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余以為,凡天下名樓皆有魂。其魂,或文化、或精神、或名流、或事件,或詩詞、或歌賦、或名文,一經(jīng)歲月之浸泡,歷久不衰,便獲永生。彼時,美輪美奐之建筑,不再是凝固不變匠人心血,而有一種文化溫度氤氳于焉,有一股歷史血脈徜徉其中。岳陽樓如是,黃鶴樓,滕王閣如是,鶴雀樓亦然。
此四大名樓,在歷代文人墨客乃至尋常百姓心中,已被神話為心靈之故鄉(xiāng)。無形之中,不論陽春白雪者,抑或下里巴人,皆在四大名樓前達成一種共識:不登岳陽樓者,不知胸襟之闊大;不登黃鶴樓者,不知一江衣帶西東之悠遠;不登滕王閣者,不知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之詩意。此三樓與一條大江相臨,其胸襟遼遠與詩意,皆濺著滄浪之水。惟有一座鶴雀樓,則遠在大河之上,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生命、哲學的高度與意向,獨冠群樓。
然,鶴雀樓今安在?經(jīng)歷千載,數(shù)度兵燹,早已消失于歷史之風塵里。余浪跡神州,壯游天下,少年登黃鶴樓,觀感龜蛇鎖大江,遠眺晴川歷歷,漢陽樹簇簇猶存;而立之年登岳陽樓,憑欄遠眺,嘆洞庭浩浩湯湯,江闊云低,蘆荻悠悠,斷鴻聲聲唳東風,尋一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心境。不惑之年登滕王閣,贛水東逝,洪都故郡,已換了人間,雖落霞猶在,孤鶩早已飛遠,秋水長天之中,卻見高樓大廈林林,詩性淹于水沫。
新世紀初臨,余聞鶴雀樓重建,激動不已。人間四大名樓,獨缺與鶴雀樓相晤、相親。然,鶴雀樓所在之永濟,古稱蒲州城,春秋以降,直至盛唐,便是中國黃河流域文化盛景主場之地,與甘肅隴右之地,陜西韓城一隅,皆在當年秦皇馳道,隴右道之上,礪帶山河,襟帶長安。遙想當年,書生戍邊,劍指安西,仕子秋闈,西望長安,演繹了多少秋風鐵馬,夜臥冰河之悲愴,又有幾多曉風殘月,才子佳人待月西廂,堪稱中華文明之三大風水寶地,不可不觀也。
為謁鶴雀樓,余準備多載,做足案頭工作,只待壯年登臨。是日,洛陽城牡丹凋零,熙來攘往之觀花人潮退卻。過三門峽大橋,黃河對岸便是臨汾轄地。抵近之時,卻發(fā)現(xiàn)公路上停泊數(shù)公里之長大型卡車,因永濟山里有雨霧,禁止通行。可窺這場陜甘高原之春雨,貴如甘霖,下得正逢其時。然,對于我等游鶴雀樓,慘也。冷雨襲來,單衣難抵倒春寒涼。車停處,離鶴雀樓仍有三四百米,寬敞廣場,大而無當,幾無景觀。據(jù)導游稱,新修葺鶴雀樓砸了將近一個億,余雨中仰望,鋼筋水泥骨骼支撐之巍峨,倒映地上積雨之中,或明或暗,一片朦朧。此乃王之渙登臨之鶴雀樓嗎?
余踏雨登斯樓也。方知為觀黃河之瀾,在原址之上往黃河邊挪了數(shù)公里之遠,也非原址重建。每人掏4元錢,乘坐電梯升至六層,佇立于走廊上,東眺中條山,西望華山,九曲黃河繞樓而過。斯時,煙雨蒼茫,春風凜然,登臨而不可憑欄兮,唯有匆匆離去。王之渙之“白日依山盡”舊景不再,“黃河入海流”渾成銅汁湯湯,“欲窮千里目”被煙靄遮蔽,“更上一層樓”僅剩一個美好期盼。然,與岳陽樓、黃鶴樓、滕王閣一樣,樓因詩名,詩藉樓遠,不知是王之渙成就了鶴雀樓,抑或王之渙千古了鶴雀樓。當下,歷史之蒲州城、中都府,今天之永濟市,已不再繁華之都、通衢大道之上,鶴雀樓之冷清和凋零是一種歷史必然。斥巨資重建之鶴雀樓,亦無一點文化之厚重與溫馨,更無大唐氣象。淋雨而歸,余找不到詩之意境與浪漫。
斯樓無魂也!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