像在可憐我,拼命阻擋著從山腰上彌漫下來的黑夜,盡量把快要冥滅的天光照在我虛脫的腳下,讓我不至于被一個小小石頭就絆倒在地。
弟兒,你去了哪里,我和小黃毛都在找你哩!
當我從叔媽家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這個聲音溫暖地截住了我,飛跑出來的小黃毛一把將我抱住。當我把肚子里的饑餓全部趕走之后,叔媽才悄悄地將我拉到一邊,小聲說弟兒,你媽帶著你萍姐去了魚溪溝。
我說,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我記得那時的淚水帶著無盡的委屈洶涌得像井噴一樣。堂叔也走過來安撫我。堂叔說,那陣子你不是牽牛出去了嗎?你媽跟我們說,這是她的臨時決定。
我沒有回屋,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對付這頓晚飯的。以往這個時候,他巡視回來,端起碗來就吃,吃完一抹嘴,拎起他那副竹梆子就走。只在有雨的晚上,他才會安靜下來,踏踏實實去補他欠得太多的瞌睡。
與小黃毛玩著“母豬棋”的時候,我的耳朵老是注意著家里的動靜。當我們又在下著一種叫“飛山棋”的時候,又來了幾個同伴。我是在“龍門龍門三丈高,大哥來也不怕,二哥來動刀殺……”暢快的游戲中,徹底忘記了父親的。
父親當然是真實地存在著的。
當他打完梆子回來,我已在我的小木床上睡得很深了。即便父親把我搖醒,按照叔媽的囑咐,我也是一定不會將母親和姐姐的行蹤告訴父親的,更不可能將姐姐藏匿在大舅家的絕密輕易說出來的。
除非我死了!
雖然叔媽不說明其中的厲害,但我已隱隱約約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真被父親搖醒了。父親那一個個由小而大的驚雷迅速地打在了我的臉上。即便再猛烈,我還是守住了秘密。
但代價也是很大的,憤怒的父親將吃飯的碗全部砸碎,被姐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家也被父親掀得一片狼藉。
這只是一個序曲。隨著第二天母親的到來,父親的猜忌與憤怒便達到頂點。
序曲是由一陣激烈的爭吵過后開始的。父親把所有的房門全部閂死,將母親的頭發(fā)緊緊攥在手里,然后操著什么打什么。母親被打得遍體鱗傷,幾天都出不了工。
這是父親把母親打得最為狠毒的一次。因為母親這個突然舉動,影響了跛子說媒求親的進程。
那段時間,我對父親恨得咬牙切齒,一天到晚都想著長大以后怎樣怎樣報復(fù)他。越這樣想,我的眼皮就越跳得厲害。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母親準備艱難出工的那天下午,姐姐回來了。
幾天不見,姐姐竟然消瘦了許多,她那光潔生動的臉上籠罩著濃重的憂愁,清澈照人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層令人擔憂的剛毅。
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姐姐是聽到母親被毒打的消息之后,毅然從魚溪溝回來的,同來的本來還有義憤填膺的大舅二舅三舅,但都被姐姐堅決地勸阻了。
姐姐不想讓事情鬧大。
姐姐一回來,父親那張像紗錠一樣的臉柔和了許多,露出的笑容也像空山新雨后的太陽,讓我們感到十分害怕。
趁著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就是用這樣的笑容和姐姐談婚論嫁的,同時也是用這樣的笑容將他以前傷害跛子的話舔食得一干二凈的。
姐姐大哭,爭執(zhí)得十分激烈,就差沒有痛罵父親不是人了。父親收斂了笑容,顯得很無奈地說,閨女,不要怨爹,爹也是被逼得沒有法子……
姐姐不再說話,她那雙美麗無比的眼睛填滿了空洞和剛毅,透過斜斜開著的木門,死死盯著隱沒在濃霧之中的月亮山頂。
姐姐知道她是斗不過生性偏執(zhí)的父親的,她只能以這樣的姿態(tài)進行抗議。
母親不止一次地警告父親說,只要玉萍嫁給那個跛子,或者玉萍出了什么事,夾犟佬,你就等著吧,我不是和你離婚,就是死給你看!姐姐說媽,千萬別啊,弟兒還小,他怎么辦啊,媽——
就在母親和姐姐抱著哭成一團的時候,我發(fā)揮了一個小男孩最絕望的想象力,說我們就不要父親了,搬到月亮山上和野人住去!
這話又惹得姐姐噗嗤一笑。?。〗憬隳菑潖澋拿济?,淺淺的酒窩,白凈的肌膚……依然是那么的美麗迷人!
