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凡
1932年初,日軍侵華,發(fā)動了“一·二八”淞滬之戰(zhàn)。那時我在上海參加了上海青年所組織的“抗日救國團”。后因蔣介石屈服,中日一度絕交的局面又暫時和緩下來。我來到東京,目睹了日本俘虜空閑升遣返后所引起的一起外交事件。其中主要人物甘海瀾,與我是相識的四川同鄉(xiāng),我是事件的見證人。甘海瀾又曾托我把這段經(jīng)過,以及他怎樣受到日方重視,成為新聞人物的真切事實記載下來。其中詳細情節(jié),多為筆者目睹及甘海瀾本人的口述。
當“一·二八”午夜戰(zhàn)事發(fā)生后,為時還不到一個月,日軍屢受挫折,幾次更換其指揮人員,增加了好多兵力,但終被第十九路軍擊退。2月21日,由敵酋植田謙吉親自指揮,調(diào)集了強大的兵力向江灣進犯,當時張治中也率領部隊趕來參戰(zhàn)。雙方大戰(zhàn)3日,我全體將士英勇保衛(wèi)國土,終將日軍擊敗,并生俘了日軍少佐大隊長空閑升。
日本把軍人的升遷看得很重,由士官學校出身的軍人,要升到少佐大隊長,那是不太容易的??臻e升自從士官學校畢業(yè)之后,即長期留校工作,做過小隊長后升為區(qū)隊長。在派到上海侵略我國之前才由士官學校調(diào)出,升為植田所部的少佐大隊長。開到上海不久,空閑升即參加江灣之戰(zhàn),為我軍所俘獲。
四川鄄都縣人甘海瀾,曾留學日本士官學校。在校時即編到空閑升的小隊里,因此與空閑升相熟。甘海瀾是深度近視眼,由于生理上的缺憾,使他習慣于小心翼翼。畢業(yè)回國后,在軍隊里任參謀。于“一·二八”之前,已升到中校之職了。以其是個參謀人員而又極其近視,作戰(zhàn)時沒有到最前線。又因其能通日語,所以抓到的俘虜,即交其看管。因此,空閑升的被俘獲,使這師生二人,在一個最難堪的境地相見了。由于甘海瀾對空閑升完全以朋友的身份來看待他,這就使得空閑升非常之感激。
《上海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后,雙方首先遣返俘虜,交換陣亡將士尸骨。日本人用了一句妙語來迎接侵略者的尸體,叫作“沉默的凱旋”。至于被遣返的俘虜,則不得進入“凱旋者”之列,且必然再受到軍人內(nèi)部組織的審判與懲罰。空閑升也自知其回國后不能幸免于死,當他被遣返時,甘海瀾向他說再見,空閑升就慘然地說道:“怕不能夠再見了!”
東京的二重橋斜對面,有一座四方形的大建筑,那是日本有名的“軍人會館”,為日本軍閥們集會之所,是日本的太上陸軍部,又有“在鄉(xiāng)軍人會”的組織,潛勢力頗為不小。他們要支持哪個軍閥去組閣,或當陸相,內(nèi)部決定了,把名單交與首相發(fā)表,就不成問題。至于審判俘虜,決定把誰處死,以及戰(zhàn)歿者的名字能否入“靖國神社”,其權(quán)力更是由軍方直接掌握。
空閑升回國后見到妻子,就說起中國的士官學校同學甘海瀾,這回多虧他的庇護,受恩不小,以后有機會,要妻子報答甘海瀾。接著,日本“在鄉(xiāng)軍人會”就傳訊了空閑升,很多重要人物都參加。審問開始,主持人問道:“空閑升,你為什么投降了支那人?”
空閑升回答道:“我是奉令在上海江灣與支那人作戰(zhàn),沒有投降?!?/p>
“那么,你為什么被當作俘虜送回國來呢?是給支那人捉去了吧,你說?”
