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本名秦振耀,1991年生于江蘇徐州。2013年畢業(yè)于同濟大學中文系,同年入復旦大學中文系攻讀比較文學碩士學位。曾擔任同濟詩社社長(2013)。詩作刊發(fā)于《詩刊》《延河》《詩歌月刊》等。
晚 餐
她說,到窄門來,到方程里來。
——安德《波函數(shù)》
到窄門來。我述說罪行的地方。
三個月,回憶在浸油的
餐桌上焚化。你們把虛構的火苗擺在
胸前,并以此來愛我。
烤炙我。我感到堅硬,燙;半熟的菜湯
把舌頭活生生塞回去,這待罪的
器官,以及寬宥,正不止息地
在體內(nèi)萎縮,縮成雨林之核。當未成形的雷
讓淚水也觸了電,我不祈求——
菜葉,也浩蕩地掩埋我們。
止住吧,我單面的肉身
無以在悲壯與愛的撕扯中,完成這網(wǎng)狀的
晚餐。我的面容將墜入池水
被瘦魚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背叛:在玻璃之內(nèi)
那些被封裝起來的人,從未說謊。久而
久之,你慣于在天陰之前途經(jīng)我
的背脊,取走一間稱作“里面”的空房。紅色藥 瓶,
還有余下的鮮肉餛飩,這些見證者,讓
你放肆:游啊,在陰霾中,趁著雷聲剛剛
起身;游啊,我在路邊看戲,路面干燥,像一座
山巒。
我沒有,你知道,我沒有悲傷,哪怕在玻璃之
內(nèi)
彼此安全,你雙手扭起的世界
咸得發(fā)苦:游啊,在海面,餛飩店老板
生疑的目光隆起在平坦之上。
前路正顯出你的唇形,堅硬而褶皺。似乎無路 可走。
我在墻后,那段薄墻還沒來得及
遮住我濕透的肩部,你已明白
你從未悲傷過:封起的歷史何其苦澀,這些反
復敘說的
事,我無法再次坦白——正如你
攢起“曾經(jīng)”這個詞,丟進我不算敞亮的懷里。
你提及一個多余的人,沒有修飾地?!疤砹?/p>
他開始掉漆”。房子仍舊空著,馬路
泛沫了。這件事,他知道,不如我知道。
細 雨
最后的細雨,渾身干燥得像桃核
面容皺在一起,寄生于少數(shù)的
被遺棄者。歲月無法與相貌吻合的年代
枯葉早已蔓延了,當鳥停在肚皮上
摩擦它們堅硬的腦袋,一夜間寸草不生
你們搭著我的肩,容許我像單身的魚
溯洄從之。昨夜預備好的眼淚——有些已經(jīng)
過期——像絲絨一樣,游進毛孔
骨骼習慣了浮腫的情緒。
這不過是一次短暫的歇幕,我們在幕后
自由地挑選角色:主宰,那唯一的,混跡塵土
中
被魯莽地拋起,然后丟下去。我們被稱作
叢林里“微暗的火”,就這樣
日復一日,把隱秘的命運縫進襯衣口袋
左邊的,第三顆紐扣往上,紅彤彤的心臟
朝向著漸漸遠離的太陽。清冷的院落里
彼此用手勢交換體溫,和一場雨的恩怨
生靈起伏在水面上,泥沙俱下
白天赤裸地跳著,被愛的人逃了,余下的羽毛
融進土壤,抽出一朵朵秾麗的紙花
我們殘酷地茂盛著,一叢無知的鳥
親密地考證著細雨的緣起。
冷記憶·十月四日斷片
我變得面目可憎,在魚鱗拼成的
鏡子前。我用舌尖,在鏡面上烹調(diào)記憶。
1
你敲落吧。
你排出一輛接著一輛,綠色的
公交車,你偷窺我。你以不轉(zhuǎn)頭的方式
轉(zhuǎn)動心思。
你敲落我心中忽大忽小的鉚釘。
那不值一提的傷心事,正整齊地
懸在墻面上:生根,發(fā)綠,落灰。
你從不亦步亦趨,即使我把
