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她熾烈的目光，

我感受到了那種叫愛情的東西。

李小茉期待過它，

阿錦為之而亡。

在我內(nèi)心深處，

或許也在暗自渴望。

可是此刻，

我卻是一片迷茫。

我該怎么繼續(xù)這一刻之外的人生？

原刊編輯薦語

文字是太神奇的東西。廢名說，要說人生可留戀，便因為文章可留戀。真的是這樣。從最初看《水族》的狂喜、如著了魔般咀嚼它的每一個字，到現(xiàn)在和它共生和歡喜，仿佛伸出胳膊，可以看到透明的經(jīng)脈和血液的流動。我深深覺得，看到好文章的感覺就像戀愛，從最初的驚鴻一瞥、狂喜、燃燒的狂戀，到無窮地追索這些文字組合起來的緣由，到最后“在我的身體里生長起你”來的無窮的安寧和靜靜的喜悅。我說這話不是自戀，我想說的是，讓我變成和懂得這一切的是《水族》，它的魔力……它靈氣逼人，而且是一種“有結(jié)構(gòu)”的靈氣，靈氣四溢。午非以異常豐沛的情感搏擊生命，種種感觸和領(lǐng)悟，生出一路的明珠翠羽，長成了這個精靈。她選擇象征的結(jié)構(gòu)，在幾條魚和幾個女人間發(fā)展起對應(yīng)關(guān)系，以此來結(jié)構(gòu)，使得小說的骨骼與它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流眄發(fā)姿媚，言笑吐芬芳”一樣是詩性的。而所有這些，又是以極自然的筆致圓成的。周作人說莊子的風(fēng)說盡了好文章，“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使萬竅怒號，各各發(fā)出自然的聲音；《水族》也達到了這種自然的境地，是“彩樹轉(zhuǎn)燈珠錯落”和“池塘生春草”這兩種文字美融合了……花開了。

李 璐

我一直覺得自己適合養(yǎng)魚。每到春天，和那些穿梭在魚市的人一樣，盡管神色冰冷，但眼睛爍爍生輝。我尋找那些不同尋常的精靈，在它們生動有趣的親昵和對抗中，達成最后的和解。我不在乎它們最后離我而去，我只需懷念。

1

你做夢嗎？每次夢中醒來的10秒內(nèi)，我會忘記自己是誰，這是我最為愜意的白癡時光，不亞于在天堂上，看著愁眉苦臉的凡間?？墒钦渲檫@條魚，仿佛觀察了我一夜，經(jīng)常在我睜眼的5秒內(nèi)進入我的眼簾，它拼命擺動白色的尾裙，渾身珍珠般的顆粒便一齊抖動，宛如一個跳肚皮舞的舞娘。

水族箱里的三條魚，那兩條愚鈍，只有珍珠過于非凡，它無時不刻不在企圖告訴我，它有聰明的頭腦美麗的尾巴，它是個精靈?；蛘咚€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愛上它。

我下意識地拒絕著它，看見珍珠，我會立刻清醒過來；我首先想起上司“李總”傳達季度指標(biāo)的口型，他一直都那么白皙肥碩，如果你細(xì)心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老婆的頭發(fā)在右肩，情人的唇印在左頸，他上電梯前一定會遲疑第一步，給你加薪時表情像是在施恩。他沒有對我太好，也沒有對我不好，不很稱職，但也并無大礙。他背負(fù)著“李總”這個討厭的稱謂，是第一個讓我心煩的人。也許除了珍珠，并沒有人察覺這一點。也許因此，它才那么起勁地邀寵？它以為它了解我？

有那么一兩次，我走到水族箱邊，把手伸了進去。珍珠在我手指間穿梭，它身上的珍珠顆粒碰到了我的皮膚，有一點不舒服。突然我抓住了它，然后想象了一下施力的后果，可能是一縷血煙噴涌而出，或者它會發(fā)出“吱”的怪聲。我想了一下，就放開了它。它在我懸空的拳頭里很安靜，但一離開便瘋了一般地繞著水族箱狂奔，足足有10圈才停下來。另兩條魚幾乎嚇暈，在水草后瑟瑟發(fā)抖。我粗野地笑起來，一種極度的滿足感讓我很放松。

6月的時候，我在一次聚會上認(rèn)識了一個女人。她穿著珍珠和亮片點綴的裙子，在我前方晃個不停，我一下就想起了我的魚，忍不住叫了聲“珍珠”。她居然聽見了，并且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她藍色的睫毛膏有些夸張和威懾意味，她的聲線也并不柔和：“你叫我什么？”

在其后的幾個月里，我和這個姑娘的交往出現(xiàn)了幾個問題。

首先，她太不安靜。在我的記憶中，她似乎總是在忙著什么，以致我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她。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來，借著月色想好好看看她的面容，可是她好像早就等著一樣，騰地睜開毫無倦意的眼睛，嚇了我一跳。有時我想好好和她坐下談?wù)勎覀兊氖虑椋墒撬龥]有一刻安靜，甚至背誦那些條文的時候也喜歡踱來踱去，她會突然轉(zhuǎn)過頭來，表情嚴(yán)肅地說一句：床都上了，還有什么可談的？對了，她叫李小茉，是一個盡職的保險推銷員，有時我懷疑她總是上了發(fā)條一樣也許和她的工作有關(guān)。這是個適合做女強人的女人，她甚至可以在做愛中途喘口氣問我：對了，你們公司辦理集體壽險沒有？

其次，她太過主動。我努力回想我們怎么會在一起。除了她那條墜滿假珍珠的裙子，我什么都想不起來。好像她為我推銷過壽險，她還特別強調(diào)連自殺也可以得到保金，這是和國內(nèi)其他壽險不同的?。∥蚁朐谡麄€過程中，一直是她在控制局面，盡管我們后來把壽險拋擲腦后，但我還是主動買了一份，這確實有些不同，她可不是第一個對我聲色利誘的女保險推銷員?？墒?，這總是有點不妥，我是說在我的心理體驗上。我曾經(jīng)給她看我家水族箱里的珍珠，暗示她和她們之間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我甚至告訴她我是有些恨這只魚的，因為它總是想進入我的私人領(lǐng)域?？墒俏疫€是供養(yǎng)著它，給它吃進口的飼料，給它一個偌大的空間。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其實我也不知道對你是一種什么情感。

說完這些我就悄悄看著她的反應(yīng)?？墒切≤怨媚镏皇翘蛄颂蜃齑?，使那對肥唇看上去更饑渴，然后叭地親了我一口。這讓我非常失落，我以為她會厲聲詰問，或者淚如雨下，再或拂袖而去，我想刺痛她，來感受一下我們之間的情感。是的，我還需要熟悉它。

在談第三個問題之前，我不得不提到老貓。

在企圖和我們公司206號項目合作的所有的假洋鬼子里，老貓是最本土的一個。在餐桌上，老貓一點不掩藏自己對二鍋頭的喜愛，他對所謂的酒吧文化表現(xiàn)出了一種無所適從的無奈。私下里老貓說，男人之間沒有必要玩虛的，那些只是用來對付女人的。這些都讓我覺得老貓頗為可愛。

有時我和老貓一起喝酒，當(dāng)然為了看到水和船，我們偶爾也去去后海。老貓色瞇瞇地看著過往美女，嘴巴里嘖嘖有聲：一代少女又長成啊！我噴著煙，與老貓一起貪婪觀賞。

在206號項目的延展部分，我和老貓有了一拍即合的合作意向：各自拿出一部分資源在另外的平臺上，賺另一部分錢。所謂的資源，不過是整合朋友們可能動用的技術(shù)資源和人際關(guān)系。這是一段非常勞神的日子，因為盡管和公司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還是依托了206號項目的技術(shù)底盤，所以需要保密的同時，也只能自己去協(xié)調(diào)各個環(huán)節(jié)的配合。我和老貓除了206號項目中細(xì)碎的事務(wù)，還要昏天黑地地做我們自己的項目，經(jīng)常和幫忙的朋友們喝得東倒西歪。

珍珠魚非常不喜歡我的酒氣。每天我回來照例去瞧它一瞧，可是它不再沖著我扭屁股了，它倏地鉆進了水底，躲在水草后面窺視我。這不奇怪嗎，氣味是無法進入水里的。我倒在床上，李小茉一下就背過身去，留給了我一個光溜溜的后背。我使勁扳過她的身子，她拼命扭動，似乎很不舒服。我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來這里，和魚之間那個詭異的對視；我也想起和她親熱時，她哆哆嗦嗦的勁頭。不知道是不是我喝多的緣故，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就是那條魚變的，這個念頭幾乎讓我酒醒了一半。

第二天一睜開眼，李小茉正面目慈善地望著我，她說：你夜里說，讓老貓把我吃了吧。老貓是什么東西？！

2

老貓很快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為了應(yīng)付我們的小酌，李小茉學(xué)會了做幾手小菜，我的斗室經(jīng)常充斥著老貓的歡聲笑語。老貓說：“魁北克很冷，冬天整個城市都埋在一尺多深的雪里，家家?guī)缀醵疾挥霉ぷ?，也不怎么出門，出門也是去購物，呃，出門都有車，不會挨凍的?！毙≤怨媚锖鲩W著大眼睛，頻頻點頭。老貓又說：“我在魁北克有一座森林小屋，冬天燒壁爐，烤蘋果派吃。冷？壁爐可比燒鍋爐暖和多了，那感覺，簡直就像童話一樣……”此時我觀察那條魚，它歡快得簡直要跳出水面。

老貓還自告奮勇地購買了一份人壽保險，他表態(tài)這完全是為了答謝李小茉小姐的美食——讓這樣一位美人受油煙熏嗆實在是罪過啊，當(dāng)然他也強調(diào)了在加拿大已經(jīng)買過此類保險，而且加國福利之好是讓人舍不得自殺的，失業(yè)了也有足夠生活的保險金，女人更不得了，只要生孩子就可以獲得國家補貼，一家都能生活得衣食無憂。他把臉湊近了珍珠：真是頭等好事，生孩子就是女人最好的職業(yè)啦。

聽到這里，我噗地噴出飯來，白米粒噴得到處都是。老貓以為我嗆住了，使勁拍打我的后背。李小茉似乎明白什么，她斜睨著我，滿眼怒火。我不能抑制我的笑感神經(jīng)，盡管我知道這很不禮貌，但實在是太好笑了，不是老貓說的事件好笑，是那個場景下那樣神態(tài)各異的三個人，身后還有一只形而上的魚，我設(shè)想過這個情節(jié)，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效果。

一段時間后，李小茉開始有心事了。她對我更加殷勤和主動，但是意義有所不同，一切似乎成了一種補償。我們似乎有意不談?wù)摾县?，雖然我知道小茉姑娘背對著我，小手飛快地和誰誰交流短信，為了不打擾我休息，她很是體貼地把按鍵音設(shè)置成了無聲，可是，她那小尖指甲劃在手機按鍵上的刺啦刺啦聲，還是傳達了她或喜悅或焦躁的心情。這里我要提出的就是李小茉的第三個問題，不是嫌貧愛富也不是搖擺不定，而是更加令人無法忍受的——自以為是。

這一點和水缸里的珍珠簡直如出一轍?，F(xiàn)在它對我可沒以前起勁了，孕婦般笨拙起來，并帶出了點不夠自信的憂郁，它甚至開始傳授另外兩只魚“形體課”，傻呆呆地看它們搔首弄姿。當(dāng)我把臉貼在水族箱玻璃上的時候，珍珠有意識地回避和我對視，似乎在裝傻，它又瞎琢磨些什么呢？但我完全理解李小茉為什么也出現(xiàn)類似的反常。她那滿不在乎、躊躇滿志的勁頭沒有了，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樣子，簡直像個文學(xué)女青年。最可笑的是，李小茉苦心掩蓋著她那點小秘密，好像為此還暗自流淚過。有一天晚上，我差點就想和她談?wù)劻?，我差點就告訴她，快點高興起來吧，我真的不在乎！我還沒有找她談，小茉姑娘就先發(fā)制人了，她居然對我說：“我和老貓真的沒什么，我知道你不開心，但請你相信我?！?/p>

老天，她真的以為我會在乎嗎？還有就是，她要我相信她什么？這個自以為是的姑娘，她眨巴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充滿了對我的同情和期盼。我不得不從床上坐了起來，為表示鄭重，我還點了棵煙，最后我說：“李小茉呵，你就省省吧?！?/p>

206項目像個肥胖癥患者，每走一步都興師動眾。項目方方面面的配合還沒有最后落實，盡管前景可觀，但步伐沉重，好在進度基本符合前期規(guī)劃，除了聆聽每日的工作匯總，李總并沒有太多干涉。除了工作上的信任，他還破天荒地和我溝通了一次感情，在公司餐廳，他邀請我去他的桌子上吃糖醋排骨。

汁濃、肉厚的糖醋排骨?！澳贻p人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到了我們這個歲數(shù)，高血脂、膽固醇，什么都不敢多吃，你不知道那種痛苦。有錢，有欲望，又能怎樣，沒福消受啦。”

脆骨也好吃。我們餐廳的廚師還真不錯。“年輕人也有戀愛的資本，想找什么樣的找什么樣的，不合適就換，到了我們這個歲數(shù)，老婆管，孩子鬧，再心煩都得忍著，公司一堆事，回家又一堆事。都知道張總神經(jīng)衰弱吧？我也快了！能不衰弱嗎？事情實在太多了?！?/p>

李總突然把頭貼過來：“你能理解我嗎？”

