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一
如果在南山的半山腰看仁貝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村子像一只不規(guī)則的葫蘆。葫蘆的底朝著西北方向,而葫蘆嘴兒卻朝著東方。
仁貝河從西山根下流出來,經(jīng)過葫蘆底,繞著葫蘆邊緣,彎彎曲曲地朝東山腳下去了。
昨天夜里,發(fā)了一場洪水。
我家在葫蘆底端,仁貝河恰好經(jīng)過。前半夜里,暴雨如注,水聲漸漸大起來。后半夜里,水聲依舊浩浩,仿佛就喧囂在我的血管里。
我去找阿旺的時候,他的房屋已經(jīng)從洪水中隱現(xiàn)出了墻基,洪水流過的暗黃印跡,清晰地印在青石砌成的墻面上,占了整個墻面的五分之一。
阿旺家就在葫蘆嘴兒上,多少年來,仁貝河一旦暴漲,就擦著了他家的房身。但昨夜那么大的洪水,沒有傷到阿旺的房子,看樣子用巨大的青石砌成的房子還是比較堅固的。
我用門環(huán)輕叩了門頁一會兒,左邊厚重笨拙的木門就被人從里打開了。
阿旺從門縫里露出那張滿是坑坑洼洼的臉,斜著眼問我:“哦,是村支書呀,有啥事嗎?”
我說:“阿旺阿克(阿旺大叔),我來給你辦低保的事。你有空嗎?”
他“哦”的一聲,表示明白了,打開了門。
我側(cè)身進去,站在院子里。他養(yǎng)的那條四眼藏獒已經(jīng)老了,但還是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對我發(fā)出沉悶的吠叫。阿旺喝了一聲,那藏獒就重新臥倒了。
阿旺家窮,只有上房三間屋子,除房身外圍為青石砌墻,其他只是土木結(jié)構(gòu)。那院墻,則是黃土夯成的。就這,也是鄉(xiāng)政府在三十年前專門給仁貝村的幾個五保戶蓋的,后來歸到了阿旺的名下。
上房中間的房間,設(shè)成了佛堂。本來供著釋迦牟尼佛的地方,卻供著藥王佛。供桌上停著一口碩大的銅制香爐,爐內(nèi)插著密密麻麻的藏香,白色的煙帶裊然升騰。
左邊那間的門被打開,一個喇嘛走了出來,長得白白凈凈,又瘦又高,一副圓框眼鏡架在高高的鼻梁上。
我扭頭問阿旺:“阿旺阿克,這位尊敬的喇嘛是誰?”
阿旺用他失去手指的右手擦了擦腮幫子說:“遠方來的連手,你就叫喇嘛吧?!?/p>
我趕忙伸出右手,想跟他握手。喇嘛雙手合十,微微點頭,算是跟我打了招呼,轉(zhuǎn)身引我進屋。
我跟隨喇嘛走進去,上午的陽光從玻璃窗外射進來,照得屋內(nèi)一片光明。半腰高的土炕上,鋪著幾張羊皮,一張柏木炕桌占據(jù)了炕面的一小半。桌面上,攤開著一本窄長的經(jīng)書,已經(jīng)被翻到了某一頁,土黃色的紙頁上,整齊地排列著蝌蚪一樣的黑色經(jīng)文。
我不敢多看,斜倚在炕沿邊,隨口問阿旺:“在念經(jīng)?。俊?/p>
阿旺點點頭,臉上浮出羞赧。
這時,喇嘛已在我的對面盤腿坐下來,定睛看著我。
我的心里有些亂,忙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綠色小本子,遞給阿旺。
阿旺問:“這是啥?”