“我不是被捉去的。我是在戰(zhàn)場上昏迷之后,被中國紅十字會抬往醫(yī)院去的?!?/p>
審判者大怒說:“你在中國軍隊的后方醫(yī)院住過很久,為什么不自殺?”
空閑升說:“我本來是要自殺的,卻被士官學校同學甘海瀾參謀朝夕防備,他不但優(yōu)待我,每天還同我講起當年在日本士官學校的故事,因此我沒有機會自殺?!笨臻e升言下,又渲染了甘海瀾是如何的講交情、重道德,真不愧“帝國軍人的風格”。于是
在場的人,連同審問者在內(nèi),都記下了甘海瀾的名字及其軍銜??臻e升有意把甘海瀾說成與自己一樣的官階“少佐”,并又聲明,關(guān)于他個人的一切情況,這個甘少佐就可以作切實的證明。
時間愈見迫促了,審問者厲色說道:“空閑升,你把帝國軍人的榮譽喪失了,依照武士道的精神,你自己打算怎么辦?”
空閑升凝神作氣,遙拜了天皇,又向全體參審人員敬了軍禮,便脫去衣服,拔出刀來,當眾切腹自殺。
空閑升這一死,使得甘海瀾成了日本軍人心目中的崇拜偶像。日本軍部一面宣傳空閑升的切腹自殺,是符合武士道的精神;一面也夸張了甘海瀾的師友感情,把甘說成是中國的“道德軍人”。于是甘海瀾之名,就這樣遍傳于日本了。
事情還不會就此結(jié)束,空閑升也不能因為切腹死了便可以馬上恢復他的日本軍人“名譽”,其神位牌子還不能送入“靖國神社”。必須得到事情的唯一證人甘海瀾當眾作過證明才行,空閑升自己的一面之詞是不能算數(shù)的。恰好是兩國要恢復邦交交換使節(jié)了,于是由日本官方向蔣介石政府提出要把甘海瀾派遣到日本去。他們要看看這個中國的“道德軍人”。
蔣介石得到日本的示意后,即找何應欽研究原因,認為是日方尊重士官同學,是對方示好的意思。但早已內(nèi)定蔣作賓當駐日大使,只有把甘海瀾派為隨員,作大使館的少校武官。又因為武官一職,例由軍政部長何應欽派遣,所以由何先通知蔣作賓,再召見甘海瀾。當面說明了武官一職的“重要”,叫甘海瀾降格相就。甘海瀾說:“我已經(jīng)是個中校,今出使外國,不但不升,反而降了級。請部長給我解釋一下?!焙螒獨J圓滑地笑著說:“你是我們士官同學,今天又都是蔣委員長的部下。只要把事情辦得好,不要計較名義和官階。你今天以武官的名義出國,安心去做。我關(guān)照蔣作賓大使,發(fā)給你實缺上校薪俸。你的名字和軍銜,就掛在我的軍政部好了?!弊匀?,甘海瀾就大喜而去。而何應欽始終沒有向甘海瀾說明這是出于日本政府和軍方的授意。一來是怕甘海瀾知道了日本軍方重視他,會趁勢要挾;二來是怕消息一旦傳出,暴露了他們完全聽命于日本的丑行。所以就諱莫如深。
臨到起程出國之前,蔣介石又單獨召見了甘海瀾,并說:“你到日本后,如遇到什么困難,蔣作賓大使不能解決的,可以由你直接打電話給何部長,他會轉(zhuǎn)給我的。”蔣介石已經(jīng)知道了日本人需要的是甘海瀾,而不是蔣作賓。所以就事先收買一下。
甘海瀾與蔣作賓抵達東京之日,日本外務省接受軍部的指示,布置了盛大的歡迎會,其重點擺在有名的火車站東京驛。大隊伍是日本的一些在鄉(xiāng)軍人和政府的外交人員,并組織了一些東京市民。其中有兩組較為特殊的歡迎人群,一組是以空閑升的妻子為首,以及在上海戰(zhàn)死者的女性親人等;還有一組都是些白頭老翁,其中一個是孫中山先生的老友梅屋,一個是黑龍會的頭子頭山滿。日本軍方把這些人組織起來歡迎中國使節(jié),是大有用心的。endprint