這句話太突然了，我來不及把嘴巴里的排骨咽下去，就不得不對他殷切的眼神作答：理解！但是后果是，排骨汁從我牙縫里滋了出去。我沒有手忙腳亂地去擦拭李總襯衫上的油漬，倒很希望他佯裝沒有發(fā)現(xiàn)。

李總真的很配合，他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而開始吃糖醋排骨了，大口的。我猜，206項目將是我在公司發(fā)展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它在給公司帶來巨額利益的同時，也將給我?guī)聿豢珊鲆暤臉I(yè)績和小小的財富。這好運來得有點倉促，我必須小心謹(jǐn)慎。而李總，我怎么能不理解他呢，我們都是男人。他微禿的腦門閃著幾分不安，聽說董事會在調(diào)整高層，他可能是失勢的一方。

這天下雨了。回家的時候，我看見珍珠在水族箱里發(fā)瘋。它用嘴拼命拱那些小石子，拱到一邊，然后又拱回去，就像一個割麥子的農(nóng)婦。它的曲線已經(jīng)抽搐，“珍珠裙”凌亂不堪，它沉迷其中似乎根本沒看到我貼在玻璃缸上的眼珠。另外兩條魚漠然地看著它的苦行，不置可否地吐著水泡。我突然有些同情珍珠，我覺得這個世界對她并不怎么好。

珍珠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它停了下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裙尾，不過它不再扭屁股了，似乎在傾聽什么。只有風(fēng)聲，雨聲。只安靜了一分鐘，它就又開始折騰了，拼命想跳出水面，這怎么可能呢？那兩個姐妹幾乎撲哧笑出聲來。我不得不伸手進入水中，強行把它按回去，我也說了同樣的一句話：珍珠，你就省省吧。

為了這句話，它的同僚姐妹——李小茉，幾乎與我反目成仇。那晚她像打開了發(fā)動機，用那高音嗓門控訴了我一夜：你憑什么這種態(tài)度？！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你為什么不信任我？！……很多話我都忘記了，因為本來就不重要，但李小茉自以為是的缺點表露無疑，她完全誤會了我的意圖，并且給自己增添了很多煩惱。我很想告訴她是她想得太多了，可是因為害怕她的喋喋不休，我什么都沒說。那晚睡得實在糟糕。盡管李小茉不屬于溫柔的那一類女人，但是我愿意保留她求證另一類問題時的語氣。比如：因為我們誰都無法預(yù)料未來，也不能確定是否會自絕生路，所以我們需要為自己買一份保險……經(jīng)典。

李小茉已經(jīng)五天沒有回來了，好在我和老貓的項目已經(jīng)開始賺錢了。206項目還在拼命吃錢，我的老總們指望206一出臺就壓死一片，吃掉一片，再長出一片，而我和老貓卻已經(jīng)在206龐大身軀的一角吸食鮮嫩的汁液了。賺錢的感受實在是妙，但是我們必須更加小心，細(xì)心打點相關(guān)的朋友。我們偶爾也會談到小茉姑娘，比如在后海這樣口無遮攔的地方。

“李小茉還好吧？”

“我發(fā)誓，她沒有住到我家去?！?/p>

“那她跑哪兒去了？”

“不知道啊，不過她應(yīng)該還不錯?！?/p>

聽一些濫情的歌手哼哼，我也會萌生一些思念李小茉的感覺，但還是覺得這姑娘陌生，盡管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可是她穿珍珠裙的樣子，她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總是給我人魚兩界的錯覺，我沒法更靠近她。老貓曾經(jīng)暗地問我，是不是有意介紹他認(rèn)識李小茉？我只嘿嘿一笑。我心里說，但是我并沒有讓你去勾引她啊。

有時，看看那條魚的情緒，就好像也預(yù)感到李小茉過得怎么樣了。是的，她應(yīng)該還不錯，保單又定了幾張吧，或者老貓又給她講了魁北克。那么，她還惦記我干什么呢。

可是我發(fā)現(xiàn)，那條魚開始仇恨我了。比如，它不吃我喂的魚食，還輕蔑地拿尾巴將魚食打散。它也不兜圈子拱石子了，而是變得處心積慮、若有所思。早晨它眼含兇光，耐心等我睜眼對視的那一刻。我不得不加倍嘲笑它，你以為我會害怕嗎？我確實不害怕，但是我很不舒服。

就在我打算把它送給老貓的前一天，它失蹤了。

床上赫然放著初識李小茉時她穿過的珍珠裙，有一點皺，但還是閃亮閃亮。她還有我家里的鑰匙，回來就是為了拿走那條魚？我當(dāng)時這么理解：這是李小茉對我的最后一次示威。

小茉姑娘和珍珠魚集體逃離了。此時我說不上什么心情，坐在床邊很久。我深信她們對我進行過曠日持久的詛咒，并且靈驗了。

3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氣候的變化毫無知覺，但對啤酒的味道異常敏感，甚至聽到開啟瓶蓋的咝咝聲，就能分辨出哪個是科羅那，哪個是百威。當(dāng)我獨自在后海邊的藤椅上打寒戰(zhàn)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已是深秋。我搖搖晃晃地靠近水面，波光蕩漾，閃過了一只金色的魚。它意味深長地對我搖搖尾巴，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就滑進水里沒了蹤影，這幾秒光景如同幻覺。

我醒來的時候正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刻，夢中的金色魚揮之不去，我嘲笑自己是不是又開始虛妄，我養(yǎng)魚養(yǎng)得心有余悸了?，F(xiàn)在水族箱里剩下的兩條魚都很謹(jǐn)慎，它們一紅一黑，漫無目的、魅影般地在水中巡視，我暫時看不出它們有任何想法和危險性。

不一會兒我就去花鳥市場轉(zhuǎn)圈了，我和賣金魚的老頭描述夢境：“……金色的，應(yīng)該是母魚?！?/p>

臉上長了白斑的老頭嘿嘿笑了：“你說的是魚精吧？”

我沒放棄：“你這么說也成，有點媚，但不妖。”

老頭笑得更歡暢了：“有意思有意思，可是你夢到的到底是什么魚呢？”他指著水缸里上百條形態(tài)各異的魚：“瞧瞧，金色魚多了，但這些都是人工培育出來的，你夢見的是野生的金鯽吧，那可是幾百年前金魚的祖宗啊。后來金鯽顏色和體形發(fā)生了變異，就形成了現(xiàn)在這些品種?！?/p>

“變異？”一只尖嘴魚兇狠而徒勞地攻擊了我貼在玻璃上的眼珠：“為什么會產(chǎn)生變異？”

老頭從一個角落里摸出本皺皺巴巴的書，翻到某一頁指給我看：金魚變異和優(yōu)秀品種的形成，主要原因是生活條件的改變和人工選擇的結(jié)果?！翱墒俏艺J(rèn)為，不盡然不盡然！”老頭把腦袋靠近我，“生活條件的改變，是可以使魚兒發(fā)生一些變異。這些變異一般說來是不遺傳的，對遺傳起作用的還是基因：比如水泡眼，在眼睛的旁邊長個大鼓泡，把眼睛擠得朝上，這是適應(yīng)啥生活條件呢？再比方珍珠魚，鱗片朝外鼓起，看著珍珠似的，還有翻鰓、絨球，這些變異不過是基因突變，說白了就是怪胎，啥生活條件影響？扯淡！”

我饒有興趣地聽著，然后指著一條白珍珠魚說：“我也養(yǎng)過一條。不過我認(rèn)為它的變異還是受生活條件的影響：比如我的魚缸太小了，氧氣不夠充足了，魚食不夠美味了，我對它的關(guān)心不夠了，類似這些?！?/p>

老頭問：“它發(fā)生了什么變異？”

我湊到他耳邊說：“它變成人了，然后失蹤了?！笨粗项^愕然的表情我哈哈大笑起來，老頭也跟著笑起來：“你這個年輕人，盡愛開玩笑?！?/p>

這個時候，門口閃進來一個穿藍呢風(fēng)衣的女子。

我早就想認(rèn)識她這樣的姑娘了。她閃進門來的姿勢非常輕盈，就像一尾扭動的魚，她細(xì)聲細(xì)氣地對老頭說：“老板，有熱帶魚嗎？”樣子純真而略帶憂傷。不過老頭斷然拒絕了：“熱帶魚？多難伺候的東西?。∵€是買這些金魚吧，瞧，紅魚招財，黑魚擋煞?！?/p>

我們沒有買老頭的魚，盡管他的話很是有趣。他的魚群中充滿了變異的危險，令人生畏。而藍衣姑娘的出現(xiàn)是個不小的安慰。她叫阿錦，安靜得要命，和李小茉太不一樣了。我?guī)郊抑锌呆~，她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小時之久，只輕輕說了一句話：這些魚好像有點孤單。我頻頻點頭，突然萌生感動，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她那一刻的氣息感動了。但我立刻檢討自己：你怎么這么輕易就被打倒了？難道你真的了解這個姑娘嗎？想想李小茉是怎么把家里弄得烏煙瘴氣的吧，盡管有紅魚和黑魚，可是既未招財，也未消災(zāi)。想想你身上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倒霉事吧！

因有人告密，我們在206項目下私建子項目的事情不久就敗露了，我在公司的職業(yè)生涯不得不劃上句號。離開公司前，李總與我進行了一次談話。他低著頭，把禿亮的頭頂面對我，非常影響我為自己辯解的興致。李總終于無奈地抬起頭，語重心長地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而我卻一再想起糖醋排骨，我想我不再有和這個老頭一起吃糖醋排骨的機會了。他如愿保住了他的高層職位，而我這次卻沒有對他感到厭惡。

值得慶幸的是，在整件事情的處理中，除了老貓也被他的公司解雇外，沒有牽連其他人。告密者我沒有去追究，事已至此，沒有意義了。老貓被炒后立刻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我們在項目中賺取的錢和李小茉，賺的錢里有我的一半，現(xiàn)在都沒了。我在老貓樓下抽了一根煙。我看到李小茉來不及收的小背心還掛在陽臺上，似乎是專門留下向我告別的。我猜想他們現(xiàn)在干嗎呢？最后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在魁北克的森林小屋里烤蘋果餡餅吧。

在遇到阿錦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確實很不好受。在后海喝醉的時候我就罵老貓，老貓你這個混蛋，勾引李小茉就勾引吧，錢都拿走就拿走吧，可是怎么也得有個告別吧。比如陪我喝次酒，怎么可以留下我一個人郁悶?zāi)亍Ｕ嫠麐尩牟徽塘x。好在阿錦姑娘出現(xiàn)了，她符合所有浪漫故事的開頭部分，符合邂逅一詞的曖昧性，這給了我很不錯的復(fù)原動力。

可是，就在我對著安靜的阿錦發(fā)呆時，她突然說了一句話，使我如墮云霧之中，我開始意識到這姑娘是我根本不了解的一類人。

她說：你會寫詩嗎？

在我們常犯的錯誤中，表面化是最常見的一種。我回憶了很多慘痛教訓(xùn)，結(jié)論是我不比李小茉強多少——我自以為是地相信表面。我們太珍惜自己的感覺了，因為這東西不太好遇見，所以總是要緊緊抓住，哪怕只是表面的感覺。我不但對阿錦犯了這個錯誤，而且我發(fā)現(xiàn)，阿錦此類的錯誤比我更加嚴(yán)重，已經(jīng)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我叫苦不迭地面對著這些不曾預(yù)料的事情。

這個秋天我抄寫了大量的詩歌。動人的詩句并沒有讓我心情好轉(zhuǎn)，我邊甩墨水邊詛咒這些矯情的句子，我從不認(rèn)為我是一個會聽命于女人的人，然而我卻不得不討好阿錦。她讓我無法拒絕。

這個市圖書館的小管理員，我想她讀的書太多了吧，她沒有遠大的志向，除了喜歡訴說感情，她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和C的事情，積累著我對這個男人的仇恨?；蛟S我應(yīng)該仇恨阿錦？那怎么會。李小茉都沒有激起我的仇恨，這個姑娘更不會。相反，因為阿錦，我對李小茉產(chǎn)生了一絲歉疚，難怪她那么滿腔怒火——我對她的感情實在不夠好。

即便這樣，一段時間之后，我已經(jīng)沒有占有阿錦的欲望了。我不是容易被感情拖住的那種男人。于是我也不怎么恨她的男人了。我們經(jīng)常見面，有時我看朋友也會帶她去，不過我從不介紹她是誰，也沒有人要求我說明關(guān)系。大家只知道她叫阿錦，安靜的女人。天知道，她是多么喋喋不休，但我并未覺得是在忍耐，如果她太久沒有說話，我還會提醒她：“喂，阿錦，說說你和C的事情吧，對，就是C那小子?！?/p>

“他的愛情詩寫得好極了?！卑㈠\蒼白的雙手交織在一起，“他向我們圖書館贈送了200冊詩集，那天他神采奕奕，還為我簽名留念。我把這十年間他的所有作品都找到了，每天都要讀著這些詩歌入睡。”我總是吃著葡萄，把葡萄皮扔在一米遠的垃圾桶里，扔得非常準(zhǔn)。

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阿錦的愛情，她確實可以天天和C的詩歌睡覺，但C卻很快和阿錦的身體睡覺了。而且阿錦每隔一段時間，就去“膜拜”詩人C。阿錦揣著熱乎乎的崇拜，可勁兒地和C談詩歌談愛情。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在門窗緊閉的賓館里進行的，C像個特工般行蹤詭秘，他必須躲開所有認(rèn)識的人和老婆的疑慮。也許阿錦真的瘋了，在她臉上看不到任何愧疚，也沒有挫折感，她那點憂郁僅僅是因為被愛情感動。

