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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的藝術
        ——愛麗絲·門羅訪談錄

        2014-07-05 15:10:18愛麗絲門羅珍妮麥卡洛克莫娜辛普森楊振同譯
        當代作家評論 2014年4期
        關鍵詞:小說

        愛麗絲·門羅 珍妮·麥卡洛克 莫娜·辛普森 楊振同譯

        小說的藝術

        ——愛麗絲·門羅訪談錄

        愛麗絲·門羅 珍妮·麥卡洛克 莫娜·辛普森 楊振同譯

        二○一三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于一九三一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溫厄姆鎮(zhèn)的一個以飼養(yǎng)狐貍和水貂為業(yè)的牧場主家庭,自幼酷愛讀書,十幾歲時開始寫作,一九五○年在西安大略大學就讀期間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一九六八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一鳴驚人,榮獲當年加拿大最高文學獎——加拿大總督獎。

        一九七二年,愛麗絲·門羅與詹姆斯·門羅離婚,但一直從其第一任丈夫的姓,直到現(xiàn)在。離婚后,愛麗絲回到安大略,成為西安大略大學的駐校作家。

        一九七六年,愛麗絲與地理學者格里·弗雷姆林結婚,夫婦二人搬到安大略省克林頓鎮(zhèn)外的一個農場,后來又從農場搬到克林頓鎮(zhèn),此后一直住在那里。

        二○一二年,其最新小說集《小命兒》(Dear Life)出版后,門羅宣布封筆。然而,她得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在接受諾獎官方網站的亞當·史密斯的采訪時說:“這件事或許會讓我改變主意的?!币虼?,我們期待著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作家在不久的將來推出新的作品,給世界文壇帶來新的驚喜。

        愛麗絲·門羅迄今共創(chuàng)作了十四部作品,被翻譯成十三種文字傳遍全球,受到讀者與媒體的高度評價。

        愛麗絲·門羅在我國不是很陌生,我國的主要外國文學刊物如《世界文學》、《外國文學》、《當代到外國文學》、《譯林》和《外國文藝》等一直都在零星地介紹和刊登她的單篇作品。然而整體來看,她在我國的知名度并不高,遠比不上另一位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跟近年來問鼎諾獎呼聲極高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名氣相比,更是無法望其項背。這兩位作家的許多作品都已經出版了中譯本,但愛麗絲·門羅在獲得諾獎之前,我國只出版過她的一個短篇小說集《逃離》(李文俊譯,二○○九年九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在她獲獎之后,譯林出版社已經打包引進出版了她的七部作品。我們期待著她更多作品的中文版問世。

        本文譯自美國著名的文學期刊《巴黎評論》(總一百三十一期)?!靶≌f的藝術”是該刊一個很有特色的欄目,通過對著名作家進行深度的長篇訪談,全面介紹作家的生平、愛好、創(chuàng)作經歷、寫作特色、心路歷程,甚至戀愛婚姻,如此等等,無所不包;因而成了該刊非常引人注目的名牌欄目。愛麗絲·門羅的訪談很多,但如此深入全面的訪談迄今尚無出其右者,故將全文譯出,以饗讀者。

        ——譯者

        從紐約到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克林頓鎮(zhèn)沒有直達航班??肆诸D鎮(zhèn)是一個有三千人口的小鎮(zhèn),愛麗絲·門羅一年當中大多數(shù)時間就在這里居住。六月的一個早晨,我們早早地離開了拉瓜迪亞機場,到多倫多租了一輛汽車,驅車三個小時,路面越來越窄,越來越具有鄉(xiāng)村氣息。大約到了黃昏時分,我們在愛麗絲·門羅家門口停了下來,愛麗絲·門羅和她的第二任丈夫格里·弗雷姆林在此居住。宅子有一個很深的后院,一座古怪的花園,據(jù)她解釋,弗雷姆林就在這座宅院里出生。在廚房里,門羅在用芳香四溢的當?shù)叵悴葑龊唵蔚耐聿?。餐廳里從地面到天花板一排一排擺滿了書籍;在一側的小桌子上擺放著一臺手動打字機。門羅就在這兒工作。

        過了一會兒,門羅帶我們去了戈德里奇鎮(zhèn),那是一個更大一點的鎮(zhèn),是縣府所在地。她把我們安頓在法院對面廣場上的貝德福旅館。這家旅館是一座十九世紀的建筑,房間很是舒適(雙人床,沒有空調),頗像是門羅一篇小說中的一個圖書管理員或者一個邊疆地帶的小學教師住了進來。在接下來的三天,我們在她家里交談過,但是從來都不開錄音機。我們的訪談在旅館我們的小房間里進行,因為門羅的想法是“公事不在家里辦”。門羅和她丈夫兩個人都在他們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方圓二十英里的地方長大;我們經過的、仰慕的,或在里面就過餐的幾乎每一座建筑的歷史,他們都耳熟能詳。我們問,在就近的區(qū)域內,有什么樣的文學圈子。雖然說戈德里奇鎮(zhèn)有一座圖書館,但我們被告知,最近一家很好的書店在斯特拉福德鎮(zhèn),有三十英里之遙。當我們問到,還有沒有別的當?shù)刈骷?,她開車載著我們經過一座破爛不堪的房子,一個男人袒胸坐在屋后的門廊,弓著個身子在打字機前奮筆疾書,身邊圍著一群貓?!八刻於荚谀峭饷?,”她說,“不管是天陰還是天晴。我不認識他,但是我好奇極了,很想弄明白他在干什么?!?/p>

        我們在加拿大的最后一個上午,經人指點,我們找到了愛麗絲·門羅長大的那座房子。那座房子是她父親建的,并在那里養(yǎng)過水貂。我們走了好幾個死胡同,才找到那座房子,是一座漂亮的磚砌房子,正好位于一條鄉(xiāng)村大道的盡頭,門前是一片開闊的田地,地里停放著一架飛機,就像是暫時降落一陣子似的。從我們站的地方看,很容易想象到那迷人的空氣,想象到小說《白色垃圾場》中那個飛行員帶走一個鄉(xiāng)下妻子的場景,或者是在《我是怎樣遇到我丈夫的》中那個年輕的飛行特技演員,將飛機降落在這樣一片田地里的情景。

        愛麗絲·門羅就像這座房子,就像安大略省的景色,而這里的景色頗像是美國中西部的景色,顯得那么不顯山不露水。她溫文爾雅,文靜中帶著幽默。她已經出版了七部短篇小說集,包括即將問世的《公開的秘密》和一部長篇小說《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她榮獲過總督獎(加拿大最高文學獎),作品經常被收錄到《美國最佳短篇小說》中(理查德·福特最近把愛麗絲·門羅的兩個短篇小說收入他編輯的那一卷中),收錄到獲獎小說集中: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她長年給《紐約客》雜志供稿。門羅盡管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但她談到創(chuàng)作,總是帶著從初學寫作的人的口氣里才能聽到的些許的敬畏感和局促不安的感覺。她絲毫沒有一個名作家那樣的賣弄技巧或夸夸其談,而且很容易忘掉她是一個著名的作家。說到她自己的作品,她話里話外聽起來并不容易,不過是有可能的,好像只要功夫下到了家,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似的。我們離開時,我們感覺到了那種可能性的感染力。她的創(chuàng)作看似簡單——但卻是一種完美的簡單,這種簡單要花許多年,修改許多稿才能掌握。正如作家辛西婭·奧齊克說過的:“她是我們的契訶夫,她作品的生命力將超過她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作家?!?/p>

        訪者:我們今天上午回到了您長大的那座房子,您整個童年時代都在那里居住嗎?

        門羅:是的。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還住在農場的那座房子里,那是一座養(yǎng)狐貍和水貂的農場。不過現(xiàn)在已經變得很多了。現(xiàn)在是一家美發(fā)廳,名字叫“完全的沉迷”。我想他們是在房子的后翼開的美發(fā)廳,他們把廚房全部拆掉了。

        訪者:從那以來您進去過嗎?