我說:“你申請低保的事,鄉(xiāng)上批準了。這是“農(nóng)村牧區(qū)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領(lǐng)取證”,你收著。有了這個本本,你就能每月領(lǐng)取低保了?!?/p>
阿旺轉(zhuǎn)身把證撂在身后的八腳柜上,拉過咯吱作響的椅子,坐下來。
我本來以為阿旺會仔細地收藏好低保證,卻沒想到他竟是這種態(tài)度,心里升起一絲不快,但還是抑制住了情緒。
喇嘛看了看阿旺,又看了看我,沒說一句話,低下頭,開始小心地翻他的經(jīng)書。
我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阿旺低著頭,不看我。往日里,他早就端來茶杯,拿出茶盒,叫我自己泡茶了。但今天,似乎有一種不滿,或者有一種異樣的精神在支撐著他,我清楚地感覺到一股來自他身上的抵制的力量。
我坐不住了,起身告別。喇嘛點了點頭,但沒從炕上下來。阿旺起身送我出門。我剛出大門,他就從里邊把門用力地關(guān)上了。
伴著門扇的撞擊聲,那只藏獒也發(fā)出一聲狂吠,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二
我只好踏著穿越過村莊中心地帶的大路回家,心里的那種不舒服一直沒有散去。
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四五道菜,都擺在桌子上,冒著熱氣。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家的生活水平越來越好了。不說住房的寬敞和穿著的時興,只說這每日兩餐,早就告別了那中午牛奶加糌粑,晚上糌粑加牛奶的日子了。
妻子看我眉頭不展,關(guān)心地問:“遇上難事了?”
我點點頭:“給阿旺去送低保證,不知道啥原因,他不高興?!?/p>
“就是那個癩子阿旺?”妻子說,“他有啥不高興的?該得的便宜都得了!”
正在寫作業(yè)的女兒突然插進話來:“阿爸,啥叫癩子?”
我呵斥女兒:“好好寫你的作業(yè)。小娃娃家,凈管大人的事!”
妻子不高興了:“別嚇孩子,你告訴她癩子到底是啥,她也算長了學問呢!”
我只好告訴女兒:“癩子是一種病,你們的老師把這種病叫麻風病。”
“哦,我知道了,”女兒說,“這種病很厲害,會爛眼睛爛鼻子爛嘴的?!?/p>
我說:“你認識的阿旺阿爺,小時候就是得了這種病,后來治好了,但右手的手指頭再也沒有長全,臉上那些坑坑洼洼也沒有長好。”
女兒說:“就是,紅兮兮的,看起來怕怕的?!?/p>
我說:“再別寫作業(yè)了,來吃飯,阿爸慢慢給你說。”
妻子端了兩碗羊肉面片出來,恰好聽到我的話,惱了:“吃飯的時候,就不要說阿旺的病了,還叫人吃不吃飯?!”
我說:“我就給娃娃說個古今,再給她長點學問?!?/p>
一聽講古今,女兒高興了,趕緊跑到飯桌旁,裝模作樣地拿起筷子,眼睛卻盯著我,等著我開口。
于是我說:“你的阿旺阿爺其實很可憐的。”
女兒打斷我的話:“他才不是我阿爺呢!”
我生氣了:“他雖然不是你的親阿爺,但你還得叫他阿爺,這是輩分的事。”
女兒不吱聲了。妻子說:“你趕緊給她長學問,就別說別的了。”
我把一塊雞肉夾到孩子面前的小碟里,接著說:“阿旺的阿爸阿媽都得了這種病,沒治好,臉、手、腳,還有屁股,都爛壞了,爛得認不出來他們都是誰誰了?!?/p>
女兒趕緊把嘴里的雞肉吐出來:“阿爸,你叫不叫我吃了?”
我趕忙說:“哦,不說病,不說病,就說人,這是解放前的事了。解放前知道吧?”
女人說:“解放前就是新中國建立前,老師都說了千百遍了。”
我說:“知道就好。你阿旺阿爺一家在我們這個村里無法待了,被趕到癩子溝去了?!?/p>
女人奇怪地問:“我們這里沒有這個溝啊!在哪呢?”
我說:“癩子溝是以前的名字,現(xiàn)在叫央宗溝,三十年前就改名了?!?/p>
女兒說:“哦,知道了,我和伙伴們常去那里呢!”
妻子一聽,跳了起來,呵斥女兒:“去那里干啥?那是人去的地方嗎?”
我勸妻子:“別罵孩子了!央宗溝有啥去不成的?都六七十年了,麻風病早就被控制住了,溝里也沒癩子了,你激動啥呀?”
妻子坐下來,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反正那溝不能去,萬一傳染上怎么辦?”
女兒緊張起來:“阿爸,那阿旺阿爺家也不能去,對吧?”
