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艷 (海南省瓊州學院教育科學學院 572000)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又是一個極具個性又頗具爭議的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的湘西系列小說至今仍以其獨特的地域文化色彩引起文學界廣泛的關注與研究。但文學評論界對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也有很多的貶責,說沈從文是逃避社會現(xiàn)實,回避社會矛盾,反封建的革命性不夠堅決不夠徹底。人們通常認為沈從文在文學上最大的貢獻就是僅僅為我們勾畫了一種原始淳樸而又詩意化的湘西世界而已,我認為這個看法顯得還不夠了解理解沈從文先生,是一個誤解。然而,當我們細心體會用心挖掘的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湘西世界不僅有田園牧歌式的浪漫唯美,而且背后隱含著沉重的悲傷。正如朱棟霖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提到過沈從文的牧歌是含著淡淡的悲愁的。當沈從文抒寫湘西各種“美”時,各種浪漫,但又并非是膚淺、流于表面的。而是具有深沉意味的,他在浪漫中并沒有忘掉人生,忘掉社會。他仍在社會一角關注百姓命運,關心民族發(fā)展,這集中表現(xiàn)在他的湘西系列小說中的對人物悲劇命運的觀照上。在沈從文湘西系列小說之中,他對湘西百姓命運的關注,具體表現(xiàn)在對他們的生存處境——一種愚昧、無知的生存處境的無奈與憂慮,尤其是對湘西女性由于蒙昧無追求的生存狀態(tài)而造成的命運悲劇。在沈從文的筆下,都把她們的故事處理成了悲劇,這種憂慮感和悲天憫人的情懷,使沈從文的小說讀起來具有一種悲壯、沉重。這樣的沉痛感是沈從文如何看待湘西百姓甚至是湘西民族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和未來命運,形成了沈從文對湘西民族命運的獨特思考。
沈從文湘西系列小說里充滿了對湘西女性命運的關注。作者在小說中都展示了他們因為理性缺失而導致的精神愚昧和人格缺損,都反映了作者對鄉(xiāng)下人生存方式的一定思考。這點表現(xiàn)得較有深度的是小說《蕭蕭》《邊城》等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沈從文在小說里不客氣地寫出了湘西世界里女性們蒙昧的生活狀態(tài),她們或安于現(xiàn)狀,或麻木無知,無法實現(xiàn)自我存在的價值。沈從文能從客觀角度,以理性之眼光審視、洞察了這種處于原始自在狀態(tài)的人性所具有的消極等待、展示了由于迷信、愚昧而造成的理性缺陷,以及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傳統(tǒng)美德與價值觀失落的嚴酷現(xiàn)實,意在呼喚健康人性的復歸,建構(gòu)理想的人生形式。
因為湘西地處邊地,那里封閉落后導致文化落后,婦女們往往為了基本的生活需要而出賣肉體。例如《柏子》中的那位癡情的妓女。她生活在辰河邊的吊角樓里,因為生活貧困而出賣肉體,她與年輕健壯、吃苦耐勞的水手柏子產(chǎn)生了真摯的情感。柏子常?;▋蓚€月的時間辛苦掙錢來與她相會, 對于過去都忘記了,而對于未來,她和柏子同樣都沒有想過,之沉浸在當前的快樂和享受中,她就這樣和柏子享受著短暫相聚時的肉體和精神的快樂。對自己處境的悲涼卻不自知,她在理性上是蒙昧的,這讓她永遠不可能自己去擺脫自己悲慘的命運。
