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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太行鄉(xiāng)村手記

        2014-07-03 23:38:19楊獻平
        青春 2014年4期
        關鍵詞:張春橋黃毛光棍

        北風大雪

        人和北風一起,將村莊里外收拾干凈。該干枯的干枯了,該死的死了,可活著的照樣活著。野草不把身子和腦袋伸在泥上面,都蜷縮在泥土下睡覺。螞蟻、蚴蜒、甲殼蟲等小東西大概也厭倦了地面上的生活,像人一樣,天氣一冷,趕緊回到自家屋里。不忍把身子交給北風吹凍。這樣一來,北風再大,天再冷,也都是外面的事情,和自己無關。蝎子們更精明,翹著尾巴,爬到地鼠的家里,憑著自己家族龐大勢力,搶占別人的家園。烏鴉不遠萬里,從西伯利亞或更遠的地方飛回去年的地方。有一些老了,有一些死在路上。還有一些肯定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它們呱呱叫著,在葉子落盡的枝頭上,蹦來蹦去,干燥而無聊。

        冬麥苗兒長到兩寸多長的時候,就在寒風的阻止下,暫且停止了生長,一門心思地挨著土地取暖。北風吹動它們的身子,寒冷讓它們神情枯蔫,但陽光一跑下來,人再澆上一次水,它們就自覺根基牢固了,再大的北風也不當回事。守得住自己就行。

        灰雀也一天天的多了起來,灰雀是本地土著,人的房屋、樹杈、草窩和堆放的莊稼秸稈里面,各個角落都有它們的巢穴,村莊就是它們的家。沒有種麥子的田地空著,秋天時候倒青的藤蔓還蓬勃地長著,如果白天不很冷,早上凍上一陣子,中午就又泛了過來,雖然不知道要往那兒長,但長的本身就是對生命存在的一種證實。耐冷的韭菜還不肯像草一樣枯萎,撲楞著蔥綠的身子,時時在提醒,要人趕緊來把自己割了捏餃子吃。

        鳥兒們不失時機地占領了閑下來的田地。因為,人在收莊稼的時候,由于過于成熟和粗心大意,在里面剩下不少糧食籽粒,鳥們當然歡喜了,它們比人更樂意不勞而獲,或者這就是它們的一種生活手段。再說,人吃的東西肯定很好,村人們吃飯時,鳥兒們就在樹枝上看著,饞得流口水,用人聽不懂的話罵人。要是再一生氣,干脆拉一泡稀屎,能掉在人碗里邊當然好了,掉不到碗里也算是警告。

        將果實盡量摘干凈以后,人連莊稼秸稈也不放過。用柴架子一趟趟地背回來。再掄起鍘刀,切成一段一段的,留著喂牲口,多余的就在院子里掇起來。無意識地讓鳥兒們冬天有個溫暖的被窩。這當然只是我的想法,村里人大都將莊稼秸稈用作引火柴,自己的事情都還顧不過來,沒時間去為鳥兒們做些什么。

        北風亂刮,村子內外也都是葉子們的尸體,顏色金黃,質地干脆,厚厚的一層,人就拿掃把掃成一堆,用籃子裝了,扔到糞堆里,再挑上幾擔子濕土蓋住漚糞。如果是孤寡老人,就收了曬干當柴燒,不用費很大力氣,就能攢好多,雖然不耐燒,但有的燒,總比沒有強。

        田里沒事做了,男人們就想找點事兒做,種地打的糧食僅僅夠一家人吃,有的還不太夠。賣錢更不可能,只有到外面打工,當木匠或者拉大鋸,掙點零花錢。上了年紀的人不愿意走動,到外面打工也沒人愿意用,在家里也閑得慌,可也閑不住。一早起來,喝了米湯、吃了干糧,就背著架子、提著斧頭,別了鐮刀,到山上砍柴,或者拿鐵锨、頭去修整一下田地。到了地里以后,也不像播種收獲時候那樣緊張,慢慢來,悠悠干,干多少算多少,誰也沒跟定數(shù)定量,由著自己性子來就是了。

        通常的情況是,收拾完地里的莊稼,年輕一點的男人都要出門干活去。老婆雖然舍不得,但必須支持。有的男人懶,想一直在家里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幾天吹牛聊天的清閑日子,老婆攏攏粘著草芥的毛發(fā),嘆息一聲說,眼看就快過年了,家里一個錢兒也都沒有,給孩子們穿啥吃啥?剁指頭兒呀?!

        事實上,女人們也不希望男人出門干活,一個人在家,幾天還行,一個月以上,就有點難熬了。有的熬不住,就捎信兒讓男人回來一趟。光說是有事兒,而且是緊要事兒。有的婆娘什么也不說,男人啥時候回來算啥時候。

        男人們也心知肚明,就響應女人的“號召”。于是,會木匠的就出去跟人家做家具去了;會拉大鋸的就跑到山西;什么都不會的,就出去打工,什么活計都干。天長日久,有模樣長得俏一點的男人,在外面混個相好是輕而易舉,經(jīng)常有的事情。這樣的男人一般回家很少,從十月初到年根兒,回來一次就足夠了。有的男人在干活兒時候,遇到風騷的女人,心里邊想要的確想要,而且想得要瘋;但轉念一想,這樣的女人無非是想掙點錢,貼補家用,生理需要倒在其次。怕自己掙的那個錢被人家騙了要了,回家沒辦法交待,就硬著心腸拒絕。實在拒絕不了,就來一次,人家要的錢多了,就暗里懊悔一陣子,發(fā)誓就這一次,以后光著鉆被窩里也絕對不干。

        想是這樣想,至于能不能辦到,誰也不知道。

        男人前腳出門,雪后腳就下起來了。大部分是在傍晚和凌晨。那時候,上山打柴的捆好了柴正準備往回走,或者村人們都還在睡眠之中。風刮了一陣后,地面的殘枝敗葉貼著地面或在空中飛舞著,從房頂、院地和牲口圈上邊擦過,本來還不太冷,風走過,就冷了下來,有人會說,這天氣咋就變這么快?看樣子要下雪了。有人搭腔說,下雪好呀,麥苗兒不吃虧。

        雪花說下就下了,不跟人商量一聲。開始下的時候,也不驚動人。雪花的下落完全是雪花的事情,跟人一丁點關系沒有。但村人不這么認為,老了的人尤其迷信。把下雪稱作老天爺造福于村莊和善舉,或者說今年春節(jié)咱村人都到礫巖村的龍王廟燒香了,龍王爺看著這片人好,下點兒雪,算是村人對神仙虔誠的一種回報。久而久之,年輕人也不自覺地跟從老年人的說法,雖很少發(fā)表議論,大多數(shù)心里邊也還是這樣認為的。有幾個二桿子偶爾也會說句真話,敞開嗓門說,下雪就下雪,跟他娘的誰都沒關系。

        可雪花不管人的說法。它們成群結隊,悠悠或者急速,不分地點、不分人頭,該往哪里落就往哪里落。只是風會吹動,它們不得不偏離既定的方向。

        我仰頭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暗冥天空中,仿佛珠鏈兒,一顆跟一顆中間是灰色的空氣。它們下落到一定高度,就再也不是直線了,而是整串兒地微微斜著,像是誰在下面拉著不住奔跑一樣。不一會兒,村莊就不見了,白色取代了整年一色的青石房子。要不是有些炊煙冒出來,跟空曠山野沒有什么區(qū)別。遠山近坡上面也再不是枯草和荒地的破落樣子,一個個、一面面地光潔起來。

        見雪下得大了,村人們就趕緊跑到柴火堆前,用斧頭劈了粗的,剁了細的,一摞摞抱回家,放在雪下不著的屋檐下,或者屋里灶火跟前,再去麥場上掏一筐子干麥秸,用來保障燒火吃飯。不光是民以食為天,只要張著嘴巴的,哪一個都是以食為天。就連不說話的樹木,也要向泥土要吃的。

        村莊進入少有的安靜時光,往日的打罵和叫囂,因為下雪少了許多。但這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

        那時候村里才幾家有電視。想來也真可憐,90年代初的時候,城市電器已經(jīng)普及得水泄不通了,鄉(xiāng)村還是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而且,一個村子里最多也不過三臺。年輕人喜歡看電視,整天鉆到有電視人家家里,不管人家給多少白眼,都賴著要看。老年人大概不習慣看電視,坐在家里或找人扯閑話。五十來歲的婦女們也閑不住,讓肚子里的閑話憋得四處亂跑,到東家說西家不好,到西家說東家虧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要一開口,不一會兒,嘴角就冒出了白沫子。瞅個空隙,叫人家倒碗水喝,不管燙不燙,喝幾口趕緊接上話茬兒,繼續(xù)說東道西。說到最后,村里沒有了一個好人,就她自己好。

        有了雪,一切都安靜了??稍诠夤鳌⒑蒙囊鸦槟腥?,以及喜歡養(yǎng)漢子女人們的眼睛里,雪也是一種自然而又牢固的遮擋和遮蔽。哪個光棍要是和誰家的婆娘有過一次,下雪的時候,恰巧男人又不在家,機會難得,胡亂弄飽肚子就直奔目標。自己有婆娘、而且孩子幾個的男人們要是熱衷此道,其實早就瞅好了目標。要是準備下口,就要多費些口舌和心計。他們也都知道,這世上,什么事情都要講究個水到渠成,你情我愿。強行的話那就成了犯罪,村里人再傻,也還有點法律或說道德意識。

        如果哪一個光棍還沒有目標,看看急于交配的公狗,大致就想象到了他們的行狀。這樣說雖不道德,但狗也是生靈,是人把狗的名譽弄臟弄臭了,以此來喻人,似乎沒有什么不妥。對有點錢財積蓄的光棍來說,找相好的時候還要自我選擇的權利,家境不好的光棍只能隨遇而安,好賴逮著一個就算不錯了。

        往往,沒目標的光棍吃著飯,或者躺在光板兒炕上,腦子里一刻不閑,想的就是這件事。不用一夜,就能把附近村莊里所有的婆娘統(tǒng)統(tǒng)想一遍,然后結合現(xiàn)實經(jīng)驗,再篩選出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婆娘,一個挨著一個,覺得沒可能的就遺憾地放在腦后,有可能的就再想,從每一個細節(jié)開始,以自己的日常觀察為主線,以種種可能為自己打點勇氣或者狠拍腦門。選定幾個還不算,還得進行橫向比較,喜歡胖的就以胖的為主要目標,喜歡不胖不瘦的就以不胖不瘦的為主要目標,喜歡骨頭架子的就以骨頭架子為主要目標。若是幾次搞不上,或者讓其他的光棍或者好色之徒捷足先登,就退求其次,另起爐灶。