        門羅:我沒有進去過,不過我想過,如果要進去的話,我就會要求看看客廳。那里有我父親修的壁爐,我很想看看。有時候我想到過我應該進去,請他們給我修一修指甲。

        訪者:我們注意到馬路對面的田地里有一架飛機,就想到了您的小說《白色垃圾場》和《我是怎樣遇到我丈夫的》。

        門羅:是的。那地方改成飛機場有很長時間了。那座農場的主人有駕駛飛機的業(yè)余愛好,他自己就有一架小飛機。他從來都不喜歡干農活,所以就把它改成了飛機場,而他就成了一名飛行教練。他還健在呢。身體好得很,是我見過的最帥氣的男人之一。他七十五歲時退休不再當飛行教練了。大概是在他退休的三個月以內吧,他去旅行,得了某種怪病,就像從山洞里的蝙蝠那兒得的那種病。

        訪者:您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反映了那個地區(qū),您童年時代的世界。那些小說是以您生活中的哪一點寫出來的?

        門羅:寫那些小說延續(xù)了十五年還要多。《有蝴蝶的那一天》是最早的一篇。我寫這一篇的時候可能是二十一歲的樣子。我還能很清楚地記得寫《謝謝搭您的順風車》的情形,因為我的第一個孩子就躺在我身邊的嬰兒床上。所以我當時是二十二歲。真正后來的小說是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才寫的?!犊鞓酚白又琛肥且粋€,《烏得勒支的寧靜》是另一個,《重重想象》是最后一個?!段挚诵值艿姆排M蕖芬彩俏胰畾q以后寫的。所以,中間拉的時間真的是很長。

        訪者:那些小說現(xiàn)在保持得如何呢?您還重讀它們嗎?

        門羅:那個集子里有一個早期的小說,題目叫《亮麗家園》,兩三年前我在多倫多的哈博弗蘭特不得不朗讀這個作品,為的是慶祝《落葉松評論》這個雜志的歷史。因為這個小說最早發(fā)表在該刊早年的一期,我只好站起來朗讀,讀得很是艱難。我想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有二十二歲吧。我一邊讀一邊編輯,把我那時候所用的小伎倆都用上了,而這些個小伎倆現(xiàn)在看來已經相當過時了。我在試圖很快地修改,一邊讀,一邊兩眼急速地瞥一眼下一段,因為我沒有事先看一遍。我從來不事先讀東西的。我讀一篇早期的小說的時候,我能看見我現(xiàn)在不會做的事情,會看到人們五十年代在做的事情。

        訪者:一篇小說在出版之后您還修改嗎?很顯然,普魯斯特在去世之前,把《追憶似水年華》的前幾卷重寫了一遍。

        門羅:修改。亨利·詹姆斯就把簡單、易解的東西重寫一遍,寫得晦澀難懂。實際上我最近就做了些修改?!锻椤繁皇珍浀健兑痪啪乓荒曜罴衙绹唐≌f》一書。收到這個集子里我又把它看了一遍,因為我想看看它是個什么樣子,我就發(fā)現(xiàn)有一段我覺得真的很乏味。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小段落,或許是兩個句子。我只是拿過筆,在集子的邊上重寫了出來,以便將來出書時放在那兒以備查考。我經常在這個階段做些修訂,這些地方證明有錯誤,因為我實際上已經不再處于這個小說的節(jié)奏里了。我看到寫的一小點兒東西,似乎并沒有起到應該起的那么大的作用,那么到了末了我就會想辦法讓它活起來??墒俏易詈蟀压适略倏匆槐?,它好像是有點兒別扭。所以,對這種事情我不太拿得準。我的回答或許是,一個人應該停止這種行為。應該有這么一點兒,你說,就像是你會對一個孩子說那樣,這已經不再是我的了。

        訪者:您提到過,您正在寫的作品是不給朋友們看的。

        門羅:是的。我正在寫的任何東西都是不給任何人看的。

        訪者:您對您的編輯依賴程度如何呢?

        門羅:《紐約客》雜志是我真正和嚴肅的編輯第一次打交道。此前我或多或少只是做一些文字上的編輯,提幾條建議什么的——不是很多。我和編輯之間一定要有一致的意見,即什么樣的事情可能發(fā)生。比如說,如果有一個編輯認為,威廉·麥克斯韋爾的小說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這樣的編輯對我來說是毫無用處的。也要有一雙慧眼看出來我有可能是在欺騙自己?!都~約客》的奇普·麥格拉斯是我的第一個編輯,他是那么好。居然有人對我想要做的事情看得那么深,我感到很是驚訝。有時候我們做得并不多,但是偶爾他會給我很多指導。我曾把一篇叫《火雞季節(jié)》的小說重寫了一遍,這篇小說他已經買下來了,我原以為他把新版本接受下來就得了,可是他沒有。他說,哎,新版本里有些東西我更喜歡,而老版本有些東西我也更喜歡。我們干嗎不看看呢?他從來不說喜歡這類的話。我們就看。于是,我們就把它放在一起,我想,這樣子弄出了一個更好的小說。

        訪者:這一工作是怎么完成的?是通過電話還是通過通信?您有沒有去過《紐約客》編輯部,把作品最后敲定?

        門羅:通過通信。我們也通過幾次電話,成果豐碩,關系很好,可是我們互相之間只見過幾次面。

        訪者:您什么時間在《紐約客》第一次發(fā)表作品?

        門羅:《皇家之揍》是我的第一篇小說,發(fā)表于一九七七年??墒俏迨甏野盐以缙诘淖髌啡技慕o了《紐約客》,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寄了,只寄給加拿大的雜志。不過,《紐約客》給我寄了很漂亮的退稿信——用鉛筆寫的,非正式的信函。他們從來沒有簽名。退稿信寫得也不那么鼓舞人心。其中一封退稿信我還記得:寫得很好,但主題有點兒太過熟悉了。那篇也確實是如此。那是兩個上了年紀的人之間的浪漫故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處女,當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向她求婚時,她知道,對她來說就是她的歸宿了。我的很多小說里都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老處女。那篇名字叫《紫菀花開的日子》。那真是寫得糟糕透頂。這篇不是我十七歲的時候寫的。我當時二十五歲了。我現(xiàn)在搞不明白我那時候怎么就寫起上年紀的老處女了。任何一個老處女我可都不認識啊。

        訪者:您結婚很早??峙履幌袷瞧谕^一種上年紀的老處女的生活吧?

        門羅:我想,我當時知道,在內心深處我就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處女。

        訪者:您當時一直在寫作嗎?

        門羅:從大約七八年級的時候就寫了。

        訪者:到了您上大學的時候,您已經是一個正經八百的作家了吧?

        門羅:是的。我沒有機會干別的任何行當,因為我沒有錢呀。我知道我只能上兩年的大學,因為我那時候的獎學金只有兩年。那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小假期,一段美妙的時光。我十來歲的時候就一直在家里管理那座房子,所以,大學期間大約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段不用做家務的時光。

        訪者:過了那兩年后您直接就結婚了?

        門羅:過了第二年我直接就結婚了。我那時候二十歲。我們去了溫哥華。結婚去溫哥華當時是件大事情——這次搬家,大大的歷險啊。我們盡可能搬得遠遠的,搬到鄉(xiāng)下去住。我們倆當時一個只有二十歲,一個只有二十二歲。我們立即開始了像模像樣的中產階級生活。我們在考慮買一座房子,生一個孩子,這些事情我們很快就做到了。我二十一歲的時候生了第一個孩子。

        訪者:那一段時間您一直在寫作嗎?

        門羅:我懷孕那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拼命地寫,因為我覺得之后我永遠也不會再寫作了。每一次懷孕都促使我在孩子出生前弄出一篇大的東西來。實際上我什么大的東西也沒有弄出來。

        訪者:在《謝謝搭您的順風車》中,您是從一個相當鐵石心腸的城市男孩的視角來寫的,他選中了一個小鎮(zhèn)上的窮女孩過夜,跟她睡覺,剛開始被她生活的貧困所吸引,而后又因此背叛了她。這個小說出自您生活那么安定,那么舒適的一段時光,倒是令人稱奇的啊。

        門羅:那年夏天我懷著我的大女兒,這時候我丈夫的一個朋友來訪。他住了一個月左右。他當時在國家電影公司工作,正在那兒拍一部電影。他跟我們講了很多東西——我們只是隨便聊,就像我們這樣子聊,聊我們生活中的軼聞趣事。他講到在喬治亞灣一個小鎮(zhèn)上,跟當?shù)匾粋€女孩子出去的故事。那是一個中產階級男孩的奇遇,這種事情對我很是熟悉,而對他卻不熟悉。所以,我立即就對那個女孩子、她的家庭以及她的處境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我想此后不久我很快就把這個小說寫出來了,因為我的小嬰兒正從嬰兒床上看著我呢。

        訪者:出第一本書的時候您有多大?