我說:“有啥不能去的?不是給你說了嗎,阿旺的病早就治好啦,再也不傳染啦!”
女兒說:“就是說到阿旺阿爺家喝水,不會爛鼻子爛嘴了?”
我說:“你放心去吧,我常去阿旺家,常喝他家的水呢!”
妻子把自己的碗筷嘩嘩啦啦地收拾了,說:“叫別說這個病,還說著呢!”
我只好對女兒說:“快吃飯,看都涼了!”
三
午飯后,我躺在炕上,想瞇一會兒,卻總是睡不著。一閉上眼,阿旺阿克那郁郁寡歡的表情就出現(xiàn)在腦海里。我只好爬起來,準備再去一趟阿旺家。
妻子正在給女兒縫補襪子,見我在穿鞋,就問:“去哪???”
不知為什么,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要去阿旺家的事。我說:“去村委會,下午有事情呢!”
妻子撇了撇嘴:“當了個破村支書,整天都是事,人家村長也沒你這么忙!”
出了門,踏上大路,才走了幾步,路就分叉了,突然心里一動:上午是從中間大路穿過村落直直去的,似乎不太順利。這次不如從左側(cè)小路走,遠是遠了幾步路,卻是右旋,會大吉大利的。
這樣想著,腳就隨了想法,慢慢地走。
走到中途,就是一個小廣場,大概方圓三百平米吧。廣場是去年仁貝村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時建的,場邊是不銹鋼圍欄,場中間是格薩爾王騎馬奔騰的塑像。用水泥打的場地寬闊平整,看起來很舒服。這里已經(jīng)成為仁貝村男女老少休閑娛樂的樂園了。
廣場北邊山根處,一尊白塔傲然挺立,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耀著銀光,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塔基下,幾個老人搖著瑪尼筒,走著碎碎的快步,似乎被什么給驅(qū)趕著。我朝他們揮揮手,沒人看到我。我搖頭笑了,算是對自己的嘲笑。
大概半炷香的功夫,到了阿旺家門口。
我又用門環(huán)輕叩門頁,院內(nèi)的藏獒聞聲狂吠起來。
叩了好長時間,就是沒人來開門。我急了,大力推門,門卻沒有從里上鎖,咯吱一聲就開了。
佛堂的香爐里,藏香早就熄滅了。但站在院子里,藏香奇異的香味還是能聞得到的。
左側(cè)那間的房門半開著,我推門走進去。室內(nèi)的光線已沒有中午那么明亮了,但亮度并沒有減少更多。那個念經(jīng)的喇嘛,已經(jīng)離開了,只阿旺一人趴在炕上,頭朝著炕沿,雙手捂住臉龐,雙肩微微抽動,似乎在抽泣。
我小心地問他:“阿旺阿克,你怎么啦?”
阿旺安靜了片刻,突然間放聲大哭,算是對我的回答。
我把他翻過來,他的雙手始終不愿離開他的臉龐。
我說:“阿旺阿克,你再想法捂住臉,也不會改變你的樣子。”
聽了這話,他終于把手放下來,擱在大腿上,低著頭不看我。
我脫掉鞋,偏腿上了炕。我說:“阿旺阿克,你到底怎么啦?”
阿旺終于抬頭看著我。也許因為曾經(jīng)痛哭過,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嘴、鼻、眉心處的疤痕,也紅得厲害,仿佛醉酒過敏者的皮膚。
他抽抽噎噎地回答道:“村支書啊,我活得真沒意思。”
我吃了一驚:“你怎么能有這樣的想法?!”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他說,“我苦了五十年了。這五十年,我過得比死還難受!”