        人和人,男人和女人,情感、命運有時候很奇妙。誰也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會和誰好一陣子,愛一輩子。村里光棍多,婆娘也多??梢粋€光棍不止一個相好,一個婆娘也不止一個光棍或別的男人。但這種關系大都不穩(wěn)定,有的好了不到一個月就鬧翻了,有一些則持續(xù)得時間長一些,保密工作也做得很到家。我在村莊時,看到過幾樁這樣的事情。不知怎么著,這家婆娘或男人就和某個光棍吵起來了,兩家全體人員個個擦拳磨掌,瞧架勢,想要大干一場,你死我活。再仔細一聽,原來是因了光棍騷擾人家婆娘,或者誰誰說了他們倆的帶色閑話,當事人男人知道了,先和老婆吵鬧,老婆沒法子,就把那光棍拿出來罵一頓,以證清白。

        有一次,我和一個光棍在山上打柴時候遇到。倆人坐在茅草披拂的巖石上說閑話,一開始,光棍說了他和幾個婆娘的事情,但決不說具體人名。不過,他早年間和自己叔伯嫂子之間的事兒全世界都知道,已經(jīng)到了明鋪暗蓋的囂張地步。因了他嫂子為人可惡,男人管教不住,離婚又怕自己也淪為光棍,看見了就當沒看見,委屈求了全。正如村人常說的那樣:再大的事兒,不把它當事兒,它就沒事兒了。

        我還知道,這位光棍有偷聽別人做愛的毛病,按照醫(yī)學說法,叫“窺淫癖”。那位光棍和她嫂子之間的事情發(fā)生得很偶然。那也是冬天時候,他一個人閑的沒事兒,躺在炕上心里邊火急火燎了大半夜,實在無聊,就起來滿村游轉。見他嫂子家亮著燈,就去了,從窗口縫兒往里一看,只見村里的另一個光棍在里面正穿衣服,穿好后,又拿出錢放在炕沿上。彼光棍開門走后,此光棍就跟在后面,一把拍了人家肩膀,那小子嚇壞了,還以為半夜碰了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第二天傍晚,這光棍哼著小曲到他堂嫂子家去。坐下來,說還沒吃飯。堂嫂子就盛了一碗給他的。他低著腦袋一口氣吃飯,抹抹嘴角。又抽煙。抽了十幾根,都快夜里十二點了,他還不走。就坐在堂嫂子的炕邊,有一句沒一句胡亂拉呱。

        堂嫂子也是個精巧伶俐的人,看出了他的意思??删褪敲蛑彀筒稽c透。

        眼看就要十二點了,這小子才囁噓著說,昨夜里碰見那個誰了,他堂嫂子一聽,就知道又來了一條饞得嗓子冒煙的“狼”。收拾了碗筷,大花被子一拉,一起水到渠成。此光棍自此交了色運。每年打工掙不少錢,除了自己零花,基本都到了他堂嫂子手里。

        等到天氣放晴,雪耐不住光,不得不回到來處,幾天時間,向陽處的就消失得差不多了,田地里面霧氣蒸騰,仿佛夏天一般??梢坏桨?,溫度驟然下降,正在融化的雪就不得不暫停下來,已經(jīng)化成水兒的就結成了冰,村莊的房前屋后到處懸著冰凌。有懸掛不牢的,冷不丁地掉下來,嚇人一跳。

        冬天徐徐向前,說著、想著,就到了年關,人們把該辦的事兒辦了,心靜下來;盡管只要活著就有辦不完的事兒。這時候,早先出外打工、做木工、拉大鋸的相繼回來,鈔票不管多少,總要帶一點的。遇個暖和一點的天,有勤快的人家,把牲口和豬圈里的糞鏟出來,和土糞摻和了,等到春節(jié)一過,再等上個十來天,就又該往地里送糞了。

        看見即喚醒

        那個夜晚初始,是柜臺上的白酒,頭頂白色燈光,三五個同齡人。外面的評劇在我們經(jīng)常玩耍的土臺子上面,鑼鼓鏗鏘,聽不懂的唱腔在夜晚的門口,傳達著久遠的故事和情緒。大人們坐在自家的小凳子上面,仰面看著舞臺上那些人在方寸之地來來去去,喜怒哀樂。我想,那些釉彩面譜、長衣寬袖、蟒袍玉帶是些什么呢?它們太過遙遠了,與我們的心情和生活毫無瓜葛。倒是這些白酒,分別倒在玻璃茶杯里面,白白的液體微微一陣微晃后,漸漸平息。

        那一年,我和老民棍子十四歲,可我們已經(jīng)學會把酒作為一種介質,借以丈量朋友之間親密程度了。太陽快落的時候,他喘著粗氣,漲紅著臉,跑到我們家院子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曹書小晚上要咱們村看戲。那么老遠,黃毛、大嘴岔和咱倆都算他不錯的朋友,晚上得表示表示吧?我說行,這應當?shù)模〕粤送盹?,我和老民棍子就在黃毛和大嘴岔的帶領下,還有一個不大熟識的曹書小帶來的朋友,走進戲臺一邊的小賣部,買了酒,花生、江米條和瓜子,然后倚在柜臺上各自端起來,同聲喊:喝!那聲音在低矮的小賣部房頂打落一片塵土。

        白白的液體進入嘴巴、喉嚨和腸道,火焰一樣,說不清楚的難受。我喉頭哽動了幾下,幾乎要嘔吐出來,只覺得臉龐一陣火燙。但我必須要喝,同學啊,義氣嘛,這多么神圣!我們說著一些什么,但早就忘了。我只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大口地喝酒。曹書小走的時候,我們出來,在路邊送他們,看他們的身體和自行車一起搖晃,在向下的村間公路上逐漸消失。

        這時候的黑夜已很濃重了,戲臺上的鑼鼓也將近尾聲。我們站在路邊,風一吹,頭腦一下子就含糊不清了,僵硬的舌頭也舒展不開。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今晚的核心人物曹書小。我們都知道,曹書小的爹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是我們羨慕的對象。院長——代表著錢財、榮譽和地位。我們雖然還小,但早就渴望了。

        正在我們說的時候,一直沒吭聲的黃毛鼻子里不斷發(fā)出哼聲。我們知道他對曹書小剛才不喝酒的表現(xiàn)有點不滿。就一起住了嘴巴,看著黃毛。在黑暗中,黃毛的臉好像是紫色的,再加上戲臺上的余光,看起來更加嚴峻,甚至有點恐怖。

        黃毛又哼了一聲,轉身面對我們,先是掏了香煙,分給我們一枝。點著,吐出一口煙霧,又深吸了一口,和煙霧一塊兒告訴我們說:他和曹書小是衛(wèi)校時候的同學,感情好的像梁山伯和祝英臺、七仙女和牛郎,連追女同學都不分你我。說之間,揚了幾下額前的劉海,那神情,在那個黑夜,讓我印象深刻。

        說起來,我、老民棍子和大嘴岔、黃毛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拉幫結伙了,尤其是分別升了初中之后,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就像每周回一趟家。

        每年初秋,村里都要請戲團來演幾場大戲,算是報答神靈們對村人和莊稼一年的護佑和賜予??啥俗谂_下看那些人在上面裝腔作勢是大人們興趣和愛好,我們只是喜歡趁著這樣的機會,搞一些自己的活動。就像那個夜晚,曹書小來了,我們喝酒了。這要在平常,誰也不會買一瓶白酒分給大家喝。

        往往,喝完了酒,我們就想做一些什么事情。酒精在身體之內迅速擴散,膨脹著我們的血液,壯大著我們的膽子。當時的感覺,就是迎面走來一具老人們經(jīng)常說的僵尸或者妖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見了也當沒看見。我們站了好大一會兒。腿腳有點酸困。黃毛倡議大家坐下來,厚厚的沙土還殘存著太陽的溫度,只是有點潮濕,屁股涼涼的。

        黃毛卻坐在馬路礅子上,翹著二郎腿,牙齒和嘴唇左右擺弄著過濾嘴香煙,一副老大排頭。我心里有點不服氣,但也不敢當面對抗,只是用黑夜中的眼光狠狠地剜割了他一下。

        黃毛當然沒看見。

        大嘴岔最先開口說,咱們得去干點啥才過癮吧?黃毛立馬接茬說,對,這個提議符合君心民意。老民棍子也隨聲附和。但具體干點啥呢?我們心里也沒底,相互看了看,就把眼光聚向黃毛。黃毛繼續(xù)抽煙,沒表示意見。他嘴邊紅紅的煙頭明明滅滅,看起來有點神秘意味。過了一會兒,黃毛扔掉煙頭,站起身來說,跟我走。我心里一陣狐疑,但沒發(fā)問,倒是老民棍子開口了,說干啥去?走在前面的黃毛止了腳步,回頭盯了老民棍子一眼。

        離開燈光,黑夜陡然沉了下來,都快壓到眉尖了,到處都是它們的柔軟肢體。我們氣喘吁吁,離開大馬路,向著和尚溝的方向。大我們六七歲的黃毛腳步邁得很大,我們幾個在后面步步緊跟,生怕拉遠了距離。這時候,先前的酒氣已經(jīng)消散了一部分,暈脹的腦袋逐漸清醒。

        和尚溝是一個空蕩蕩的山溝,兩邊山峰高聳,且越走越深,盡頭是一座大山。大山腹部,住著一個50來歲的寡婦;左邊的山坳里,住著一個40多歲聾光棍。夏天時,也常有放牧牛羊的人偶爾在那兒過夜。暑假或者寒假,我們這些半大小子經(jīng)常會去那里收割莊稼或打摘果實。

        事實上,離開大馬路的那一時刻,我們就知道了此行的去向,不知老民棍子和大嘴岔怎樣,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又不敢說出來。黃毛的威嚴和手段我們是領教過的。在他那幫子同齡人中間,黃毛是最能擺舞的,說一不二,對他爹都是說打就打,即使揚言要和村支書青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狗和平,也怵他三分。

        這樣想著,腳步不自主地慢了下來,走著走著,倒是大嘴岔離黃毛最近,和我、老民棍子之間至少相差50步左右。老民棍子猛地湊到我耳邊說,害不害怕?我說,不害怕是驢。黃毛回身看了我們兩個一眼,壓低聲音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幾天沒吃飯了!我和老民棍子急忙跟了上去。

        路越來越不好走,腳下盡是卵石,一不小心就要崴腳,可又不能走得太慢。這時大概10點多了,處在空蕩蕩的山谷,徐徐吹來的風格外清冷,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放下襯衣的長袖,系了領扣,身體還止不住打哆嗦。

        路逐漸窄了,一邊的山坡上樹影有如鬼魅,輕微搖晃身體,楊樹葉子互相拍打的聲音,類似于鬼在鼓掌;就連一向柔順的茅草,也在風中發(fā)出嗦嗦的響聲,像是什么東西踩著行走一樣。不由得想起祖父說過的那些妖精鬼神。祖父曾說,他年輕時備戰(zhàn)備荒,在這山溝修坡地,晚上,起來小便,就看見一個光身子的大孩子,推著一塊大石頭在河溝里面瘋狂奔跑,石頭與石頭相撞的火星和巨響都真真切切。還有黑豬軍他爺爺被狼舔掉半個臉的真事……想到這些,愈發(fā)驚懼,感覺四周潛伏了許許多多的妖精鬼怪,隨時都可能跳出來,把我們幾個撕成碎片,再一口一口吞噬掉。

        剛走過一道斜坡,就有一塊石頭滾了下來,要是少走兩步,就砸到身上了。老民棍子和我一陣驚恐叫喊。黃毛和大嘴岔轉身說,看你們兩那慫樣子!一塊破爛石頭就嚇成這樣,還能干成什么大事!

