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能讓一位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心甘情愿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究其原因,恐怕唯有“愛情”二字吧。
出身書香門第,母親是畫家、書法家,父親是學(xué)者、詩人,陳衡哲注定不同尋常。4歲時,習(xí)誦詩書,“詠絮之才”初現(xiàn);7歲時,她同中國女人傳統(tǒng)的枷鎖——纏足小戰(zhàn)一場,獲得全勝佳績;十一、二歲的時候,梁啟超、譚嗣同成了她的偶像;十三歲,不顧母親勸阻,走上孤獨的求學(xué)路;十七歲,與父親對峙,堅定抗婚,從此立下“我永遠不結(jié)婚”的誓言;二十四歲,順利通過考試,成為我國十位獲獎學(xué)金赴美的第一批女留學(xué)生之一,“渴望自由,決心在知識界發(fā)展”,可以想見,在清末,這樣一個大齡“剩女”的宣言該是多么驚世駭俗!
然而,誰能料到呢?命運竟為他安排了任鴻雋,他不僅懂她、理解她,而且對這個“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xié)”的女子表示,“希望能做一個屏風(fēng),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yǎng)一位天才女子”。
是的,他對她一見如故,不過此前,早已心儀很久。他們相識于留美期間,那時,他主編《留美學(xué)生季報》,有天,收到署名“莎菲”的投稿,一時驚為天人,那篇《來因女士傳》“文詞斐然,在國內(nèi)已不數(shù)覯,求之國外女同學(xué)中尤為難得”。之后,倆人開始書信交流,在任鴻雋的邀請下,陳衡哲加入了中國科學(xué)社。
一年后,在科學(xué)社的首次年會上,任鴻雋終于一睹芳容。眼前的陳衡哲,身材嬌小,眉目清秀,雖然不施粉黛,亦無首飾加身,卻別有一種迷人的風(fēng)情,眉宇間的英氣更令他怦然心動。留影時,他與她比肩而坐,定格在照片上的拘謹(jǐn)泄露了內(nèi)心的秘密。
分別之后,任鴻雋作詩稱贊:“莫向湘沅覓彼偶,似此孤芳豈多有?!鼻摇皭勰街榕c日俱深”。然而,他這廂害著相思之苦,卻無法向伊人表白,無奈,一腔相思只好對月遙寄:“不知近何事,明月殊惱人。安得駕蟾蜍,東西只轉(zhuǎn)輪。”作為局外人,好友胡適看得清楚,戲謔地把此詩改為:“不知近何事,見月生煩惱??上Т藭r情,那人不知道?!?/p>
豈不知,陳衡哲對高大、深沉、儒雅的他,又如何沒有感覺呢?半首殘詩可見心跡:“天上風(fēng)吹云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何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p>
就在任鴻雋把愛情的幸福快樂、甜蜜痛苦都棲息在陳衡哲的身上時,竟意外收到陳衡哲寄來的《風(fēng)》《月》二首,從字面上看,雖然僅是歌詠自然風(fēng)物,但任鴻雋還是激動不已,自古風(fēng)月總關(guān)情,美麗的戀情像松鼠藏堅果一般,被任鴻雋隱匿在最安妥的樹洞里。
“清香合供《來因傳》,新月重填百字詞”,序幕徐徐拉開,自矜而又卓爾不群的陳衡哲戀愛了!愛情就是這樣神奇而不可捉摸,它的力量不是誰能管束得了的,上一刻,她還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下一刻,卻想把這個驕傲自豪的消息告訴全世界。在給三姐的家書中,陳衡哲這樣說:“他對于我們的結(jié)婚有兩個大愿望。其一是因為他對于舊家庭實在不滿意,所以愿自己組織一個小家庭,俾種種夢想可以實現(xiàn)。其二是因為他深信我尚有一點文學(xué)的天才,欲為我預(yù)備一個清靜安閑的小家庭,俾我得一心一意的去發(fā)達我的天才。”
四年后,倆人雙雙回國,29歲的陳衡哲打破了自己不婚的誓言,在蔡元培和胡適的見證下,與33歲的任鴻雋訂了終生之約。
婚后,一對才子佳人傾心相隨,任鴻雋致力于科學(xué)救國,陳衡哲則一心著書立說,代表作《西洋史》問世后,一時洛陽紙貴,連續(xù)再版,當(dāng)時的青年學(xué)子,無不以求得一套《西洋史》為榮。同時,學(xué)者教授的愛情也并非常人眼中的呆板無趣,溫暖的情味無處不在。在友人家做客時,面對旁人的贊美,她笑意盈盈地和身邊溫文爾雅的他交換一個眼色,他的嘴角便情不自禁地彎了起來,眼神里,含情脈脈。還有一次,夫妻倆像小兒女一樣在家爭鬧,她瘦小的身軀撐成一個“大”字,兩手兩腳使勁張開,就那樣擋在臥房門口,不讓他進去,他連續(xù)幾個“餓虎撲食”,想從一邊攻進去,屢試屢敗,她勝利了,得意地、淘氣地笑,他輸了,卻也只呆呆地跟著笑,那神情,像個寬厚的兄長。
人生路上,風(fēng)雨雷電,寒霜雪雨,有時會在同一個時辰向你的頭上傾倒下來,然而,只要愛人之間的感情在,坎坷和艱辛都會化作一種溫暖的慰藉。任鴻雋在川大任校長時,陳衡哲隨他一起赴任,其間,她連續(xù)發(fā)文抨擊四川軍閥和官僚的腐敗,并對女學(xué)生“寧當(dāng)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論調(diào)進行了有力的批駁,長篇通訊《川行瑣記》更讓四川當(dāng)局又驚又懼,污蔑、謾罵、威脅、恫嚇接踵而來,陳衡哲憤而離川,帶著一雙兒女回了北平。后來,不顧胡適力勸,任鴻雋堅持與妻子共進退,毅然辭去了川大校長的職務(wù)。
在任鴻雋的呵護下,陳衡哲的成就更加卓越,受邀到西南聯(lián)大作講座,“盛名引來了大批聽眾,以致昆中北院那間大教室擠滿了聽眾,座無虛席”,甚至,“清華北大的史學(xué)方面的教授,一個也不肯坐下,都站在臺角邊靜聽”,就連周恩來總理,接見她的時候都說:“我是您的學(xué)生,聽過您的課,看過您寫的書。”
他沒有食言,始終是一個屏風(fēng),為她遮風(fēng)擋雨;她也沒有辜負(fù)他的厚望,“一代才女”名揚天下。
1961年,75歲的任鴻雋突發(fā)腦血栓去世,失去了同甘共苦的知音和伴侶,幾近雙目失明的陳衡哲悲痛無比。停筆多年的她摸著紙寫了數(shù)首哀詞,其中一首《浪淘沙》催人淚下:“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愿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山倒覺風(fēng)強,柔刺剛傷;回黃轉(zhuǎn)綠孰承當(dāng)?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贝文?月,她又閉目寫了數(shù)千字的悼念文——《任叔永不朽》,文中,她這樣感慨:“這樣的深契與成全,又豈是‘男子生兒愿為之有室的那個平凡望愿所能了解的?”
他走后,她過了十幾年近乎隱居的生活,1976年1月7日,心中念念不忘的那個名字,終于成為她雙唇間最后的音樂。
(編輯/楊逸 駕培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