我說:“以前你不是好好的嗎?有時候你還有說有笑的?!?/p>
他說:“你不知道,那都是裝出來的,裝出來的?!?/p>
我沮喪地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依然抽噎著:“我上街買東西,他們用夾子來接我的錢。我去轉(zhuǎn)郭拉,他們不會靠近我。我在村口只站了一會兒,就嚇跑了幾個來旅游的年輕人。我回到家里,沒人陪我。早知這樣,我就該跟著父母到那邊去。早知這樣,我就該一直待在癩子溝里,不管誰叫我也不出來,不出來……”
這些話,阿旺幾乎是一口氣說完的,說到最后,似乎連氣都接不上來了。
我說:“你可不能這么說,你要知道,佛祖在看著你,會保佑你的。”
阿旺一聽,又帶著哭聲說:“啥呀,我天天去寺院,從早到晚轉(zhuǎn)郭拉,到佛祖那里祈禱。這么多年了,佛祖也沒有改變我的生活,真的沒有?!?/p>
我說:“你可不能這么想,喇嘛都給你念過經(jīng)了?!?/p>
一聽我說到喇嘛,阿旺阿克的眼睛頓時亮起來。
他說:“對,喇嘛來念經(jīng)了,他說我受的苦太多了,只有純凈了自個的靈魂,才能有好的來世?!?/p>
我心中有了隱隱的不安:“這話是啥意思?”
他說:“沒啥意思,就是叫我怎么做才能夠變得好起來?!?/p>
我問:“喇嘛是啥時候走的?”
他說:“他給我念了經(jīng),就走了?!?/p>
我說:“阿旺阿克,其實村里人對你都挺好的?,F(xiàn)在,你也開始享受低保了,這可是好事情,你可要想開啊!”
他說:“我早就想好了,只是覺得心里難過。你勸了我半天,我這心里舒坦多了。”
我說:“那就好,那就好,一定要想開??!”
他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問我:“你又到我這來,有事嗎?”
我說:“就是放心不下你,過來看看?!?/p>
“我沒啥,”他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你有事你就走吧,我真的舒坦多了?!?/p>
我也覺得他好多了,就下了炕,準備回去。低頭穿鞋的時候,我看到對面八腳柜下,躺著一個大飲料瓶,里邊盛滿著黃黃的液體。
我問他:“柜底下那是啥東西?”
阿旺緊張起來,坐直了身子,臉上那些退去紅色的疤痕,瞬間又變得紅兮兮的。
他說:“那……那是尿?!?/p>
我禁不住呵呵呵地笑起來。
阿旺也跟著我笑起來,聲音有些刺耳。
四
我對我在阿旺家里發(fā)出笑聲的事后悔不已!
從阿旺家回來的那天晚上,做了好一陣噩夢,夢見自己跟著阿旺走向一處幽暗昏惑的地帶,身邊冷風颼颼。走著走著,阿旺就不見了,留下我一人,忽然就踏入狂雪紛飛的世界。我凍得瑟瑟發(fā)抖,似乎連骨頭都被凍壞了。我努力尋找溫暖的地方,又一腳踏入一片火海,周身炙熱難耐。我無法呼吸,也無法呼喊,只痛苦地掙扎。有人一把把我拉起來,在我耳邊呼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驚醒過來,渾身是汗。我的妻子緊張地抓著我的雙肩,眼睛里蓄滿驚慌。
我發(fā)了一會兒楞,才完全清醒過來。
我說:“沒啥,做了一個噩夢。睡吧,睡吧!”復又在恍恍惚惚中睡著了。
一大早,我家的門扇就被人拍得山響,妻子趕緊去開門。來人是村長,看樣子是跑著來的,滿臉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他說:“你,你,你還有空睡覺???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嚇得從被窩里跳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問:“到底出了啥事?”
村長說:“阿旺,阿旺他,自個把自個,給燒了!”
我被嚇傻了,很難相信這消息的真實性:“誰說的?在哪?”