        我聲音顫巍巍地哀求說:黃毛哥,咱們回去吧。

        黃毛轉身又點了一支香煙說,既來之則安之,一會兒就好了。我們只得聽從,就是黃毛允許我們回去,我們兩個人也不敢。

        滿天的星星照亮山谷,雖有點黯淡和模糊,但輪廓十分清晰。轉過一道山嶺后,終于有了燈光。黃毛說,那個聾子還沒睡呀。我們附和了一聲。黃毛又說,咱們去看看!我不知道黃毛來這兒的真實目的。正想著,幾個人已輕聲輕腳地走到聾光棍的窗子下面。

        黃毛個子高,第一個探了腦袋。

        聾光棍的房子也是青石砌壘的,和村里大部分房子一樣。就是時間長了些,青石頭灰暗,還長著一些綠色苔蘚,滑膩膩的,像小孩的便溺。聾光棍房子一邊,還有幾個房子遺址,房頂沒了,房墻大半坍塌,院子里面長滿了蒿草、葛條和樹木,其中,有不少的李子、梨和蘋果樹,樹上綴滿了即將成熟的果實。

        我們在一邊站著歇息,誰也不敢走遠一步,彼此的鼻息聽起來就像是自己的。黃毛的手指捅開聾光棍的窗戶上的馬頭紙,一只三角眼貼了上去。我心里罵說,黃毛黃毛,這么無聊,深夜來此,看人家睡覺,真你娘個屌!又想起來路上的驚悸和恐懼,忍不住又加加強了一下,在肚子里說,黃毛黃毛,狗日驢挑,正事不干,黑夜胡竄,害得老子,跟著受難。

        過了好久,黃毛還沒下來。大嘴岔輕聲說,黃毛哥,看見啥了?黃毛沒有吭聲,眼睛像粘住了一樣,一聲不吭,也一動不動。大嘴岔有點等不住了,腳踩了凸出的墻石,捅了又一格窗戶的馬頭紙,和黃毛一樣,貼了眼睛往里看。一邊的老民棍子用胳膊肘子頂了我一下,黑暗中的眼睛眨了幾下。他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也向他眨了幾下眼睛。

        夜又向深夜延伸了幾步,四處寂靜得像是真空一樣。

        黃毛終于下來了,大嘴岔還是原先的姿勢。黃毛輕手輕腳地離開墻根,走到十幾米外的一棵老樹下,掏出一枝煙,打火機的手指明顯地顫抖著,噗噗的火苗在靜謐的夜晚猶如鬼魅眼睛。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的臉似乎有點變形,像是剛剛遭到驚嚇一樣。不幾口,黃毛嘴里的香煙就成了灰燼。

        扔掉煙蒂,黃毛才神秘地湊近我和老民棍子,胸脯和鼻翼大幅度喘息,像剛剛抬了幾百斤重的東西。結巴著說,你……們……兩個去看…看吧。我看了老民棍子,正巧老民棍子的也正看我。遲疑了一會兒,我先跑了上去,從黃毛捅開的窟窿往里看。

        這里雖沒有通市電,但兩盞煤油燈已足夠使小小的房間無所隱秘了。一面黑漆剝落的桌子橫在窗口下面,桌面上放著一只空了的瓷碗,還有幾枚青色蘋果和煮熟了玉米。再向前,是一張?zhí)珟熞巫拥暮蟊?、門口一邊墻上的鐵锨和鋤頭??孔笠贿吺谴?,不大的一張床,正好對著窗戶,床上是兩個人的身體,赤裸著,正面對著我們所在的窗戶。我看見了另一個的隱秘部位,她就那樣,四肢舒展,仰面躺著,有點花白的頭發(fā)遮著半個臉龐,全身白皙,只是有點松弛,就連私處,也霜痕重重。一邊的聾光棍他側身躺著,一只手搭在那個女人的胸脯上面,短粗的手指在白色肌膚的襯托下,顯得有點丑陋和滑稽。

        這一幅原始的生命場景,我沒想到它竟然如此的自然和直接,瞬間就在我個人的意識天空劃出一道照徹生命的強光,它直截了當、干脆利落。許多年后,它仍舊在我的記憶當中,張揚和昂挺著一種不妥協(xié)的力量。

        離開聾光棍的房子,到路邊,我們幾個都覺得特別餓,前心貼后心的感覺。黃毛帶著我們在一邊偷摘了不少的李子、梨和蘋果。一邊走一邊吃,還沒到家,肚子就脹痛,接連拉了幾次肚子,再后來,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黃毛和大嘴岔在前面帶路,也捂著肚子叫爹喊娘,好不容易到村邊,忽然想起了開私人門診的劉大膀子家就在旁邊,幾個人二話沒說,就擂響了他家的紅漆大門。

        光棍故事

        再好的男人不一定能找上老婆。再傻再丑的閨女一個也都剩不到家里。

        好閨女都讓狗日了!

        城市里滿街都是女人,頂著花帽子或者太陽傘,穿著連衣裙超短裙褲頭到處亂轉;即使村莊,懷里抱著孩子,騎著車子,下地干活的女人也不少見。可輪到光棍那里,一個女人毛都逮不著。

        這些話,是村人和村里的光棍時常說的。其中大都是抱怨和不平。還有的,是對客觀現(xiàn)象的基本評價。

        事實也是如此。在村莊,光棍也是一個長盛不衰的群體。之所以成為光棍的原因各個不同,但幾乎代代都有。有的光棍苦苦尋覓多年,年紀大了,就哀嘆著認命了,認為上天注定了自己的光棍命。有年輕的光棍,尚還意識不到這一點,就把眼睛瞪得像銅鈴,探照燈一樣遠近村莊四下里找,能找個當過妓女,被城里人拋棄了的二三手、三四手、五六手的也算是燒高香了。這樣的婦女,好處是不害羞,還膽子大得像鄉(xiāng)長。技巧方面更是叫人魂飛魄散,骨碎肉爛。

        說這話的是后溝村的光棍黑老三。人聽了,誰也不說啥。心里都明白,人家黑老三有這個資格說這話。因為,他剛娶了四里莊的林巧鳳。

        林巧鳳人長得俊,還沒十八歲就被鄉(xiāng)長盯上,說無論如何也得把林巧鳳變成他們家的人。人背后議論說,該不是鄉(xiāng)長那騷驢毬又要禍害人了吧?知情人卻說,都想歪了,鄉(xiāng)長說把巧鳳給自己兒子當媳婦。

        林巧鳳中學畢業(yè)后,鄉(xiāng)長找了幾個人去給自家兒子說媒。爹娘倒沒啥,可林巧鳳死活不點頭。百般勸解不果。爹娘哀嘆著說:一個人一個命,以后是吃糠咽菜,還是綾羅綢緞由老天爺定吧!

        長到十七歲,林巧鳳先是跟著一個堂姐學美容理發(fā),后來又到一家商場做售貨員。忽然一日,村人說,那么好的一個閨女白瞎了!好端端的人不當,當小姐!村人一聽,忍不住搖頭嘆息。還有的說,放著金窩不住,住雞窩。天知道那閨女咋想的?

        再后來的傳言更多更離奇。有的說,林巧鳳被一個鐵礦老板看上了,在小洋樓里住了半年,又去舞廳了!有的說,現(xiàn)在到石家莊了,跟著一個退休的老干部。如此等等,一年半載里面,大致有三四種說法。直到有一天,林巧鳳回來了,村人掰著指頭一算,哎呀一聲,才知道林巧鳳已經(jīng)二十六七了。

        別說鄉(xiāng)長,村長也不登門了。耽擱了幾年,林巧鳳就跟了光棍黑老三。

        黑老三自個兒心里清楚,像自己這種家里邊不是很富裕,爹娘死得早,沒有手藝沒有當官親戚帶好處的小光棍,人家林巧鳳愿意嫁給咱那就燒了高香了。

        結婚那天,村里的老年人拒不來給黑老三幫忙,倒是一些年輕人來了,幫著黑老三擺了酒席,陪夠了酒,又放了鞭炮,把林巧鳳娘家人送走,晚上又折騰了酒席,請鄰村送賀禮的人吃了喝了。已經(jīng)是深凌晨2點多了。

        村里的一大群年輕人個個喝得醉醺醺的,黑老三暗示了幾次,可年輕人就是不走,一個個或站或座或躺,堆在黑老三和林巧鳳的洞房里,抽夠了煙,喝足了水,嚷著還要鬧洞房。這時候,22歲的堂弟白曉通一聲令下,幾個小子一個個挺直了身子,吐掉煙頭,用腳一踩,就把胳膊捋了,走到林巧鳳跟前嬉皮笑臉地說,哎呀嫂子,讓兄弟今兒個打你幾個“悠墩”(鬧洞房的一種游戲形式。通常為幾個人抬起新媳婦把屁股向墻上撞)?林巧鳳兩眼一瞪,開口就罵:你們這些王八羔子,都啥時候了,還給老娘整這個里個兒愣!再不走,老娘可就拿刀剁了!林巧鳳一說完,掉轉身子,脫了皮鞋,撅著屁股爬到床上,把被子拉開,伸手就解上衣扣兒。

