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所以在上海寫作
問:為什么那么多人在上海寫作?
王安憶:我不覺得很多人愿意在上海寫作,上海最容易做的事情是賺錢。在上海寫作的人,是不合時宜的人。他們多少在人生中有些失敗,在虛構中尋找自己。在上海寫作,有時候覺得是很愚蠢的職業(yè),寫作給我們的回報非常微薄。所以在上海寫作只有一個理由,我們非常喜歡寫作。它可以使我們在幻想中生活,因為上海是一個現實非常強大的城市,有時候我們的幻想非常脆弱。所以,在上海寫作的人都經得起失敗。
問:上海有很多外國人,有些人住在上海寫作,可能是作為對生活在這里的矛盾的調節(jié)。你說經濟與寫作之間的矛盾,通過寫作來解決。
王安憶:我不太了解外國人在上海寫作的情況,想象一個外國人在上海生活,一定有寂寞感,他住在自己的公寓,可能完全沒有朋友。所以我猜想,一個外國人在上海寫作,可能是企圖和自己建立關系。上海在歷史上永遠有大量外國人,許多外國人一定會構想一個自己的家鄉(xiāng)。所以我覺得,上海是很多人的故鄉(xiāng),但恰恰不是上海人的故鄉(xiāng)。上海人總是面臨一個問題:如何認同自己的城市。
上海之變:生活的分離
問:生活在上海,有一種尋找的感覺。你1978年從農村回到上海,當時怎么體會上海的變化,今天又怎么體會這個變化,你的失望和希望、美好或不美好是什么?
王安憶:我是在出生后的第二年來到上海。1978年,我在外地插隊了8年后回到上海。1978年,這一年有很多東西要說,首先“文革”結束了,這個城市重新變得活躍起來。很多事情在發(fā)生,但和過去的聯絡其實沒有中斷。
今天,很多事情都在消失。我有時候覺得上海變得完全陌生。我已經想不出來,10年前或者1年前是怎么樣。昨天下午在酒店休息,我聽到窗外的聲音,我非常熟悉的聲音,來自我的童年時候,我往窗外看,我看到一條街,很多人在玩耍、喝咖啡,這很像我小時候的生活狀態(tài),我們家與街道非常近??墒俏覀儸F在的家都跟街道很遙遠,我們住在高樓上,需要電梯上下,走出樓的前廳、小區(qū),我們要走很多路甚至坐地鐵才能到商業(yè)街。生活的區(qū)域、消費的區(qū)域、教育的區(qū)域,都非常遙遠,而以前都是融合在一起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分離。
問:請談談你跟上海、中國的記憶。你如何處理記憶,怎么看記憶?
王安憶:寫作者始終是在回憶。當時發(fā)生的事情,過很多年才能變成現實。發(fā)生的事情,我們開始記憶它時,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形。我總是對很多人說,千萬別相信我寫的上海。它真的不是一個真實的上海,是我想象的上海。但上海給我們的想象力提供了很多材料,這個想象力材料還是來自于它的快。它的變化太快了,在1970年我到鄉(xiāng)下勞動,我第一次回城的時候,還看到三輪車在火車站拉客。那個三輪車到第二年就幾乎消失了。那時候也有有軌電車,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有了。我覺得1990年代,我們還在討論上海是否能造地鐵,一夜之間就有了第一條,然后第二條、第三條,連成網絡。
我相信在變化中有不變的東西,這些不變的東西在哪,這就是我們寫作者要的東西。我們寫小說的人,我們總是知道昨天前天甚至更久之前的事情。某種意義上,我們就是非常落伍的人,我們好像不是懷舊,我們就是舊人。
問:你的最后一句話,我感觸很深。讀你的小說,在每一行字都能體會到這一點。你怎么定義懷舊?對于法國人,今天的懷舊與以前不同。很多中國作品都有懷舊情緒。你如何能夠通過描述一些人物來寫懷舊?
王安憶:在中文里,懷舊這個詞被用爛了。我相信這個詞被用于“上海旅游”。你對唐代不可能用這個詞,你只會對100年前的事情進行懷舊。
在西安,通過考古才知道歷史。在上海,一場大水就能找到歷史。上海一夜之間,出現了很多餐館叫“老上?!薄?930年代”“老弄堂”。但其實,這告訴我們,在上海,懷舊是危險的詞,把感情變成一種商品。對于我們寫作者來說,這種題材,我們要謹慎對待。懷舊對我們來說,是積累很多思想、認識后,才能去寫的。
上海女作家,如何與物質和解
問:你把矛盾的事情放在一起,使得文字看上去更加精美。你認為作品中的人物,哪個跟你最像最近,給你靈感更多?
王安憶:我覺得我小說中的女性,都比我好,我做不了她們。我是一個怯懦的人,很多事情都不敢去做。我就給這些女性很多勇氣,天不怕地不怕,她們敢把自己撕碎。我很佩服她們。
問:你認為在上海,女性的欲望是什么?
王安憶:上海的女性,不是原始動物性的。上海這個地方,物質實在太多。你說,不要不要,但還是來了。所以上海的女性,怎么樣跟物質相處,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往往采取和解,但我喜歡不和解的那種女性。這種不和解,也許使得她們的生活困難很多。我們寫作的人總是喜歡這種生活中找不到的人。
問:上海文學的特點是什么?
王安憶:它是都市文學。一方面充滿了寂寞,另外一方面,上海文學對物質生活有一種喜悅。這種喜悅,我覺得非常危險。北京更加遼闊,北京的藝術家對生活有更多的不滿。上海的生活,有那么多物質,有一種滿足的假象。最重要的是,年輕人對文學的熱情在降低。而在北京,有很多偏遠城市的青年對文學抱有熱情。這些外來因素也會改變北京性格。
問:你是復旦大學的文學老師,這些年輕人與文學什么關系?他們的困難是什么?
王安憶:今天他們學習文學的最大困難,是不怎么喜歡文學。他們的生活非常繁忙,文學只占了很小的位置。他們不是因為喜歡文學而成為作家,而是希望成功。在這個時代,告訴他們文學是重要的,簡直不可能。你告訴他文學使你的生活有趣,他們也不相信。這個世界有趣的事情太多了,也很輕松。我的目標很低,就是培養(yǎng)他們對文學的興趣。
中國大學的中文系從來不承認他們要培養(yǎng)作家,我們復旦大學的寫作專業(yè)也只有六七年時間,從誕生到現在,始終有人質疑我們,你們能培養(yǎng)作家嗎?我覺得中文系確實不能培養(yǎng)作家,更多是培養(yǎng)他們對人文學科的修養(yǎng)。在我們寫作課程設計中,傳統(tǒng)研究型可能保留很大比重。這是從我個人經驗出發(fā)的。別人拿我作為例子,王安憶沒有上大學也寫小說。我想說,如果我上大學,可以寫得更好。沒有讀大學,是我最大的遺憾。
(2014年巴黎書展上,王安憶接受法國媒體的采訪稿。
摘自《東方早報》,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