        門羅:我大約有三十六歲。這些個小說我寫了很多年,賴爾森出版公司的一個編輯給我寫信,問我有沒有足夠多的小說出一本書。賴爾森出版公司是加拿大的一個出版社,自那時起已經被麥格勞-希爾出版公司接管。他本意是要把我和其他兩三個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合出一本書。這件事兒沒有辦成,但是他手邊還有我很多小說呢。后來他辭職了,但把我轉給了另一個編輯。那個編輯說,你要是能再寫三篇小說,我們就可以搞一本書了。于是,在那最后一年,我就寫了《重重想象》、《沃克兄弟的放牛娃》和《明信片》,那本書就出版了。

        訪者:那些小說在雜志上發(fā)表過嗎?

        門羅:大多數(shù)都在《落葉松評論》上發(fā)表過。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小雜志,一個很勇敢的雜志。那家雜志的編輯說,他是加拿大唯一一個熟知他所有讀者名字的編輯。

        訪者:您寫作有沒有一個具體的時間?

        門羅:孩子們小的時候,我的時間是她們一上學走了就開始。所以,那些年我寫作很賣力氣。我和我丈夫經營一家書店,即使我在書店工作期間,我也一直在家里待到中午。我是要做家務活的,這段時間我也是要寫東西的。后來,我不用每天都去書店上班了,我會一直寫到大家都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接著,他們都回去了,我可能要寫到大約兩點半,然后我會很快喝一杯咖啡,開始做家務,并爭取在下午晚些時候把所有的家務做完。

        訪者:您的女兒們沒有到上學的年齡之前怎么辦呢?

        門羅:趁她們睡午覺的時候寫。

        訪者:您趁她們睡午覺的時候寫作?

        門羅:是的。下午一點鐘到三點鐘。我寫了很多東西,一點兒都不好的東西,不過我那時候很高產。我寫我第二本書《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那一年,我高產得不得了。我有四個孩子要照看,因為我一個女兒的朋友當時和我們一起住,我每個星期去書店里上兩天班。我常常一直工作到大概凌晨一點鐘吧,然后六點鐘就又起床了。我記得想過,你知道,我也許會死的,這可是太恐怖了,我會得心臟病的。我只有三十九歲的樣子,可是,我就老在想這個,后來我想,嗨,即使我死了,我現(xiàn)在已經寫出來這么多了。他們會看到這本書是如何出版的。那是一種拼了命的賽跑。我現(xiàn)在可是沒有那種精力嘍。

        訪者:寫《生活》這本書有一個什么樣的過程呢?

        門羅:我記得我開始寫那本書的那一天。那是元月份,一個星期天。我去了書店,星期天書店是不開門的,我就把自己鎖在里面。我丈夫說過了,晚飯他來做,所以,那個下午都是我的。我記得我環(huán)顧了我周圍那所有的偉大的文學作品,你個傻瓜!你在這兒干什么呢?不過,我接著就去了辦公室,開始寫題為“伊達公主”的那一部分,寫的是我母親。關于我母親的素材是我一生中的中心素材,對我來說,總是召之即來。我只要放松下來,那些素材自然而然就冒出來了。所以,我一旦開始寫這東西,我就超水平發(fā)揮了。后來我犯了個大錯誤。我試圖把它寫成一個常規(guī)的長篇小說,一種普通的童年到青春期的長篇小說。大約到了三月份,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我感覺這樣子寫不行,我覺得我將不得不推倒重來。我感到很是郁悶。后來我突然想到,我要做的就是把它拆開,放在短篇小說的形式里面。這樣子我就能駕馭得了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永遠也不會寫一部真正的長篇小說,因為我不會那樣子思考。

        訪者:《乞食女》也是一種長篇小說,因為各個短篇小說是相互關聯(lián)的。

        門羅:我不想過分地預測事情,但是我一直想寫另一部短篇小說系列。在我的新書《公開的秘密》里,有的人物就重新出現(xiàn)了?!镀茐姆肿印防锏谋取ざ诺略凇锻椤防镏皇亲鳛樾」媚锾崃艘幌拢锻椤肥俏疫@個短篇小說集里所寫的第一篇。比利·杜德是圖書管理員的兒子。他們在《宇宙飛船著陸》里都提到了。但是,我不能讓這種計劃超過小說本身。如果我開始構思一篇小說,讓這篇小說和另一篇對接上去,我就有可能在做一件錯事,把力氣用在不該用的地方了。所以,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再弄那種系列作品了,盡管我很喜歡這種想法。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她寫的信中說過類似的話:哦,我希望寫一部長篇小說,我可不希望死了,只是留下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如果你所留在身后的就是這些零零散散的短篇小說的話,那就很難使你擺脫掉這種雞零狗碎的感覺。我相信你們會想到契訶夫什么的,但還是……

        訪者:而契訶夫一直想寫一部長篇小說。他準備把這部小說叫《從我朋友的生活中得來的故事》。

        門羅:我知道。我知道那種感覺:你可以有把一切都裝到一個袋子里的這種成就。

        訪者:您動筆寫一篇小說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知道這個小說會是什么樣子了?是不是已經構思好了?

        門羅:并沒有完全構思好。任何一個小說,要想寫得好,通常都會發(fā)生變化。就在這會兒我突然之間就要動筆寫一篇小說了。我每天上午都在寫,這個小說很有些華而不實。我并不真的喜歡它,可是我想,或許寫到某一點的時候,我就會深入進去了。我通常在動筆寫一個小說之前,對它就已經爛熟于心了。我沒有固定的時間進行寫作的時候,故事會在我腦子里醞釀很長時間,我開始寫的時候,就深入到故事里面去了。這樣的工作我現(xiàn)在是通過填寫筆記本來做的。

        訪者:您使用筆記本?

        門羅:我有好幾摞筆記本,里面記著這種笨得可怕的東西,不管是什么,僅僅是寫下來而已。我看這些第一稿的時候,常常想,做這件事是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不是一個才思敏捷的作家,你知道,不是腦子跟電信設備似的,傳送得很快的作家。我根本不會立馬就心領神會,不管我在試圖寫的是什么東西。我常常是走上了一條錯道,就只好把自己硬拽回來。

        訪者:您如何意識到您走上了錯道?

        門羅:我可能會連著寫了一天,覺得自己寫得很不錯;已經寫出來的頁數(shù)比我通常寫得都要多。然后,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意識到,我不再想寫它了。當我極端不情愿走進它的時候,當我不得不逼著自己寫下去的時候,一般來說,我就知道,什么地方是大錯特錯了。常常是我寫到了四分之三,我就到了某一個地方,還算很早,這時候我就想,我要放棄這個小說了。有那么一兩天,我會情緒極為低落,發(fā)牢騷。我就會思考別的我能寫的東西。這有點兒像是一場戀愛:你要擺脫所有的失望和痛苦,就跟某個你剛認識,但根本就不是真正喜歡的男人出去,不過你還沒有注意到這一層。然后,關于那個我放棄的小說,我會突然之間想起來些什么東西,我就會想明白怎么寫了??墒?,這種情況似乎只有在我說過了“不,這樣子行不通的,算了吧”,說過了這樣的話以后才會出現(xiàn)。

        訪者:您總是能那樣子做嗎?

        門羅:有時候我不能,我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最容易發(fā)火。要是格里跟我說話,從房間里進進出出,把東西弄得“乒乓”山響,我就煩燥不安,大光其火了。他要是唱歌或干別的什么類似的事情,那就糟糕了。我在苦思冥想,想把它想通想透了,我只是撞進了一堵磚墻里頭,撞不出來了。一般情況下,我都會想上一段時間,就把它擱置下來了。這整個過程或許需要長達一個星期,苦思冥想,想把它想通想透了這一段時間,設法把它撿回來,然后不再想它,去想別的事情,然后往往是出乎意料,我在雜貨店里買東西的時候,或者開車外出的時候,就又回來想它了。我就會想,哦,我得從某某某的視角來寫,我得把這個人物刪除掉,當然了,這些人是沒有結婚的,如此等等。很大的改動,通常是改得一塌糊涂。

        訪者:那樣能使您的小說寫得通嗎?