中國大使蔣作賓穿著外交官的禮服,首先下車。接著才是身穿陸軍制服的武官甘海瀾“少佐”。才一露面,日本歡迎人群就歡呼著:“甘少佐,甘少佐,歡迎歡迎!”于是人群就涌上前來,邁過人群的蔣作賓,由一個外務省官員陪同,走出了東京驛車站,被招待上了馬車。各家報館的攝影記者、私人持有照相機者,正在替甘海瀾拍照,忙個不休;“在鄉(xiāng)軍人會”出面,致歡迎詞,又介紹了梅屋和頭山滿給甘海瀾;然后又讓空閑升的妻子和婦女隊上前來與甘海瀾見面,獻鮮花。戴上花環(huán)之后,空閑升的妻子擁抱著甘海瀾,旁邊的婦女們幫助她,用力把甘海瀾舉到空中,拋了幾下。然后把甘海瀾放在空閑升妻子的頸項上,抬得高高的。日本婦女們?nèi)绔@至寶一般,把甘擁出了東京驛車站。
第二天的日本三大報紙《朝日新聞》、《日日新聞》和《讀賣新聞》都刊載了歡迎甘海瀾“少佐”的新聞報道。關(guān)于蔣作賓的消息,卻只有一小條。至于各定期刊物、雜志,盡都有關(guān)于甘“少佐”的記載,有的還把甘海瀾寫成小說中的“英雄人物”。筆者在東京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理發(fā)員送來了一份休息時的閱讀物,就是一本直接以“甘少佐”為書名的長篇小說。甘海瀾已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了。
日本老記者伏室高信向甘海瀾說:“十幾年前英皇太子‘來朝,本人曾經(jīng)作過盛大的歡迎。但與甘‘少佐比起來,后者是更為熱情了?!彼麄冞@樣對待甘海瀾,是有目的和要求的。過了幾天,“在鄉(xiāng)軍人會”就專程奉邀甘海瀾去赴會。在歡迎場面上,日本軍方就單刀直入地提出了空閑升被俘的真相,質(zhì)問甘海瀾,要他說實話。因為他是空閑升被俘的唯一見證人。提出了空閑升是不是畏死投降;空閑升是不是在戰(zhàn)場上昏迷之后,才被中國的軍隊送到后方醫(yī)院去的;空閑升是不是在看守期內(nèi)幾次要自殺,被甘“少佐”阻擋了的等一系列問題。
這些完全與事實不符的詢問,使得甘海瀾左右為難。要說實話呢,空閑升不僅白送了命,還落下“辱沒日本軍人榮譽”的罵名,妻子就得不到優(yōu)待。而甘海瀾本人的利害問題是,可能一下子就不受日本的歡迎了。要不說真話,順著日本軍方的企圖去“編”,又怕將來會受到蔣介石的嚴厲處分。甘海瀾是小心謹慎慣了的,我們都叫他“愚夫子”。這時他卻不立刻答復,推說時間過得久了,在作戰(zhàn)時期,大家的情緒都緊張,一時回憶不出。希望回到使館后,細細深思,再作具體答復。
甘海瀾回到使館后,趕忙同蔣作賓商量,立即致電南京向蔣介石、何應欽請示。旋得回電,叫甘海瀾隨機應變,以后凡有利于雙方“和平”外交、于己無損、于人有益的事宜,都可以相機負責辦理。甘海瀾得到南京政府的這個指示之后,就主動去向日本軍方說明,凡是空閑升所述一切經(jīng)過,完全屬實。日本軍方并將當時所錄的空閑升本人口供交與甘海瀾審閱,要求甘海瀾簽字蓋章,以作證明。甘海瀾就一一照辦了。事后,日本軍人又將甘海瀾夸獎一番說:“甘‘少佐真不愧為‘道德軍人!”