有時阿錦會把C那些肉麻的書信給我看，我猜想她在尋找支持吧。于是嘖嘖稱贊一番。但是我心里暗暗發(fā)笑。我想起老貓在李小茉面前的那番神侃，所有的男人都精于此道，盡管形式不同，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但我沒有想到的是，阿錦不但當(dāng)真，而且沉迷。這一點又和李小茉大不相同。李小茉盡管容易被打動，但是她并不會感動。

漸漸地，我不但一點都不恨C了，甚至對這個男人產(chǎn)生了興趣。我發(fā)現(xiàn)了男人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他不知道我掌握了他們交往的諸多細(xì)節(jié)，可惜沒有機會坐下來切磋技藝，否則我一定會告訴他，那些伎倆真不算高級。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女人是很傻的感情動物，她們一旦墜入情網(wǎng)就不動腦筋，做大量沒有意義的傻事。當(dāng)然她們也很善于報復(fù)，這一點總是比男人做得更加細(xì)致和完美，但防衛(wèi)難道不比報復(fù)更重要嗎？

4

阿錦有一陣子沒有來了，但是我開始找工作了。雖然我還有點積蓄，但是我必須工作，對男人來說，還有什么比工作更重要呢？我是如此喜歡工作，機房，光纜，簇新的設(shè)備，我熟悉的專業(yè)，還有什么比這些更踏實呢？生活中，我找不到更有趣的事情了，無論是啤酒還是女人，都虛虛地飄在那里，看上去都與我無關(guān)。工作則不同了，只要我好好對待它，它就會給我豐厚的回報，不管是鈔票還是榮譽，都不曾令我失望。

可是這次我卻失算了。以我的能力和資歷，我應(yīng)聘了幾個不錯的公司，面試相當(dāng)順利，我能感覺到當(dāng)我離去時，他們滿意的目光還追隨著我的背影。但是最后我都沒有收到任職函。追問過去，人事經(jīng)理們冠冕堂皇的套話中聽不出所以然。在這個小城市，這個職業(yè)圈并不大，我似乎明白了。

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撥通了李總的手機。但是他始終沒有接聽。

這天晚上我喝多了，男人的暴力傾向被激發(fā)出來。我躺在床上計劃報復(fù)。在砸前上司的車和打斷他一條腿之間，我更傾向后者。這件事情總不是一個工程師擅長的，應(yīng)該找人幫忙。我突然想起了高大路。

他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出名的群架少年。在考試中我給他傳答案，他庇護我不受學(xué)校惡勢力掠奪，我們算得上有交情。這些年沒見，我去外地上學(xué)，按部就班地參加工作，而他畢業(yè)后就正大光明地當(dāng)起了街頭混混，聽說還進監(jiān)獄磨煉了幾年。我想大路完全有能力幫我弄斷李總一條腿，像從前那樣，我回報他需要的東西。想象著李總骨頭斷裂的慘叫聲，關(guān)鍵是他齜牙咧嘴的痛悔，我心里慢慢舒服了。

轉(zhuǎn)過臉，我突然看到，那兩條金魚正密切地注視著我。

我有很久沒有在意過它們了，我認(rèn)為它們不具備珍珠那樣犯上作亂的能力，關(guān)鍵是不夠機靈。紅魚東碰碰西碰碰的樣子明顯缺乏自信，怪不得我無財可招。黑魚的尾巴竟然經(jīng)常和水草纏在一起，那自身難保的狼狽相，就別提替我擋煞了?？墒沁@天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不同：它們同一姿勢面朝著我，就像在舉行什么儀式。我醉醺醺沖過去想恐嚇?biāo)鼈円幌拢@兩個娘們居然面無懼色。

就在我惡意地使勁拍打水缸玻璃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條磨磨嘰嘰的紅魚，背上居然長了一些黑斑?！白儺悺保@個詞在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威懾下，兩只魚稍微分散了一下，但又很快調(diào)整成原來的位置。它們的神情，分明帶有珍珠魚的詭異與挑釁。我退后，頹然地看著它們，心想，我們都變成惡魔了嗎？

次日我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天。大概是晚上的時候，阿錦來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著門口的她，她渾身濕透了。

“下雨了？”我問。

阿錦卻突然不堪重負(fù)地靠住了我。

濕冷的阿錦，一身的酒氣。我還不是很清醒，但是我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我順勢抱住了她。我發(fā)現(xiàn)阿錦的身體很是美妙。

“他要離開我?！卑㈠\哭著，“他說他不能離婚?！?/p>

“哦。”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她小巧而結(jié)實的胸頂著我的心臟，讓我喉嚨發(fā)緊。

“他說將在心里永遠愛我?！?/p>

我一只手擁著她的背，一只手?jǐn)堉难０㈠\顫抖著，可是她的腰身多么纖細(xì)，我全心沉浸在她的曼妙曲線之中。

“嗯？”

我回過神來看她，差點繃不住笑出來，我心里說，聽他放屁！但是我還是飽含同情地說：“一切會好起來的?！?/p>

然后我把她重新?lián)磉M了懷中。阿錦很聽話，她就那么哼哼唧唧地哭著，任憑我擺布。當(dāng)然我也并沒有做什么，但是我想了，想了所有可能想到的。我甚至認(rèn)為，一切將順理成章。

這就是我的表面化。

阿錦，一個讓人始料不及的女人——她的情緒慢慢好轉(zhuǎn)，但是她根本沒打算撤出C那個泥潭，多日來她的眼神因充滿了犧牲精神而越發(fā)空靈，也許她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情癡吧?？墒俏覅拹哼@貌似的神圣、實則的游戲。我甚至開始厭惡阿錦，她還不如我們李小茉活得真切，說起來李小茉還真是個不錯的姑娘。她二話沒說，就上了我的床。又二話沒說，奔向自己的幸福。我一聽到阿錦說“愛情”就冒火，這東西越發(fā)讓人作嘔了。我重新開始仇恨C這個混蛋。李總的腿可以暫且一放，我開始想要C的狗命了。

我把高大路領(lǐng)到一家價格不菲的西餐廳。一路上我一直懷疑這到底是不是高大路。我無法把眼前這個干瘦畏縮的男人和那個打遍校園無敵手的好漢聯(lián)系在一起。這十幾年，他竟然瘦成這樣。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高大路使用刀叉的樣子，還是頗為不凡，他干凈利索地肢解了牛排，習(xí)慣性地耍弄了幾下餐刀，響亮的碰撞聲引人側(cè)目。我想起一句話：面無三兩肉，必定是刁民。一瓶紅酒下肚，我有點暈乎。于是開始講述阿錦這個女人，我必須讓高大路熟悉背景。我講到阿錦的事情，高大路嘎嘎笑著，我說你看你看，我們不幫她還有誰幫這個傻瓜?。≌f到這里，我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自己最初的想法了，我懇切地拉住高大路舉著餐刀的手：拿刀逼C那孫子，讓他趕緊離婚！

三年前我挫敗了近60名競爭者，進入那家上市公司工作的時候，我就知道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意味著什么，頭腦比出身更重要。即便是找殺手，也一定不要找高大路這樣沒有頭腦的，縱然他有非常輝煌的前科。我想我那天一定是喝多了，才給高大路下了那么一個蠢任務(wù)。

次日中午酒醒，我開始打自己嘴巴，我怎么越來越蠢了。但我還不是最蠢的。高大路一早就無比神勇地去了，但是他沒有想到作協(xié)大樓是來訪預(yù)約的，還要填什么登記表，他也揣了刀去了，但是他沒有想到這把刀太長了，當(dāng)他填寫登記表的時候，刀尖居然從袖口露了出來。也許到此為止，還不能說明高大路腦子不夠用。可是接下來，當(dāng)大樓保安扭住高大路的胳膊的時候，這家伙不趕快掙脫逃跑，反倒想成功突圍，狂奔至C所在的8 層。當(dāng)他被蜂擁而至的保安死死困住的時候，他既沒有保持沉默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反而像個潑婦一樣地高聲叫喊：叫C那個龜孫子快點離婚，否則老子剁了他！

用高大路后來的話說，他總不能白去一趟吧？可他連C什么樣都沒見到，就被扭送到派出所拘留了5天。我嘔心得無話可說。要不是他沒把我供出來還算義氣，我才不會去派出所辦理手續(xù)，恨不得這個笨蛋永遠待在里面。

可是阿錦居然不知好歹地跑到我家里，向我質(zhì)問。她披頭散發(fā)的樣子著實可怕，好像高大路想拿刀威脅的是她而不是C?！肮皇悄愀傻模∧愫喼笔莻€流氓??！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么做！??！”

我氣得無話可說。然后我又開始吃葡萄了。

阿錦一把奪下我手中的葡萄，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扔在地上?！澳阒滥銈冞@樣給他造成的影響有多壞嗎？他是著名的詩人啊，現(xiàn)在大家都在議論他！”

“敢作不敢當(dāng)？給他點輿論壓力，興許他就能離婚娶你了?！蔽液軞鈶嵃㈠\這樣對待我的葡萄，還有我的好心。

阿錦帶著一種悲壯的神情說：“我理解他不能離婚的苦衷，他是一個有責(zé)任感的男人，他必須對家庭負(fù)責(zé)，我真的一點都不怪他，我愛他，所以我不會讓他為難。我是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的?！?/p>

我靠。我問：“那你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他就忍心你這樣過一輩子？你愛他他愛你嗎？”

阿錦愣住了。

我開始咆哮：“什么狗屁責(zé)任感，你該問問男人怎么理解責(zé)任感！男人有很多套話的，你們女人都傻，聽不明白。他很高興和你在一起倒是真的，為什么不呢。你年輕無知，永遠不會給他找麻煩！你就像他的糖。糖！懂嗎？經(jīng)常甜一甜感覺很好的，但是糖就是糖，不是大米，沒有你也無所謂，反正餓不死。”

“別說了！”阿錦臉色蒼白地靠在椅子上?！澳悴欢?，你不懂愛情?！彼_始抽泣。

我簡直要笑出來了。他媽的愛情。盡管我不懂什么是愛情，但是我肯定愛情不是這樣糊弄人的東西。此刻我覺得C比我無恥多了，因為我從來沒有拿我沒有的東西糊弄過李小茉，李小茉恨我是沒道理的，我可從來沒有騙過她啊。我想如果李小茉看到阿錦如今的慘狀，她一定會感激我，我始終都把棄暗投明的機會留給她。

可是這個阿錦，怎么辦哪？我經(jīng)常夢見阿錦柔軟的身體服服帖帖地躺在我懷里，在夢里她從來都不說愛不愛的鬼話，她就像個小媳婦般地和我絮叨一些瑣事，我一下一下地親她的臉蛋，她的身子滑滑的，就像一條歡快的魚。而現(xiàn)在的她就像掛在椅子上的一片樹葉，簌簌發(fā)抖。美夢已經(jīng)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了，我只能勸她節(jié)哀，希望她少受些“愛情”的磨難，那些先天不全的、病入膏肓的東西要不得。終于阿錦停止流淚，她拾起地上的葡萄，略帶歉意地遞給我。

阿錦微微一笑：“以后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了?！?/p>

我的自尊逼我也擠了個笑容，說好的。然后我看著她輕盈地閃出門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回到魚缸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喪。確實，男人都是不喜歡麻煩的。我再也不用抄寫那些詩歌了——

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我只覺得這首不錯，但是我想說，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白了，想到你如此把自己綁在虛幻中，有沒有一點悔悟呢？

兩條魚愜意地看著我，它們游泳的姿態(tài)柔媚而從容。“現(xiàn)在你們滿意了？”我把手伸進水里，我的手在水里蒼白丑陋。它們對我越發(fā)蔑視了，毫無興趣地散去。變異后它們聰明了，知道根本不用把我當(dāng)回事，我也不會把它們殺了。

5

真正令我沮喪的是我的工作。自從我決定重返正常生活，我就一直在拼命投發(fā)簡歷，而回應(yīng)者卻寥寥無幾，我考慮了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我的簡歷太過完美，一個公司除非招聘高層管理，太優(yōu)秀和太差勁的一樣不予考慮，這是為了方便管理和壓縮成本；二、我的上家公司名氣太大，即使李總那個老頭子不給我背后使壞，用人單位還是要考慮：為什么項目總監(jiān)做得好好的，突然就辭職了呢？莫不是犯了不可原諒的過失吧？三、已近年底了，除了急需的人員，一般公司都會暫停招聘新人，哪個老板會白送年終獎金??；四、那些辦事效率極低、經(jīng)常偷懶的人事經(jīng)理，根本沒顧上看我的簡歷，就連同垃圾郵件一起刪除了。我簡直不能理解我的運氣發(fā)生的跳水式轉(zhuǎn)變，我曾經(jīng)是公司最年輕的中層管理啊。而此時我就像一頭困獸般在屋子里踱來踱去，陪著我的還有兩條變態(tài)，哦不，變異的金魚，它們就像珍珠魚留下的探子，觀測著我被她拋棄后的慘狀，看到我煩躁就歡快無比，恨不得喊出幾聲“報應(yīng)”。我想，李小茉陰魂不散。好在，我并不很在意。

我慢慢意識到不能坐以待斃，等人來招我，不如主動出擊。于是我開始打電話。盡管我沒從206項目上掙到什么錢，但是在項目的運作過程中，那些相關(guān)聯(lián)的哥們可是得了不少好處，東窗事發(fā)，也沒沾上一點臊氣。我待他們可是不薄??！讓他們幫著引薦一下應(yīng)該不是什么問題吧？

