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內(nèi)的人物與人物(包括自身)、人物與社會,一定會產(chǎn)生關系和交流,如果他們沒有關系和交流,就不是小說?!都t樓夢》中言“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曹雪芹“把握”小說“關系”與“交流”確實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要做到“世事洞明”就要考量社會關系。關系學,一種研究人際關系或社會關系的社會學理論。要做到“人情練達”,需要學會換位思考,還需要長期培養(yǎng)自己梳理社會關系的能力。孔子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不惑”“知天命”就是“世事洞明”。“耳順”就是聽什么都覺得有道理,那就是“人情練達”,不論面對什么人都能換位思考。能理解他人的情感,當然會覺得聽什么都有道理。
小說中最重要的要素是人物。大家都知道小說要素有三:人物、環(huán)境、情節(jié)。五四以前的中國小說大體是以故事情節(jié)為敘事核心的。五四以后,引進了一些小說新理論,中國的小說家開始以人物和環(huán)境為敘事核心,敘事核心發(fā)生了轉移。到今天,大多數(shù)小說家、理論家認為,人物才是決定小說成功與否的決定性的要素。人物對于小說是如此的重要,研究人當然就要成為小說家的一個重要任務。關于人,《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有重要的論述:“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边@就又回到了“關系學”。研究人,不能離開社會關系,因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作家要寫出獨特的人物,這個人物要“獨特”,但“獨特”是在比較中得來的,“獨特”也不是真正的個體,而是帶著他人性的,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詩人蘭波就說過“自我即他人”。不然,你的小說人物,怎么會具有代表性,而且又能夠打動人呢?
如果你以人物為小說的敘事核心,那么環(huán)境是人物攜帶而來的環(huán)境,故事是人物之間的關系所催逼出來的產(chǎn)物。我們總是容易認為:寫一個故事,自然可以塑造故事的主人翁。這當然是有道理的,人和事是分不開的,人和他的境遇、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也是分不開的。但如果我們寫小說有清晰的人物核心觀,自然就會像沈從文和汪曾祺所倡導的那樣,“貼著人物寫”。時代自然會被人物帶出來,因為每個人物背后都站著一個時代,每個人物面前一個時代正在展開;故事自然會被帶出來,而且不得不發(fā)生,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是有關系的,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的性格,會推動故事發(fā)展,這樣的故事就是必然發(fā)生的故事,小說中的沖突就會是不可調和的沖突?!氨厝话l(fā)生的故事”,“不可調和的沖突”所產(chǎn)生的,通常都是重要的作品。所以,寫小說時,最好弄清自己小說中人物的關系,弄清人物與人物(包括與自己)、人物與時代之間的關系。甚至可以說:小說就是關系和交流的產(chǎn)物。
下面,以我責編過的福建泉州兩位作家的作品為例談談。施偉的小說《逃脫術》和林筱聆的小說《關于田螺的夢》,前者發(fā)表于幾年前,后者剛剛在《小說選刊》今年第四期轉載。這兩篇小說,也可以說是由“關系”的成功運用而成就的。
施偉的《逃脫術》,小說中的丈夫和父親最終決定表演“逃脫術”,實現(xiàn)的是人際關系的一種轉變。原本我們以為,在家庭中,一個人應該為妻兒負責,小說中的父親“逃脫”后,帶來的不是妻子的落魄也不是兒子的墮落,恰恰相反,妻兒因丈夫的“逃脫”從此振作了起來。原本的人物之間的依存關系被打破,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應該對自己負責。曾經(jīng)有一次和一個老師聊天,他說:“天才有自己的責任。”一個人如果是天才,那他要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如果他去侍奉一個不如他的親人,浪費精力,他就無法為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其實,責任和使命,每個人都應該自己認領,不能終身依靠家族中的親人,那樣親人會很累,你自己也會很累,都會喪失自我。這篇小說,體現(xiàn)了作家的“人情練達”“世事洞明”。人的情感是一步一步在關系和交流中發(fā)生變化的,這也就自然推導出了故事的結局——我們感到意外而又覺得合理的結局——王承當他承擔不了家庭重負后,選擇上演“逃脫術”。說“世事洞明”,是因為作者傳達了區(qū)別于習見的人際關系觀——也是讓人獲得大解脫的宗教觀:“心無掛礙,無掛礙故?!?/p>
林筱聆的《關于田螺的夢》,里面插敘了三段他人的故事,但插敘的故事都和“夫妻關系”有關,不僅如此,插敘的故事還全部又都落實到了小說的主人翁:一個妻子、心理醫(yī)生梁瑤的內(nèi)心世界。這樣一來,看似凌亂的三段故事就不顯得散亂了。小說撒得開,還要收得攏。林筱聆這篇小說像撒網(wǎng)一樣,最后收回來了?!缎≌f選刊》選載這篇小說時,我在責編稿簽中這樣寫道:“所有的故事,是通過人物和人物(包括自身)之間的關系、交流產(chǎn)生出來的。而‘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深入挖掘人與人之間顯在、隱在的關系,發(fā)掘人與人乃至與物、景、時代的顯性、潛在的交流,是成就好作品的途徑之一。作品書寫了一群病著的丈夫和妻子,‘我找到并確立了陌生人之間的關系,重新打量了身邊的人,作品有心理小說的幽微、婉轉和深入。女病人田螺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既是‘敵人也是‘我渴望成為的對象,夢境替代現(xiàn)實,讓小說含蓄而又豐富?!?/p>
讀過這兩篇小說的讀者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兩篇小說中的人物關系,成為了這兩篇小說結構布局的內(nèi)部支撐,也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力量。“關系學”在小說中的作用,由此可見一斑。注重小說中的“關系學”,看起來是一條冷僻的途徑,而實際上它可以成為一種閱讀和寫作的共識。
作家要努力讓自己接近“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這是小說內(nèi)需要由人物來體現(xiàn)的。作家對筆下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達到一定高度,現(xiàn)象就接通了深遠的歷史和深厚的傳統(tǒng)人文,理解、批判、贊美、扼腕是同在的。寫入小說中時,既是在寫現(xiàn)實也是在對應歷史。站到一定的高度后,作家對自己筆下人物的可貴與局限就看得很清楚,情感就不是單一的情感。唯有看得真切、清楚,作家筆下的現(xiàn)象與人物才能呈現(xiàn)得更貼近人物與社會現(xiàn)象的本質。2014年,方方的《惟妙惟肖的愛情》、畢飛宇的《虛擬》是兩篇非常通透的小說,我把它們視為注重“關系學”的小說研究標本。
如果注重“關系學”,可以有效地在小說中回避以下幾種“常見病”:一、單純地批判某一種現(xiàn)象或者人物;二、寫作的時候,即便“貼著人物寫”,也只注意到一個人物,而不是一組人物或多組人物;三、以故事為敘事核心;四、無法把對立的兩個人物寫成兩群人;五、情節(jié)推動乏力,或者成為一種敘事的暴力;六、人物形象不夠鮮明。總之,注重“關系學”在小說中的運用、用好“關系學”,益處良多。
李昌鵬:男,上世紀70年代末生于湖北。1999年在《詩神》發(fā)表處女作,曾在《詩刊》《青年文學》《星星》等發(fā)表詩作,有作品入選詩歌年選,著有隨筆集《有我在此》(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6月出版)。現(xiàn)為某雜志小說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