影子套上你的腳踝——即使你把腳踝
套上我的影子。
你吟誦綠色。你吟誦那拒絕吞我的
龐大機械。你在安全的動亂之中,吟誦:
“你必以親吻我的姿勢,走入墮落。”
2
你下車,拐進熟悉的巷子,晾出內(nèi)衣
——旗幟。你把咒語縫在衣褲里。
你撥開濃密的人群,像一根針縫合他們
多余的口唇。你縫咒語。你背對我,在夢的夾 層中
——缺氧。
3
今夜,你的面容脫落,你揭開你的質(zhì)地
如卸下沿街的路標——那些本該隱匿的,被
你
掘出,一一擺上我沉默的
白墻。你動手拆除我的自尊,衣領
以及手心里那幾滴光亮。你要讓路人都看到
并確信:眷戀,在遙遠的北方
正轟隆隆地變薄。
4
“我等候你,厭倦。我把你的厭倦
切成十份,我獨吞那第十一份?!?/p>
5
你未厭倦。你伏在指縫間,翻嘴唇。
你吐出血和鋼珠。你撥弄我喉中的鳥歌
自行起落。
你涂抹,我干枯的身體。被浸濕的邊界
四散入灌木;你懸起鳥喙,待哺。
我假裝干枯。催熟你分岔的初春。
6
——多少初春,正拼命浮回上游的廢品站。
我怕你未及喘息,已落入新的自燃。
吞吐史:土耳其烤肉
日光打斷了我的懦弱。六月的土豆
在地里發(fā)酵,我們跳進池塘
清點溺水的青蛙,將要復活的
在次年冬天,直立著像人類一樣嘆息
入侵者安撫了漫長的鄰人,蓬勃的
土耳其胡子來歷不明,從石縫里滲出
性急的鳥產(chǎn)下草子,臃腫的,長滿斑點
歲月把街巷都染紅了,烤肉店的鐵皮
被我們扭曲得只剩下一小塊遮羞
作為這個世紀的顏色,一切都確定得太早
貧窮的,朝著落葉發(fā)抖,茁壯的遺孀
在街上是一堆棉衣,我們吮吸著溺愛中
僅剩的湯藥,播撒了,烏云密布
祖父拎起我的身體,每個路人都是
熟透的果子,搖搖欲墜:大概需要一只鳥
與我相識,撿起的石子堆成一條海岸
半個世界將是你的,漏水的屋檐屬于你
去年三月,一次失敗的飛行,整個夜空
哭得像個女子,失眠者都在懷孕
無人相約在森林里接吻,葉子干渴地
咬痛了彼此。一代人轉(zhuǎn)而睡著了
一條路堵塞了又走回來。
四月的園地
我?guī)缀跆与x了那片海水。
瘦小的腳掌,一間淡黃色的房子
男人們談論起養(yǎng)花
四月的父親生長在土壤里
果子都舒適地隱匿著,松柏中的活物
閃著火的雙眼。父親是
唯一的悠閑,順著絡腮胡的陰影
為我找來絨布的猴子:藍白相間
臉上涂滿了憂傷和饑餓
一位母親在山上蹦跳,含著櫻桃
沒有風的日子,四周布滿了
過時的溫暖。那場雨傘遮蔽起來的儀式
一叢叢漲了水的卷發(fā)
我仍聽見腳步,在我們?nèi)叩膱@地
冒著雨水,城墻在樹蔭下
擺滿了古舊的臍帶
我們需要引用怎樣的過去,當遲來者
坐在棉布上,一無所見
彰武路
海上生明月,滲出紫色的廠房
云也退去了大半,留下幾朵
在土地上跳動,等著解渴的青草。
腳下,蘑菇吱吱地響
冗長的浸泡把空氣都毒害了
你在街上跑著,風帶著海水
漫天而來:你要更輕盈,像水流過蛋殼
蛋黃癱軟了,忸怩著被鳥啄食
一隊疾馳的大狗忘了叫出聲
你的褶皺,平鋪在地上。
天變得溫順,我們趕上一個
最清澈的陰天。大地圈養(yǎng)了柔軟的
鯨魚:背起一座城池
我們懷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容不下一只鯨魚的觸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