        門羅:我甚至不知道這樣子會不會使小說更好一些。它所起的作用是使我有可能繼續(xù)寫下去。我說我認為我沒有這種排山倒海似的東西,來了,促使我寫下去,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好像能抓住我想要寫的東西,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就這還幾乎抓不住。

        訪者:您經常變換敘事角度或口氣嗎?

        門羅:噢,經常變換,有時候我拿不準,我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從第一人稱變換成第三人稱。這是我的主要問題之一。我經常采用第一人稱,把我自己融入到一個故事里,然后由于某種原因感覺到這樣子寫行不通。在那一點上,別人告訴我做什么我就很容易搖擺不定。我的代理人不喜歡《阿爾巴尼亞圣女》中的第一人稱,我想,不管怎么說,既然我也不敢說十拿九穩(wěn),我就把人稱改了??墒呛髞恚矣职阉幕氐降谝蝗朔Q了。

        訪者:從主題層面上講,您對您正在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識去理解的?

        門羅:唉,并不是很有意識。我能看出來一個小說寫得不對勁兒。我看負面的東西比看正面的東西容易些。有些小說較之別的小說寫得不順手,而有的小說則比別的小說觀念上要輕一些。

        訪者:要輕一些?

        門羅:在我看來這些小說感覺要輕一些。我對它們沒有感覺到很大責任感。我一直在看繆麗爾·斯帕克斯的自傳。因為她是一個基督徒,一個天主教徒,所以她就認為,上帝是真正的作者。我們理所當然就不能試圖把那種權威接管過來,不能這樣子寫小說:寫生活的意義,試圖抓住只有上帝才能抓住的東西。所以就有人寫娛樂性的作品。我想這是她所說的話。我想,我有時候寫小說,目的也是寫娛樂性的作品。

        訪者:您能否舉一個例子?

        門羅:啊,我想,《杰克·蘭達旅館》起的就是一種娛樂作用,我挺喜歡的。不管怎么說,我想讓它有娛樂作用。但是,像《我年輕時候的朋友》這樣一篇小說就沒有娛樂作用。它是在其他某個方面起作用的,是在我最深的層面起作用的。

        訪者:您在那些您認為是“娛樂性的作品”上面和在您的中心素材上面是不是一樣煞費苦心?

        門羅:是的,你說得不錯。

        訪者:有沒有一些小說,您寫作時毫不費工夫?

        門羅:我實際上寫《我年輕時候的朋友》寫得很快。源于一則軼聞。有一個我認識的年輕人,他在戈德里奇鎮(zhèn)圖書館工作,并幫我查找資料。有一天晚上他在我們家,談起了他家的鄰居們,這些鄰居住在緊挨著的農場里。他們信仰一種禁止玩牌類游戲的宗教,所以他們就下加拿大棋,這是一種棋類游戲。他剛剛給我講這一點,我接著就詢問那一家人的情況,他們信的宗教,以及他們都是長的什么模樣。他描述了這些人,然后就跟我講了那樁婚姻丑聞:那個小伙子走了過來,他是他們那個教會的成員,和這一家的大女兒訂了婚。后來,哎喲,真想不到,那位小妹妹懷上了孩子,所以,這樁婚事就只好給掉了個兒。他們繼續(xù)在同一座房子里居住。有關修房子,統(tǒng)統(tǒng)刷了一遍油漆也全都是真事兒。這兩口子油漆他們那一半,大姐姐沒有刷油漆——只有一半房子刷了油漆。

        訪者:真的有一個護士嗎?

        門羅:沒有,那個護士是我虛構的,名字卻是別人給我的。我們在離這兒大約十英里的布萊斯劇院舉行一個募集資金的活動。大家都貢獻出一些東西,拍賣了用以籌集資金。有人就想出了這么一個主意:如果有人中標了,我就可以把中標者的名字使用權拍賣掉,用于我下一篇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身上。一個來自多倫多的女士捐了四百加元,于是成了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她的名字叫奧德麗·阿特金森。我就突然想到,這就是那個護士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我希望她沒有介意。

        訪者:那篇故事的發(fā)端是什么樣的?

        門羅:我開始寫那篇小說的時候,我們正在從安大略省去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旅游;我們每年秋天開車出去,來年春天再開車回來。所以,我沒有寫東西,但是晚上在汽車旅館里,我在想著這一家人的事。后來,我母親的整個故事都圍繞著它展開,再后來是我講這個故事也緊緊圍繞著我母親結束,我看出來這個故事要講什么了。我要說,那個小說來得非常容易。我沒有任何困難,我經常寫我母親這個人物,經常寫我對她的感情,這些東西我似乎沒必要去尋找。

        訪者:您的作品中有好幾個母親。那一特定的母親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現(xiàn)了,而她好像是非常真實。可是,《乞食女》中弗洛·露絲的繼母也是真實的嗎?

        門羅:但是,弗洛并不是一個真人。她是這么一個人,很像我已經熟識的人,但她是作家們所說的那種把幾個人物糅合在一起的人物。我認為,弗洛是一種力量,因為我是在闊別二十三年之后,剛剛回到這兒居住的時候寫那個小說的。這里的整個文化帶著巨大的影響力沖擊著我。我感覺到,我一旦回來了,面對那真實的東西,我一直在使用著的世界,我童年時代的世界,就是一個了無生趣的回憶的世界。弗洛是真實的東西的體現(xiàn),比我所記得的要嚴酷得多。

        訪者:很顯然您到過很多地方,但是您的作品似乎基本上是充滿著一種鄉(xiāng)土情感。您是不是發(fā)現(xiàn)您在這兒周圍聽到的事情更能使您產生共鳴?或者說您在城市里住的時候,使用您生活中的素材是不是也一樣多?

        門羅:你在一個小鎮(zhèn)住,就會聽到更多的事兒,了解各式各樣的人。在城市里,你聽到的故事主要是你自己那種人的故事。你要是個女人呢,就會有很多故事是你的朋友們講的。我寫《大不相同》,素材來源于我在維多利亞的生活,《白色垃圾場》很多素材也取自那段生活?!栋l(fā)作》這個小說取自這里發(fā)生的一起真實的、嚴重的事件——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的謀殺或自殺案件。要是在城市里,這種事兒我只能在報紙上看到;我就不可能撿起所有那些線索。

        訪者:您虛構東西更容易些呢,還是把幾個人物合成了更容易些?

        門羅:我現(xiàn)在比過去更少寫個人經歷了,有一個很簡單而又顯而易見的原因。你會把童年的經歷用完的,除非你能像威廉·麥克斯韋爾那樣,不斷回到童年的題材,在里面發(fā)現(xiàn)新的、更加精彩的層面。你后半生中深刻而個人的素材是你的孩子們。當你父母不在了,你可以寫你的父母,但你的孩子們還會繼續(xù)在這兒呢,你將會要他們來養(yǎng)老院看望你?;蛟S,接著寫那些更多是觀察得來的故事,才是明智之舉。

        訪者:跟您的家庭小說不同,您的許多小說可以稱為歷史小說。您是去查找這種材料呢,還是只是等著它自動冒出來?

        門羅:我找材料從來都沒有問題。我等著它冒出來,而它總是能冒出來。構成問題的是處理那些我浸潤其間的材料。為了那些歷史小說,我就不得不查找出很多事實。有很多年我知道我想寫維多利亞時代的一個女作家,是這個地區(qū)的一個女作家。我只是找不到我想要的那首詩,那首詩整體寫得很糟糕,糟糕得簡直是荒唐。我想把那首詩弄得好一點。于是我自己就動手寫了。我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查閱了很多舊報紙,我丈夫身邊有很多那種東西——他對乎倫縣,也就是我們住的安大略省那一帶,進行歷史研究。他是一個退休的地理學家。我得到了這個鎮(zhèn)非常強烈的圖像,我管這個鎮(zhèn)叫韋利鎮(zhèn)。我從報紙剪報上得到了很強烈的圖片。然后,當我需要具體的東西的時候,我有時候就請圖書館的那個小伙子幫我找。查找有關舊汽車之類的東西,或者是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基督教長老會的資料。他很棒。他做這種事樂此不疲。

        訪者:那些個姑媽、姨媽呢?那些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美好的姑媽、姨媽呢?