        鬧洞房是村莊約定俗成的規(guī)定,不管是大官的千金小姐,還是窮人家的黃花閨女,只要出嫁,成為別人的媳婦,結婚那天晚上,村里小伙子就有權利鬧洞房。作為新媳婦還不能表示反感,如果找地方躲了,就是翻遍村莊也要把你找出來,和你鬧騰夠了,才一個個回家睡覺。囂張的大小伙子們興致勃勃,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挨了林巧鳳的一頓罵,一個個臉色唰地變了,嘻笑的神情還在臉上掛著,一會兒就凝固成了尷尬。怔了一下,白曉通第一個轉頭朝門外走去,一抬手,把黑老三的大紅門簾掀了個旋風舞。其他的幾個半大小子也跟在白曉通后面,氣咻咻地走出黑老三的房門。

        別看光棍黑老三平時在村里指天罵地,打狗攆雞,誰惹了他,敢揣著把殺豬刀子竄到你家,砸鏡子摔碗,還要和你刀子上面見高低??稍诹智渗P面前,平時的囂張和霸道變做了唯唯諾諾,看林巧鳳沖白曉通他們發(fā)火,當時就想制止??梢豢戳智渗P臉色,嘴張了幾次,又把話兒咽了回去。

        黑老三起身走到門口,把簾子掛好,隨手吱呀一聲,把門關住,用插銷插了,一邊往床邊走,一邊小聲對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林巧鳳說,今兒個趁個高興嘛,平時這些人連請請不來,況且人家又給幫了幾天忙。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躺在床上的林巧鳳一聽,一個鯉魚打挺,床板嗵嗵響了幾聲。只穿了褲頭和乳罩的林巧鳳兩手往腰里一掐,張口大罵黑老三說,你他媽的黑老三,老娘不高興咋了?啥時候老娘輪到你來教訓了!實話告訴你,老娘今天能進你白家的門是你白家上輩子積了德,祖墳冒青煙,你他媽的不要不識抬舉!實話告訴你,等張?zhí)庨L和他那個死老婆離婚了,老娘就是官太太!

        林巧鳳罵完,喘著粗氣在床上站了一會兒,又一屁股坐下來,拉了被子蓋住腦袋,自顧自地睡了。黑老三怔在原地,到現(xiàn)在才明白林巧鳳死活不領結婚證,原來就沒打算著和自己過。村里也不斷有人說,人家林巧鳳嫁過來不過一時,等市里的那個張?zhí)庨L和老婆離婚之后,就來接林巧鳳。一開始,黑老三還真不相信,要是像村人說的那樣,林巧鳳就沒有必要答應和自己搞這個結婚儀式,在哪兒等不是個等?

        黑老三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抽了幾顆煙,一時間,心里邊翻江倒海,說不清是苦還是咸,只覺得胸脯里有一股硬氣,撐得肋骨疼。前前后后地想了一圈兒,自己打開被子,挨著林巧鳳躺了下來。

        被子是兩個姐姐送的,大紅緞子被面,上面還繡著兩只金色的鴛鴦,在幾道水紋里面身子挨著身子游水??吹竭@些,黑老三心里就越憋屈,心里想:這世界真是不公平,有的人一輩子身下女人無數(shù),像趕騾子一般,鞭子打了一個又一個。有的人一輩子連一個女人都沒有。我黑老三花了十幾年攢的那點血汗錢,翹鑼打鼓,擺酒席進洞房,看起來也熱熱鬧鬧娶了回媳婦,從今以后再不要一個人守著個冷被窩,胡思亂想,睜眼等天亮。娶回來一個母老虎不要緊,兇一點就當管自己,省得像以前那樣吊兒郎當,整天沒事干,東家跑西家竄,到哪誰都不把自己當人看。本想娶個媳婦,生個孩子,蓋個房子,一輩子也活得像個人樣兒。你林巧鳳當過雞,被當官的包過、搞過俺不嫌,只要你一心跟俺日子,一家人和和氣氣,種好地,管好孩子,看好門,比啥都強。鬧了半天你林巧鳳心里邊想的還是那個臭當官兒的。讓俺白花了那么多錢。

        想著想著,黑老三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心里邊好像壓了一塊鉛,快把肚皮給墜破了一樣。接著就小聲哭了起來。

        林巧鳳實際上也還沒睡,聽黑老三在哭,心就有點發(fā)軟,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

        因為吃了一些涼菜,肚子有點不舒服,忍不住放了一串悶屁,臭得趕緊掀開被子換空氣。黑老三一聽林巧鳳有了動靜,就把哭聲壓進嗓子里。等林巧鳳重新把頭捂上,就又哭出聲來。過了一會兒,林巧鳳猛地拉開被子,大聲說,你他娘的還讓人睡不睡,爹死了還是娘跑了,哭雞巴啥呢哭?!林巧鳳這一罵,黑老三愈發(fā)傷心,索性放開嗓門,嗚啦啦地放聲哭了起來。

        林巧鳳氣不打一處來,翻身坐了起來,一把撩了黑老三的被子,放小聲音對說:老三老三,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你這么個哭法兒可不好,咱倆以后還有日子過呢。實話對你說了吧,那個張秋林即使和他老婆離了婚,也不可能來找俺的,俺以前在鄭州當過小姐,張秋林不是不知道。

        黑老三聽林巧鳳這么一說,馬上止住了哭聲,把燈拉著,看著林巧鳳,囁噓著說,俺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巧鳳你知道了就好。

        男人是土,女人是水,兩相摻和,才能和成泥。這天晚上,林巧鳳把黑老三拉到自己被窩來,運用自己做小姐看三級片學到的技巧,把個三十三歲的小光棍黑老三伺候得欲仙欲死,渾身的骨頭都化成了水兒。

        第二天起來,黑老三的兩只眼睛腫得像個豬尿袋,眼眶像抹了鍋底黑。村里快80歲的老光棍白金山站在自家破爛的屋檐下面,揚著根尺巴長的旱煙袋沖黑老三喊,嘿,兄弟來來來。黑老三回過腦袋,看了老光棍白金山一眼,聲音打著顫兒回答說,金山哥,你咋起這早呢?白金山壓著嗓門,從鼻子里面擠出一串笑聲說,俺不像兄弟你啊,晚上有事兒干。沒事兒干不起早點,就他娘的成了葫蘆蛋了,死了都沒人管。

        白金山長得一表人材,鼻隆口方,眉毛黑長,像是兩把劍。算命先生給他算命說他以后不是大將就是富商,橫豎都能光宗耀祖,反正了不起。他爹白有成聽了算命的話,一蹦三尺高,高興得門牙都給笑掉了。見了人就說,俺白金山可不是凡夫俗子,將來可以出將入相,當他娘的大官呢。俺白家窮了三代,這一下子可就要翻身了。

        回到家里,白有成就對婆娘說,咱小子金山不是個平凡人物,以后一定能成大事。成大事兒就得有文化,現(xiàn)在不讓孩子讀書,可能就葬送了他一輩子,他的前途沒了,就等于咱一家前途沒了。婆娘向來沒有主意,白有成說啥是啥,從不反駁。就幫著白有成挖了甕里的麥子,黃豆,放在毛驢背上,拖到上苑街買了。又找了上苑村的大秀才曹白起,以一副豬腎做了見面禮,好說歹說,曹大秀才答應讓白金山到自己辦的私塾里讀書。

        白金山讀書倒也長進,幾年下來,把《四書五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也成了遠近聞名的文化人。他爹白有成更是歡喜得不得了,做夢都想著白金山考取了狀元,當了大官,一班子差役前呼后擁,敲著銅鑼,喊著肅靜回避,從京城回到了后溝村。有時候老婆不小心把夢跟撞醒了,就罵老婆眼睛長到屁股上了。

        當時外面發(fā)生的事情,白金山聽到了一些,知道狀元、榜眼的時代已經(jīng)被一幫人鬧革命鬧沒了。只能嘆息說,錯過了一個好機會,是老天爺不長眼。

        又有人說,上苑人太可惡,把好風水壞了,破了自己的狀元前途。

        可他爹白有成不管這些,對白金山說,革命歸革命,只要還有平頭百姓,哪個朝代都有當官兒的。緊接著,仍舊一本正經(jīng)地勸白金山不要泄氣,跟著曹大秀才好好讀書,等天下太平時候再進京趕考,考個狀元回來,到那時候,一百個老婆都不在話下。

        直到來了日本鬼子,白金山的狀元夢才正式破滅。他爹白有成不那樣想,認為日本鬼子也是一時的,遲早要滾蛋。白金山年紀還不到20歲,有的是時間。白有成說,人家蟬房的那個狀元不是50了才考上的嗎,咱也不著急。

        村里面和白金山一般大的男人除了傻子白大鑿子外,都娶了婆娘,轉眼之間,就有了孩子,活蹦亂跳地跟在老子后面,跑到山里面拾柴,到地里面幫著大人揀麥穗兒。白金山他娘就說,該給咱金山說媳婦了。白有成就說娘們家淺見,等白金山考了狀元之后,娶個京城大官家的小姐回來,可比在咱這兒找個“土雞”好。

        白金山也給他爹說過幾次??砂子谐删褪且捉鹕胶煤米x書,一遍遍對他說,等啥時候中了狀元,當了大官,天下的女子還不任咱挑?白金山生氣,但不好發(fā)作,畢竟讀了幾年書,三綱五常,詩書禮儀深入骨髓。自己也盼著戰(zhàn)爭和革命早早結束,能在政府部門混個一官半職,趕緊成家立業(yè)。

        就這樣一拖再拖,村里邊合適的閨女都嫁了出去,和自己年紀相差不多的一年比一年少,白金山心里急,急了就找他爹,白有成官迷心竅,死活勸著白金山再等幾年,就會時來運轉,找媳婦成家都沒啥問題。

        日本鬼子倒是走了,革命也成功了,村人也歡呼,也高興,白金山也找了住在村里的政府人員。人家問他都會些啥。白金山說,讀過四書五經(jīng),詩書禮儀無所不通。可政府人員說,這些都是舊社會的,現(xiàn)在是新時代,用不上??此麜懽謨海覍懙煤?,就讓他幫著抄抄寫寫,算是為新中國作貢獻。回去拿行李的時候,他爹白有成一聽政府讓自己兒子去幫忙,就對兒子說,你看你爹說的就是不差,有文化肯定能當官兒。

        白金山幫了幾個月的忙,發(fā)了一身黃軍裝,還領了幾回麥子。白有成就當自己兒子成了官兒了。這時候,西邊路羅村的宋啟明找上門來,要把自己閨女宋蓮花給白金山。白有成想也沒想,就把人家給拒絕了。