看看，我又自以為是了不是？這是我一段時間以來總是和女人待在一起的惡果，從李小茉到阿錦，包括那兩條母魚，連高大路那個笨人都看出我陰氣過重了。我顯然已經(jīng)變得愚蠢，居然忘記了“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古訓(xùn)，那些忘恩負(fù)義的家伙百分之七十都不接我的電話，并迅速關(guān)機，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如出一轍般陰陽怪氣，什么“不好辦啊”、“等機會吧”，去他媽的，當(dāng)初拿我錢喝我酒的時候咋不說“不好辦”呢，他們大著舌頭粗著脖子說“沒問題”的樣子還歷歷在目。我真是蒙了，我不是刻薄人，為何人人薄待我，我怒氣難平，決定打最后幾個電話，然后就像個怨婦一般地砸東西。

最后一個人，挽救了我的家電。他叫小伍。

看到小伍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可以用“頹敗”一詞形容了。

這小子當(dāng)初在我手下聽差時的青澀已然褪盡，大冬天里還是西裝筆挺，頭發(fā)紋絲不亂，他把電腦包放在座位上時，我注意到他的手像蠟做的一般冷靜肅穆。這家泰國餐廳是他定的，看得出他很熟悉這里的菜譜，我們很快就進入用餐程序。在這之前，我們沒有過多客套，也沒有談及其他，好像我們這次見面的目的就是吃泰國菜。有兩年沒見了，看得出他依然很尊敬我，畢竟做過我的部下，而且當(dāng)初跳槽時我也絲毫沒有為難他。但他落座時一閃而過的驚異還是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偷偷照了照餐廳的鏡面墻壁，一個穿棉服牛仔褲的家伙四仰八叉地坐著，并且早上忘了刮胡子。我當(dāng)初作為“精英”的所有標(biāo)志，都悄然置換到了對面的小子身上。

好像都有點心事重重，我和小伍吃得不算盡興。但是又實在吃不下什么了。這時小伍終于進入主題：“我早聽說你在到處找工作?！?/p>

“哦。消息靈通?！?/p>

“是不是沒有進展？”

“這你都知道了？”我笑了。

小伍沒笑，表情嚴(yán)肅地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已經(jīng)感覺到情況不妙了，但還是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你的事情，就是206項目那件事，業(yè)界內(nèi)都傳遍了，不但各公司老總都知道，還都在會議上傳達給下級員工。我們公司現(xiàn)在的Ceam組長，經(jīng)常重申此事件的惡劣性，要我們引以為戒，聽說這件事還作為典型事例寫進了新員工培訓(xùn)手冊。你說這樣的形勢下，誰敢用你啊？”小伍很是愁苦。

我的心使勁往下沉，但還是故作輕松地喝了一口葡萄酒。公司如此興師動眾地對我口誅筆伐，也許更證實了我一個疑慮，我和老貓做了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但罪不至此?？赡軉栴}就出在，我們打點了小鬼，忘了賄賂閻王。要是把公司高層都打點到了，說不定我現(xiàn)在不但中飽私囊還官升三品。我不由得想起李總請我吃的那頓糖醋排骨，吃了不吐怎么行呢？李總用意之深，估計不僅是在拉選票上，只是我這個笨蛋當(dāng)時一頭霧水不明就里。唉，百密終有一疏，還是我們對形勢了解得不夠深入，另外我又沒老貓腿腳快，沒做好逃命的準(zhǔn)備，就只有受死了。我把我的看法和小伍說了，小伍非常贊同。

“媽的，真是萬惡之源一個‘貪，早知今日，我何必當(dāng)初呢?！弊類盒牡氖俏疫€沒得到什么好處，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狠狠地罵了老貓幾句，他怎么就不想著把我也帶到魁北克去呢？

小伍建議我改行，說某公司的劉總退休后開了鴨脖子店，叫“夕陽紅”牌，意喻老而彌堅、絕不服輸。還有他們部門的老趙，去年辭職后賣高爾夫球桿，從香港的闊佬到小鎮(zhèn)上的地痞都需要他的球桿，生意那叫一個好。實在不行就換地方，去北京上海深圳，改頭換面重新做人……我忙叫小伍打住，我說你這都是些餿主意，我肯定還做我的專業(yè)，而且不會離開這里。小伍一時語塞，不停地搓手。抽了一根煙，小伍說，要不就等到過了春節(jié)再說，節(jié)后招聘的公司多。然后他去結(jié)賬，并制止正欲起身的我：別和我爭了，你現(xiàn)在沒有工作。

這句話不輕不重地抽了我一下，我愣了半天，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臨別時小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似乎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他的手冰冷，這一握，我就像在和另一個世界告別。

我打算從泰國餐廳走回去。路上我還在考慮是否要找李總報仇。拐過第二個街口，這個念頭已變得索然無味。又拐進一條胡同，我也不覺得那么心煩了。走路最大的好處就是看美女，可惜一個個還不如李小茉漂亮，不如阿錦嬌媚。想到阿錦，我不禁有些生氣，她果真和我斷絕了來往，沒有一點消息。這個死心眼活受罪的笨蛋！恰巧路邊有一塊小石頭，前方無人，我抬腳就把它踢飛了。

這時我聽見有人叫嚷：“誰這么不長眼，敢禍弄老子的棋局！”

晚上我就給我媽打電話，叫她把我小學(xué)參加象棋比賽的獲獎證書找出來。我媽愣了愣，接著就埋怨我從不回家看看。說我爸迷上打太極拳了，晚上睡覺都不安生，左一胳膊右一腿的，還說我姐的男朋友又吹了，但是那男人還算有良心，給我姐留了輛小汽車。我忙問什么牌子？我媽說是奧拓。我氣，我姐就值這么個破車啊。我媽說，不給不也就沒有了嗎，還是不錯的，現(xiàn)在我買菜都坐專車去了。

為了防止我媽沒完沒了地扯下去，我不得不找個借口掛了電話。我不禁想起我小時候，我媽恨不得占用我所有的空閑陪她瞎聊，這是因為我媽的語言體系特別發(fā)達，一件事兒說三遍都不重樣。這樣的本事不用是非常痛苦的，于是她就成了話癆。我姐隨我爸是個悶罐子，家中倍受其害的就是我，我后來明白我媽找我聊不是因為我不像我姐那么悶，而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我媽這個人，特別自戀，她看著我聊有滿足感。上了高中，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就拿了一支鋼筆放在她手里，我說媽，你寫吧，把你想說的都寫下來吧，將來一定能出書，能賣錢，你都講給我聽多浪費啊。

我媽篤信這個經(jīng)常拿作文比賽獎狀回來的兒子的鬼話。她真的打算出書賣錢了?？墒亲彀鸵桓匿摴P，那些神嘮叨就出不來了。我媽急得直轉(zhuǎn)圈，就像眼看煮熟的鴨子要飛了。后來我媽說，兒子，有辦法了，我來說，你來幫我記好了……

直到我上大學(xué)，才終止了我書記員的人生。工作后，我很快就搬出來住了，并且禁止我媽擅自來訪。好在我還有個嫁不出去的姐姐，暫且頂替了我的位置，雖然她壓根不做筆記。但是我媽也說了：看著你姐聊天，沒勁！

就是因為多年來承擔(dān)著陪聊的任務(wù)，導(dǎo)致我除了功課，啥也沒學(xué)好。比如中國象棋，小學(xué)三年級我參加校隊，四年級拿了校賽亞軍，可是六年級我就被淘汰了，因為我實在顧不上訓(xùn)練，我媽天天都掐著表等我做完作業(yè)陪她聊天呢。我和房六說這些的時候，他一直以為我是開玩笑，笑得前仰后合，說我真逗。

房六就是那天在胡同里下棋的人，他說我一腳踢飛了一盤千古難逢的好局。

我把房六招到家中下棋，最不痛快的就是那兩條魚了。估計珍珠沒有傳授過它們見到這種場面如何應(yīng)對吧。房六嗓門大，“飛相！”紅魚就是一哆嗦。加上房六落子地動山搖，兩條魚更是嚇得花枝亂顫，如果有胳膊，早就抱作一團了。我斜眼看著魚缸里的翻天覆地，真是樂不可支。當(dāng)然我也要忍受房六的腳臭，他下棋喜歡脫鞋盤腿，一副道行很深的樣子。

不過我也奇怪，房六常年在胡同里下棋，水平怎么那么臭呢？我這個小學(xué)棋手竟然常常將他的軍。每當(dāng)這時，房六就贊嘆道：“高手高手，兄乃當(dāng)世高手！”我也慌忙謙虛一番：“哪里哪里，全靠賢弟承讓！”

在工作一籌莫展，阿錦銷聲匿跡的日子里，和房六下棋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每天上午10點他夾著棋盤準(zhǔn)時來我家報到，然后我們開幾局，抽煙胡噴一番，再開幾局。似乎他覺得這比在胡同里和一幫老頭兒扎堆有趣。其實我并不在乎房六會不會下棋，他能天天來，完全威懾住了那兩條猖獗的魚，我就很滿意了。同時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也不在乎我愛不愛下棋，有時我們喝啤酒胡扯，常常就忘了開局。房六閑扯云山霧罩，神乎其神，雖然和我媽風(fēng)格完全不同，但口才卻有一拼。在他眾多真實性有待考證的話題里，有一句話我想還是肺腑之言，房六說：生活真他奶奶的沒意思，無聊透頂。

我勸房六還是找個正經(jīng)事兒干吧。他一臉決然：這哪兒成啊！咱是堂堂正藍旗皇族后裔，雖然京城里只剩下幾間老房子，那咱也是阿哥！只要吃得上一口飯，就決不能去做那些腌臜活計！我冷冷看著他吹牛。他在這城市只有一個遠親姑媽可以依靠，那個古怪的老格格管他吃住，并給他一點花費，據(jù)他說，她年老，需要有人照顧，但不相信任何男人。房六灌口酒，又朝我訴苦：她說死了就給我一筆錢，可她怎么老不死？

如果放在從前，房六這樣的家伙我根本不會搭理，可是現(xiàn)在他能躺在我家沙發(fā)里打酒嗝，是因為我和他一樣無聊。當(dāng)然，我還有比他更多的麻煩。比如我以為阿錦就此消失了，這天卻突然接到了她的電話：“能和你談?wù)剢?？”阿錦的聲音似乎被烤干了，干澀異常。

“一個女人？”房六就像嗅到血腥的獵狗一樣興奮起來，沒等他問什么，我就把他和他的棋盤一起推出門去：三天內(nèi)不許找我！

然后我手忙腳亂地打掃屋子，慌張中碰倒了酒瓶，我看到兩只魚對我的嘲笑。以后再收拾它們?，F(xiàn)在要命的是房六的腳臭。我打開窗子，一股冷風(fēng)夾雜著雪花，狂撲而來。

在阿錦消失的這段日子，我多次想象我們重逢的情景：她一定更加消瘦憔悴，含淚望著我，“我真傻”，她無助地說，我立刻把悔悟的姑娘擁進懷里。或者她一根筋傻到底，直到進了老年院的一天，我們在老年院的草坪上相遇，此時阿錦已經(jīng)干癟蒼老，豐韻全無，滿是皺紋的手緊緊抓著C的詩集，扉頁上是他老得掉屑的肖像——那家伙笑得陰氣縱橫。這時候她已經(jīng)老得哭都不會了，還會和我說“你不懂愛情”么？

實際上我和阿錦的重逢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她確實消瘦了，但并沒有含淚望著我懺悔。她直愣愣地走到窗前，任憑風(fēng)雪揚起她的長發(fā)，一句話都沒有。此時我垂手立在阿錦背后三米的地方，像一個小偷般不敢打擾她。

不知過了多久，阿錦輕輕關(guān)上窗戶，然后轉(zhuǎn)身，露出一個安寧而空洞的微笑。

我想我之所以對阿錦如此遲鈍，是因為我長時間不工作并且與房六廝混的原因，我的反應(yīng)力與判斷力都下降了。那天我竟然只會傻傻地看著她。不走運的是，就在我們四目相對之時，又停電了。如果不是停電，也許我會走上前去，然后抱著她拍打她的后背，說哭吧哭吧阿錦——我不是已經(jīng)想象過無數(shù)遍嗎？可是停電了，阿錦變成了一個黑黑的剪影，她的輪廓被窗外的月光擴大后映在窗戶上，就像神話中龐大的怪物。

在黑暗中阿錦開始說話了，她以一種冷靜而古怪的口氣，講述她與C的事情：

“我每天給他發(fā)一百多條短信，并不停撥打他的手機。他不回復(fù)，也不接電話。后來他換了號碼……沒關(guān)系，他是著名詩人，總是能在網(wǎng)上找到他的蹤跡。我又得到了他的新號碼?！焙诎道铮㈠\露出了一個陌生的有些詭異的笑容，我看到她的牙齒貝殼一樣發(fā)著熒光。

“你和他談什么？離婚嗎？”

阿錦一愣，啞然而笑：“當(dāng)然不是。他怎么會離婚呢？他那樣的人。當(dāng)然不是說這個。我只是問他，還愛我嗎？”

這回輪到我啞然而笑了。好在黑暗遮掩了我們彼此的嘲笑。

“他怎么說？”我點了一支煙。

阿錦停頓了一會，她微微低下頭：“你早知道他會怎么說。不是嗎？”