        門羅:我的姑奶奶和我奶奶在我們的生活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畢竟,我們一家人住在這個小鎮(zhèn)最不名譽的那一片區(qū)的邊緣上,住在這座養(yǎng)狐貍和水貂的農場里,我們的事業(yè)搖搖欲墜;而他們呢,住在真正的城里面,住著漂亮的房子,保持著文明的做派。所以,她們家和我們家之間的關系總是很緊張,然而,我有這種緊張的關系卻是非常重要。我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喜歡這種緊張關系。后來,當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我感到這種緊張關系是一種負擔。我母親到了那個時候在我生活中不是主要的女性角色,盡管她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她在那里不再是一個制定標準的人了。于是,這些老女人就進入了這個角色,盡管她們制定的標準我絲毫不感興趣,但是一直有一種緊張的關系在那里,對我總是非常重要的。

        訪者:那么,您實際上并沒有像《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中母女那樣搬到城里去住,是嗎?

        門羅:我們在城里過了一個冬天。我母親決定在城里租一座房子過一個冬天,她就租了。她舉辦淑女午餐會,試圖打入社交圈,而這個社交圈對她來說完全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她就是打不進去。那里就是沒有理解。我倒是記得回到那座農場住宅,房子由男人們霸占著,是我父親和弟弟,你簡直再也看不出油地毯的花色了,就好像是泥漿流進了屋子里似的。

        訪者:有沒有一個小說您很喜歡,而別人卻不喜歡的?比如說,有沒有一些您丈夫不喜歡的小說?

        門羅:我很喜歡《橘子大街溜冰場的月亮》,但是格里卻不喜歡這篇小說。這一篇取材于他跟我講的童年時代的趣事,所以我想,他期望這些趣事寫出來后會很不一樣。因為我原以為他會喜歡的;我沒有疑懼。然后他說,啊,這不是你最好的篇目之一。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對我所寫的東西意見不一致。打那以后,他都是等我不在的時候才看我的作品,做得真是小心翼翼;然后呢,如果他喜歡,就會提到它,但也許他會只字不提。我想,在婚姻里你就必須這樣子周旋。

        訪者:格里就是本地人,離您長大的地方不到二十英里。他的那些趣事和回憶比您的第一任丈夫吉姆的對您是不是更有用?

        門羅:不是,吉姆的老家在多倫多附近。但是他來自非常不同的背景。他生活在一種中上階層的鎮(zhèn)子,那里大多數(shù)男人在多倫多上班,往往乘公交車往返于小鎮(zhèn)和多倫多之間,多為專業(yè)人士。契弗寫過類似于紐約市周圍小鎮(zhèn)的生活。我以前從來不認識這個階層的人,所以他們想事兒的方法有趣極了,但卻沒有軼聞趣事的意思。我想,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對這東西太敵視了,所以欣賞不了;我那會兒思想比較左翼。而格里跟我講的那些東西,都是我成長過程中所記得的所有那些東西的延伸——盡管一個城里男孩子的生活和一個農場長大的女孩兒的生活是全然不同的。格里的生活最了不起的那部分有可能是在七歲和十四歲之間這一段;這段時間,男孩子們會成群結隊在鎮(zhèn)子上游來蕩去。他們不一定就是些小流氓什么的,但他們或多或少會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是小鎮(zhèn)里面的一種亞文化。這種活動女孩子家是不參與的,我覺得我是沒有參與過。我們女孩子總是你一個小團體,我一個小幫派,我們只是沒有那種自由。所以,了解所有這些東西是非常有意思的。

        訪者:您在這個地區(qū)以外住了多長時間?

        門羅:我一九五一年年底結婚,就去溫哥華住了,在那里一直住到一九六三年,然后我們搬到維多利亞,我們在那兒開了一家書店,門羅書店。后來我就回來了,我想是在一九七三年夏天吧。所以,我在維多利亞只住了十年。我那時候結婚二十年了。

        訪者:您搬回到東部,是因為您遇到了格里呢,還是為了工作?

        門羅:為了工作。還因為我和我第一任丈夫已經在維多利亞住了十年了。有一兩年了,我們的婚姻快要崩潰了。那是一個小城市。你有一個朋友圈,大家彼此都十分了解,在我看來,如果婚姻要破裂了,就很難繼續(xù)在同樣的環(huán)境里待下去了。我當時想,這對我們都會更好,他沒有辦法離開,因為他有那個書店。我得到一份到多倫多郊外的約克大學講授文學創(chuàng)作課的工作??墒悄欠莨ぷ鞲傻臅r間一點都不長。我討厭那份工作,哪怕是我沒有錢,我還是辭職了。

        訪者:因為您不喜歡講小說課?

        門羅:不喜歡!那太糟糕了。那是在一九七三年。約克大學是加拿大大學當中更加激進的一所大學,而我教的那個班級全是男生,就一個女生,還幾乎不發(fā)言。他們在做的是當時很時髦的東西,而那些個東西和晦澀難懂、老生常談頗有關系;他們似乎對別的任何東西都難以容忍。這也倒好,我學會了大喊大叫地反駁,表達一些我對寫作的觀點,而這些觀點以前還不甚明了呢,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接近他們,也不知道如何才不與他們作對。要放在現(xiàn)在我或許就知道了。不過那門課似乎和寫作沒有任何關系——倒更像為進入影視圈之類,把那些個陳詞濫調搞得滾瓜爛熟進行良好的訓練。我本應該能改變那種狀況的,可是我改變不了。我有一個學生,她不在那個班,但是給我?guī)硪黄≌f。我記得淚水涌出了我的雙眼,因為那東西寫得那么好,因為這么長時間了,我還沒有見到過一篇好的習作。她問:我怎么才能進到您這個班呢?我說,別進來!不要走進我這個班,只要不斷把你的作品給我拿過來就行。她已經成了個作家了。是唯一一個成為作家的人。

        訪者:加拿大大學的創(chuàng)作學院是不是像美國那樣,如雨后春筍般地大量增長了?

        門羅:或許沒有增長那么多吧。我們這兒沒有任何像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那樣的機構。不過呢,寫作系會提供教書這樣的工作機會。有一段時間我很為他們這些人難過,因為他們的東西發(fā)表不了。有個事實我一直沒有搞明白,說是他們掙的工資是我將看到的錢的三倍。

        訪者:好像您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都取材于安大略省。您現(xiàn)在是自愿選擇在這兒生活呢,還是由于這里的環(huán)境?

        門羅:既然我已經在這兒了,那我就是自愿選擇在這兒了。這是格里的母親的房子,他當時在這兒住,是要照顧她。我父親和繼母也在這個地區(qū)?。晃覀兏杏X我們居住的時間會是有限的,我們是要服侍這些老人,然后呢,我們就會搬家到別的地方去。后來呢,當然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沒有搬家;他們都去世很久了,而我們還在這兒住著?,F(xiàn)在住在這兒,其中一個原因是這里的風景對我們兩個人都至關重要。這是我們之間很大一個共同點。多虧了格里,我現(xiàn)在是以不同的方式欣賞這里的美景的。我不可能這樣子擁有其他任何的美景、鄉(xiāng)村、湖泊或小鎮(zhèn)。我現(xiàn)在意識到這一點了,所以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了。

        訪者:您和格里是怎么相識的?

        門羅:我們一起上大學的時候,我就認識格里了。他是個四年級學生,我是大一的新生。他是二戰(zhàn)退伍老兵,這就意味著我們之間相差七歲。我十八歲的時候,對他非常迷戀,可是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他在注意別人呢。那是一個很小的大學,所以呢,這一來二去你每個人都認識了,他們都是誰你就都知道了。他是那一小群人當中的一員,他們似乎是——我想我們把他們叫作波希米亞人來著,當時他們說的是波希米亞人說的話;他們給文學雜志寫詩歌,他們都是些危險分子,酗酒什么的。我想他和那家雜志是有關系的,我寫我的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我的部分計劃就是,我要把這篇稿子給他拿過去。然后我們就能交談了,他就有可能愛上我,一切都會從那兒起航了。我把小說拿給他,可是他說,約翰·凱恩斯是編輯,他就在樓下的大廳。我們就交談了這么幾句。

        訪者:您上大學那幾年您就跟他交談了這么幾句話?