        白有成說心里想,兒子白金山這還在上苑村里面當官兒,以他的文化,到縣里是不成問題的??h里的街道又寬又長,賣的燒餅、糖葫蘆、麻糖、煎包子和豆腐腦一看就叫人流口水,兒子到那里當官以后,老子不就每天都可以吃到了嗎?在上苑村有個啥,稱幾斤豬肉還遭人家白眼,不相信俺白有成有錢似的,連眼珠子都看不起俺。兒子出息了,俺非要那幫子混蛋看看。

        事實上,白金山不但沒有去到縣里面當官,而且還挨了整,連自己村里的人都罵他臭老九。鳳凰落架不如雞,在村里當官的時候,還有人巴結,把閨女送上門來。白金山一倒霉,馬上就沒人理了。他爹白有成沒想到兒子會落到這一步,連羞帶氣,不幾天就一命歸西。害得一表人才的兒子白金山到了四十歲還沒找上媳婦,好端端一個讀書人,竟跟沒文化的、思維有問題的人走上了光棍這條道兒。白金山心里邊那個氣呀,恨不得把白有成給撕了,可那是爹,老驢拉不動磨,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些年來,白金山一直守身如玉,盡管有時候也想得洶涌澎湃,燒得全身難受,但理智尚存,不到萬不得已,決不作那些個有辱斯文的茍且之事。他記得,在上苑村曹大秀才家讀書時候,一個偶然機會,白金山看到了曹大秀才和自己婆娘做愛的情景。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天氣悶熱,院子里面的樹葉一動不動,陽光像火球,燒得人心疼。白金山捧著書本,在院子的大槐樹下溫習功課。蟬叫讓他心情煩躁,索性走到曹大秀才的堂屋后面的水溝邊兒,因為有水,感覺比院子里涼快。忽然聽到一種不大正常的聲音,很輕微,從曹大秀才的臥室里面?zhèn)鱽?。白金山一時好奇,平生第一次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下面,手指沾了唾沫,捅開馬頭紙,把眼睛貼上去一看,又急忙轉過頭來,一顆心咚咚跳著,就要躥出胸膛。

        白金山后來跟自己的相好,南街村的朱隨妮說,那天,他看見曹大秀才把一個女的赤身裸體地按在書桌前面的太師椅子上,曹大秀才也脫了衣裳,手里拿著一大本子畫圖,上面畫著各種各樣的人在炕上做愛姿勢。聽聲音,那女的應該是他老婆。曹大秀才和那個女的看完了,就照著上面的樣子,和老婆一一練習。白金山還說,曹大秀才老婆的屁股像半大的鍋蓋,白白的肉、顫顛顛的,奶子上面好像還夾著耳環(huán)。

        也許曹大秀才和老婆的那次做愛行為給白金山的印象太深了。和朱隨妮做了幾次,算是熟絡了。有天晚上,白金山也要朱隨妮坐在椅子上。幾次后,白金山竟然上了癮,除了在椅子上之外,其它地方總是達不到高潮,或者干脆硬不起來。再后來,就把朱隨妮在椅子上綁了,由著自己性子做。有一次把朱隨妮綁得太緊了,胳膊都印出了血。本來做一次給朱隨妮兩塊錢。朱隨妮嫌這樣太費勁,又容易傷身體,就要白金山再加一塊錢。白金山不同意,朱隨妮很生氣,心里一急,起的時候忘了自己還在椅子上綁著,一下子就臉朝地摔了下去。

        白金山解了繩子,把朱隨妮拉起來。朱隨妮的鼻血流到胸脯和奶子上面,像個血人一般。朱隨妮說,這回你得給我20塊錢,不然,你今兒個就別想走,我告你強奸我。白金山心里害怕,搜光全身的衣兜,連準備打鹽的錢都算上,也才十六塊五毛五分錢。朱隨妮點了點說,剩下的先欠著,下回帶過來。

        白金山一次出了二十塊錢,心里邊覺得很虧,要不,二十塊錢可以干好多的事情,和上苑村的白如餃做一次才給3塊錢,這一下子就省掉了七八回,真他娘的冤枉!就打了好多天沒去朱隨妮那里。朱隨妮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在白金山之前,南街的曹明林,白莊的趙德山同一天晚上來,都讓朱隨妮給對付過去了,何況你酸秀才白金山。

        爹娘死后,白金山就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面,反正沒有媳婦,也不準備著怎么把時光過好,只要每天有吃有話就行了,到老了動彈不動的那天,再叫外甥子來看管幾天,實在不行,就半瓶敵敵畏喝了完事。

        這是村里光棍的普遍人生臨終打算或說最后宣言。

        朱隨妮到后溝村的時候,天正擦黑,這就是朱隨妮的精明之處,這個時候人少,不容易被人遇到。若是白天,一個娘們進光棍家門,時間長了不出去,村人肯定知道里面發(fā)生了啥事。那時候,白金山正在灶火邊吸著旱煙,鍋里面骨碌碌地煮著黃豆。朱隨妮進門也沒吭聲,猛地在白金山肩膀上打了一巴掌。把白金山嚇了一跳,差點昏過去。一看是朱隨妮,心里面就知道她來的目的。

        白金山心想,既然躲不過,也不能把你便宜了。就拴了門,把朱隨妮推倒炕上,拉了朱隨妮的褲子,再解了對襟衣扣。朱隨妮聽由其變,啥也不說啥,眼睜睜地看著白金山折騰。正在忙活著,白金山的老毛病又犯了,讓朱隨妮起來,拉來椅子,又把朱隨妮綁在了上面。因為在自己家里,這一次,白金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和愜意。

        由于長期得不到性愛的滋潤,村莊的光棍們心理難免有些變態(tài)。白金山這點行為,要是跟南街村的老光棍曹居林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曹居林和捻子溝村的宋玉蓮做事的時候,每次都要宋玉蓮戴上牲口嚼子,自己拉住宋玉蓮的頭發(fā),每次下來,宋玉蓮都要掉一綹頭發(fā)??墒遣芫恿纸o的價錢也高,80年代中期,每次都是人民幣20大元,少一分宋玉蓮都不讓曹居林挨一下。

        再說黑老三和林巧鳳。這兩口子整整比白金山小了兩輩,黑老三應當叫白金山爺,因了白金山是個光棍,在村里和黑老三一樣沒有地位,兩個人就省略了稱謂。沒娶林巧鳳之前,黑老三還經(jīng)常到前輩白金山那里取經(jīng),也想找個相好?,F(xiàn)在娶了媳婦,就跟白金山疏遠了。反正白金山已經(jīng)80多歲了,也沒幾天活頭了。

        村里死了一個光棍,還會有新的光棍誕生。

        幾年后,林巧鳳并沒有被城里的什么張?zhí)庨L接走,還和黑老三生了一個兒子。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他們倆也早抱上了孫子。

        鄉(xiāng)村青年朱有成

        好不容易把一片春玉米地鋤完了,朱有成松了一口氣。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子。沖在下面地里的挖土的朱明起喊:“二大爺,上來抽根兒煙吧?!敝烀髌鹗莻€愛抽煙的人,平時舍不得買卷煙抽,也和朱有成他爹朱青山一樣,整天吧噠著個旱煙,老遠就能聞到身上的嗆人味道。朱明起聽朱有成叫他抽煙,心里想這小子抽的是卷煙,蹭幾根兒也不錯。

        可朱有成叫朱明起抽煙,不光是偷懶的心理在起作用,最大的目的是請朱明起再給自己算一卦。聽村人說,朱明起算卦真有一套,主要是從生辰八字和手相上看,據(jù)說這樣比打卦、抽牌來的準。朱明起和朱有成在地邊兒的石頭上坐了。朱有成說:“二大爺,給俺再看看?”朱明起嘴巴大,滿口黃牙,臉皮干得跟松樹皮一樣,把朱有成遞給他的煙狠狠吸了一口,在嘴巴憋了一會兒,再把灰白的煙霧從鼻孔里噴出來

        朱明起說:“算就算算唄!”接著問:“你出生的時刻是啥時候呀?”朱有成說:“八月初六,雞叫頭遍的時候。”朱明起嗯了一聲,把煙叼在嘴里,左手伸開,大拇指挨著在四個指頭肚兒來回掐。吸溜了一口煙。轉頭對著朱有成說:“你這個命不賴,吃不了啥大苦頭,一輩子衣食不愁,有家有口?!?/p>

        朱有成又問說:“看看俺啥時候能找上媳婦?”朱明起抓起朱有成的左手看了看說:“你的婚事還得幾年,還沒開呢?!敝煊谐舌帕艘宦?,疑惑地問了一句:“這樣兒呀。”朱明起又問朱有成說:“有成你今年多大了?”朱有成說:“比您家武生哥小一歲?!敝烀髌鸢×艘宦曊f:“28了啊!”朱有成嗯了一聲。

        朱有成自打初中畢業(yè),就一直跟著他爹朱青山干商店。

        朱青山以前是縣城供銷社朱家莊分銷點代銷員。供銷社不景氣了,就把個分銷點承包了出去。朱青山和幾個兒子閨女商量后,都覺得可以承包,也算給最小的弟弟朱有成找了一份工作。

        朱有成人很聰明,跟著他爹學了一年,就把算盤兒打得吧啦響,做生意也有些新鮮招兒,嘴皮子也甜,常說得買東西的鄉(xiāng)親們心花怒放,不想買也忍不住買。時間一長,村里人夸獎朱有成腦子活,是個做生意的好料。十七歲那年冬天,和尚溝村的白起亮趁黃昏到了朱有成家里,對朱有成爹朱青山說,愿意把自己的閨女白鳳巧許給朱有成。朱青山當然高興,白起亮家境豐厚,又是小學教師,親戚們中有當鄉(xiāng)長的,有在信用社工作的。方圓十幾里的村里,算得上少有的家大業(yè)厚,財勢兩全。

        閨女白鳳巧還沒十八歲,上門說親的人都快把門檻給踏破了。白起亮不是嫌遠,就是覺得門不當戶不對,拒絕了好多前來提親的人。

        朱青山二話沒說,就替朱有成答應了這門親事。白起亮走后,朱青山就到了店里,對朱有成說了。朱有成見過白鳳巧,人長得雖不是很漂亮,但也動人,朱有成說沒有什么意見。

        當天晚上,朱青山就召集了在家里務農(nóng)的幾個兒子,簡單商量了一下,幾個兒子都說這是好事,沒啥意見。朱青山就說:“那咱瞅一個好日子,先遞了手巾再說,免得夜長夢多?!?/p>