她頭低得很低，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后來他說，只要我不騷擾他，他可以繼續(xù)愛我。我說和從前一樣？他說是的，和從前一樣。”

我忍不住冷笑：“你信嗎？”

阿錦抬起頭，口氣輕柔：“我信不信有什么關(guān)系？他那態(tài)度，一切都很明了。有一次我在作協(xié)門口堵到他，他很熱情地和我握手，說，小錦同志，好久不見了。我還有個會，再見了?！悴挥X得可笑嗎？”

阿錦又停住了，剪影晃了晃，她換了條腿支撐，并裹緊了大衣。

我也覺得甚為好笑：“你就沒抽他一大嘴巴？”

阿錦的冷笑頗為不屑：“我知道，他在應(yīng)付和遠離。我只好繼續(xù)發(fā)短信打電話，我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欺騙我？他回信：你要把我逼瘋嗎？”

這時我聽見阿錦咝咝地笑了，嘶啞而冰冷的笑聲，讓我突然想起了李小茉。我想當(dāng)她和老貓登上奔赴美洲的班機時，當(dāng)他們在魁北克的森林小屋嘲笑我的失敗時，她一定也會發(fā)出同樣的笑聲?？墒俏艺娴牟辉诤?。因為李小茉并沒有給我太多麻煩，可是阿錦就不同了，她竟然不明白當(dāng)她變成麻煩時，愛情又算什么東西。

“現(xiàn)在，”阿錦伸手扯了扯頭發(fā)，“他竟然威脅我，要告我惡意騷擾。我不怕打官司，我什么都沒有了，可是他還有一張臉。他最怕的就是丟這張詩人的臉。不過，他最近的詩歌寫得很不好，有一次館長說他很久不出席圈子里的飯局了，說是身體欠佳?！?/p>

當(dāng)我在阿錦的語氣中聽到一絲報復(fù)的快感，我有那么一刻感到釋然，這姑娘終于開竅了。可是我高興不起來，這太不像阿錦了，我對任何事物的變異，都有天生的恐懼和抗拒。

沉默良久。我以為她說完了：“那么——”

“噓——”阿錦把指頭豎在嘴邊，“別說什么。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是很沒意思，也沒有意義，我明白無論我怎樣做，我們都回不到從前。我們的愛情，已經(jīng)完結(jié)了……”

她又提到“愛情”，我像被針扎了一下。

我冷笑著：“我倒很想看看你們在法庭上反目成仇的樣子，那時你們還會不會提起愛情?！?/p>

我等著阿錦發(fā)怒，可是她沒有。倒是我有點哆嗦。我點了棵煙使自己平靜。阿錦像是睡著了一樣，無聲無息。我發(fā)現(xiàn)她今天一直非常冷靜，沒有哭哭啼啼，甚至經(jīng)常笑出聲音，她怎么了？阿錦動彈了一下身體，黑影似乎很疲倦：

“是的，也許你是對的，這不是愛情?！卑㈠\的聲音低沉哀涼，但出奇地坦然，“‘我們的愛情，說真的，我為此感到羞愧。”

沒想到她用到“羞愧”一詞，更多惡毒的嘲諷被她羞愧的聲音堵在嗓子里——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空氣像凝結(jié)了一般，我們陷入了無盡的沉默與黑暗。

很遺憾我看不清阿錦的表情，直到她離開，電也沒有來。那是一個錯誤重重的晚上，我像是參與了上天的陰謀，并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阿錦。

6

房六后來說，他三天后如約來訪，可是我不在家。

也許我在家吧。可是這些天我又一次陷入了無休止的睡眠，睡得死過去一般。房六是在第九天或者第十天才敲開門的，我陌生地看著房六和他腋下的棋盤，抹去眼角厚厚的眼屎，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我使勁回想。房六進門后就咳嗽起來，他邊開窗戶邊說：

“老兄，我還以為你被那個女人奸殺了?！?/p>

阿錦。我突然想起來了，阿錦。

阿錦死了。

第三天我確實不在家。我去了阿錦的單位：市圖書館。我想去看看她的自殺現(xiàn)場。去了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沒有多少人來的圖書館，居然蓋了這么高的樓——八層！還有小電梯。我立刻想到如果他們不這么腐敗，只蓋到三到四層，阿錦跳下來碰巧在電線上一擋，頂多摔破點皮，大不了骨折打點石膏，怎么會把內(nèi)臟都摔破呢。我找到那個館長，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把頂樓的鐵門鎖上？然后把他的一個茶缸摔碎了，他叫保安把我轟出去，并且說：“你是干什么的？神經(jīng)??！簡直無理取鬧！說不定小錦的死還和你有關(guān)呢。”

我很憤怒，當(dāng)我用平生最大的聲音告訴那個老頭，是C！害死這姑娘的是C那個傻逼，那個人渣！這老家伙竟然像安慰精神病人一樣地，用極其平靜的聲音點撥我：他倆的那點事，都是老黃歷了。那點舊賬，值得翻來翻去嗎？這也有損死者的名節(jié)啊。

兔死狐悲。我想，只有我能替她手刃仇人了！我去找C了（這次我親自動手，我?guī)Я税沿笆?，絕對不會從袖子里露出來），可是那天他沒有上班。登記處的人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最后告訴我大詩人帶全家去三亞度假了。什么時候回來？“你是干什么的？”媽的，我是干什么的？你說我是干什么的？

房六聽得忘記了抽煙，他忙不迭回答我：他們也配問你？兄乃當(dāng)世第一情癡！

我愣了愣，我說房六你真能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情癡阿錦怎么會死呢，那天我本來想說，那么——我想說的是，那么你做我女朋友好嗎？這句話我想了很久了，可是那天，她一打岔，她一說那該死的愛情，我就忘了說這句要緊的話了，我不是情癡，我是白癡。我居然就聽?wèi){她那么離開了，她臨走還對我說了句“謝謝你”，我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但是她掙脫了，我居然沒有死死地拖住她，如果知道她兩個小時后，就從圖書館的樓頂跳了下來，我怎么都要死死地拖住她，讓她做我的女朋友。我是個白癡，這連我養(yǎng)的魚都知道。

對，我是一個養(yǎng)金魚的白癡。為什么要養(yǎng)金魚呢，阿錦明明想養(yǎng)熱帶魚的。后來我去了第一次遇到阿錦的地方，揪住那個長白斑的老頭，我呵斥他說，什么紅魚招財黑魚擋煞，到頭來紅魚黑魚都變異了，變得奸詐詭異，古怪丑陋，為什么要變異？！

老頭一邊掙脫我一邊辯解：變異有什么不好？變異是生物進化的標(biāo)志！不變異能適應(yīng)生存嗎？不變異能討人喜歡嗎？活得長的、漂亮的都是變異品種！那些不變異的野生金鯽，你還見得到嗎？都被歷史淘汰了！我聽到圍觀的人哄笑。我們的對話好笑嗎？我松開他，突然想起我夢到過的那條金色錦鯉。恍然間，又如在夢中。

回家后，我對紅魚和黑魚陡生歹念。這些天它們表情愉快，對著一臉沮喪的我甩尾巴，我無法容忍她們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更無法容忍紅魚帶著身上丑陋的變異招搖過市?？吹搅藛?？——房六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現(xiàn)在魚缸里只剩下了一條唯唯諾諾的黑魚，只要我的目光投射過去，它就緊張得發(fā)抖，但還不忘討好我地扭扭身子?！班?！”我做了個手勢——我已經(jīng)，把那不倫不類的紅魚扔到了樓下。我對瞪大眼睛的房六笑了：這可是十四層樓哪！

其后的日子里，我陷入了無止境的臆想和絮叨。一個人的時候我就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我甚至期望在似夢非夢的時候與阿錦的鬼魂見面，那我就抱住她說你怎么這么傻呢？然后嚎啕大哭——需要說明我還沒有哭的機會，阿錦的后事是她老家的哥哥來辦理的，圖書館開了個小型的追悼會，可惜那個館長不但沒有邀請我，還告誡保安，千萬不要讓那個“神經(jīng)病”闖進來。我無法寄托我對阿錦的哀思，只得對我身邊的人不停地絮叨。我像祥林嫂般對房六喋喋不休：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她心情不好來找我，就不知道她當(dāng)晚會去尋死。早知道我怎么也要死死拖住她，求她做我的女朋友……房六自感在我的生活中陡然重要起來，他每天夾著棋盤和使命感而來，將陪伴我從消遣變成了義務(wù)。每當(dāng)他伸手拍拍破棉絮般堆在一個角落里的我，我便活過來，開始說：我真傻……在房六充滿同情的目光與嘆息中，我也看到了彼此的滿足。

這樣的日子也終究會使人厭煩。終于有一天房六打斷了我：“我說，你確實很傻，這有什么用呢？為什么不做點什么?！闭f著，他打了個呵欠。

我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春光大好，柳樹上抽出的嫩芽張著小口要奶吃，一切似乎都萌生出了新生的景象。我陡然躊躇滿志，該去找C算賬了。

房六真是個好兄弟，他幫我打聽到C的家庭住址，并且找到他的表姐夫一起開車送我去那里——他和他表情緊張的表姐夫都戴上了墨鏡，他們莊嚴(yán)肅穆的表情適時地提醒我——這是一場正式的復(fù)仇?？上乙怀鲩T就感到了骨寒，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像一只休眠已久的蟲子，被突然放在光天化日下。我挺了挺腰桿，我想我的樣子比見小伍那次更窩囊。

這是一個周末的清晨，我們的車停在C家樓前的草坪邊。房六打聽到他家有狗，“他總是會出來遛狗的?！狈苛鶎ξ艺ＵＱ劬Γ缓笥盅杆俅魃夏R，并拿出了準(zhǔn)備好的望遠鏡：“我們要是有把槍就更好了。”

我看著房六，他的興奮程度和全副裝備讓我覺得他才是殺手，而汽車后座上還裹著棉服的家伙似乎只是一個跟班，他打起呵欠，導(dǎo)致我也睡意來襲。

春天真不是行兇的好季節(jié)。

太陽光暖洋洋的，那兩個家伙終于摘了墨鏡，打開車窗，曬起了太陽。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阿錦在草坪上睡覺。她閉著的眼睛睫毛抖動，嘴里說冷。突然醒來，我差點就掉了淚。

這種傷感情緒影響了我的復(fù)仇，使我突然力氣全無。房六拍著懶洋洋的我：“別慫啊，別慫啊兄弟。這不是化悲痛為力量的時刻嗎？”

C全家終于其樂融融地去草坪上遛狗了。這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見到C：高大肥碩的男人，一副銀邊眼鏡，兜著脆弱而狐疑的眼神。后背有點駝，顯得憔悴，似乎一個驚雷就可以殺死他，根本用不上匕首。他轉(zhuǎn)頭看三歲小兒、妻子和一條白狗，眼神透出一點慈愛，那一刻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好像他心地純潔，道德高尚。他手里還拿了一張白紙，他低頭，口中念念有詞，他可真像一個詩人啊?？墒撬v足的地方正是剛才夢中阿錦躺過的草坪，這足夠勾起我另一種遐想。仇恨，頃刻就爬滿我的額頭。

我打開車門，沖了下去。真他媽的，我竟然沒踩穩(wěn)，是摔出車門的。

房六和他的表兄七手八腳把我攙扶起來，拍拍我的褲子，然后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高爾夫球桿塞到我手里。

不知道他們怎么想起來買這個。很合適。比匕首更實用和隱蔽。我像拄著一根拐杖，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男人。我腦子里設(shè)計著揮桿打中他后腦的動作，全然不顧只有我這一個小個子跛子，那兩個同謀已經(jīng)在我身后回到了車上。

而此刻，C，他正面向我。

他似乎瞟了我一眼，但是這個有眼睛沒目光的蠢人，他只瞟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讓我瞪住他，就不堪重負(fù)地跪了下來。

我愣住了。他跪在地上，手抓胸口，腦袋幾乎抵到草尖，他是要對著阿錦的陰靈磕頭嗎？

他終于伸出一只手，對著半空亂擺，那張白紙被揉得皺褶不堪，那場景，就像一個敗兵在搖白旗告饒。他的妻兒呼啦圍了上去?！八幵谀睦?？在哪？”隨著他妻子尖銳的變調(diào)的呼喊，唯一一點空隙，也被趕過來的狗填補了。

我，蹲了下來。點了棵煙。

他妻子打了120，并把他身體放平。他頭頂有點微禿，我只能看到那一片光的顫抖。好像他沐浴到的春光都是偷來的，這種難以承受的驚心，讓他像一只垂死的大型動物般，沉浸在自己的末日時光里。

我笑了起來。但是我的嘴咧得很疼。我笑得并不開心。我不知道為什么。

在120的鳴笛聲中，房六終于忍不住下車，過來拖拉我，他聲音顫抖：快走??！警察來了！

我扭頭說，你他媽這還算仗義。這次我是真的笑了。

房六始終不能理解我為什么連屁都沒來得及放，就把那個胖詩人撂倒了。開始我覺得那是阿錦。那片草，就是阿錦。但是我又想到阿錦在天有靈，是不愿用仇恨來完結(jié)這段關(guān)系的。否則她為什么要走掉呢。所以我歸結(jié)到，天意。想到這個，我嚎啕大哭了。我終于有了哭的機會。房六貼心地拍著我的后背。