“誰說的?我說的!”村長說,“剛才我親眼見的,就在小廣場上。”
我著急了:“走,快走!”套了鞋就走。
還沒走出大門,感覺腳很不適服,仔細一瞧,竟然穿反了,忙脫下來換了。
到了小廣場上,早有一群人,在接近白塔的地方圍成了一圈。一看,都是仁貝村的村民。人們一見我們,就自動地讓出一條道。我走進去,心里亂糟糟的。
圈內(nèi)的平地上,躺著一具尸體,雖被一條毛毯給蓋住了,但仍在冒著看得見的煙氣??諝庵袕浡瘫堑钠臀丁⒔谷馕逗兔l(fā)味,令人覺得不安。
我輕輕地解開毛毯,尸體仰面躺著,面容已無法辨認了。四肢焦黑,蜷曲著,顯然有過過度的抽搐。燒焦的尸體比正常人的要小得多,仿佛一個從煤礦里挖出的小孩的樣子。
我蓋上被子,不知說什么好。躊躇間,淚水溢出了眼眶。
見我哭了,周圍的村民也哭起來,先是幾個人,后來都在號啕。有人甚至撲在尸體上,哭得死去活來。
我突然驚醒過來,忙制止大家:“哭什么,哭什么,趕緊把尸體抬到村委會?!?/p>
村長說:“對,對,大家來搭把手?!?/p>
不知誰眨眼的工夫就把自家的門板給卸下來了。于是大家把尸體擱在門板上,抬了就走。
尸體停過的地方,一攤灰黑的污跡,似乎已滲入水泥地,任憑歲月如何沖刷,這生命消逝過程中的印記,是不會被輕易抹去的。
大家騰空了村委會里常年閑置的一間房子,擺了一張長條桌,把阿旺的尸體擱在上面,依然用毛毯蓋著。
我問村長:“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長說:“誰知道呢?我也是被拉棟吵醒的。是吧拉棟?”他扭頭問身后的一個年輕人。
叫拉棟的年輕人說:“嗷唻,嗷唻?!?/p>
我對拉棟說:“你說說經(jīng)過吧。”
拉棟說:“我起得早,想到廣場上轉(zhuǎn)悠。去廣場的路上,遇到當智,我倆就一搭里去了。對吧當智?”
個頭矮小的當智在墻旮旯里點點頭。
拉棟接著說:“剛到廣場上,就看到一團火焰在晃動。仔細一看,是個人呢,把自個兒給燒著了!我趕緊喊叫,撲過去把那人壓倒,脫下衣服撲火。當智也用衣服撲火。那火半天撲不滅。對吧當智?”
當智又在墻旮旯里點點頭,仍然不說話,似乎被嚇傻了。
我問拉棟:“當時你們就沒認出是阿旺?”
拉棟說:“那人渾身都是火,誰能看出是他呢?”
村長對我說:“找你前,我就派拉棟去了阿旺家。剛才拉棟還給我說,阿旺不在家,家里的燈泡亮著,炕上亂糟糟的,像一夜沒睡的樣子。”
拉棟說:“嗷唻,嗷唻,死的肯定是阿旺。我和當智把火撲滅后,那人就死了。我們看了死人的右手,手上沒有手指頭。那這死人不是阿旺是誰呀?”
大家哦了一聲,似乎都清楚了。
我問拉棟:“知道他是怎么燒自個兒的嗎?”
村長接了口:“好像是用汽油燒的。當時旁邊就扔著一個裝過汽油的塑料瓶。”
我突然想起在阿旺的八腳柜下見到的那個橫躺著的瓶子,頓時明白了:這個阿旺,當時就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準備。那瓶子里裝的肯定是汽油,不是他的尿!
我問:“那個瓶子帶來了嗎?”
村長說:“帶來了,那可是證據(jù),不能丟的。”
五
大家接著商量該怎么辦。
村長說:“當年阿旺一家被趕到癩子溝后,就和村里斷絕了來往。解放后,聽說他的父母都死了,只他一人被曼巴(醫(yī)生)從溝里救了出來。這些年我們都知道,他是沒有親人的。我看不如這樣吧,我們自己把他火葬了算了。”
我說:“你的意思是再把他燒一次?這不行!我看還是報告給鄉(xiāng)政府吧,叫公家來處理還是好一些?!?/p>
眾人不說話,但都在慌亂地點頭。于是我給鄉(xiāng)政府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人一聽情況,就趕緊報告了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看樣子也很緊張,連說話都結(jié)結(jié)巴巴的。
只一支煙的功夫,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就坐著車帶著派出所的人來了,先看了尸體,又去事發(fā)現(xiàn)場查看、拍照。
一個小時后,大家重回村委會。鄉(xiāng)黨委書記把其他圍觀者都轟走了,只留下鄉(xiāng)長、村長、我和拉棟等幾人。我們把阿旺自焚的前前后后都一一匯報了。
我順嘴把在阿旺家碰見念經(jīng)的喇嘛的事也給說了。
鄉(xiāng)黨委書記說:“知道是哪里的喇嘛嗎?”