就因為甘海瀾這一證明,空閑升的神位牌子才得到送入“靖國神社”的資格。當時還舉行了一個儀式。空閑升的寡妻,還邀請甘海瀾同去“靖國神社”祭奠一番。為了把人情做到底,甘海瀾又經(jīng)取得蔣介石的批準,一一照做了,滿足了日方的愿望。
空閑升的妻子真是感激萬分,邀請甘海瀾到她家去作客,除了大辦招待之外,更有一種使客人難于接受的禮貌,一定要甘“少佐”在她家的四方形小浴池內(nèi)洗澡,空閑太太一定要給甘“少佐”擦背,以表招待之誠。客人百般不允,主人萬般請求,至于泣下,說出了丈夫生前給她的訓誡:“一定要好好地報答甘海瀾‘少佐的恩德?!?/p>
其他外界仰慕甘“少佐”之名者,請求簽名的,贈送禮物的,請赴宴的,幾乎是每天應接不暇,自“靖國神社”祭奠了空閑升之后,約有半個月時間,在軍人會館內(nèi),日本軍方又正式宴請了甘海瀾,有幾個日本軍閥在坐,杯酒言歡之際,又舉行了非正式的談話。其主題仍就是空閑升那回事。某大將與甘海瀾接席而坐,正色地問道:“甘‘少佐,我們軍人是不打謊語的。我現(xiàn)在鄭重地再請問你:空閑升少佐在中國所經(jīng)歷的事,果然如他自己所說,一切都是真的嗎?”
甘海瀾顯然很窘,但也只好硬著頭皮說:“真的,真的,我已經(jīng)仔細地反復回憶過,作了如實的證明。我不會說謊話?!?/p>
那個大將接著說:“是的,‘少佐沒有說謊。說謊的是空閑升。我們已經(jīng)詳細調(diào)查過,空閑升是在戰(zhàn)場上被俘虜?shù)摹T谀愕膬?yōu)待之下,長期時間內(nèi),他并沒有自殺過。這話對嗎?你為了顧全士官學校的師生情誼,為了帝國軍人的榮譽,為了武士道的精神,做得很對。這是軍人的‘道德。我們的‘道德軍人就值得尊重。來呀,大家為甘‘少佐干杯,為‘道德軍人、為大和魂干杯!”
經(jīng)過這一度談話之后,日本軍方?jīng)Q定,把甘海瀾作為“優(yōu)待”對象,凡有較為困難的事,甘海瀾一句話告知日本軍方,必須得到順利解決。更在普通小事上予以方便。例如,中國留學生要旅行日本各地,有些地方是禁區(qū),但只要持有甘海瀾的證明信,就可以通行無阻。又如日本士官學校、步兵??茖W校的中國留學生畢業(yè)回國時,要帶些軍用品,這在日本是不允許的。有的留學生就走甘海瀾的門路,只要他出一私人證明,就能順利放行。有一些日本老師,就時常勉勵留學生說:“要好好地學甘海瀾,以他為榜樣?!痹?jīng)有一個中國留學生平常不為房東所喜,不知怎么弄到了一張甘海瀾的名片,即貼在壁上,房主人看見了,立刻就對這個學生另眼相看。
但是,日本果然會愛上甘海瀾嗎?那肯定不是。他們首先是要利用甘海瀾來張揚法西斯的武士道精神,鼓勵日本國民進一步支持軍國主義的對外侵略行動;其次是利用甘海瀾討好侵略者而受到日本的歡迎和“尊重”,引誘中國人甘為侵略者的奴才。蔣介石、何應欽則企圖利用甘海瀾示好于日本政府,以利于維持中日“和平友好”關(guān)系,繼續(xù)其“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甘海瀾只不過是日蔣之間暫時共同利用的一個小工具而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