想到購置高爾夫球桿和望遠鏡的熱情，我沒有責(zé)難房六的臨陣脫逃。而我也沒有作更多解釋。我只是告訴他，我太困了，我還要繼續(xù)睡覺。

我胡亂擦著眼淚鼻涕，躺回我亂七八糟的床。

我無數(shù)遍想象過阿錦也躺在這里。我想進入她的身體，可是無法進入她的心靈。我也不曾進入過李小茉的內(nèi)心，雖然那是因為我本無欲望。我同樣也沒有靠近過C，這個我以為我早已透析和熟知的人。我以為我早已經(jīng)歷過的內(nèi)心，如今都變得陌生。

我沒有去打聽C的后來，他死了還是活下來，都無所謂。我不再仇恨他，也不再替阿錦怨恨他，對他更多的是嫌惡和淡漠，甚至一絲憐憫。他是我不了解的人，是那種不值得被記得的可憐蟲。

“要不，你和我表姐夫去做點生意吧?？傔@樣怎么行？”我聽見好兄弟房六在背后說。

7

這個春天我犯了嚴(yán)重的咳嗽，好像暖風(fēng)中有無數(shù)蠢動的小蟲子堵在我的嗓子眼里。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性咳嗽，沒必要吃藥。這就像甩不掉的一個包袱，我背著它走上了經(jīng)商之路——我呈現(xiàn)的病態(tài)，讓我的合作者有點擔(dān)心。不過房六的表姐夫同時也感到欣慰，他終于幫助一個即將頹廢而死的白領(lǐng)開始創(chuàng)業(yè)了，并且選擇了最為合適的行業(yè)：家具業(yè)。

再見“表姐夫”，和上次刺殺行動中木訥的司機判若兩人。這個健壯的男人有極好的食欲，他粗大的手指剝基圍蝦的熟練和靈巧令人稱奇，令我稍感不適的是他總是扎著鮮艷的領(lǐng)帶，脖子勒得發(fā)漲，一顆敦實的頭顱看上去固執(zhí)而沉重。

“家具的需求變化快，經(jīng)營家具不需要太多資金，這行業(yè)也沒有什么壟斷和巨頭，門檻很低，絕對是你的首選！”他夾起一塊三文魚放進嘴里，濃烈的芥末讓他打了個噴嚏。

這個噴嚏引起了酒桌上另一個人的反感。

當(dāng)我咳嗽著走進飯店包間的時候，她也是這副表情。房六和“表姐夫”多少都表示了一點關(guān)心，唯獨她，先皺起了眉頭。不過她還是禮貌地欠了欠身子。我知道她一定是房六的表姐。名叫烏美琴。

不久之后在去往河北莒縣木材加工廠的路上，我還特別對烏美琴表姐的名字做了一番表揚。我說表姐你的名字取得太好了。你長的樣子，你頭發(fā)卷曲的樣子，你說話的樣子，你坐在那里打盹的樣子，甚至你給咱表姐夫點煙的樣子，都讓我相信你肯定叫烏美琴。

“表姐夫”邊開車邊笑。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烏美琴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覺得我恢復(fù)了一點體力，咳嗽也好了很多，我相信烏美琴是個有趣的女人。

烏美琴看上去十分緘默。但她的眼睛告訴我，她不是沒有話說，只是不說而已。以后的交往證實了這一點，烏美琴的語言像一條永不干涸的溪流，她不像我媽那么絮叨，但遠比李小茉善于表達，也比阿錦通俗。不過她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扔掉了表面的矜持和沉默，前后變化之大，讓我有一些吃驚。

跟隨“表姐夫”跑遍了河北的木材加工廠，多數(shù)時候我聆聽并觀察，如表姐夫所說，我需要盡快了解這個陌生但并不復(fù)雜的行業(yè)。表姐夫希望我能參與到一個新項目中去——多日來他一直在試圖說服我相信，活動兒童床在大中城市的前景可觀：他認(rèn)為這種床可成為這些缺乏玩伴的孩子的玩具，同時他們的父母也更喜歡節(jié)省空間、花里胡哨的東西。

做家具生意一事對我來說就像一個遠方親戚站在面前，永遠是半熟的感覺。上一次發(fā)財夢的重創(chuàng)，大大降低了我對財富的欲望，我對自己的財運將信將疑。如果說我表現(xiàn)出了積極的態(tài)度和配合的姿態(tài)，那更多是因為除此之外我也實在無事可做，無錢可賺。駕車在綠油油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飛馳，空氣很清新，特別是看著一個名叫烏美琴的女人豐腴的背影，這一切似乎都還值得經(jīng)歷。

這里需要提一句那條家養(yǎng)黑魚。有時我在車上看鄉(xiāng)村風(fēng)景的時候會突然想起它。就剩下它一個了，這讓我有一些惡意的快感。每次出遠門回去，我總擔(dān)心它是否還活著。有一次甚至看到它倒漂在水面上，可當(dāng)我心情激動地走近，它又突然翻了個身，活了過來。不過值得欣慰的是，我已經(jīng)看不到它的任何歪念頭了，它平庸得只剩下等死，等我投放魚食的時候賤賤地甩幾下名貴的尾巴。它不再折騰了，我覺得整個家都安靜了。

可惜烏美琴不這么認(rèn)為。

她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就被這條黑魚所吸引?！八菞l有心事的魚，你看不到嗎？”我說我沒看出來，我只關(guān)心烏美琴為什么要來我家，而且背著表姐夫。我對她有好奇心，所以我暗合了她。但我對那一刻有不信任感。

那次烏美琴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好像果真如她所說，只是想來我家看看。不過她做了一個別有意味的舉動，就是赫然躺到了我的床上，她拉過被角，蓋住自己的臉。

然后她把眼睛露出來，滴溜溜地打量著我。那時我正襟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吸煙。我猜測她此舉的用意。難道她只是累了么？

她孩子般的神情，很吸引人，并很容易讓人忽略了她年長于我?guī)讱q的年齡?？此呛雒骱霭档谋砬?，也很有趣，我理清思緒，清除邪念，給她倒了杯水。我說，你看茶杯放哪好？

她忽地坐了起來。說，就放床頭吧。那時我知道即使她對我有某種暗示，也是極有分寸的，從任何一方面來說，我們都還有遙遠的距離。

短暫的沉默后，烏美琴和我談起了兒童床，她覺得她老公在很多時候過于猶疑?！澳鞘撬豢舷嘈湃说木壒??！睘趺狼倨擦似沧欤胺且现覀儌z跑這么多路嗎，其實價格也差不了多少?！?/p>

我倒不擔(dān)心這個，但是我對李武兄弟的工廠實力缺乏信心——他們連四面刨都沒有，僅僅有價格優(yōu)勢不夠的吧。這個問題，烏美琴和她老公站在一邊：“沒什么的，價格夠低就好，只要拿到訂單，其他問題他們自己會解決的?！?/p>

烏美琴在外很少發(fā)表觀點，好像僅僅是老公的陪襯——在他簽合同的時候遞上一支筆，或者在酒桌上適時提醒：你胃不好，少喝一杯吧。不過烏美琴掌管著財政大權(quán)，那滿是水鉆的小包包里有一枚重要的公章和兩本支票。這已讓她足夠滿足。

如果烏美琴心情好，她還會偷偷向我透露家中存款的位數(shù)，已經(jīng)擁有兩處公寓的烏美琴夫婦，正準(zhǔn)備購置第三處房產(chǎn)——所以烏美琴總是隨時準(zhǔn)備搖下車窗，搜集那些花花綠綠的售樓廣告。她更喜歡見縫插針地和我們討論：哪怕是車在路上，她也會扭過身子探討各個地段的升值潛力，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戴著貓眼戒指的手，優(yōu)雅地挽著“表姐夫”的胳膊。

我不得不承認(rèn)烏美琴對待這份家業(yè)的熱愛常常打動我，我真希望也找個這樣的老婆，我奔波勞累之余，聽她哼著《四季歌》啪嗒啪嗒地數(shù)錢，而且需要說明的是，出身皇族世家的烏美琴是很有風(fēng)韻的女人，每每她落座于酒席間，那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廠長都會有一點點騷動，他們往往轉(zhuǎn)動餐桌，或者咳嗽成一片。烏美琴的高貴得體，使她鶴立雞群地獨立于一桌俗男人的話題之外，并且只用一個指頭就可以擋開那些企圖灌倒“表姐夫”的酒杯。

我由衷地欣賞這時的烏美琴。

但是我畢竟不比從前。經(jīng)過了一些事情后，我對很多事，尤其是女人，變得內(nèi)斂而遲疑。何況她還是朋友的老婆。但烏美琴對我的興趣卻有增無減。這多少讓我有一點小小的慌張。

關(guān)于我的過去，早就是房六和表姐夫的飯后談資，但烏美琴還試圖再探聽點什么。我總是用一句話來抵擋：“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我想這個女人是因為寂寞吧，寂寞是所有貴婦人的通病，換句話說，是吃飽了撐的，總是要有點小意外和小刺激，來打發(fā)富裕生活里多余的時光。因此我對烏美琴只有那一點好奇，而沒有想動她一根指頭的欲念。我想我們之間，不可能有更多懸念。

但是烏美琴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危險性是逐步顯形的。

8

在莒縣我們又安扎了一月之久。住在這個臟亂的小縣城里，烏美琴并沒有表現(xiàn)出難以適應(yīng)，只在打發(fā)夜晚的無聊時光時，表現(xiàn)出對“斗地主”的濃厚興趣。表姐夫呵欠連天地陪著，我則心不在焉。只有烏美琴，興致勃勃地盯著紙牌，她熱衷于游戲，像對財富的迷戀一樣，讓我有那么一點點感動。誰不喜歡充滿激情的女人呢？不過我明白，只限于某些方面。

經(jīng)過苛刻的比較選擇，我們終于和李氏木材廠簽訂了兒童床的第一個訂單。多日的奔波總算降下帷幕。李武兄弟在莒縣最好的酒樓安排了一場宴席。

李武兄弟，哥哥李武，弟弟李和，都穿著皮衣，像1990年代國產(chǎn)片里的暴發(fā)戶，但那身衣服卻難以和他們的身體融合，弄得他們很不舒服。李和嘴角結(jié)了很多黃色的瘡疤，說是上火導(dǎo)致，一吃菜就齜牙咧嘴地喊疼。

我觀察到烏美琴的柳葉眉蹙了起來，她不停地吹甲魚湯，一副心急喝熱湯的樣子。我沒什么食欲，北方縣城酒樓的飯菜，就像一個濃妝艷抹的村姑，怎么吃都不熨帖，不知道是少了什么還是多了什么，只有表姐夫，不但吃得熱火朝天，還經(jīng)常打著手勢，鼓勵李武兄弟賣力干，金山銀山就在前面——他喜歡在飯桌上鼓舞士氣。此時我和烏美琴都如同閑人。

“你不覺得我老公有丘吉爾的風(fēng)范？”旁邊的烏美琴小聲對我說。

我敷衍地點點頭，我的余光看到，烏美琴的臉色一片暗沉。

我只好把身子坐正，沒頭沒腦地去插男人們的話：“運輸公司都聯(lián)系好了吧？”

李武說：“本地公司，和我們合作好幾年了，肯定沒問題?！?/p>

這時，我“噗”地把湯汁噴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頭看向我。

烏美琴很及時地把餐巾遞了過來。

我卻趕忙尋找表姐夫的眼睛。他此時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只擱淺的魚，幾分戲謔，卻不在意。我討好地對他笑了一下，我的余光看到，烏美琴露出壞笑。

莒縣是個臟亂的小縣城，但值得懷念的是它隨處可見的民間故事。比如道光年間著名的貞婦譚二娘，因得罪鄉(xiāng)人，有人傳言給在外做生意的丈夫，誣其不忠，于是她咬破手指寫千字血書，陳訴冤情，然后上吊而死，昭示身家清白。還有一個不知什么年間的落魄秀才，在破廟里研習(xí)詩書，與荒郊野鬼同宿一室，稱兄道弟。后考取功名不忘鬼友，娶其丑妹為妻……莒縣到處充斥著這樣大忠大義的故事，我們一邊揉著吹進灰塵的眼睛，一邊嘖嘖稱贊這樣的窮山惡水之地還出過這等烈性女子和仗義漢子，只有烏美琴不發(fā)一言，臉上是捉摸不透的神情。到我們的車經(jīng)過莒縣市中心偌大的牌坊時，李和簡直是歡呼了：看到了嗎？這就是著名的御賜牌坊！又是一個烈女的故事……

“夠了！”正當(dāng)我和表姐夫翹首觀望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座的烏美琴簡直可以用憤怒來形容了，而且她的情緒來得沒頭沒腦：

“這里怎么出了這么多傻瓜！”

這句話不但顛覆了經(jīng)理夫人一貫的優(yōu)雅莊嚴(yán)，也嚴(yán)重地傷害了為我們送行的李氏兄弟。

“一個女人懂得什么！”表姐夫的貌似訓(xùn)斥也不能挽回什么，從李氏兄弟鐵青的面色上可以看出，烏美琴從此成了莒縣不受歡迎的人，她實在不該在蔑視莒縣的同時，連同忠義賢良也一起蔑視了。誰也不能明白這個女人發(fā)的什么瘋，除了我。

在一個合適的時候，我掐住烏美琴的胳膊，還兇狠地?fù)u晃了兩下，我說：“你想害死我嗎？”我指的是在莒縣的飯局上，她在桌子底下摸我的大腿一事。她睜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那眼神分明在說：你說些什么啊。

我憤恨地又使了些勁：“別裝了，你都忘了嗎？你知不知道你有男人？你瘋了嗎？！”