我說:“不知道,阿旺沒給我說?!?/p>
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臉上露出很納悶的樣子。
我趕緊說:“也就是一個念經(jīng)的?,F(xiàn)在想想,阿旺叫人念經(jīng),是希望有個好的來世吧!”
鄉(xiāng)黨委書記還是覺得阿旺自焚的事比較嚴重,又報告了分管的副縣長。
中午時分,副縣長一行四人也趕到了。副縣長面色凝重地從車上下來,隨后露面的公安局局長和宗教局局長臉上都是悲哀的表情。最后一人是個短發(fā)青年,很有精神,架著一臺攝像機。
落座后,鄉(xiāng)黨組書記向副縣長匯報了情況。聽完后,副縣長和公安局長低語了幾句,公安局長連連點頭,叫來宗教局局長,似乎在交代什么事。宗教局局長走出村委會,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撥打。
下午的時間,副縣長先向在座的人了解阿旺自焚前后的情況,然后帶領(lǐng)眾人前往阿旺家里,也查看,也拍照。隨后回到村委會,召集大家,繼續(xù)了解有關(guān)阿旺生前的事情,了解阿旺自焚的詳情。那個短發(fā)青年,從不說話,始終用攝像機記錄著這個過程。
快吃晚飯的時候,突然來了幾輛車。來人據(jù)說是縣委書記、縣長和司法部門的領(lǐng)導。打頭的那個,確實是在電視上常見的縣委書記仁青,膚色黝黑,又高又壯。我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嚇得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村長更是一個勁地用袖子抹汗,一雙手不知道往哪放才好。
我讓村長趕緊安排晚飯。村長派人前往五里外的小鎮(zhèn)上,買來了飯菜。仁青書記也不推辭,匆忙吃完飯后,依然是座談,聽取匯報,前往廣場實地查看,進入阿旺家里了解情況。
仁貝村的月亮浮上西山的時候,仁青書記終于把各級干部和村民召集在一起,對阿旺自焚的事,開了個通報會。那個短發(fā)青年剛想拍攝,卻被公安局局長給阻止了。
仁青書記沉默了一會,似乎在理思路。大家都凝視著他,等待著他。
仁青書記終于說道:“同志們,鄉(xiāng)親們,仁貝村村民阿旺自焚事件,不是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陰謀策劃的,而是偶然發(fā)生的。他的去世,是因為他本人對生存有了厭倦之心,所以才采取了這種極端的不負責任的行為。對于阿旺的去世,我們很傷心,很遺憾,也很同情。他的離去,他自己有責任,仁貝村有責任,我們更有責任。我們能理解他的處境,但我們要反對這種極端可怕的行為,抵制這種人神共泣的行為!”
說到這里,仁青書記停住了,接著就是一段長長的靜默。我看了看四周,有人點頭,有人沉思,有人擦拭眼淚,有人面無表情。
仁青書記打破了靜默:“同志們,大家都知道,自我國實施西部大開發(fā)以來,黨和政府對藏區(qū)給政策、謀發(fā)展,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使得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小康社會與和諧社會的構(gòu)建,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在這種大好前景下,我們要認清形勢,分清善惡,把力量集中到小康社會的建設(shè)上來,集中到我們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上來,集中到我們?nèi)守惔宓陌l(fā)展上來。我們要克服一切困難,排除一切干擾,把我們的工作做好,把建設(shè)搞好,實現(xiàn)我們夢寐以求的香巴拉,共同走向美好富強的康莊大道!”
我有些激動,覺得仁青書記說得真好,但又不知該如何表示。這時,有人鼓起掌來,眾人跟著鼓掌,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鼓掌。掌聲持續(xù)了好長一陣時間,我感覺手都拍麻了。
會議結(jié)束后,仁青書記帶著一干人連夜走了。公安局局長、宗教局局長、鄉(xiāng)長、派出所所長卻留了下來,說是要指導村委會處理阿旺的后事。
六
兩天后的早晨,阿旺的尸體還是按照仁貝村的習俗,火化了。
火葬是在距離村子三里外的央宗溝里舉行的,仁青書記、公安局局長、宗教局局長、派出所所長、鄉(xiāng)黨委書記、鄉(xiāng)長和仁貝村的男人們,都參加了葬禮。
仁貝寺院里的總管也來了,穿著黃色的袈裟,戴著高高的帽子。一群喇嘛抬著用于祭祀的樂器,神色黯然地跟在后頭。
劈斷的松木堆成一座平臺,上面躺著阿旺焦黑瘦小的軀體。柏枝被點燃,桑煙升入高空,轉(zhuǎn)眼就消散了。有幾只鷹在天藍的空中飛旋,鳴叫,顯得躁動不安。
祭樂響起來,喇嘛開始念經(jīng),他們的語速很快,但仍能聽得清那些祈禱和祝愿的話。我聽著聽著,兩行淚水滑下臉頰,流到嘴角,濕濕的,澀澀的。
火葬結(jié)束后,我回到家里。
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家里的氣氛很異常。我的妻子看著我,眼神躲躲閃閃的。
女兒跑過來興奮地對我說:“阿爸,阿哥從城里回來了!”