        門羅:是的??墒呛髞砦业男≌f發(fā)表后,他已經離開大學了。我在上大學一年級升二年級中間那段時間,我在當女招待,我收到格里一封來信。通篇談的都是那篇小說,那封信真是寫得棒極了。那是我的第一封小說迷寫來的信。可是那封信一點兒都沒有寫到我,對我的美貌更是只字未提,要不我們就能走到一起了,那樣就太好了。那封信僅僅是文學欣賞。假如那封信是別的任何人寫來的,我興許就不會那么欣賞了,所以呢,我的欣賞就降低了幾分,因為我希望信的內容不僅僅是談文學。不過,那的確是一封很美的信。然后,在我搬回到倫敦,找到西安大略大學那份工作后,他不知怎么的從收音機里聽到我的聲音了。我做了一個訪談節(jié)目。我一定是說了我在哪兒住了,而且給人的印象是我已經不是已婚的人了,因為他接著就來看我了。

        訪者:而這已經是大約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兒了?

        門羅: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過去了。二十多年以后,這期間我們誰也沒見過誰。他的模樣看上去跟我料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他只是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我是格里·弗雷姆林。我現(xiàn)在在克林頓鎮(zhèn),我在琢磨著我們能不能找個時間一起吃個午飯。我知道他的家在克林頓鎮(zhèn),我以為他有可能是回家來看他父母了。我想,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他當時在渥太華工作,這一點我是從旁人那里聽說的。我以為,他的老婆孩子都在渥太華,他回家來看看父母,他覺得他想和一個老熟人吃個午飯。我就是這么想的,直到他出現(xiàn),我才了解到他就住在克林頓鎮(zhèn),而且沒有老婆孩子。我們去教工俱樂部,吃了午飯,每人喝了三杯馬丁尼酒。現(xiàn)在想來我們那時候都很緊張。不過,我們很快就熟得不得了了。我想,談了一個下午,我們就在談同居的事兒了。很是神速啊。我想,我教完了在西安大略大學那個學期的課程,然后就來到克林頓鎮(zhèn),我們就住在了一起,在他家住,他原先搬回來就是要照看他母親的。

        訪者:您還沒有做出決定,回到這里就是為了寫作。

        門羅:我從來沒有做出過一個決定,有一點點有關我寫作的想法。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放棄寫作。我想我那時候不明白,你可以有條件寫作,而這些條件會比其他任何條件都要好一些。阻止我寫作的唯一的事情就是那些個工作——公眾給我圈定的職業(yè)是作家,給我一間辦公室可以在里面工作。

        訪者:您這話好像使人想起了您早期的小說《辦公室》:那個女人為了寫作租了一間辦公室,而她的房東總是使她分神,她最后只好搬了出去。

        門羅:寫那篇小說是因為一段真實的經歷。我真的租了一間辦公室,可是在那兒什么東西都寫不出來——除了那個短篇小說。房東真的是一直在打擾我,即便是他不打擾了,我也工作不了。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有一個地方寫作了,也就是有一個辦公室了,這種事兒就發(fā)生了。我在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當駐校作家的時候,我在那兒有一個辦公室,在英語系,一間真的很豪華、很漂亮的辦公室。當時沒有人聽說過我,所以也就沒有人來看我。不管怎么說,在那里沒有一個人想當作家。那地方頗像弗羅里達州,他們走來走去一直都穿著比基尼泳裝。所以,所有這時間都是我的,我就在這間辦公室里,可是我只是坐在那兒,想心事。我什么東西都弄不出來,我倒是刻意要寫作的,但是那地方卻是毀人的。

        訪者:溫哥華是不是對搜集素材不那么有用處???

        門羅:我住在郊區(qū),剛開始是在溫哥華北郊,后來在西郊。在溫哥華北郊,男人們早上都走開了,晚上才回來,整天都是些家庭主婦和孩子們。有很多很多的非正式聚會,要想一個人待著都很困難。大家都爭著搶著談論真空吸塵器啦,洗毛衣啦什么的,都快把我弄瘋了。我當時只有一個孩子,就把她放進嬰兒車里,一走就是好幾英里,以躲開那些喝咖啡的聚會。這比我所成長的文化環(huán)境要逼窄得多,要壓抑得多。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禁止的——比如說正經八百地對待任何事情。生活給管得死死的,只有一系列娛樂是允許的,一些意見是允許的,做女人也只有一些方式是允許的。我當時想,唯一的釋放口就是在晚會上和別人的丈夫們打情罵俏;那真的是唯一會出點兒什么事兒的時間,也只有這個時間你感到是真實的,因為這是你唯一能和男人接觸的時間,唯一有些真實性的接觸,而這種接觸在我看來似乎和性搭上了邊兒。否則的話,男人們通常就不跟你說話,假如他們跟你說話那也大多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我遇到過一個大學教授什么的,如果他知道的東西我也知道,那就會被認為是一種無法接受的談話。男人們不喜歡你說話,女人們也不喜歡。所以,你所擁有的圈子就是女人們的談話,談談最好的節(jié)食方式啦,或者是談談護理毛衣最好的方式啦,如此等等,我當時是和正在往上爬的男人們的妻子們在一起的。這種生活方式我煩透了,所以這段生活我從來都寫不出來。后來在溫哥華西郊,那個郊區(qū)住的人比較混雜,不全是年輕的夫婦,我在那兒也交到了很不錯的朋友。我們談書籍,談丑聞,就像是女中學生一樣對一切東西都予以嘲笑。那段生活有些東西我倒是很想寫一寫,但是還沒有寫過,那一群顛覆性的年輕女性,使我們大家相互都活得生龍活虎。但是,去維多利亞開書店卻是所發(fā)生的事情中最為愜意的事情。說它最為愜意是因為鎮(zhèn)上所有瘋瘋癲癲的人都涌進書店和我們交談。

        訪者:您是怎么起意要開那個書店的?

        門羅:吉姆當時想離開伊頓斯,也就是鎮(zhèn)上那家最大的百貨商店。我們在談他怎么想做某種生意,我就說:“你看啊,我們要是開一家書店,我就能幫上忙?!泵總€人都認為我們會破產的,當然了,我們差一點兒也就破產了。我們很窮,但是,那時候我的兩個大女兒都已經上學了,這樣我就能一直在店里工作了,我的確也是在書店里工作了。那是我第一次婚姻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訪者:您是不是一直有這種感覺:婚姻是不會天長地久的?

        門羅:我就像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兒——嫁人的壓力是那么地大,你就會感覺,嫁人就是一個攔路虎,一定要排除掉不可:好吧,我把這件事兒給辦了,他們就不會拿這件事嘮叨個沒完了,然后我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我的生活就會開始了。我想,我結婚的目的是為了能夠寫作,為了能靜下心來,把我的注意力轉回到這件重要的事情上來。我現(xiàn)在有時候回頭看早先那些年,我覺得:這原來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啊。我現(xiàn)在可是比那時候循規(guī)蹈矩得多了。

        訪者:在某種程度上,任何年輕的藝術家難道不都是要硬起心腸來嗎?

        門羅:你要是個女人的話,情況就更糟糕。我現(xiàn)在想不斷地給我的孩子們打電話,說:你們能肯定你們都平安無事嗎?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做這樣一個……當然了,這些話會使她們很生氣,因為這話里話外不就是她們是某種毀掉了的東西嘛。我身上的某些東西在那些孩子們身上是缺失的,這樣的東西孩子們可是洞察秋毫。并不是我成心要冷落她們,可是我沒辦法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作中去啊。我大女兒大約兩歲的時候,我正坐在打字機旁,她常常會走過來,我就會用一只手猛地把她打開,另一只手打字,我跟她講過這件事。這是很不好的,因為這樣一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就成了她的敵人。回頭看看,我覺得,那時候什么事情我都做了:在孩子還很小,非常需要我的時候,這個勁頭十足的作家。而現(xiàn)在她們一點兒都不需要我了,我是那么地愛她們。我在家里逛來逛去,心里想:原來有過那么多次家宴。

        訪者:您出第一本書就獲得了總督獎,大致相當于我們美國的普利策獎。第一本書就獲得這樣的大獎,這種情況在美國是罕見的。當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之后作家的生涯似乎就遭罪了。

        門羅:嗯,一方面我當時已經不年輕了。不過也是很困難的。我大約有一年什么東西都寫不出來,因為我一直在忙于思考,我一定得寫一部長篇小說。我沒有已經寫出人人都在談論的一部大暢銷書的負擔,比如說像譚恩美那樣出的第一本書就暢銷得不得了。那本書賣得很不好,沒有人——雖然說它已經獲得了總督獎——但是沒有人聽說過它。你要是去書店里要這本書,他們沒有這本書。

        訪者:評論對您是不是很重要?您覺得您是不是從中學到了什么?您有沒有被評論傷害過?