烏美琴似乎回過神來，她竟然不想掙脫我的武力，反倒把身子傾靠過來，雙臂緊緊抱住我：“是的，我瘋了！我就是瘋了！”

她帶著一種得意的神情看著我的慌張，滿臉都是挑釁和嘲弄。

我們的身體就這么僵持著，誰也無法擺脫誰地扭結(jié)在一起。這種逼迫并沒有威脅到我，反倒激起了我強烈的報復(fù)心。我掰過她的臉，低下頭，狠狠地咬住她的嘴唇，仿佛那是兩片營養(yǎng)豐富但令人討厭的生魚片。我聽到她哼了一聲，但在我毫無憐惜的侵占下，并沒有退卻。

回到滿是灰塵的家里，我竟然有了陌生的感覺。黑魚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歡快，把我和過去的記憶再次聯(lián)結(jié)起來。我陪著它抽了兩支煙，想了一會過去的事情，心情逐漸暗淡。直到想起烏美琴，想到她該如何和表姐夫解釋腫脹的嘴唇，我才有了一絲快意。

我懊惱不已的是，浪費了那么多時間陪她“斗地主”，竟然沒有看出這個女人的險惡用心——我對女人的遲鈍再次顯現(xiàn)。我一直不肯把烏美琴和那些無聊虛榮的貴婦人相提并論，她們的名字在各種版本的名著中都可以尋覓得到，可是烏美琴在我看來是缺乏背景的，她還不夠富有和虛幻，甚至我之前對她還懷有一點好感。再說了，表姐夫也是一個不錯的人。

誰能想到，這個女人，居然在莒縣的飯桌底下，向我毫無準(zhǔn)備的大腿，卑劣而齷齪地伸出了手指。正是她這愚蠢而庸俗的行為，粉碎了我對她的美好想象，并且讓我在表姐夫面前突然矮了一頭。烏美琴這個蠢女人，她不明白，其實我更喜歡對她意淫。

我懊喪地吐著煙圈，一邊撒下魚食，分別已久的黑魚竟然游得飛快。

盛夏時，李氏兄弟的工廠交付了第一批活動兒童床的貨樣。同時我們也爭取到了本市最大的家具城的訂單。表姐夫抹著腦門上興奮的汗珠，拿出汗?jié)n漬的訂單給我看：“兄弟你看，市場不錯的，這第一單的1000件，我要親自去莒縣驗貨?！?/p>

“貨樣不是沒有問題嗎？”烏美琴一邊喝著茶，一邊翻著報紙。她嘴唇上的淤腫已經(jīng)沒有了。自從那次教訓(xùn)過她以后，烏美琴再也不敢造次。每次見面，她都老實得像個中學(xué)生，還陡然生出喝茶看報的好習(xí)慣，我想她是想把臉埋在報紙后面。這并不會讓我覺得她變得賢淑，倒是把她的狡黠和生動都掩藏起來了。

“看樣是看樣，驗貨是驗貨，而且，要細(xì)細(xì)地驗，一件一件地驗！”表姐夫聲音明顯提高，“跟了我這么長時間，這個還要問嗎？”

烏美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從報紙后面露出來，不無厭惡地瞟了表姐夫一眼，然后又意味深長地在我身上掃了一下，我正欲躲閃，她已經(jīng)收回目光，一言不發(fā)地藏了回去。這個過程迅速得讓人難以分辨三個人之間的變化。但是我還是感覺到，有一些事情已經(jīng)改變了。

9

最熱的一天，我的房間里出現(xiàn)了一股惡臭。

仔細(xì)分辨，好象是動物尸體腐爛的味道。可是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股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讓我無法入睡，于是我招呼房六來下棋。

房六坐在對面，似乎對這氣味一無所覺。我是多么喜歡他這種獨活的境界。自從跟著他的表姐夫婦去做家具生意，我們見面也少了，看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多多少少地發(fā)生著變化，而他這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讓我更加落寞。聽說他做政協(xié)委員的族人終于為他謀了份差事，不久就要去北京了——在他祖輩生活過的大殿里抖抖撣子、拂拂塵埃。說來也不算太失身份的事情吧，但不知道是不是房六心里認(rèn)為的不無聊的人生。他不會告訴我，好兄弟不是什么都能說的，他能這么坦然地與我一起坐在惡臭里下棋，已經(jīng)是難得的事情了。

可是房六還是出其不意地嘆了口氣。

他說：“你說這亡在你宅子里的，到底是個什么活物呢？”

我說：“想必也是個糊涂如我的東西吧?！?/p>

如果不是房六身后的黑魚做出了一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我們都不會想起從前的事情，而把這盤棋當(dāng)作在另一世了。

可是黑魚卻撲騰出很大的水聲，上發(fā)條般地在水里兜起了圈子。房六停下棋，看了我一眼。

“兄你還惦記著那個亡故的女子么？”

我揣摩了一下，才想起他說的是阿錦。我突然發(fā)現(xiàn)，居然對她有些忘懷了。這讓我有一點自責(zé)，為了掩飾這種情緒，我起身倒了杯茶給房六，并且脫口而出：“你表姐最近很愛喝茶?！?/p>

在房六略顯驚異的神色中，話題自然地轉(zhuǎn)移到了烏美琴身上。

我以為房六會告訴我一些關(guān)于這個表姐兒時的奇聞趣事，就像人們通常從家人嘴里聽到的那樣。可是房六卻告訴我，他的表姐是一個沒有骨氣的女人，當(dāng)初為了一點小錢就違背家族的意見，嫁給了那個平庸而世俗的男人，現(xiàn)在，終于要自食苦果了——她要離婚了。

盡管我沒有大驚失色，但還是把茶倒灑了。

房六頓了一頓，語氣似乎有些緩和：“不過，她也有她的難處。以后你慢慢會知道的?！蔽疫€沒有充分理解房六這句話的含義，他就跳下床，開始掀我的床板。

“兄臺，看灑家與你捉那惡鬼出來——”

此時遠在莒縣驗貨的表姐夫，不知道我正與他的小舅子翻箱倒柜地尋找一個未知的尸體。我并不恐懼看到那個亡物的樣子，但是烏美琴的婚姻狀況讓我心神不寧。她肯放棄那幾位數(shù)的存款和貴婦的生活么？為什么放棄？與我有關(guān)么？這個瘋狂的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這些問題，相比此時表姐夫的處境，都不重要了。李和兄弟這對貌似忠厚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在1000張兒童床的生產(chǎn)過程中，沒有沿襲他們祖輩的忠義賢良，而是偷工減料地使用了劣質(zhì)的五金配件，導(dǎo)致承重出了問題。表姐夫憤怒地在木屑飛揚的木材加工廠對李氏兄弟咆哮：

“重新開模！墊片全部重新生產(chǎn)！”

我們誰也想象不到表姐夫那張憤怒的臉，因為我們不能體會對于這一大批產(chǎn)品，小小的金屬墊片到底有多大的作用。所以當(dāng)他打過電話來訴說此事，我關(guān)心的是我們的成本是不是因此提高了，而他那想要離婚的貴族夫人，則關(guān)心他什么時候回來簽署離婚協(xié)議。

表姐夫沉默了十幾秒鐘，用萬分沉痛的語氣說：不懂誠信，做生意做人都做不好。

這句堪稱警世箴言的話，一下?lián)舻沽宋?。我突然覺得這世上還真有表姐夫這樣的好人，我甚至覺得他簡直是國家的希望。可我就是沒想到，這也是他的遺言。

過了很長時間，我重新回想表姐夫打來的那個電話，感到了深深的自責(zé)。我應(yīng)該去莒縣幫他的。我不知道烏美琴是不是也懊悔自己對他的態(tài)度，還有房六，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家族對表姐夫的評價表現(xiàn)出來，卻那么不經(jīng)意地把他們的蔑視顯露給我。這一切，都使我們在想到表姐夫這個人的時候，懷有愧疚。因為，我們最終承認(rèn)他是個好人。他娶了一個窮困無著落的女人，并義無反顧地幫助她那些除了皇族血統(tǒng)和高傲就一無所有的家眷，乃至熟人——我這個落魄青年僅僅因為認(rèn)識了房六而得益。他不是好人，還有誰是呢。

可是在他死后，把他當(dāng)作好人又有什么意義，這比我們看到自己的狹隘和自私更令人難過。

當(dāng)烏美琴顫巍巍地敲響我的房門的時候，我一下就猜到了是她。我?guī)е购廾偷乩_房門，她嚇了一跳。明天就是她丈夫的葬禮，可是她卻在黑色裙袂下，穿了一條顏色艷麗的長襪，她那奇怪的裝束，讓我有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我在考慮，是不是不該讓她進來。可是她懇求地說：讓我來幫你找找那個死東西。

她顯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反倒在進屋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少女般的羞澀，并且有些調(diào)皮地躥到魚缸前，對那條孤單而古怪的黑魚打招呼。

等她的騷動平靜下來，我看著這個顯然頭腦昏漲的女人，帶著怒氣問道：“你為什么要離婚？”

一絲驚詫之后，烏美琴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大義凜然的神情。她斜視著我，好像我是一個膽小的懦夫，她一字一句地道：為了你！

我腦子嗡地一響，如同被澆了一頭屎。我憤怒地指著她：“烏美琴，你不要污蔑我。我和你清清白白……”

烏美琴的鼻尖頂住了我的指尖，她微微仰著頭，眼睛里也噴出了火：“你以為你和我清白嗎？那個狠命吃我嘴咬我心的男人清白嗎？那個天天盯著我后脖子看的男人清白嗎？”

我后退了一步。

她往前一步：“就是我老公現(xiàn)在站在這里，我也敢說，我愛你，我就是要離婚?！?/p>

提到表姐夫，我的正義感和道德感使得我又挺直了腰桿，但還沒輪到我反攻，她又挺過來：“現(xiàn)在他死了。他死了，我也不會說假話。我不會騙他，也不會自欺?！?/p>

我愣住了。說來說去，好像我是一個騙子。我內(nèi)心憤怒，又無從辯白，不得不對這種勢力產(chǎn)生畏懼。我最后只能于事無補地說了一句：“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愛你?！?/p>

可是這句話對烏美琴絲毫沒有殺傷力。她帶著勝利的笑容，瞥了我一眼，然后就開始掀我的床板，翻我的柜子，干得那個起勁，就好像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哎，我不需要你來找那個東西。”我說?？墒撬涠宦?。那個場景有些滑稽。渾身散發(fā)著熱力的烏美琴控制了局面，我只有在一邊抽煙的份。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想如果沒有表姐夫這塊陰影，她在這里忙碌似乎也是和諧美好的，我對事態(tài)的發(fā)展感到迷茫。

我們還是找不到那個氣味的來源。但是烏美琴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詩稿。我看了看，是當(dāng)初為阿錦抄寫的詩歌手稿。“拿來。”我伸手去搶。

烏美琴卻成功地捍衛(wèi)了，并且溜到窗戶邊輕聲讀起來。

我用充滿敬意的手給你帶來

我無窮無盡的夢幻的書籍，

被激情折磨得蒼白的女人啊，

就像被潮水磨損的灰暗的沙粒；

從時間之火中傳來了號聲古老，

我用比那號聲更古老的心，

為你，因無窮的夢而蒼白的

女人，獻上熱烈而多情的音韻。

烏美琴的眼神充滿了怨尤：“這就是你愛的女人？你還愛她嗎？”

在烏美琴的眼神中，我突然看到了阿錦的影子，那一夜窗戶邊幽怨的靈魂，仿佛又回來了，只是她無論換什么樣的面孔，不變的是那令人窒息的逼迫。

我說：“過去的事，別提了?！?/p>

烏美琴卻不知深淺地?fù)]動著那些詩稿：“為什么不提？你不再愛了嗎？”

我開始煩惱，壓低喉音：“別和我提愛！我誰也不愛?！?/p>

烏美琴的眉毛挑了挑，她一揮手，那些詩稿就像雪片一樣從窗口飛了下去。

我沖到窗邊，它們打著轉(zhuǎn)，不情愿，也不留戀。就像阿錦落地的姿態(tài)。

我打著寒戰(zhàn)，發(fā)瘋般地推搡著烏美琴。你他媽滾，給我滾！

烏美琴幾乎被我推倒，但她頑強地站住了，并且為了防止我把她趕出去，她死死地拉住了門把手，雖然一臉驚慌和迷茫，但是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似乎在等我平靜?？墒俏也荒?。

我恨不能把她的手指掰斷。她凄厲地尖叫。可是倔強的烏美琴像一棵藤蔓植物一樣，死死纏住了我家的門，憤怒又無計可施的我，開始砸屋里的東西，碎玻璃飛濺，在烏美琴的尖叫中，我感到莫名的釋然。

我確信我內(nèi)心憎恨這個女人。

從上一次咬她開始，我就想狠狠地報復(fù)她?？墒俏也恢涝趺醋觯拍芮∪缙浞?。顯然這一次，我又失去了控制。我把烏美琴扔到床上的時候，我想我腦子中是有一兩個理由的。比如地上都是玻璃碴，我們已經(jīng)無處落腳。而且她的額頭擦破了，流了一點點血，但她卻殺豬般地尖叫個沒完，我擔(dān)心鄰居都要報警了。那一刻我真想殺了她。

還有就是這個女人的癡貪。在無法應(yīng)付我的暴力驅(qū)逐時，她雙腳離地反抱住我，我反而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同時她用她的胸脯死死壓住我的臉，分不清到底是誰想讓誰平靜。