話音剛落,我的讀高中的兒子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面色白白凈凈的,表情卻怪怪的。
我問他:“啥時回來的?”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卻神秘地問:“阿爸,阿旺阿爺把自個兒給燒死了?”
我反問:“誰給你說的?”
他說:“還用說嗎?網(wǎng)上都有新聞了!”
“啊?誰弄的?”我大吃一驚。
兒子說:“我不知道。”
我著急了:“哪個網(wǎng)上有?你親眼見的嗎?”
他說:“就是啊,我見的,就在昨天上午?!?/p>
我緊張起來:“網(wǎng)上是怎么說的?”
他說:“就是什么不滿現(xiàn)實、自焚抗議、以死明志這樣的說道,我也沒仔細看?!?/p>
我驚嘆起來:“佛祖啊,這是誰搞的??!怎么能這么胡說呢?”
兒子很奇怪:“事情不是這樣的嗎?”
我說:“你傻?。渴前⑼幌朐龠^落單凄惶的日子,就走了?!?/p>
兒子說:“我知道,他確實活得很不開心。”
“就是,他覺得活著沒意思?!蔽艺f,“他把佛祖都不信了?!?/p>
兒子吃了一驚:“???怎能那樣呢!”
我說:“走,你陪我到村委會去一趟。”
兒子問:“干啥去?”
我說:“村委會里有網(wǎng),我要看看你剛才說的這個爛新聞?!?/p>
兒子隨我去了。上了網(wǎng),兒子打開了好幾個網(wǎng)站,都沒有他說的那個新聞。又輸入“阿旺”、“自焚”、“仁貝村”等詞語,百度了一下,也沒找到。
兒子以奇怪的語調(diào)自言自語地說:“明明我見過的,怎么就沒有了呢?”
我心中懸起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
我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這樣的新聞,應該出來一條,消滅一條!”
兒子說:“阿爸,這新聞真的是假的嗎?”
我說:“我都見了,經(jīng)歷了,是真是假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這個網(wǎng)絡(luò),我看不是個好東西!”
兒子說:“也有好處呢,查找資料,收發(fā)郵件,跟朋友聊天,很方便的?!?/p>
我生氣了?!澳莵y整說道就好嗎?亂整的東西,要好好查查!”
兒子趕忙勸慰我:“就是,你說的也有道理?!?/p>
我說:“就是嘛,凡事都不能亂說,亂說前先要摸摸自個兒的良心?!?/p>
三天后,鄉(xiāng)黨委書記來了,撤掉了我和村長的職務。在聽到這個決定后,我頓時傻了眼,心里涼透了,兩年前剛擔任村支書時的雄心壯志,仿佛突然間就被人抽掉了。
第二天,又聽說仁青書記去了鄉(xiāng)上,免去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的職務。
聽到這個消息,我就想通了:阿旺自焚的事,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但因為我的疏忽,讓悲劇給發(fā)生了。我明白自己的確犯了不該犯的錯誤,職務被撤,是對的。
這樣一想,我的懊惱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抹去了,一縷輕松的感覺在心頭慢慢浮起。
在送兒子回學校的路上,我告訴他:“你的阿旺阿爺一定不會知道,他的離開,改變了好多人,也改變了好多事?!?/p>
兒子回答我:“誰知道呢,也許就是一股風吧,就像那條新聞一樣,轉(zhuǎn)眼就消失了?!?/p>
我愣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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