        門羅:是也不是,因為從評論那里你真的學不到什么東西,但是你會受到很大的傷害。遇到一篇惡評,你就會有一種當眾受到羞辱的感覺。盡管評論真的對你并不那么重要,但是你寧肯在大家的掌聲中謝幕,而不是讓人喝倒彩,轟下臺去吧。

        訪者:您在成長過程中是不是嗜書如命?。坑袥]有哪本書對您有影響,是哪一本?

        門羅:讀書真的是我的生命,直到我三十歲的時候。我那時候就生活在書本中。美國南方的作家是真正打動我的第一批作家,因為他們向我表明,你可以寫小城鎮(zhèn),寫農村人,寫那種我非常熟悉的生活??墒牵戏阶骷抑惺刮腋信d趣的東西是,這一點我自己也沒有真正意識到,我真正熱愛的全部南方作家都是女的。我并不真的那么喜歡??思{。我喜歡尤多拉·韋爾蒂、弗蘭納里·奧康納、凱瑟琳·安·波特、卡森·麥卡勒斯。我有一種感覺:女性可以寫那種怪誕的、邊緣性的東西。

        訪者:而這一點您總是能寫得很好。

        門羅:是的。我漸漸地覺得,那是我們的領地,而寫真實生活的、主流的大部頭長篇小說則是男人們的領地。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得到那種處于邊緣地帶的感覺的,并不是因為我是被推到那里的?;蛟S是因為我是在邊緣地帶長大的吧。我知道,大作家里有些東西我感覺我是被拒之門外的,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我第一次看D·H·勞倫斯的作品時就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常常被作家對女性性行為的觀點弄得很不舒服。

        訪者:您能不能明確指出來最使您感到不安的東西是什么?

        門羅:這東西是:既然我成了其他作家的寫作對象,我怎么能成為一個作家?

        訪者:您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反應是什么?

        門羅:我真的很喜歡《百年孤獨》。我熱愛這部小說,可是它卻是不能模仿的。它看似容易,其實不然。螞蟻把嬰兒馱走了,處女升上了天空,族長死的時候,天上飄起了花兒。這都十分美妙??墒?,威廉·麥克斯韋爾的小說《再會,明天見》也一樣令人欲罷不能,也一樣美妙絕倫,在這部小說中,狗成了人物。他在處理一個主題,極有可能是非常陳腐的,卻處理得如此輝煌。

        訪者:您較新的一些小說好像標志著一種方向的改變。

        門羅:大約五年前,我還在創(chuàng)作收錄到《我年輕時候的朋友》這本書里的小說,我想寫一個現(xiàn)實交替的小說。我抵制了這種想法,因為我擔心小說最后會寫成《迷離時空》那種東西。你知道,真真正正的文字垃圾那玩意兒。我很害怕寫成那樣的東西??墒?,我寫出了《忘情》,我只是不斷地瞎胡弄,就寫出了那個古怪的結尾?;蛟S這和年紀有關吧。改變你的視角,寫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寫已經發(fā)生的事情——不僅僅寫能夠發(fā)生的事情,而是真正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在我自己的生活中就有所有這些互不關聯(lián)的現(xiàn)實,我在其他人的生活中也看到了。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問題——我為什么寫不出長篇小說來,我從來不會把事情連綴在一起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訪者:您的信心呢?經過這么多年,您的信心改變過嗎?

        門羅:對寫作,我總是很有信心,混雜著一種擔心,這種信心完全放錯了地方。我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的信心恰恰來自我很笨。因為我的生活離主流那么遠。我沒有認識到,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快就成了作家,來自底層的人也不會那么快就成為作家。你要是知道,在一個鎮(zhèn)上,你幾乎遇不到一個讀書的人,而你寫作卻寫得相當好,那么你很顯然就會認為這的的確確是一種罕見的天賦。

        訪者:您一直巧妙地避開了文學圈子。您這樣做是有意為之抑或主要是環(huán)境使然?

        門羅:很長一段時間肯定是環(huán)境使然,可是后來就變成了一個選擇。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友善的人,只不過不善交際罷了。主要因為我是個女人,一個家庭主婦,還是一個母親,我就想多有一些時間。這就漸漸化作了害怕文學圈子。那樣子我就會失去信心。我就會聽到太多我聽不懂的話。

        訪者:所以您很高興您遠離了主流?

        門羅:這或許是我要說的話。換一種方式我可能會過得并不很好。或許是因為當我和人們在一起,他們對他們所做的事情比我懂得多得多,而且大談特談,這時候我就會失去信心。從某個角度講,信心就是別人承認你比我有更牢固的基礎??墒窃捳f回來了,關于作家是很難說清楚的——誰有信心哪?

        訪者:您所成長的那個地區(qū)對您的工作感到高興嗎?

        門羅:大家都知道有一些小說在這兒或者在那兒出版了,發(fā)表了,可是我寫的東西并不吸引人。 在我家鄉(xiāng)也并不受歡迎。性描寫啦、粗言穢語啦、不知所云啦……當?shù)氐膱蠹埌l(fā)表過一篇關于我的社論:一種酸腐的、內省的人生觀……還說,突出表現(xiàn)出乖戾的性格……他們發(fā)表這篇社論的時候,我爸爸已經不在了。我爸爸要是活著,他們是不會這么做的,因為每個人真的都很喜歡他。他是那么地受到愛戴,受到尊敬,所以,每個人說這種話聲音都會小一點兒??墒窃谒ナ酪院?,情況就不同了。

        訪者:可是,他喜歡您的作品嗎?

        門羅:他喜歡我的作品,是的,他很是為我的作品感到自豪。他看了很多書,可是對于讀書他總是感到有點兒不自在。后來,就在他去世前,他寫了一本書,這本書是在他去世后出版的。那是一部長篇小說,寫的是西南內陸的幾個拓荒者家庭,背景置于他出生前那一段時間,結束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他真的很有作家的天賦。

        訪者:您能不能給我們引述一段?

        門羅:在一章中,他描述了一個生活在比他早一些時期的男孩子上學的那所學校是什么模樣:“其他幾面墻上掛著幾張褪了色的棕色地圖。上面顯示出一些有趣的地方,比如蒙古,在那里,分散的居民身穿羊皮外衣,騎著小馬駒。非洲的中心是一片空白,只標注著幾條鱷魚,嘴巴大張著;還標注著幾頭獅子,巨大的爪子把黑人摁在下面。就在這個中心,斯坦利先生在和利文斯頓先生打招呼,兩個人都戴著舊帽子?!?/p>

        訪者:您在他的小說里有沒有辨認出一些您自己的生活?

        門羅:我自己的生活倒是沒有辨認出來,卻辯認出了我自己的很多風格。那種視角,并沒有使我感到驚奇,因為我知道我們在這方面有共同之處。

        訪者:您母親去世前讀過您的作品沒有?

        門羅:我母親讀過也不會喜歡的。我覺得她沒有讀過——性描寫啦,污言穢語啦。她要是身體一直很好的話,我要想發(fā)表一些東西,恐怕就不得不大戰(zhàn)一場,和家庭決裂了。

        訪者:您認為您真的會那么做嗎?

