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夜已深了,一個客人都沒有,但酒店老板老嚴還是頑強地坐在柜臺旁。他在心里認定總會有一個客人到來的。城市很熱,在他耳邊“嗡嗡嗡,嗡嗡嗡”地哼著,像大群蒼蠅在繞著他飛,令他有點困倦。今天與往日有點不同,剛吃過晚飯時,有不少路人都在他的酒店門口停下來,伸著脖子往店里探望。但待老嚴欣然招呼他們時,他們又無一例外地縮回去,繼續(xù)往前走過去了。莫非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嚴細細回顧,確定并沒發(fā)生什么事。路人里頭有熟人也有生人,真奇怪,連那些??徒裉煲膊贿M店里來喝酒了。老嚴并不在意他們,他只在意一個人。
鰥夫老嚴在這一帶同人們都相處得很好,常有酒友找他賒賬,但是他并沒有真正的貼心的朋友。他是個謹慎的人,他知道如今在這世上,最好不要同人做貼心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才是正常的。
他有每年給妻子上墳的習慣。不久前他又去了墳山。從山上下來之際有個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他回過頭去,看見一張殘缺的臉。那人可能是得過癌癥,左邊臉上的肌肉全被挖掉了,左邊的鼻子也沒有了,只有一個小洞。
“我是老施,你的朋友呀!”
含糊的聲音,仿佛從壇子里發(fā)出來。
老嚴竭盡全力在腦海中搜索,還是想不出這個人是誰。
“算了,你是記不起來的。”那個人斷言道,“不過我嘛,總會去你店里喝酒的?!?/p>
他說這句話時,正好有一陣輕風吹過來,老嚴吃驚地聞到了濃郁的“五糧液”酒的香味,那香味正是從這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老嚴暗想,也許他是戴著一個假面,也許他是一位英俊的漢子,無論如何,人不可貌相……
“你不用回答我,你就等著吧?!?/p>
那人搶在前面快步走掉了。好一會,老嚴還聞得到那醉人的酒香。在那香味中,老嚴的悲哀減輕了。快到家時,他幾乎快把妻子忘記了。
一個渾身散發(fā)出酒香的人會是什么樣的體質?一般說來,醉漢身上總散發(fā)出酒味,但那不是香味,而是臭味。美酒被他們的身體一過濾,便成了臭水,這似乎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老嚴的鼻子是很厲害的。一張殘缺的臉,卻又有這種特殊的體質,這種情況很少有。老嚴等了又等,蚊香都快燒完了,連嗡嗡的響聲都停止了,還是沒有人來他的酒店。隔壁的臺球室也關門了。
老嚴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上樓去睡覺了。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一團東西從樓梯那里滾下來,一直滾到了地下。朦朧的壁燈照著那團東西,居然是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慢慢站了起來。
“你是哪一家的?我怎么沒見過你?”老嚴問他。
“我這不是來了嘛,還問什么?!?/p>
小孩的聲音居然也像從壇子里發(fā)出的聲音,但他的五官是整齊的。他垂著頭,哪里都不望,像在想心事。
“我明白了,你是來找地方睡覺的?!崩蠂罌]想到自己會這樣說。
他爬上樓去,拿了枕頭下來,說:
“你就在這木沙發(fā)上睡吧,我把蚊香點上。”
他正要關大門,卻又來了幾個酒友,渾身流著臭汗,口里嚷嚷道:“活不下去了!”老嚴給他們盛了酒,等他們喝完。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褲腿被人扯了幾下。是那孩子。他在暗處,沒人看得見他。老嚴朝他彎下腰去。
“他們是來找我的?!蹦泻⒊Z道。
“找你干什么?”
“找我算賬。我掌握了他們的秘密。您不會把我交出去吧?”
他們都沒注意到暗處的小男孩,也許他們眼里已是一片混沌。他們開始相互揮拳,因為老嚴刺耳地叫著要報警,他們就打到街上去了。老嚴連忙將大門閂好了。男孩嘆著氣,說他要睡覺了。
老嚴上樓躺下了,他翻來覆去,像被火爐圍著一樣。后來他起身,將毛巾浸濕了,將全身擦了一遍。這時他聽到那男孩上來了。老嚴想,這小孩心思這么重,也不睡覺了。
“我想睡,就是睡不著?!蹦泻⒈г沟?。
“你真是奇怪的小孩子。你爹爹在家里嗎?”
