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亮
摘 要: 《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是賽義德的遺作,自2006年引入國內(nèi)后,引發(fā)了賽義德研究的局部轉(zhuǎn)向,“人文主義”成為闡釋賽義德批評思想的關鍵詞。我國學界對賽義德的人文思想已經(jīng)作了不少闡發(fā),但大部分是縱向的解釋性研究。本文將賽義德的人文立場置于中國當代的人文語境中進行橫向考察,探討其對我國當下的人文研究和建設所具有的啟示。
關鍵詞: 賽義德 《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 語境 人文研究
2004年,賽義德的遺作《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在美國出版,2006年引入國內(nèi)。起初,這本著作并沒有引起國內(nèi)讀者的關注,隨著時間的推移,相關評論逐漸增多,人們開始認識到,賽義德不僅是后殖民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還是一位堅定的人文主義者。原來他賴以成名的《東方學》、《世界·文本·批評家》和《文化與帝國主義》等大部頭著作,都是在為自己的“天鵝之歌”作注腳——為人文主義辯護。目前,國內(nèi)學界對賽義德的人文主義思想已經(jīng)作了不少闡發(fā),但從整體上看,這些解讀基本上是縱向的解釋性研究,很少有研究者將賽義德的人文立場置于中國當代的人文語境中進行橫向考察,探討其對我國當下的人文研究和建設所具有的啟示。
說起中國當代的人文語境,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這起文化事件始于上海學術圈,后波及整個知識界,參與者們圍繞“何為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否失落”、“如何重建人文精神”等議題展開熱烈爭辯,在中國當代思想史上留下深深的印記。多年后,發(fā)起人之一的學者王曉明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認為這次討論的一大成果“就是促使知識分子將注意力轉(zhuǎn)向?qū)Ξ敶袊鐣鎸崰顟B(tài)的研究”[1]。他指出,這次討論雖然范圍廣,但并不深入,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有很多的意氣用事,很多的借題發(fā)揮”[1]。當然,在物質(zhì)主義、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擴大影響的背景下,這些宣泄不僅必要,更有一定的啟蒙作用,無可厚非。事實上,這次討論的確產(chǎn)生了許多在今天看來仍然十分有價值的真知灼見。然而,若能對我國人文傳統(tǒng)脈絡進行爬梳,深入挖掘我國傳統(tǒng)人文資源,找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jié)合部,實現(xiàn)兩者的對接和互補,則結(jié)果可能會更有建設性。在這方面,賽義德的做法值得我們借鑒。
《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剛在國內(nèi)出版時,有論者指出,賽義德所言不明,他的人文主義“時刻處在一種游離的、流動的、不斷變幻的狀態(tài)”[2]。但事實上,賽義德的人文主義是有堅實依托的,這個依托就是語文學。語文學類似于我國古典文學研究中的訓詁學,致力于古代文獻手稿的解釋、評注和考證,以求最大限度地還原和重建原始文本。賽義德深諳語文學要義,強調(diào)文本細讀的重要性,主張進入文本的歷史情境,從作者的角度出發(fā),真正把言詞作為一種“表述”研讀,將閱讀作為一種抵抗習見和模式化的有效方式,以此將文本背后“可能隱藏著的、或不完整的、或被遮蔽的、或被歪曲的東西泄露出來”[3]P69。賽義德所論的人文主義,就是“以語文學為切入口,在對文本語言的詞源學分析基礎上,使語言回到所附著的和所涉及的社會語境、民族歷史中,最終對自身所處時代的種種事實進行質(zhì)疑、批判和敞開”[4]。正是在語文學研究方法的指引下,賽義德創(chuàng)作出了《東方學》和《文化與帝國主義》這樣的曠世奇作,深刻揭示了文化表象背后的權力機制和意識形態(tài)運作,引發(fā)了西方人文研究領域的哥白尼式革命。賽義德之所以能夠有如此洞見,他對東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吸納和融通是一個重要因素:他的語文學理念扎根于古老的阿拉伯-伊斯蘭教義,又滋養(yǎng)于維柯、斯皮策和奧爾巴赫等西方哲人的思想甘露,最終自成一格。縱觀我國學者對人文精神的探討,更多的是論及當下,較少關注傳統(tǒng),這實在是一個缺憾。中華文明綿延五千載,其中的一條重要線索便是融天、地、人為一體,集對家事、國事和天下事的關懷于一身的獨特人文景觀及氣象,如何理清這條人文傳統(tǒng)的譜系并以其觀照當代中國現(xiàn)實,是一個重要的課題,也理應是我們研究賽義德人文思想的立足點。