        所謂的遞手巾,就是訂婚。臘月初三的晚上,朱青山在新買的一對花手巾里包了一千塊錢,帶著朱有成,跟在媒人張翠玲屁股后面,到了白起亮家。喝了幾杯酒,圍繞著朱有成和白鳳巧的婚約,雙方交換了意見。兩家大人叫朱有成和白鳳巧相互看了看。朱有成給白鳳巧手巾時,白鳳巧臉紅過了屋梁上的燈泡,雙手在腹前擰了一會兒,就把朱有成手里的手巾接了過來。

        白起亮隔三差五地叫朱有成到家里吃飯,把朱有成當做親兒子看待。因為,朱有成八歲那年,娘就死了,幾個哥哥和姐姐先后娶媳婦、嫁人,到最后就剩朱有成和他爹朱青山一起過。白起亮和自家老婆張桂花像親爹娘一樣對待朱有成,捏了餃子,或者做了好吃的飯菜,總要給朱有成留一份。朱有成對未來的丈人和丈母娘也很尊敬,出外一趟,總要帶些東西給白鳳巧和丈人丈母娘。白起亮兩口子逢人就說朱有稱好,別人也就順著他們,說朱有成精明,算賬誰也算不過他,將來可是一個做生意的好手。白起亮兩口子一聽,比朱青山還高興,若是別人在他們家里說這一番話,就非要留人家吃了飯再走不可。

        這年秋天,收割了田里的玉米和谷子,朱有成聽說山西的煙比這兒貴很多,一般的“銀象”煙在河北批發(fā)價六毛八角,到山西至少得把七毛錢以上。朱有成一算賬,一盒煙賺二毛的話,一條就賺兩塊錢,一箱子五十條,能賺一百塊。要是一次拉上十箱子煙,就是一千塊錢。除了車費和開銷,一趟起碼也能賺八百塊,況且,這里離山西又不遠,開一輛三輪車,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朱有成找爹和丈人丈母娘商量了,都說這想法可以,朱有成得到了大家的支持。第二天一早,就揣了六千塊錢,和四里莊的同學兼鐵哥們張春橋一塊兒到武安縣城買了一輛時風牌農(nóng)用三輪車,兩個人試好了車,交了錢,找了一家飯館炒了幾個菜,一個人喝了一瓶啤酒。朱有成和張春橋點了一根“銀象”煙,拿搖把搖著三輪車,沿著寬敞的柏油馬路,不到兩個小時,就回到了朱家莊村。

        買了新車,朱有成很興奮,恰好那天晚上月亮很大,黃黃地掛在湛藍的夜空中,把星星映得不見了蹤影。朱有成趁著月光,在張春橋指導下,突突搖著三輪車,跨上車座,握著方向盤,沿著自家商店的院子學了起來。

        突突了轉了半個晚上,把車停在商店門口,用一把鐵鏈鎖子鎖了。對張春橋說:“這三輪車挺簡單,真好開。只要把住方向,分清油門、離合和剎車就行了?!睆埓簶蚪釉拑赫f:“就是簡單,誰都能開這玩意兒。”兩人進了商店,朱有成用牙打開一瓶啤酒,倒了兩杯,對張春橋說:“你今天也辛苦了。喝杯啤酒,晚上睡得香?!?/p>

        朱有成和張春橋自小關系就不賴,一塊兒光著屁股長大,上小學時一直同桌。到中學住校,吃喝也不分你我。張春橋娘饅頭做得好,白白的,松松的,朱有成很喜歡吃。張春橋娘也知道自己兒子和朱有成關系好,朱有成又沒了娘,沒人給他蒸饅頭。他爹烙的餅子很硬,放幾天就干了。朱有成就一直吃張春橋帶的饅頭。俗話說,親兄弟還明算賬哩,何況不沾親帶故。可是,張春橋一絲不高興都沒有流露過。從這一點說,朱有成一直記在心里。

        第三天一大早,朱有成帶了八千塊錢,到沙河城里批發(fā)了十箱子“銀象”牌和十箱子“官廳”牌香煙?;氐郊依?,叫他爹朱青山看商店,就到張春橋家去了。

        張春橋的家的在一道向陽的山坡兒上。日照時間比別處要長,五月和秋天打了麥子和玉米之類的糧食,放在院子里或者房頂上,一天就就干透了,牙齒一咬,咯嘣脆響。這幾年冬天天氣轉暖,別的地方不見一絲綠色,可張春橋家的四周,一叢叢的茅草根兒還泛著星星點點的綠色。

        張春橋看著朱有成說:“有成,有事兒?”朱有成的手指彈了彈煙灰說:“事兒吧也沒啥事兒。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咱們明天一塊兒到山西去?!敝煊谐傻脑捯魟偮?,張春橋的娘開口問:“去山西干啥?”朱有成說:“往下莊送幾箱子煙。想讓春橋幫個忙,一塊兒跑一趟?!?/p>

        張春橋的爹有點不大樂意,說:“春橋明天到你舅舅家去,把排子車拉回來?!睆埓簶蚩戳酥煊谐梢谎?。朱有成側臉對正在往嘴里扒拉面條兒的張流水說:“張叔,俺不叫春橋白去,兩天給一百塊錢”。張流水一聽有錢賺,話就轉了一個彎兒,嘴里嚼著面條說:“那要不我去把架子車拉回來算了?!彼闶谴饝酥煊谐傻囊?。張春橋當然愿意了,到山西跑一趟,坐著車子,也不費多大的勁兒。本來嘛,年輕人愛跑,朱有成只要說是到什么地方去,比平地撿了一百塊錢還高興。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亮,裝好了車,用繩子把二十箱子煙綁結實,倆人就直奔山西方向。中午到白岸村,倆人找了一家飯館,各吃了一大碗雞蛋面條,又開著三輪車,開始爬白岸嶺。

        白岸嶺海拔三千多米,一條坑坑洼洼的公路繞在山上,懶漢的腰帶一樣,路況不是太好,幾乎每個月都有車在這兒出事兒。朱有成開三輪車經(jīng)驗不足,就讓張春橋開。張春林也想開。騎在車座上,張春林掛了個一擋,起步后,換了二擋。朱有成的三輪車后面冒著黑煙,突突地向山上爬去。

        從白岸嶺根兒到山西下莊村,也不過六十公里,可由于路面坑洼不平,坡度又陡,三輪車爬到山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找了一個平坦的地方停下,朱有成和張春站在白岸嶺上,剛才路過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盡收眼底,遠處的山巒一個接著一個,起起伏伏地堆在河北邢臺和沙河境內。再遠的地方,天色一片蒼茫,灰色的霧氣或者發(fā)電廠的煤煙彌漫起來,一波一波地,浮在天空和山巒上,遮住了朱有成和張春橋遠望的目光。

        下了白岸嶺,進入山西左權境內,公路向下,俯沖了幾面陡坡,就到了上莊村。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沖,余暉掛在遠處的山腰上。

        車子剛停下,立即圍過來一堆人。朱有成本意想找個開商店的,一下子推出去,省勁兒。張春橋當然順從朱有成了。找了幾家商店,最后和一個叫苗永利的商店老板達成了一致意見。不過,苗永利說他現(xiàn)在沒有足夠的錢,但可以先付三分之一貨款。朱有成想了想說也可以,叫苗永利付了錢,剩下的打了欠條兒。

        說再過半個月來取錢。

        卸完了車,朱有成和張春橋向苗永利說了聲:俺走了啊。苗永利左手沖他倆揮舞了一圈,就進了商店。

        駕著三輪車正要出下莊村,張春橋坐在車廂里點了兩根煙,遞給朱有成一根。抽了一口,往后吐煙的時候,看見兩個騎摩托車,頭戴大檐帽,車把上掛著公文包的人,沖他們趕了過來。張春橋急忙拍拍朱有成的肩膀,示意他往后看一眼。朱有成一看,知道稅務所的人追來了。

        朱有成加大油門,駕著三輪車,朝著往河北的方向跑去。跑到村后一座橋邊兒,迎面開過來一輛卡車。如果橋再稍微寬一點,朱有成和朱有成說不定就逃脫了。偏偏那橋面很窄,卡車一過,三輪車就沒有了足夠的地方。坐在車上的朱有成閃念想:朱有成一定會停車的??墒侵煊谐蓻]有,油門不減,沖著卡車左邊的窄窄的路面沖了過去。

        卡車剛剛開過,朱有成的三輪車右邊就蹭在了欄桿上面,由于車速較快,朱有成又是一個新手,一時把持不住,三輪車打了一個趔趄,側翻在地。坐在車廂里的張春橋被甩了下來,撲在橋邊的硬水泥地上。

        朱有成比張春橋更慘,從三輪車上側摔了出去,腦袋碰破了,肩膀也脫臼了。稅務所的執(zhí)法人員停了摩托車,左腿正在翻座,就沖張春橋和朱有成開口罵道:“透你媽媽個逼的,叫你們停車不停車,卡車沒軋死你們算雞巴萬幸了!”張春橋看看朱有成,朱有成捂著腦袋看看張春橋,兩個人一臉疼痛和沮喪。張春橋的疼稍微減輕了一點兒,試著站起身來,走到朱有成跟前,伸手把他扶起來。

        圍過來一堆看熱鬧的人,左權下莊這一帶的人說話挺招,舌頭打著卷兒,一張大舌頭在嘴里打著卷兒,外地人一般聽不懂。朱有成和張春橋張著眼睛只看見那么多人的嘴巴動彈,方言像一群麻雀聚在一塊兒開會一樣。里面有幾個餐館的服務員,朱有成和張春橋就是在他們那里吃的晚飯,看起來還較熟悉。其他的大都是上嘴唇留著一綹黑胡子的年輕小伙子,一個個看著朱有成和張春橋,有點圍在朱有成側翻了的三輪車跟前,指手劃腳,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話。

        朱有成捂著流血的腦袋,看了看稅務人員,轉臉對張春橋說:“春橋,找?guī)讉€人,先把車翻過來。找個地方放了。咱去衛(wèi)生院看看?!睆埓簶驊艘宦?,走到幾個小伙子跟前說:“老鄉(xiāng),請幫個忙。”幾個小伙子眼球一起對準了張春橋。其中一個窄長臉,皮膚很白的小伙子盡量用普通話說:“幫忙?幫什么忙?”張春橋也丟掉了一口河北方言,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幫忙,也不要你們白幫,找兩個人,把車翻起來,推倒供銷社院子里面,一個人五塊錢?!蹦切』镒诱f不行,一個人十塊。張春橋回頭看了看朱有成,朱有成沖他點了點頭,意思說可以。

        放好了三輪車,張春橋拿了搖把和座墊子,放進旅社的房間,鎖好門,就拉著朱有成去了下莊鄉(xiāng)衛(wèi)生院。下莊鄉(xiāng)衛(wèi)生院很小,就一排土房子,前面有白灰刷了,上面寫著毛主席的題詞:“救死扶傷,實行革命人道主義?!遍T診門口上方畫著一個很大的紅十字。醫(yī)生看了張春橋和朱有成的傷情,給張春橋破了的地方擦了點碘酒和紅藥水,又用紗布纏了纏。轉身把朱有成脫臼的胳膊接好。兩個人躺在滿是油垢的病床上,先是一頓沉默。過了好久,朱有成嘆了一口氣說:“真沒想到,這一次出了這樣一個事兒。也不知道車有沒有大問題?”