“我爹爹從不呆在家里,他做調查工作,調查那些醉漢?!?/p>
“難怪你說掌握了他們的秘密啊。”
老嚴在床上坐下,他沒開燈,那小孩就靠板壁站在那里。老嚴覺得他對自己有什么要求,他想等他開口講出來?;疖囋诔侵写┻^,他們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老嚴覺得那列車是開往火海的,于是全身又燥熱起來了。老嚴忍不住了。
“你爹爹的病好了嗎?”
“我爹沒病,他身體健壯得很。他的工作是調查那些醉漢的病,醉漢有各種各樣的病,有一個人,左邊的腎臟掛在腰上……呸,我說這些您不害怕吧?”
“我不害怕。你真是個勇敢的小孩。”
男孩又沉默了,好像不打算再說話。
老嚴躺下了,口里嘟噥著:“我可是要睡了?!?/p>
他睡了一覺,熱醒過來,看見男孩還是靠墻站著,像一只黑山羊一樣。
“你為什么不睡?”
“我睡不著。那個人來過了,就是左邊的腎掉出來的那個。他哀哀地哭,我沒有開門,我知道是他。我爹爹對他講過,他這個病,不能隱瞞,要公開才有救。他說,要公開的話,情愿死!”
男孩說了這一番話就下樓去了。老嚴聽見他出了大門就連忙從窗口往外看。他看見男孩的步態(tài)很鎮(zhèn)定,一點也不像一夜沒睡的樣子。他穿過街道,一個男人迎著他走來,他倆站在路燈下說話。但是那個男人不是老嚴在墳山遇見的,要年輕得多。大概也不會是孩子的父親,太年輕了。
老嚴再次躺下來,都快要天亮了,這個城市怎么還是這么躁動不安?火車就不要說了,隔一會兒來一輛,連他睡的木床都微微發(fā)顫地應和著,最要命的是那些酒友,他們坐在河堤上唱那種詛咒的哀歌,老嚴聽著他們,額頭都要炸裂了。他們罵誰呢?老嚴想啊想的,似乎就要想起來了,但馬上,腦海里又成了一片空白。
因為一直不下雨,城里到處都在發(fā)生火災。老嚴也很擔心,他的酒店和隔壁的臺球室都是木板房,只要燒燃了就沒法救火。老嚴看著酒友們漲成豬肝色的臉,暗暗感到他們當中正醞釀什么事情。以往總是這樣,當每個人的臉都漲成豬肝色時,就會有命案了。當然命案不會發(fā)生在他的酒店,一般是發(fā)生在郊區(qū)的墳山。老嚴想,這樣也好,妻子對這類事是很感興趣的,她不會寂寞了。一邊在心里盼望離奇的事快發(fā)生,一邊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那個小男孩再沒來過。老嚴含含糊糊地向臺球室的老板娘談起過他,不知為什么,老女人馬上就知道他指的是誰了。
“那是個禍害!”她驚駭地壓低了聲音,“他到處放火,要不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火災。他呆在你店里,就是為了放火。那么多酒,要燒起來可會很好看!要是我,我決不讓他進我的門?!?/p>
“那天夜里他有機會,為什么他沒干?”
老嚴皺著額頭,反倒為那小孩擔憂起來。
“嗯,應該是為了長遠利益吧?!崩吓讼萑氤了?。
現在老嚴想起這對話,的確有點后怕。他還是將那面部有殘疾的漢子看作他父親,因為兩人的聲音實在太像了。
突然,一名酒友大吼一聲,從窗口跳出去了。其余那八九個人都從酒桌邊站了起來,他們的腦袋湊到了一處,仿佛在商量什么事,又仿佛在訴說心中的害怕。老嚴覺得是后者,可怎么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后來他們就坐下來了,其中那位叫郭胖子的招手請老嚴過去。
老嚴湊近那張桌子,郭胖子就沖著他的耳邊小聲說:
“沒有臉的漢子已經搜遍了城里的每一個角落,我們不應該抱僥幸心理了,你說對不對?”