        門羅:我想會的,沒錯兒,因為我說過,我那會兒心腸比現(xiàn)在硬多了。我現(xiàn)在對我母親所感到的柔情,有很長時間我都感受不到。我不知道如果我的一個女兒寫到了我,我會作何感想。她們都到了應該能寫出第一部全是有關童年的長篇小說的年齡了。成為你孩子的長篇小說中的一個人物,那一定是一種可怕的經歷。人們寫作是很粗心的,會把事實歪曲了,就像是在那些個評論中寫的,噢,我父親是一個粗鄙的養(yǎng)狐農民,諸如此類的事情,反映貧困的東西。一個女性主義作家把收入在《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這個短篇小說集中的《父親》解讀為:直白的自傳性表現(xiàn)。她把我變成了某個來自這種悲慘背景的人,因為我有一個“不中用的父親。”這位是加拿大一所大學的一個學者,我氣壞了,我試圖想辦法怎么告她。我很是生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我當時想,這對我無關緊要,我已經是功成名就了,可是我父親所有的就是,他是我父親啊。他會不會因為我對他所做的事而被稱為一個不中用的父親呢?后來我意識到,她代表了年輕的一代人,他們是在一個全然不同的經濟星球上長大的。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生活在一種福利狀態(tài)中——叫醫(yī)療保險。他們不知道,疾病之類的東西可能對一個家庭所造成的毀滅性打擊。他們是什么樣真正的經濟困難都從來沒有經歷過。他們看一個貧困的家庭,就以為這是某種選擇。不想改善自己的狀況就是不中用,就是愚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是在一座沒有室內衛(wèi)生間的房子里長大的,對這一代人來說,這簡直是駭人聽聞的,真正是污穢不堪的。而實際上那并不是污穢不堪的。那是令人心馳神往的。

        訪者:我們沒有問您每日寫作的問題。您實際上每周有幾天寫作?

        門羅:我每周七天都寫,每天上午寫作。我寫作大約從八點鐘開始,十一點鐘左右收筆。然后這一點兒剩余的時間就做別的事情,除非是我做最后一稿,或者是我做一些我想不間斷做的事情,那么,我就全天工作,中間會休息一下。

        訪者:那個寫作日程是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使有一個婚禮或者什么別的要求您做的事情?

        門羅:我很有些強迫性,我每天寫多少頁有一個定額。如果我知道我某一天要去某一個地方,我就設法提前把那額外的幾頁趕寫出來。這很是具有強迫性,也是很可怕的。但是我不會落下得太遠,就好像我那樣的話就會莫名其妙地把它弄丟了。上了年紀就是這么回事。人們對諸如此類的事情就會有強迫性。我現(xiàn)在對我每天走多少路也很有強迫性。

        訪者:您走多少路?

        門羅:每天走三英里,所以,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不能走,我就得把它補上。我看著我父親也是這么走過來的。你會想,如果你有了所有這些按部就班的事情,那么就沒有什么東西能戰(zhàn)勝你了,就這樣保護你自己。

        訪者:在您花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完成了一部小說之后,您要不要休息一段時間?

        門羅:我基本上是立即進入下一篇作品。我過去有孩子,有更多的責任的時候不是這樣,可是,這些天來,我有要停下來的想法,一想到就有點兒恐慌——就好像,我要是停下來,那就可能永遠停下來了。我腦子里堆積著很多想法??墒牵闼枰牟粌H僅是想法,也不僅僅是技巧或手法。有一種激動和信念是我工作時所不可或缺的。有一段時間我從來沒有失去過那種東西,簡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F(xiàn)在我有一點點變化了,有時候我感到,這種東西失去了會是個什么樣子,我甚至無法描述這種東西是什么。我想它就是對這篇小說是什么有著完全鮮活的敏感。這甚至和這篇小說寫成寫不成都沒有太大的關系。從某個角度看,發(fā)生在老年的事有可能就是興趣的漸漸消失,這一點你是無法預見的,因為對那些有很多興趣和生活責任的人來說,這種事情也會發(fā)生。這就像活著就是為了等下一頓飯一樣。你旅行的時候,你在餐館里會見到很多中年人,我這個年紀的人——中年快到頭了,或者是老年剛剛開始——在他們的臉上你會看到很多這樣的東西。你看到這種東西,你感受得到它,就像是蝸牛一樣,一邊看著風景,一邊呵呵笑著。那是一種感覺,就是對事物做出反應的能力某種程度上給隔絕了。我現(xiàn)在感覺這是一種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我感覺這就像是你有可能得關節(jié)炎,所以你就鍛煉,就得不了關節(jié)炎了。我現(xiàn)在更加意識到,一切東西都是有可能失去的,以前你的生活中充滿的東西你也有可能失去。要阻止這種情況的發(fā)生,你實際上不得不做的事,或許就是不斷地做,不斷地做那些動作。一篇小說寫砸了,可能是砸在了小說的某些部分。這不是我要講的。小說寫砸了,但是你對寫這篇小說的重要性的信念沒有砸掉。信念砸了,那就危險了。這或許就是到了老年,潛伏在儲物柜里的那個野獸——失掉了事情是值得一做的那種感覺。

        訪者:不過人們還是好奇,因為藝術家們真的好像是工作到生命的盡頭的。

        門羅:我認為你是有可能做到的?;蛟S你必須多一點兒警覺。這種東西要擱二十年前我是根本不會想到會失去的——信念,欲望。我猜想這就像是你不會再談戀愛了一樣。不過這一點你還是能忍受的,因為談戀愛真的并不像這類事情那樣必不可少。我猜想這就是為什么我一直在寫作的原因。是的,我一天也不停止寫作。就像我天天都散步一樣。我要是不鍛煉,一個星期之內我的身體就找不到調門兒了。那份警覺必須時刻保持在那兒。當然了,你要是真的放棄了寫作,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害怕的倒不是放棄寫作,而是放棄這種激動,或者不管是什么東西吧,那種你感覺驅使你寫作的那種東西。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旦沒有了一直工作的必要性,大多數(shù)人都干什么?即使是那些進修課程,有業(yè)余愛好的退休人員也在找些事兒填補這一空虛,一想到會是那個樣子,要過那種生活,我就感到恐怖。我感覺唯一能填滿我的生活的事情就是寫作。所以,我還沒有學會過一種變化多端的生活。我能想象得到的唯一的另一種生活就是一種學者的生活,不過我有可能理想化了。

        訪者:那也是不同的生活方式,只有一種追求的生活,而不是過一系列追求的生活。

        門羅:你去打高爾夫球,很喜歡,然后你種些花花草草,然后是請人來家里吃飯。不過我有時候想,如果寫作停了下來那會怎樣?如果寫作就那么漸漸地消失了,那會怎樣?呃,那么我就不得不了解一些東西。你不可能從寫虛構作品轉向寫非虛構作品,我認為是不行的。寫非虛構作品本身就很難,那樣做等于學了一個全新的東西,不過我或許會這么做的。我有好幾次企圖構思一本書,那種每個人都寫自己的家庭的書。可是我還沒有為那本書想好一個框架,也沒有什么中心。

        訪者:發(fā)表在《大街讀者》上的《為了活著而工作》那篇散文怎么樣?讀那篇感覺像是回憶錄。

        門羅:是的,我想寫一本散文集,把那一篇收進去。

        訪者:啊,威廉·麥克斯韋爾在《祖輩》那本書里就寫過他的家庭,用的就是那種套路。

        門羅:我喜歡那本書,是的。我就那本書問過他。他有很多素材可以利用。他做了那件你不得不做的事,那就是把家史安插到當時正在發(fā)生的更大的事件中去——他的情況就是十九世紀初期整個的宗教復興,而我對此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過去不知道美國原來實際上是一個沒有上帝的國家,而突然之間在全國各地人們開始一撥兒一撥兒地掉了下來。那是很美妙的。你要是得到了那樣的東西,那么你就得到了那本書。寫那本書會花很長的時間。我一直在想,我要寫一個這樣的東西,接著,我腦子里有了另一個短篇小說的想法,而另一個短篇小說似乎總是比其他的工作都無限地重要,盡管它僅僅是一篇小說而已。我在《紐約客》雜志上看過對威廉·特雷弗的那篇訪談,他說過類似的話:然后是另一個小故事來了,這就解決了生活一定是什么樣子的問題。

        【訪者簡介】珍妮·麥卡洛克, 莫娜·辛普森 ,均為美國作家,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

        (責任編輯 高海濤)

        楊振同,文學翻譯家,東莞理工學院城市學院外語系英語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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