那么,傳統(tǒng)是否就是金科玉律,就應該不加深究地完全服從?換言之,人文精神是否完美無缺,沒有瑕疵?至少從“人文精神”大討論來看,這個回答是肯定的。在那場討論中,人文精神被賦予無上地位,成為絕對的精粹。只要談到“人文”,其對立面必然是商品、市場和物化,就應該加以摒棄,這種唯“人文”至上的做法同樣不可取。德國有康德、歌德和席勒這樣的人文大師,卻最終走上了法西斯式的集權主義;法國雖有伏爾泰、盧梭和狄德羅等啟蒙大家的潤澤,但法國大革命的成果還是付之東流。在我國的傳統(tǒng)人文思想中,也有不少對人性的壓抑,以及與此相關的種種偏見和歧視,這些都是我們應該正視的。賽義德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并不盲從傳統(tǒng),而是從現(xiàn)實和當下出發(fā),對傳統(tǒng)加以改造,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他指出:“人文主義無關乎隱退和排斥。恰恰相反,它的目的是讓更多的東西……可用于批評性的審查。”[3]P26賽義德認為一名真正的人文主義者的主要任務,是以人文主義的名義對人文主義展開批判,釋放被人文主義抹殺和壓制的東西。他反問:“我們什么時候才不再讓自己把人文主義當做一種自鳴得意的方式,而是一種不確定的歷險,進入差異,進入另一種傳統(tǒng),進入那些需要在一種比迄今為止賦予它們的語境更加廣闊的語境中得到新的解讀的文本?”[3]P64為此,他對阿諾德、白壁德和布魯姆等西方經(jīng)典人文主義者的觀點進行批判性考察,揭示他們?nèi)宋牧龅拿ひ暫腿觞c,使他們的思想成為建構(gòu)一種全新人文主義觀的起點和有機組成部分。盡管賽義德的言說語境是美國社會的現(xiàn)實,但其反本質(zhì)主義的自我批評是有一定普世意義的。傳統(tǒng)是立家、立國之本,任何時候都不能丟,但若不加檢視,過于想當然,那么任何傳統(tǒng)都將失去應有的意義和價值,成為一種障礙。
如果說繼承傳統(tǒng)是人文批評的起點,質(zhì)疑傳統(tǒng)是其走向成熟的必經(jīng)之路的話,那么它的落腳點在哪里?人文關乎理念、關乎思想,但并不止于理念和思想;假如人文精神僅僅停留在口頭和書面,那么再高聲的疾呼,再犀利的文字,都是空洞無物,沒有實際作用的;人文精神要真正成為一種惠及大眾、澤被萬方的“精神”,就必須落實到行動上。這就涉及知識分子和人文工作者的責任與擔當。擁有深厚人文傳統(tǒng)的德國會出現(xiàn)納粹,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知識分子的不作為,他們專注學術,凈化心靈,錘煉思辨,卻忽略了最大的學問——世道人心。賽義德在《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的開篇就指出,他所談論的人文主義不是一種泛泛的人文主義,而是作為一種“批評實踐”的人文主義,“這樣的人文主義告訴我們,在今天這個動蕩不安的,充滿了交戰(zhàn)狀態(tài)、實際發(fā)生的戰(zhàn)爭和各種恐怖主義的世界里,作為知識分子或者人文學科的學者——教師應該做些什么”[3]P2。賽義德不僅著書立說,而且走出書齋,融入社會:他曾擔任巴勒斯坦全國委員會獨立委員達14年之久,為巴勒斯坦民族解放事業(yè)奔走呼吁,努力踐行自己的人文承諾。他的傳奇一生深刻說明,人文主義不僅關涉形而上的精神訴求,還有形而下的物質(zhì)關懷;要實現(xiàn)人文精神的真正普及,有賴于知識分子的積極入世。當然,如何入世,這里面有一個度的問題,如果把握不好這個度,那么就可能適得其反。也就是說,在作為普遍的人文原則和作為個體的人文實踐之間,必須有一條明確的界限,一旦逾越,人文則可能會出現(xiàn)偏差,而這正是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教訓[5]。如何在積極入世和沉思默想之間權衡,這本身就是一個重大的人文命題。賽義德就很好地掌控了這個尺度,他雖然支持巴解組織,但時刻保持知識分子應有的人格獨立和批判意識。
“人文精神”大討論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這期間國內(nèi)外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格局都發(fā)生了大的變化,假使當時的思想撞擊是改革開放初期,面對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我國知識分子和人文工作者身份認同焦慮的一種外化,那么在全新的語境中,如何追尋和反思自己的人文觀?客觀地講,與二十年前相比,我們面臨的任務依然艱巨。如果說賽義德在《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中提出的人文構(gòu)想是基于冷戰(zhàn)結(jié)束和“9·11”后美國社會現(xiàn)實的變化的話,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當五花八門的“后”學和“新”學大行其道,淺閱讀和快餐文化日益成為主流,以娛樂大眾為導向的戲謔和嘲諷漸趨成為時尚,我們的人文事業(yè)何去何從?賽義德的所言所為的確能給我們很多啟發(fā),卻不能提供答案。要找到這個答案,最終還要靠我們自己不斷求索,靠我們對自己的深刻洞察。現(xiàn)在看來,與其糾結(jié)于中國是否存在人文主義,不如在中西人文觀之間進行有效溝通,積極探索互補的空間和資源。只要我們能夠切實行動起來,守望傳統(tǒng),立足當下,與時俱進,堅守自己的人文理想,探討和解決事關人類生存福祉的實際問題,那么答案就已經(jīng)在我們心中了。
參考文獻:
[1]王曉明.為啥“人文精神”大討論不該忘卻[N].http://finance.people.com.cn/GB/1045/4162972.html.
[2]思郁.薩義德:如何重構(gòu)人文主義?[N].中華讀書報,2006.9.13,14.
[3]薩義德.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4]梁鴻.回到語文學——文學批評的人文主義態(tài)度[J].南方文壇,2011,(5):11.
[5]張汝倫,王曉明.人文精神:是否可能和如何可能[J].讀書,1994,(3):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