如老七是沈從文的小說《丈夫》中的主要人物。《丈夫》給讀者展現(xiàn)的是湘西之地賣淫的惡俗。說它是惡俗是有根據(jù)的,書中有說到在當?shù)卦S多丈夫都把媳婦送出來當妓女掙錢回家,而他們愿意喪失丈夫的權利和尊嚴卻是因為實在太貧窮了!小說里給讀者道出了這惡習的原委:“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它說明由于經(jīng)濟剝削、社會黑暗,造成像老七這樣的農(nóng)村婦女被迫將自己的身體當作賺錢的工具,老七的悲慘人生通過丈夫的眼睛和感受不動聲色地展開敘述著,它批判黑暗社會現(xiàn)實扼殺人性的罪惡,曲折地表達了作者渴望改變這種社會現(xiàn)實的心聲。老七的悲劇體現(xiàn)了她只是麻木活在慣性生活中,信天守命,人的尊嚴喪失卻無知覺。老七是一個因貧窮而蒙昧的受害者,她的悲劇也體現(xiàn)了湘西社會階級壓迫的現(xiàn)實,是這種畸形的社會形態(tài)造成了老七殘缺的、扭曲的人生。聽從丈夫和命運的安排,老七只能讓生活選擇自己而自己卻不去選擇。在殘酷的階級壓迫下,女性生活的天空更低沉、更壓抑?!墩煞颉吠ㄟ^對老七——這個困苦生活的掙扎者的真實描繪,令兩性關系已經(jīng)商品化,抒寫三十年代初湘西城鄉(xiāng)婦女生存的悲哀。令沈從文小說抹上了一層哀傷色調(diào)。沈從文觀照的不僅僅是柏子、老七這一兩個女人,而是從她倆身上折射出的眾多類似的女性形象。
《邊城》即使把翠翠的愛情寫的很美,但難免透出一股凄涼。雖然兩兄弟都愛著翠翠,但翠翠終不能和愛著的人在一起,這是個愛情的悲劇。關于這一悲劇的發(fā)生,看似由于誤會和偶然,但實際上與翠翠她本人的性格弱點是有關的。翠翠的性情單純安靜、含蓄嬌羞,但這種性格也直接影響到了她主動獲得幸福的能力?!哆叧恰氛麄€小說都彌漫著一股朦朧含蓄的面紗一般,翠翠邂逅儺送后情竇初開,雖然很鐘情于儺送,但她卻羞于表露,對儺送的愛情始終是她的精神寄托而獨自體味。雖然在這個愛情中,倆人是情投意合,而且在儺送有采取追求行動后,翠翠的態(tài)度始終只是心動,而沒有行動,沒有應和。她缺少主動追求愛情的主見和膽量,即使是一點暗示也沒有。自始至終都把深沉的愛戀埋藏心中。當然,在文中,沈從文將這份含蓄的感情寫的很靜美。但是翠翠這樣的性格使然令其愛情走向悲劇。如果她能夠主動能夠?qū)陀谢貞?,那么她的愛或許是能有結(jié)果的??墒?,她因為缺乏勇氣而不夠主動,這是因為她性格上的軟弱,使她沒能夠緊緊抓住本應該的幸福,而是看著這份幸福遠走。直到大佬走了后,她依然是在心里堅守這份感情卻還是沒有開口,寧愿默默等待儺送歸來。所以,翠翠的愛情悲劇也是她的性格悲劇。當然,沈從文在刻畫她的愛情時是突出那份貫穿整個小說始終的主題——人性美、人情美。但是掀開翠翠身上那層美好、善良的人性薄紗, 顯露出來的便是她的性格上的弱點。不能說她的愛情沒有一點外在的客觀因素的干擾,但在這場愛情以及婚姻中,并沒有家長使用傳統(tǒng)的包辦和權威粗暴干涉,在這個前提下與心愛的人錯過而留下遺憾,越過人性去從性格深處挖掘,只能說是翠翠的軟弱性格使然。從這也體現(xiàn)了作者眼中的命運觀,體現(xiàn)了作者意識中的命運無常的命運觀。人生無奈,再美的人生也有缺陷,也有無奈。
在小說《蕭蕭》中,沈從文將女性的愚昧表現(xiàn)得更為深刻。《蕭蕭》中的蕭蕭在十二歲便出嫁作了童養(yǎng)媳,當時丈夫卻只有三歲。小說暴露了中國封建的童養(yǎng)媳習俗,是抑制人性的一種習俗。但是在這個習俗面前蕭蕭是很單純幼稚的,因為聽了花狗大的話而動心的蕭蕭肚子很快就大了,蕭蕭面臨的處罰便是 “沉潭”或者“發(fā)送”。 小說寫到了傳統(tǒng)封建中國這是非人的、不人道的惡習——“沉潭”。小說中也有寫到蕭蕭也有著“反抗”的革命想法,而她微薄的力量是難以改變這一切的。于是,蕭蕭的革命沒有延續(xù)下去,而是最后又回到了原來的生命位置。最終蕭蕭沒有被沉潭也沒有被發(fā)送,又回到原來的家還是做她小丈夫的妻子,然而從此之后蕭蕭不再有任何關于生活的想法,只有麻木地生活,本本分分地做了丈夫傳宗接代的工具。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時,她又像當年自己一樣,替自己的私生子娶童養(yǎng)媳,這時的蕭蕭似乎忘記了自己是童養(yǎng)媳命運。她在給兒子娶童養(yǎng)媳的歡樂聲中,并沒有感到那是她命運的不幸延續(xù):又一個“蕭蕭”誕生了!無數(shù)個蕭蕭誕生了!在這個輪回過程中,“蕭蕭”的生活軌跡,包括生死,都是由一種習俗支配,在這個強大的封建習俗面前,“蕭蕭”沒有自我意識,她自己無從干涉也無力干涉,蕭蕭的悲劇在于她的命運是無常的,并且在她本身而言,對自身命運的不可掌握本身就是“蕭蕭”人生不可否認的悲哀,而更令人感到沉重的便是蕭蕭的愚昧麻木,這是蕭蕭的命運悲劇的根本原因。從“蕭蕭”身上,作者淋漓盡致地刻畫了這樣一種蒙昧自在的生命形態(tài),讀后使人感到無限的悲憫和感慨。