“沒有臉的漢子?是誰呢?”老嚴畏縮地后退了兩步。
郭胖子狂笑起來,其余的人都怒視著老嚴,沒人再將他當朋友,仿佛他一瞬間成了陌生人。老嚴甚至看見有兩個人緊握拳頭,這可是從未有過的。
為保險起見老嚴溜回柜臺后面,打算一旦出現緊急情況就從后面的小門跑掉。那張小門通往一個水泥廠,只要反手將門閂死了,醉漢們一時半刻是追不上他的。他的心在像打鼓一樣跳。
但是醉漢們已經不關心他了,外面有巨大的響聲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老嚴從窗戶看出去,啊,居然是夜總會!夜總會怎么會著火的?
這些漢子驚恐地傾聽了一會兒,全都發(fā)抖了。老嚴暗想,這是為什么呢?難道這火是燒在他們心里嗎?
這一群人立刻對于老嚴失去了威脅,他們東倒西歪地走到街上,用蒙眬的醉眼盯著那天空中的濃煙。
臺球室的老板從街對面過來了,他邊走邊搖著大蒲扇。
“嚴老板啊,你估計要多久才會燒過來呢?”他說,滿腹狐疑的樣子。
“真會燒過來嗎?”老嚴反問道。
“哼,這倒無關緊要。我們總得做準備,比如將親戚朋友叫攏來壯膽之類。”
“我沒有親戚朋友?!?/p>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p>
“我知道,可是已經晚了。我總是一個人?!?/p>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他居然改口了。
他的妻子過來了,嚷嚷道:
“我已經叫來了五個人,你在干什么?出去這么久,一個人也沒叫來嗎?”
那濃煙并沒有來到他們這條街,風將它吹到南邊去了?;氐戒佔永?,電話鈴響起來了。是一個不認識的人,那人問他準備做得如何了。他回答說沒什么可準備的。他本想掛了電話,那人卻提高了嗓音。
“你不能不把這當一回事!”他斬釘截鐵地說。
老嚴沉默了好一會,終于掛了電話。他聽到了對方在電話里喘氣。
老嚴以為他還會打過來,但是沒有。煙并沒有到他們這條街道來,但老嚴感到空氣很嗆人。他打了一盆冷水,將頭浸到里面。
他用毛巾抹了臉,將盆子放好,直起腰來,這時便聽到臺球室里那老女人在數落他男人。
“人人都在做準備,只有你在躲奸!你以為火不會燒到你?哼!這個事,有人早就告訴我了,是躲不掉的,有人出賣……”
老嚴覺得那女人在指桑罵槐。他想去關大門,偏偏又來了一位顧客。
這是一位滿臉通紅的老漢,好像以前沒來過。他坐下便喝酒,喝了一杯就伏在桌子上睡著了。老嚴很不高興,就去推他,推了幾下推不動,這人的軀體竟像石塊一般沉。老嚴自認倒霉,關上大門上樓去了。
坐在床上才想起臺球室老板的話,那么,這個人是不是來為他壯膽的呢?樓上看得更清楚,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十分壯觀,但很顯然,他們這條街并沒有受到威脅。他猜不透臺球室那邊的用意。突然間他背脊骨一涼:會不會是這對夫婦要放火燒他的小酒店?他仿佛聽到隱隱的敲門聲,心里盤算著:如果底下那人去開門的話,他就沖下去,將他趕出去。他的盤算沒有變成現實,那人好像根本就沒醒。
在煙霧的背景下,近處這些房屋顯得很生動,平頂的和坡頂的,很有精神地立在天穹下,仿佛要說起話來一樣。這么多年了,老嚴一直用目光同它們交流,如果它們突然發(fā)出聲音來,他會不會習慣?有人在街對面發(fā)出凄厲的哭聲,啊,是那個小男孩!老嚴坐不住了,他下了樓。
醉酒的老漢不見了,大門敞開著。老嚴快步走到男孩面前。
“有什么傷心事嗎?”
男孩停止了哭泣,老嚴發(fā)現他臉上沒有淚,眼里干巴巴的。真該死,他在作假嗎?怎么會做得那么像?
“我害了我爹?!彼f,很害怕的樣子。
“你為什么要害他呢?”