這幾個晚上我做的基本上都是惡夢。但那個晚上,我握著姐姐給我的這副嶄新的發(fā)夾,夢境一夜香甜美妙,溫馨無比。
這副發(fā)夾是去年我和姐姐去坪溪鎮(zhèn)趕場買的。坪溪鄉(xiāng)場是我們這一帶最大的集貿(mào)交易市場,每年總要去趕兩三回。在我上中學(xué)之前,這是我到過的最遠最繁華的地方。姐姐對著通往縣城方向的公路,總是滿臉神往地說,弟兒,姐只讀過三年書,這輩子是去不了那些大地方了,姐只有好好盼你讀書,將來你在城里當了干部,姐才有機會進城去走走……
干部?是像公社吳庭江書記那樣嗎?我問。
姐姐說,吳書記算得上是個干部,但不是大城市的干部。
只要跟姐姐去趕場,她幾乎都要領(lǐng)我到公路邊來,給我上一堂這樣的勵志課。其實姐姐的悟性比我還好,是重男輕女的父親把姐姐給害了。
姐姐給我買書買吃都很大方,她掙的錢仿佛都是為了給我花的,這讓我很感激,又很過意不去。其實,母親每次都給足了我的餉午錢,加上賣些藥材,手上的小錢還是比較活泛的。那次,我在商店的柜臺前徘徊,發(fā)現(xiàn)有一種鑲嵌著竹葉的銀色發(fā)夾,想都不想就買了兩副。
那時候的發(fā)夾工藝比現(xiàn)在的簡單多了,價錢也便宜,一共才花去一塊五毛錢。當我送給姐姐的時候,姐姐顯得很激動,說弟兒,你的錢金貴,買一副就行了。
我說姐,衣服都要換洗呢。姐姐笑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兩手捧著我的小臉蛋,輕輕地拍了拍,說我的弟兒曉得心疼人了……姐不按弟兒說的天晴戴一副,落雨換一副,姐是天晴落雨都是一副,另一副姐姐留著出嫁再戴……
就在跛子來說親的頭天晚上,聽到消息的姐姐對我故意隱瞞了這個消息,把那副一直沒戴的發(fā)夾交給了我,要我替她保管到她出嫁的那一天。
我是在天亮不久,被母親那肝腸寸斷的哭聲驚醒的——姐姐自殺了!為了死得整潔,體面,她沒有選擇上吊或吃藥,而是用剃刀割斷了手腕上的動脈……
看著僵硬在床上,臉色比紙還慘白的姐姐,我哭得僅剩下一點游絲,不斷捶打自己一黃玉林啊黃玉林,你怎么就那么蠢笨呢?一天只知道盯著姐姐,卻不知道那副發(fā)夾就是暗示,天爺??!
母親拿著一把鋒利的菜刀,滿屋滿村地尋找父親,后來加入進來的還有隔壁的堂叔以及迅速趕來的三個舅舅……
但連父親的影子都沒有看到。許多人說,父親肯定是因為害怕而逃跑了。
我想,也是找不到,要是找到了,我拼死也要咬上父親幾口!
在極度的悲傷和惋惜中,我們將姐姐安葬了。在送葬的路上,我一直緊握著那副發(fā)夾,我生怕一松手,親愛的姐姐的靈魂就會離我而去。
姐姐死得年輕,又死得不吉,按祖制,是不能葬入黃家臺地坡老祖墳山的。根據(jù)姐姐生前經(jīng)常愛去砍柴割草的地方,母親就把姐姐葬在半山腰上的幾丘腰帶田邊。月亮山的半山腰已經(jīng)很高了,從這里看我們桃灣村,百多戶人家只像床曬席那么大。這其實只是母親的第一個心愿。第二個心愿,是想讓時??澙@的云霧陪伴著愛美而又孤單的姐姐……
為了不讓姐姐再那么孤單,改革開放分田到戶的時候,不管再遠,我和母親想方設(shè)法都要了那幾丘腰帶田。
姐姐“頭七”那天夜里,黑母牛產(chǎn)下了一頭小雌牛。有人說事情這么巧,那頭小雌牛很可能是姐姐投胎來的呢。
一切都是猜測,都不得而知。
以后,又有人多次告訴我這么一個不可思議的消息,說是跛子時不時要到那個半山腰去。他不敢到姐姐的墳前,常常是坐在一個能看見姐姐墳包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面前還落下一大堆煙頭。
又有人說看見了我的父親。父親已經(jīng)好長時間都不歸屋了,我們也在尋找父親……對這些消息,我不知道是該信還是不信。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