        “這可能是誰去通知了稅務所。要不然什么事兒也沒有。”張春橋眼睛朝著屋頂說。

        “可能吧,該出事兒怎么也沒辦法?!敝煊谐傻恼Z氣很沮喪。

        第二天一大早,昨天追來的那兩個稅務人員來到了醫(yī)院,說不但查到了朱有成賣煙的那家商店,還把二十箱子煙給沒收了。朱有成知道這次賠大了,心里一陣沮喪,眼淚溢了出來。兩個稅務人員看了看朱有成,說:“不但要沒收,而且還要罰你們的錢?!敝煊谐梢宦牐幌伦幼似饋?,也顧不得胳膊疼了,睜大眼睛看著說話的那個稅務人員說:“怎么還罰錢?罰多少?”稅務人員說:“一千二!”

        朱有成腦袋轟得一聲,一陣暈眩,又有氣無力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張春橋趕緊掏出香煙,擠出一臉獻媚,遞給兩個稅務人員。又拿打火機一一點著火兒,說:“還有沒有商量?或者像這樣,煙不要沒收了,我們掏罰金,多掏幾百塊錢也無所謂?!?/p>

        稅務人員說:“這是國家規(guī)定,咋能討價還價?”

        朱有成睜開眼睛說:“請問領導,你們的家在下莊還在拐兒鎮(zhèn)?”兩個稅務人員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露出一片曖昧的笑說,有事兒到稅務所就行了。

        兩人在醫(yī)院躺了兩天,第三天出院,到了旅社,不見了三輪車。旅社的服務員說,上莊車管所的人又來了,說你們的車沒有牌照,是黑車,人家叫了一輛拖拉機給拖走了,叫你們到車管所去。

        朱有成眼睛都直了,頹然坐在皮毛不整的沙發(fā)上。

        兩個人正準備出門到上莊車管所去,買他們煙的苗永利又來了,說煙稅務所給沒收了,也應當把預先付的三千塊錢還給他,朱有成說:“苗老板,這煙是在你店里沒收的,又不是在我車上沒收的!”苗永利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都是你們的原因造成的,這錢必須得退回來?!敝煊谐烧f:“這不行,錢是不能退,其它的事兒還可以再商量?!泵缬览f:“不給不行?!?/p>

        張春橋見兩人僵持起來,對朱有成說:“要不這樣先打個電話,叫你三哥他們帶上錢來?!敝煊谐烧0土艘幌卵劬?,說,只有這樣了。

        苗永利說:“你們的事兒我不管,先把我的錢還給我就行了!”

        朱有成有點生氣,把西服里面的兜一翻,拿出一疊子鈔票,沖苗永利大聲說道:“你看,就剩下這么一點錢了,給你也不夠?!泵缬览鄱⒅煊谐墒掷锏拟n票,急忙說:“有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等你三哥來了再說?!敝煊谐烧f:“我車還在上莊車管所呢。等我把車的事情搞定了,再說這件事兒?!?/p>

        說完,朱有成站起身來,提著座墊子朝門外走去。苗永利一下子急了,吼道:“透你媽媽的,你今天不給錢就不要離開下莊村!”朱有成轉身罵道:“操你奶奶的,我不相信你還能把老子打死在這兒!”說完,凝著一臉的憤怒,和張春橋出了旅社大門。

        朱有成三哥在那邊吼道:“你是怎么搞的,這下你可完蛋了!”朱有成平靜地說:“你來不來?”三哥緩了口氣說:“今天沒車了,明天下午到?!?/p>

        山西這一趟,幾乎傾掉了朱有成幾年來積攢的家業(yè),光是車管所,就掏了八百塊錢罰款。稅務所窮追不舍,非要罰朱有成的錢,好說歹說,交了五百塊錢,又請稅務所的全體人員吃喝了一頓。所幸的是,三輪車除了鏈條蹦斷,大梁有點彎曲之外,發(fā)動機沒有毛病。

        至于苗永利那邊,朱有成和三哥一商量,安排張春橋先開車回去,他們兩個住在下莊旅社,苗永利怕朱有成半夜逃跑,落個人財兩空。叫了自家的小舅子和兄弟,和朱有成住在一起,晚上死泡硬磨。朱有成說:“不打不相識,河北和山西挨得這么近,以后咱們還要做生意呢。”他三哥到餐館叫了幾個菜,拿了兩瓶竹葉青酒。開始,苗永利推辭,堅決不喝。朱有成三哥激將說:“山西人就是不如俺們河北人爽快,連酒都不敢喝?!?

        說完,就把臉別了過去。

        苗永利小舅子大聲說:“透他媽媽逼的,喝就喝?!闭f完就端起一杯酒,仰脖子倒了下去。

        朱有成說:“這才像個山西人嘛,喝酒就是交朋友?!闭f完端起倒的滿滿的一杯酒,和他三哥、苗永利幾個碰了杯,一飲而盡。

        不一會兒,苗永利似乎也受了感染,也開始喝。

        喝起酒,人就變得很親切了,邊喝邊天南地北地胡扯。

        喝到半夜,朱有成說出去上廁所。他三哥拿著杯子給苗永利一個人喝了兩杯,喝到最后一杯,突然哇地一聲,還沒有下咽的酒馬駒撒尿一樣噴了苗永利一臉。一邊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倒在床上。苗永利和弟弟、小舅子幾個相互看了一眼,都覺得朱有成三哥不像是裝醉。

        正在這時,朱有成三哥嗓子里發(fā)出要嘔吐的聲音,身子彈起來,朝外面沖去。

        朱有成急忙走過去,替他三哥拍后背。苗永利幾個出來一看,見這弟兄倆確實喝得不著調了,轉身又回到房間,和自個兒的小舅子、兄弟又喝了起來。朱有成和他三哥聽著里面喝得熱鬧,悄聲說了聲走。兩個人邊一溜煙跑出旅社大門。沿著上莊后面的小道,從摩天嶺上下去,轉道武安秋樹坪村,步行回到了朱家莊。

        朱有成自此一蹶不振,又作了幾次大的生意,卻都賠了,兩年時間不到,算上在山西的那次重創(chuàng),累計欠債三萬多塊錢。這在農(nóng)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一個人一輩子才能掙多少錢?三萬塊錢的外債,幾乎就注定了朱有成以后幾十年的人生命運。

        朱有成掙扎了幾次,誰知道越陷越深,無奈,盤賣了商店和三輪車,償還了一小部分債務。

        朱有成落到這步田地,白起亮當然想不到??吹街煊谐傻木硾r后,白起亮自責說:“誰叫俺眼睛長在屁股上呢?”白起亮想退了這門親事,自己又不好開口。

        朱有成早就猜出了白起亮一家人的心思,他們不說,自己也裝不知道,逢年過節(jié)照樣去,煙酒也不少給白起亮拿。

        可白起亮一見朱有成來,就躲出門去了。只是婆娘在家里陪著朱有成有一搭沒一搭扯閑話。好不容易到了臘月,白起亮找了自己的大舅子,現(xiàn)任鄉(xiāng)長朱保定,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叫來朱有成和他爹,在家里擺了一桌,總算替白起亮了斷了這門親事。

        村人說起來,朱有成真是可惜了!然后哀嘆一聲,搖搖腦袋。

        朱有成自小沒有干過農(nóng)活,加上幾年做生意,都把身子骨坐懶了,地里的活兒多少不想干。但不干又沒有辦法,雖然一個人過時光,什么都可以沒有,可不能沒有吃的。為了嘴巴,朱有成勉強種了幾片地,多少來點收成。

        白云巧和朱有成退婚以后,第二年春天,就嫁到了二十多里外的大米溝村,當年冬天就生下了一個閨女。朱有成聽到這一消息后,自個兒嘿嘿笑了起來。

        村人列記

        我十歲以前,我們家和老軍蛋住同一個院子里,對面鄰居。他母親是河南人,大饑荒時,逃到這里,不知怎么的就做了老軍蛋的娘。老軍蛋上面還有三個姐姐。村人說,老軍蛋父親是村里的一個神人,年輕時,跟著西藏的一個喇嘛學陰陽法術。有目擊的人說,他們總是午夜起身,長時間跪在神像前,念念有詞,或者做什么,天光大亮了才起身。幾年后,練就了掐算命運、擱置陰陽的本領??傆胁簧偃藢3痰酱謇飦?,攤開手掌,請他指點迷津。老軍蛋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四十歲那年,得了一種怪病,全身癱軟,有時候能起來走路,有時候趴在炕上不能動彈。后來,三個閨女先后長大,出嫁時收受的財禮都為她治了病。到老軍蛋結婚時,家里沒有一分存款,都是找親戚和朋友借的。

        我也請老軍蛋父親算了幾次命——十多歲的小伙子,最關系的就是將來的前途命運了。坐在老軍蛋父親身邊,心里忐忑又興奮,十分虔誠地伸出手掌,他抓住,很細致地摩挲一遍。然后用左手,在自己手指關節(jié)處掐算一陣。說我將來吃不了苦,三十歲以前東奔西跑,一事無成;三十歲以后才能穩(wěn)定下來,這一輩子的生活相對安逸。有一次,問他將來的婚姻如何?老軍蛋父親又照葫蘆畫瓢,給我掐算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你將來的媳婦肯定不是咱本地人。

        這話對我是個打擊。那時,我正暗戀鄰村一個女同學。他卻這樣說,讓我痛苦了好多天,心里一直使勁否定老軍蛋父親的預言。為了證實他說的不對,我鼓足勇氣,給女同學寫了一封情書,想一錘定音,以事實回駁老軍蛋父親的胡說八道??刹坏絻商鞎r間,女同學回信說:俺不喜歡你,俺喜歡班長朱建軍!