“我怕他害我。夜里,他拿起刀,舉起,又放下了?!?/p>
“這很不好。”老嚴責備他說。
“嗯,還不如我自己死呢。我沒有死,我害了我爹,他出不來了?!?/p>
“他在哪里呢?”
“地底下,閣樓里,堤壩上,到處都是他。”
“你到我店里來嗎?”
“不。”
老嚴回到店里,本想關門,想了想,又打開了。他拿不準自己這樣做是怕火燒過來了來不及跑呢還是怕那男孩沒地方躲,讓他躲到他店里來。他覺得自己對他負有責任。剛才他同男孩說話時,男孩嘴里的氣味奇臭,他吃過尸體了嗎?他是為這個在哭嗎?可是并沒有眼淚!
老嚴沒關店門。到了夜里,他還是沒關。那男孩早就不在街對面了。不知為什么,老嚴感到他在這附近出沒。凌晨兩點半,他走到窗前,看見大火已經熄滅,整個天庭都在發(fā)光。
老嚴剛一打開大門,昨天那位滿臉通紅的老漢就進來了。他好像是等在外面的。這一回他不要酒,只是坐在桌旁。
“我就是昨天給你打電話的人,”他說,“我就在街對面的旅店給你打的電話。你猜得出我為什么要給你打電話嗎?不為什么,就為引起你的重視啊。我一個一個地試探人們,這里的人很不簡單?!?/p>
“你對我的印象怎么樣呢?”老嚴問道。
“不好說。不管是誰都說不準,除非他從墳山的腳下一直挖進去,挖到里頭,那也許能弄清他的態(tài)度?!?/p>
老嚴覺得這種談話很不適合老漢,他看見他說著話兩眼就蒙眬了,然后他就頭一歪,又在桌邊睡著了。老嚴嘗試推了他幾下,發(fā)現他的身體又變得像石頭一樣沉。老嚴想,這個老漢也許是那男孩的父親?聽聲音并不像,可他說的這些事情又有幾分像。男孩不是說過,他爹爹是做調查工作的嗎?
有一位姓余的老顧客進來了。
“我不是來喝酒的,嚴老板,我是來看他的?!?/p>
他彎下腰輕輕地掀起了他的褲腿,然后笑了起來。
“外面?zhèn)髡f他的左腿是合金做的,這不是胡說八道嘛!”
“可是他的確很沉,你推推看?!崩蠂缿Z恿他。
“我不推,我知道他一睡著了就變得很沉。他有點特殊,和你我不一樣。他啊,什么地方都能去!”
姓余的伸了伸舌頭,匆匆地告辭了。
老漢大概在做夢,因為他嘰里咕嚕地在說話。
因為天氣炎熱,坐在柜臺后面的老嚴也有點犯困了。他看見臺球室的老板娘躡手躡腳地進來了,手持一根鋼針從老漢的脖子后面刺進去。這時老漢就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老嚴一怔,清醒了,他確定剛才的景象是幻覺。
老嚴走出柜臺去洗了個冷水臉。城市還是那樣,嗡嗡嗡地哼著,并不因為遭了火災有什么異樣。老嚴回想起那姓余的掀開老漢褲腿查看的舉動,不由得也笑了起來。這些酒友,把老漢看成什么東西了?不過他的確推不動他,也許他是有功夫的。老嚴早年見過一個有功夫的人,據說那人死了之后也是滿臉通紅??衫蠞h并沒有死啊,這中間會有什么聯系嗎?
來喝酒的人不多,快中午了才來了三個人。他們看見沉睡的老漢后都很吃驚,大聲說:“怎么還在這里!”老嚴想,他們什么時候看見這個人在這里的?莫非上次起火時他們就看見他在這里了嗎?