故事結(jié)尾形象而深刻地告訴我們,蕭蕭的精神世界中還是一片荒原,她的感性生命處于一種被動的自在狀態(tài)。許多年前,蕭蕭接受的是這種生活,許多年后,她的后代仍將過著這種生活!她不僅是愚昧風俗的祭奠品、受害者,也是下一個受害者的加害者,她又將自己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轉(zhuǎn)加到了別的女性身上。蕭蕭們的悲劇不光是她個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不禁讓我們在對蕭蕭這類弱女子的悲劇命運發(fā)出的悲憫與哀嘆,而且對造成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絕少變化而黑暗的社會風俗感到憤懣。
總之,這些人物的性格都是很勤勞,善良與淳樸。作者摯愛這些人的美好品性,卻又憐憫這些人的悲涼處境,用蘸著淚水的筆寫出他們的悲苦人生,展示出一幅幅湘西現(xiàn)實生活中獨特的悲涼之美的生活畫面。
沈從文在其湘西系列作品中,保持著清醒的狀態(tài),他在審美的態(tài)度中還含有批判的意識,始終沒有迷失自己。他對原本并不美好東西進行了理想化處理,寄托了他的理想。
例如沈從文筆下的眾多女性形象,不僅寄托了作者的人性理想,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社會批判。像翠翠、蕭蕭、老七等美麗善良的女性卻得不到她們該得到的幸福,作者通過刻畫描寫這些女性命運悲劇,表達自己的悲痛心情。這些女性的悲劇命運既有客觀現(xiàn)實的因素,也與其自身的性格殘缺有關。作者在塑造眾多女性形象的時候,總是“殘缺與理想”并存,即寫出她們的自然人性的美好以及性格的殘缺之處。而這些殘缺正是作者在現(xiàn)實中感到的失落和沉痛。 作者揭示的殘缺,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作為女性存在的她 們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懵懂無知、麻木愚昧。然而,“殘缺”并不顯示“人性的簡單”,反而更能看出人性的豐富和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正因為小說中的這些女性人物形象有所殘缺,方顯得人物更加具有真實的特性;正因為其有所殘缺,才使得書中的人物性格沒有人工雕琢,有著自然純樸的天性,才使得她們和湘西的靈山秀水相匹配;正因為其有所殘缺,才會給人更多的想象空間,這種殘缺是美的一部分,殘缺和美麗是統(tǒng)一的,沈從文表達的不僅是對湘西女性的關懷,也表達了對中國女性命運的關注。并且寄托了他對美好人性的理想。所以,作者美化的不是充滿矛盾的農(nóng)村,美化的是人,于是湘西的女性成為了作者想表現(xiàn)這種美好理想的載體。沈從文是要通過這一類具有悲劇命運的理想形象的塑造,即通過這種殘缺的美來寄托他的社會理想。
沈從文筆下的理想人物的悲劇,則被作者認為是人生和命運的常態(tài)。雖然無法為被害的女性找到一條具體的正確的反抗道路,但他還是借他的作品真誠地為這些女性們大聲呼喊出了生的權利、愛的權利和享受自由的權利,深沉而又嚴肅地對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提出了控訴。體現(xiàn)了其濃郁的鄉(xiāng)土情懷和深重的民族責任感。
[1]朱棟霖,朱曉進,龍泉明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
[3]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
[4]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下).天津人民出版社.
[5]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二卷.東方出版中心.
[6]林樂齊選編.《沈從文小說 王謝子弟》.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