我撲上床掐住她的脖子：你這個瘋婆子，你到底要干嗎？！

烏美琴是根本不怕死的。她憋紅了臉，無法呼吸，就是這樣，她依然用最后一點力氣擠出一句：愛……我。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我。我松開她的脖子，卻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你他媽別和我說愛！

烏美琴哭了，她的驕傲，挑釁，狡猾，都躲在淚水背后，她乞求般地咕嚕著：那就做。做愛。好嗎。

我有過幾個女人。李小茉不是第一個。大學(xué)時候，談過一個女朋友。都說初戀是最難忘的，我不是。我?guī)缀跬四莻€女孩的相貌。我想我還不太會愛。像我這樣的男人，不是很多嗎？雖然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我愛你。不要用耳朵去愛。眼睛也不太管用。腦子也有進水的時候。可能只有心。心不會騙你?？捎袝r，心會因為疼痛變得麻木。

阿錦死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她。

烏美琴在我懷里哭了很久，哭到我?guī)缀鯇λ龥]有欲望了，她才止住淚水，怯怯地用手指撫弄我的下巴，她問，你在嗎。

我想她問的是，我的心，還在嗎。

我想，那一刻，我是在的。

我有點感動，也有點想哭。我俯身抱住她溫暖的身體。

烏美琴的身體，似乎是一場為我準(zhǔn)備已久的盛宴。遺憾的是，我們在惡臭中完成了這個過程，不過似乎不覺得了。當(dāng)我終于平靜，我才仔細(xì)打量烏美琴的胴體。我發(fā)現(xiàn)她是美麗的。這讓我有了一點點慚愧。

“現(xiàn)在，你好了吧？”她平靜地問。

我不明確她指的是什么，所以沒有回答?？墒俏业氖种?，還捉著她的手指。

烏美琴笑得甜蜜而傷感。

“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了?！?/p>

“你咬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了?！?/p>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你過得不幸福嗎？”

烏美琴的臉上閃過一絲陰云：“沒遇到你之前，我沒覺得不幸福?！彼悬c憂傷地看著我，“人都是貪心的吧，誰也騙不了自己的心?！?/p>

迎著她熾烈的目光，我感受到了那種叫愛情的東西。李小茉期待過它，阿錦為之而亡。在我內(nèi)心深處，或許也在暗自渴望?？墒谴丝?，我卻是一片迷茫。我該怎么繼續(xù)這一刻之外的人生？

烏美琴白皙而柔軟的手擋住我的視線，我閉上眼。我厭惡被她的自以為是操控，于是再次野蠻地進入，只想更加徹底地摧毀她的愛情。

當(dāng)一切都平息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地上破碎的花瓶里，有一只死老鼠。

10

對這只老鼠的來歷，聞知的人都莫衷一是。

我離家前所有的門窗都是緊閉的，下水道也都有防鼠裝置，而且這個衛(wèi)生街區(qū)已經(jīng)多年不見老鼠了。歷史上我最后一次親見老鼠，應(yīng)該是我父母家的儲藏室里那一只。如果不是它咬爛了我從小到大所有的獎狀，我是不會捉住它然后倒釘在墻上的。我還記得它負(fù)隅頑抗的樣子，一對長牙又尖又利，差點咬到我的手指。我辦公室里也有過一只，在中央空調(diào)的隔板里跑來跑去，我加班的時候，能聽到它在那里活動?？墒侵钡轿译x開公司，也未曾謀面。

奇怪的不是花瓶中如何跑進了一只老鼠，而是，它居然無法逃出來。我一直想象它該怎么逃生，可是都沒有辦法去驗證，我陷入在這種遺憾中，努力去淡忘這件事情邊緣的其他事情。比如在它被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場，我和烏美琴那瘋狂的一夜。我記憶中只有它那腫脹流水的丑陋模樣，代替了烏美琴白皙的腿，腰肢的弧度，以及她耳垂上細(xì)細(xì)的絨毛。而且，烏美琴頭發(fā)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似乎也和它那令人作嘔的尸臭混為一談。所以，對烏美琴，我很快就被迫失去了回味與懷念之心。

我盯著表姐夫的遺像，也是這么想的。

表姐夫在遺像上笑得很厚道，讓我稍感安慰。想象不出，厚道的表姐夫怎么會去揪李和的衣領(lǐng)，即使墊片的返工令他不滿，他也該想到，畢竟是在李和兄弟的家門口，他不該去勒地頭蛇的脖子?？v使莒縣出過眾多剛烈的貞女，但也出過刺殺皇上的刺客，綁票商賈的土匪，表姐夫的暴烈，激發(fā)了兄弟倆更為暴烈的反擊——李武抄起了一根兒童床的床腿，打在他的腦袋上。

我也周密地想象了當(dāng)時的場景，并為表姐夫設(shè)計了多種避免悲劇的可能。但是除了聯(lián)想到那只老鼠的死亡，我在表姐夫的葬禮上，并無更多想法。我的沮喪阻礙了我悲傷。表姐夫的死，讓很多事情成為泡影，我第二次滿懷憧憬的創(chuàng)業(yè)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看到前來吊唁的家具城老板握著烏美琴的手，語氣哀痛又不失振奮地說：“他是為了產(chǎn)品質(zhì)量而犧牲的，他給我們樹立了榜樣，企業(yè)家都應(yīng)該向他學(xué)習(xí)！”

烏美琴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眼睛紅腫，臉上卻沒有淚痕。我在一個安全的距離里，偷偷打量她，努力調(diào)整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她是表姐夫的遺孀，房六的表姐，充其量我們玩了一個月的“斗地主”。當(dāng)她的丈夫在莒縣出了意外，她來找我。她成功地幫我找到了家里的死老鼠。我還應(yīng)該記得一些別的嗎？

好吧，我承認(rèn)除了死老鼠，我們還發(fā)生了一點愛情——如果我可以斗膽認(rèn)為，那是愛情的話。在我這種人身上，愛情可能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因為我不是表姐夫那樣有求必應(yīng)的好人，我也不是C那種恬不知恥的壞人。我是一個，喜歡養(yǎng)魚的，小個子男人。我有點虛偽，也有點多情。更多時候，我表現(xiàn)得有點無情，這還是因為，我有點膽怯。

烏美琴終于看到了角落里的我，眼睛居然亮了一下。我只好假裝悲傷地走上前去，說了一句“節(jié)哀！”其實我還想問一下，李和兄弟被刑事拘留后，那一批兒童床的貨款是不是能追討回一部分？那里面可有我五萬元的投資啊?？墒菫趺狼倌呛箮о恋难凵褡屛液薏坏悯咚荒_，還來不及說什么，身邊又擁來慰問的人群，我只好躲開了。

對著表姐夫的遺像鞠躬的時候，我在心里認(rèn)同這是一個好人，并且真心地感到了抱歉。我回避去想一些無法解釋的事件，因為我不想太折磨自己，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我轉(zhuǎn)身時，聽到烏美琴悲戚的哭聲。

接到小伍電話的時候，我正對著黑魚發(fā)呆。我從來沒有對它這么好過，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好，因為我身邊只剩下它了。它悄無聲息地，陪我到了今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墒呛隰~似乎不太明白我的心情，依然和我難以溝通，似乎也不喜歡被關(guān)心的飽餐的日子。到底是條魚，我還盼望有人給我喂食呢。這么想著，小伍的電話進來了。

我多少還是有點激動。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小伍了，就像我以為我已經(jīng)為從前的生活所拋棄。所以當(dāng)小伍表達出對我的掛念和問候時，我竟然有了一點點受寵若驚。而當(dāng)小伍透露一個外地的工程項目正需要人手時，我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應(yīng)允了。

放下電話，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我坐在傍晚的昏暗中沒有開燈。然后在腦子中一遍遍晾曬各種型號的服務(wù)器、交換機、集線器、磁盤陣列以及棕、藍、橙、綠各色布線……終于又要看到它們了。終于又可以回去做工程了。我竟然幸福地流出了眼淚。幸福。沒有工作之前，我不知道我不幸福。

這個晚上，我給了自己足夠的釋放情緒的機會。我坐在那里，眼淚禁不住地往下淌，記憶中的人和事排山倒海地襲來。我不僅真心地想念了老貓和李小茉，妒忌了他們的魁北克，我還為阿錦再次嚎啕了一回。我感到自己野獸般的哀號震得頭皮發(fā)麻。我也想到了烏美琴和表姐夫，越發(fā)覺得世事難料。有關(guān)他們的記憶還很清晰，烏美琴那夜的笑容，卻越發(fā)遙不可及。想到這里我哭得更加傷心。

在我嗚嗚咽咽的時候，黑魚似乎也受了感染，神色異常抑郁，它甩動著過分肥大的肚子，鉆進水草就不再動彈，活像在埋頭哭泣。我鼻子中殘留的老鼠的臭氣，此時又開始揮發(fā)，無法驅(qū)散。

離開本市前，房六來找我下了最后一盤棋。

在我記憶中，我們都沒有如此專注過。房六不再大呼小叫，黑魚也識相地安靜下來。我只在想到烏美琴的時候分了一下神，立刻就丟了一個馬。經(jīng)過一番拼殺，最終房六勝出。

但他臉上并無喜色，只對我抱了抱拳。

我還是察覺到了新工作對他的影響。一些我所熟悉的東西在悄悄改變。表面一些的，比如他的衣著。更復(fù)雜一點的，我意識到我們都難以隨心所欲地下棋了。

隨后我們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一些事，一些人。

說到他的姑媽大格格，就是烏美琴的母親，當(dāng)年如何重病在床，正是這個做小買賣的男人，殷勤備至地給了她們急需的物質(zhì)幫助，所以得以做了烏美琴的丈夫。除了病得奄奄一息的大格格，整個家族都是看不起這門婚事的。

“要在過去，這是招駙馬爺啊。我表姐，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啊?！狈苛粺o惋惜。當(dāng)然，他也極力地肯定了表姐夫的為人，他厚道到連小舅子的朋友——我，都肯幫一把的。

我說是的，表姐夫是個好人。

有些事情，烏美琴那晚已經(jīng)絮叨過了，包括房六所不知道的，她見到我時，那顆無法抑制跳動的心。當(dāng)時我笑了。我說，這是喜歡，可不一定是愛。

烏美琴睜大雙眼，堅決否認(rèn)。為什么女人總是那樣輕言愛情。這是令我敬畏的可遇不可求的神物?；蛟S因為我的愛比較貧乏？

烏美琴天真地吻我的面頰，“別不承認(rèn)，你就是愛我的，我知道?！蹦且荒滑F(xiàn)在想來有些荒誕，在感情的問題上，我和烏美琴像是走在兩條毫不相干的鋼絲上，盡管有所交合，但最終還是會背離。

我想對于我，一種感情，不如被歸結(jié)為一種關(guān)系，它不是靜止不變的，它擁有所有可能。烏美琴所歸結(jié)的愛情，那是我不想承擔(dān)也無力承擔(dān)的。

畢竟，我不是表姐夫。

我們所有的人，都承認(rèn)表姐夫是個好人，包括烏美琴，盡管這種評價對他是不公平的。這似乎把他更多精彩的關(guān)鍵詞、更為豐富的人生裁減掉了。只剩下一個干巴巴的“好人”。做好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最后房六提到了烏美琴，他只說了一句：表姐現(xiàn)在很悲傷。

我認(rèn)為我是了無牽掛地離開的，像擇芹菜葉子一樣，把自己摘得很干凈。

我對異地嶄新的生活充滿向往，盡管我心里知道，其實也并無不同。

早上照鏡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從前精神了，趕緊挺了挺胸膛。

就在這個早晨，黑魚死了。它漂浮在水面上，還轉(zhuǎn)著圈，如果不是腫脹的肚子昭示出一種死亡的氣息，你還會以為它很享受。它選擇我離開前死掉，也許是對我的一種支持。所以我只感到短暫的失落，倒也不覺得悲傷。等我回來的時候，應(yīng)該又是春天了，我還會去魚市尋找我所喜歡的金魚，以自己許久以來的養(yǎng)魚技巧和經(jīng)驗，使它們活得開心。屆時又將是熱鬧非凡的一種景象。

我鎖緊房門，提著不過分沉重的皮箱，如同提著不太復(fù)雜的自己，來到馬路上。我為重新找到一個目的地、重新回到車水馬龍的日子中感到由衷的高興。即使當(dāng)我看到馬路對面的烏美琴，也沒有妨礙我的好心情。

看到她穿著黑色的毛呢裙子，我才發(fā)現(xiàn)，最熱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

想到不久前的那個早上，她提著裝有那只死老鼠和碎玻璃的垃圾袋，歡快地跑過馬路，奮力扔進了藍色的垃圾箱，然后對著我，嫵媚地笑著。我隔著馬路看她那夸張的樣子，看著她俗不可耐的彩色襪子，我想那一刻，就是在那一分鐘里，我是愛她的。

現(xiàn)在，烏美琴的黑色裙子緊緊箍著她的腰和臀，連她的臉都受到了影響，她下巴緊縮，眼窩深陷。她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我，無盡的委屈?？墒撬纳眢w像被釘住了一樣，一動都不敢動。

這些天，我拒絕了她談話和見面的請求。我知道她想問什么，我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這沒有解釋的必要。就像我和我的魚一樣，我們互相陪伴的時候，并沒有奢望能夠溝通，盡管我知道它們和我一樣悲傷。

烏美琴的悲傷和疑惑，只屬于她自己。或者屬于那種叫愛情的東西。

我扭過頭，對迎面駛來的出租車揮了揮手：

“TAXI！”……

我想我會懷念她。

選自《西湖》2014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李 璐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