三個人都顯得很不放肆,邊喝酒邊用眼瞄著老漢,只要老漢的身體動一下他們就嚇得顫抖。老嚴以為他們會很快離開,沒想到估計錯了。喝到第三杯,三人都有點醉了,膽子也大起來,其中一位站到樓梯那里去唱兒歌,聲音輕柔,像是要唱給沉睡的老漢聽一樣。其余兩人居然抹起眼淚來,邊抹邊小口抿酒。
老嚴耐著性子聽那人唱完了,走過去問:
“你們認識這一位睡在桌邊的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人憤怒地回答:
“你怎么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難道不認識,就可以裝作這個人不在這里嗎?他明明在這里,我們每個人都看見了!自從起火以來……”
他似乎被什么東西噎住,說不下去了,他的表情很痛苦。
“啊,我明白了一點點,”老嚴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一直在裝蒜,是嗎?可是我為了什么?我沒必要裝蒜嘛?!?/p>
“你是沒必要?!蹦侨顺林樥f。
他們站起來準備走了。卻原來當老嚴同那人說話時,紅臉老漢已經醒了。
三個人緊跟在老漢身后走到了街上,老嚴心里一下子空了。有人在隔壁臺球室同老板說話,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他們在談論北方新爆發(fā)的瘟疫。老嚴覺得臺球室老板似乎為一件什么事感到內疚,這可是稀奇事,老嚴從未見過臺球室老板內疚的樣子。相反,他總是很張揚。
“被丟進了河里,他還在撲騰嗎?他沒有馬上沉下去?”老板著急地問。
“當然,”客人說,“他一直撲騰,沒死就要撲騰。誰愿意……”
客人沉默了,臺球室老板也沉默了。老嚴聽到了臺球室老板深重的呻吟。
老嚴朝外看了一下,看見天空發(fā)紅,仿佛是被那場大火燒紅的一樣。隔壁那兩人又恢復了討論,語氣熱切而緊張。老嚴不愿意聽這種事,就關了大門上樓。他剛上到第六梯級,就聽到臺球室老板發(fā)出一聲窒息的尖叫,老嚴腿一軟,坐在了梯子上。一陣忙亂的腳步聲響起,老板娘哭得驚天動地,救護車隨后也來了。
老嚴一直坐在樓梯上,他動不了。他的腦海中不斷出現北方瘟疫爆發(fā)的場面,就好像他在身臨其境一樣。忽然,他看見了那口水塘,是水塘,不是河。那個撲騰著的小黑點,不正是臺球室的老板嗎?老嚴的喉頭也有了窒息感。他害怕極了,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終于爬到了床上,躺下了。
他知道臺球室老板死不了,他這樣發(fā)作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因為內疚而發(fā)作卻是第一次。老嚴陷入了深思。三十五年前的一個黑夜里,在一盞煤油燈旁,他倆之間做了個約定。也許那不是什么約定,只不過是信口開河,就像我們平時說“北風吹得空氣有點干燥”一樣。雖然不把那看作約定,但老嚴總是記得青年時代的那件事,記得那盞老式煤油燈和油膩膩的黑方桌。他倆談話時,有人在遠方敲鼓,敲一陣,停一陣,沒個定準,令他心慌。有段時間,他想問問老飯,也就是臺球室老板,是否見過那位臉部殘缺的漢子。他嘗試了兩次,每次他還沒把話講完,老飯的眼珠就瞪得像銅鈴,惡狠狠地要他閉嘴。他還在離開時丟下一句話,要老嚴“不要隨便對有些事追根究底”。
窒息感總算減輕了。老嚴昏昏地睡去。夢里面,他和妻子在墳山奮力挖溝,妻子對他說,她想把這條溝往深處挖,挖成一口井。她兩眼癡癡地瞪著老嚴問道:“你見過這樣的井嗎?”老嚴想了想,搖搖頭。一只野雞從他眼前飛過去,空氣被它扇出好聞的味道。他正努力要將妻子的面貌看清楚,卻醒過來了。
他之所以醒過來,是因為那男孩伸手在他鼻梁上摸了兩下。
“哈哈,您還活著嘛!”他笑起來,露出白生生的獠牙。
老嚴感到震驚,因為他以前沒注意到男孩長著這種獠牙。他畏縮地看著男孩,擔心他要咬自己。
“我不咬人?!蹦泻⒄f著就在自己左手的虎口咬了一口。
手上滲出血來,他將血甩到地板上,好玩似的亂甩。
“你爹爹是哪一類型的人?”老嚴問道。
“鉆來鉆去的那種吧。他倒是很有家庭觀念。我說話是不是很老氣?別人都這樣說我。我長著這種牙,有點難為情。我下樓洗手去。”
老嚴正要跟男孩下樓,猛然看見臉部殘缺的漢子坐在過道的地板上。他的身體那么小,比那男孩還要小。他正眼巴巴地看著老嚴,嘴巴在動,仍是那種壇子里發(fā)出來的聲音。
“我喝多了,沒有給錢就喝你的酒,不過現在無所謂了,不連夜總會都被燒掉了嗎?看來我兒子很喜歡你,他媽夜里也來過了,我們都把你這里當自己家里了。”
“他媽也來過了?”
“是啊,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們愿意訪問你這樣的人嘛。你以前沒想到城里會有我們這樣一家人吧?”
他站起來下樓了。老嚴覺得他兒子的動作同他一模一樣。
老嚴打消了下樓的念頭,蹲在樓梯口傾聽。
父子倆在搶一件什么東西,也許是酒杯?兩人都氣喘吁吁,都在低聲詛咒。后來果然聽到酒杯在地上摔破的響聲。老嚴又聞到了那種很特別的酒香,應該是從那位父親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吧。
“打火機呢?打火機呢?”男孩嚷嚷道。
老嚴聽得背上直冒汗。
但是父子倆鬧著鬧著就出去了。老嚴連忙奔下樓。
店里并沒有留下父子倆的痕跡,就像沒來過人一樣,只有酒香在空氣中涌動。老嚴正想出去走一走,電話鈴響了。是那位姓余的顧客。
“如今這年頭啊,好像要返古了。嚴老板,你是如何對付每天的煩心事的?”
“我?我還沒想好呢?!崩蠂勒f。
“不可能吧?我看你相當老練嘛!”
“我相當老練?我怎么沒感到?”
“大智若愚,大智若愚??!”余姓顧客在電話那頭一陣狂笑。
老嚴掛上電話后揣摩了好一陣,他覺得這個電話的危險性超過了男孩用打火機來威脅他。余姓顧客是個無孔不入的家伙,不是連紅臉老漢的褲腿都被他掀起來看了個究竟嗎?這些酒友當中醞釀著對他的敵意。
城市又開始嗡嗡地叫起來,老嚴身上熱汗?jié)L滾,他打消了出門的念頭,將自己的臉浸在一盆水里頭。當他擦干臉時,臺球室老板的聲音就在那邊響起來了。他的病怎么這么快就好了?
“是自己投河,不是被人丟進河里。應該是好奇吧,人竟會有這么大的好奇心。那些日子天是灰灰的,沒有這么紅,因為正發(fā)瘟疫嘛。我一點都不擔心,那種人死不了的。你說這生意還做不做?做,就要承擔責任!”他突然提高了嗓門。
“老飯啊,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性嗎?”他妻子說,“我可不是那種怕擔責任的人。即使有人要放火,我也沉得住氣。哼,一片火海又怎么樣?”
這時打臺球的顧客來了,他倆就不說話了。
老嚴看見一縷白煙從酒壇子那里冒出來,他吃驚地跳了起來,全身都在發(fā)抖。他那昏花的老眼先是看到了一朵明火,接著又一朵。
“啊!啊……”他聽到自己在叫。
因為太激動,他竟然跌倒了。他倒下去時看見滿屋子都是一朵一朵的明火。他想,為什么這火燒起來不讓人感到熱?是那男孩搗的鬼嗎?他感到全身軟綿綿的,爬不起來,于是干脆閉上眼懶得動。他倒要看看最后會是個什么結局。
臺球室那邊又說起話來了,顯然是聽到了他的喊叫。
“輪到自己了,就激動起來了?!憋埨习逭f。
“也有不激動的,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出走了?!笔且幻櫩驮诖痫埨习宓脑挕?/p>
“出走?這倒很新鮮,你在哪里看到的?”飯老板被激起了興趣。
“不,我沒看到,我是在做推測?!?/p>
“你在對老嚴做推測?”
“可以這么說吧?!?/p>
躺在地上的老嚴臉上出現冷笑。臉上殘缺的漢子居然以這種方式來他店里喝酒了,這是不是要求他放棄這店子,到墳山去游蕩?但是當他鼓起勇氣睜開眼時,火已經熄滅了,也許本來就是燒不起來的火吧。老嚴坐了起來,他對自己說,他才不想出走呢,那小子完全是一派胡言。
在墳山的山坡上,開著美麗的野杜鵑花,年年春天如此。那花開在老嚴陰暗的心田里。站在坡上眺望自己的城市,老嚴喜歡將自己想象成國王。他真切地感到酒的熱力激活了這座城。老嚴已經很久沒上山了,今年也沒有去掃墓。現在,他愿意隔得遠遠地去想墳山,尤其是在夜半醒來之際。他通過一個石洞進入了山肚,在漆黑的處所走來走去。他沒有遇到鬼魂,就好像他自己是這山里唯一的鬼魂一樣。走著走著,他就走到城里去了。那山肚通城里,這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當他在硫磺氣味中打了一個噴嚏,看見星星點點的燈光時,他就知道自己已到了城里。啊,奇怪的城,溫暖的城,即使已來到了中央大道,腳步仍然踩在墳山上,那種熟悉的感覺像是一種預兆。有轎車在他旁邊突然停下了,司機探出一張充滿困惑的臉。
“您是從那邊直接走過來的嗎?這件事您能證實嗎?”他問老嚴。
“不,我不能證實。我的腦子是亂的?!?/p>
老嚴興奮起來了。走在大道旁,居然有人要他證實自己的行程,這就是城市的魅力??!中央大道附近,所有的事物都沉默著,汽車輪子仿佛脫離了地面,商店的旋轉門無聲無息地轉動著,女士們的高跟鞋就像踩在地毯上。老嚴想不明白,為什么在家中,城市就嗡嗡嗡地呻吟?
又有一天,他在晚間去了火車站,并不是為了坐火車,只為體驗旅行的悵惘的感覺。在候車大廳里,到處都聽到同一名女子的哭泣聲,忽高忽低,并不很悲傷,有點像訴說什么事。他隨便選了個空位子坐下,他買的是月臺票。
“你幫我提這口箱子吧。”老頭笑瞇瞇地說。
“可我——”
“你別不好意思了,你是來送我的。你總要送一個人嘛。瞧,開門了!”
他只好提著皮箱跟在白發(fā)老頭背后走。
但是老頭不讓他進車廂,揮著手趕他離開。
“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的戲已經唱完了。你聽,他們在到處找你,你是個讓人操心的人,從來都是!”
他踱步來到車站前的小廣場,聽見一輛又一輛的車出站和進站。他想,北方的城市,是不是已被大雪掩埋?可是這里總是這么溫暖,甚至有點燥熱,是因為酒的緣故嗎?
“我是你的姐姐啊?!迸藢λf,“我看見你跑過來,是來送我的吧?你真有心,我們只在車站才相見,平時各忙各的。”
他感到女人身上散發(fā)的熱力。他同她分手時已是子夜。
回到他所在的那條街的街口,一轉彎,他看到他的酒店的瓦屋頂上有五朵橘色的火焰在跳躍,可是沒有煙,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緊張地開了大門,一股酒香撲面而來。他沒開燈,聽到了意料中的那個男低音。他坐在樓梯那里。
“你這里藏著一個發(fā)動機,有多少年了呢?”
“應該是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吧。我倒希望——”
“你不要說那些事了,這樣就挺好。還記得我們設計的那個畫面嗎?總是那樣的,每一次都有新鮮感,對吧?”
他不說話了,他感到長著殘缺的臉的男人正在從他身邊溜出去。
他開了燈,看見店里的一切都是原樣。那父子倆是如何進來的?他說得對,的確是每次都有新鮮感。多么蹊蹺,他這樣的人居然成了城市的發(fā)動機。是因為酒,還是因為他愛刨根問底的性情?抑或發(fā)動機并不是他,而是父子倆他們自己?
他關好門,緩慢地上樓,這時城市的嗡嗡聲就響起來了,有一點點瘋狂的味道。他從臥房的窗口往外看,看見了杜鵑花的圖案。整個晚上,他不是一直在找這個圖案嗎?其實那是某個人在江邊放的焰火,它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懸掛在天穹,好像在問候老嚴。
選自《作家》2014年第1期
原刊責編 王小王
本刊責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