        老軍蛋父親的同胞弟弟也會算命,與其兄師出一門。所不同的是,他叔叔還會看風水,定陰陽,鄰近人家凡是要為先人找墳穴,或親人過世了,總要找他掐算排定埋葬的日子,再幫忙找個可以保佑后人生活安逸的墳穴。給人堪輿時候,手里拿著羅盤,滿山遍野地轉。他一輩子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二個女兒,最小的女兒也還比我大六歲,他的大兒子也只比我父親小幾歲,但與我輩分相同。

        遭到女同學拒絕,我捧著碎成八瓣的心,買了一包九分錢的紅滿天牌香煙,又站在了老軍蛋叔叔面前,請他無論如何好好給我算算。他也像老軍蛋的父親一樣,抓住我的手掌,摩挲了一會,又看了我的臉。說,你這孩子有福氣,將來不會面朝黃土背朝天,社會上肯定有你一碗飯吃。

        要在平時,這是最令我歡欣鼓舞的了,但我剛剛失戀,最想知道的不是這個,而是還能不能使得暗戀的人回心轉意。我想問,自己又不好意思說,就說,大爺你給俺看看婚姻吧。他笑了笑說,小孩子,好好上學吧,找對象還早呢!回家后,我就把他給我說的跟母親說了。母親卻說:人家糊弄你的吧,你這樣子,俺咋就看不出來呢?

        鄉(xiāng)村整年累月,只有下雨下雪了,不能下地干活,才能夠清閑幾天。可以悶在家里睡覺,或者四處亂竄。我最常去的是一個孤寡老人家——娘家山西左權,她父親曾經(jīng)是個財主,從小熟讀四書五經(jīng),也聽得滿腦古書。我們幾個圍坐在家的土炕上,不停地給她點旱煙,聽她講《隋唐演義》、《水滸全傳》和《楊家將》、《三國演義》、《七俠五義》。她說話抑揚頓挫,輕重得當,還有形象的聲音和表情伴奏,比那些說書的還精彩。我們每次都聽得入迷,有時候一聽就是一天,也不覺得餓。

        關于她丈夫,從來沒人說起,我也沒詢問過。只知道她只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還是啞巴,雖不會說話,可也十分聰明,嫁在三里外的一座村子,時不時回來看看她。再路上遇到,我們叫她姑姑,她答應,沖我們和善地笑。

        村里還有一對老人,一輩子只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老漢先前在煤礦上班,安然退休。妻子極其賢惠,每一碗飯都要親手送到丈夫手里,可丈夫就是不喜歡她,三天兩天打她一次,鼻青臉腫,傷痕累累。但妻子一聲不吭,擦掉血跡,洗凈臉面,就又笑意盈盈地站在丈夫面前。有一天,妻子突然死了,丈夫瘋了一樣,拒絕兒子兒媳的奉養(yǎng),把端來的飯和送來的東西扔到院子里。他一個人坐在妻子去世時的房間,幾天幾夜不吃飯,只是悶頭抽煙。一個月后的一天中午,孫子去看他,推門進去,老人已咽氣多時。

        我還是一個孩子時,看到和聽到這些老人,心里滿是神奇,覺得他們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種說不清的味道。

        村里還有一個老人,娶了一個武安籍的媳婦,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他不喜歡,總是狠打兒子,有時吊在樹上用蘸水的麻繩打,或冷不丁地,用木棒從后面擊打。慢慢長大,兒子雙膝癱軟,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使他更為厭惡,一天之內還要暴打幾次,孩子的舅舅看不下去,在武安市內為一直蹲著走路的外甥找了看大門的活兒。一去多年,直到父親死后,才一個人返回。他最大的喜好是抽煙,有一次,沒煙抽了,急著往小賣部跑,走到一個斜坡上時,煙癮發(fā)作,從坡頂滾了下來,目擊者說,像一個圓球一樣,滾了幾十米,最終被一棵椿樹擋住了。

        我長到十八歲,再也沒有見過他,關于他的傳聞都是和他相距不遠的小侄女兒嘰嘰喳喳說給我的。小侄女兒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二表哥三十二歲那年春天上吊死了,二表嫂改嫁武安,新任丈夫常年承包鐵礦,積攢了不少家產(chǎn)。兒子沒了,大姨媽就把小孫女留了下來。十多年過去,二表嫂在武安生活豐裕,比先前肥胖了許多,又生養(yǎng)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兩相比較,大姨媽老了,生活水平遠不如其他人家。但小侄女兒卻出落得豐滿動人,且頭腦精明,鄉(xiāng)情世事,無不精通。

        有女不愁嫁,小侄女兒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齡,說媒的踏破門檻,大姨媽主張往沙河這邊找,小侄女兒卻喜歡武安那邊的生活。兩相爭執(zhí),誰也不讓?;丶液螅笠虌寣ξ艺f起,我勸她說:晚輩的事情,還是不干涉為好,哪里好去哪里,關鍵是人家自己喜歡不喜歡,做得長輩的只是盼著她好,關鍵時做個參謀就行了。

        不知道大姨媽會不會同意我的意見。在外省,我總是記掛他們。每次回到家里,她們都能給我說些鄉(xiāng)村里事給我聽。倒是三表嫂總和大姨媽鬧別扭。有一次在她家吃飯,一口饅頭還沒咽下去,三表嫂就數(shù)落起大姨的不是了。這樣、那樣數(shù)落了一大堆,我心里厭煩,覺得三表嫂的出發(fā)點錯了。勸她說:人老了就像小孩,性情脾氣和思維方式就和往時不一樣,寬容點好,況且又是做兒媳的。三表嫂卻耿著個脖子犟,硬說大姨媽比誰都善于算計,只顧自己吃喝不管孩子們吃苦受罪。我說她又錯了,一個老人,顧住自己就是孩子們的福氣了,還要求她能給你們做些什么呢?

        家務事,亂如麻,思路再清晰的思想家也難以從中理出頭緒。按照母親邏輯:每一個家族都有一個傳統(tǒng),一輩人好了,下一輩人也會好。就拿孝順這一點來說,做婆婆的孝順自己的婆婆。兒媳也會孝順她。一輩一輩,一代一代,就沿襲下來了。我相信這一點。也總覺得,在冥冥之中,總有一種看不到的東西,深入到每個人的天性和血脈當中,生生不息,源遠流長。

        村里另一戶人家,和我父母算是一個輩分,生養(yǎng)了六個女兒、一個兒子。媳婦年輕時,常和婆婆鬧事、打架,兩兩對壘,各不相讓,最慘烈時,大把大把抓掉對方頭發(fā),隱隱滲出血來。時光迅即,她的六個女兒相繼出嫁之后,她也老了。而她的六個女兒,也在各自的婆家聲譽不好。

        鄉(xiāng)村婦女聲譽的好與壞,無非孝道和婦道。她的六個女兒也都和她一樣,和自己的婆婆鬧得不可開交,還時有與人通奸的“緋聞”傳出來。最厲害的一個,先是嫁給一個退伍軍人,后與同村一個醫(yī)生相好。白天,兩人公然關了衛(wèi)生所的大門,性愛的歡愉聲依稀可聞。后雙雙出走,至今沒有音訊。還有一個,有一個做生意的夜宿她家,半夜,其從丈夫被窩“脫穎而出”,光著身子跑到生意人住的房間,凌晨時候又光身返回。

        上次回家,聽村人說,還是這位老太太,2004年冬天一個深夜,同村兄弟幾個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躲在人家窗外偷聽。兄弟們說到酣處,她冷不丁推門而入,開口與別人家眾兄弟爭辯。其中一個脾氣大的,上去扇了她一個耳光。老太太大當場痛哭,跑出門來,到三里外一個光棍家吃了兩碗剩面條,又連夜奔到三十公里外的三女兒家。又沿崎嶇山嶺,走了十八里山路,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找到做生意的兒子。訴說苦情后,又跑到三里外的派出所報案。凌晨,太陽還沒升起,她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叫來醫(yī)生,開始輸液了。

        這位老太太年齡大我母親十歲左右,連自行車都不會騎,別說摩托車了。即使半路攔車,深更半夜的,也沒有司機敢載她。況且,山路狹窄彎曲,只可人行。聽完后,我想到,這老太太早有善聽的名聲,總喜歡半夜時分,深入各家各戶窗前房后,“偵察”有關情事。善走則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越想越可笑,那老太太的兩條腿,堪比比摩托車和汽車!

        提到鄉(xiāng)政府或派出所,還想起一件事。我很小時,鄉(xiāng)里有個副鄉(xiāng)長,極好女色,據(jù)說多次強行與一個幼女發(fā)生關系。幾年后,這位副鄉(xiāng)長突然失蹤,鄉(xiāng)政府大門和圍墻上毫無痕跡。鄉(xiāng)政府發(fā)動群眾四處查找,搜遍遠山近村,絲毫不見蹤影。半月后,從武安傳來消息,一個放牛的農(nóng)民,在山里見到一具男尸,口鼻之中,灌滿沙子,顯然窒息而死。一時間,民間傳聞風起云涌。有的說,那副鄉(xiāng)長作惡太多,神鬼共憤,被鬼半夜帶走,到武安山里用沙土將他溺死了;還有的說,那副鄉(xiāng)長半夜起身去見一個情人,不知怎么的就迷路了,誤入深山,黑燈瞎火,跌撞而死。

        1997年夏天,我的親弟弟被同村一家人集體毆打致傷。母親步行30公里到派出所報案。所長怒目說:這家人太囂張了,非治治不可。到第二天,母親再去,所長及其他民警口氣大變,對母親說:你兒子挨打,肯定也有不對的地方,這事情到此為止。母親詢問原因,所長支吾。后來,有人親眼看到,打人的一家,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醉東風”大酒店邀請派出所的全體民警進餐,雙方推杯換盞,相聚甚歡。

        2005年夏天,我?guī)е迌夯氐郊依?,騎摩托車多次路過派出所。心里有火,對妻子和弟弟說:我一走這條路就想起咱娘,一步一步從這里來回步行的情景。說不定這路上還有咱娘的汗水和眼淚呢?路過派出所莊嚴巍峨的大門時,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這是極其粗鄙的行為,在鄉(xiāng)里,只有女人才用吐唾沫對他人和物表示厭棄和憎惡。

        后來,我聽母親說,同村一個在市政府當科級干部的人,其母被村里一戶兄弟眾多的人打了一巴掌。他得知后,直接帶鄉(xiāng)派出所的民警,當著全村人的面,將強悍人家的八個弟兄姐妹狠狠收拾了一番。對方不但賠禮道歉,而且雙手奉上醫(yī)療費、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

        在村莊,就人身和生活權益而言,最不擔心受到傷害的只有那些智力殘障的人。礫巖村集中了十多個先天發(fā)育不全的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個女的早年間被遠處的一個男人娶走,不久,生養(yǎng)了一個健壯俊美的男孩。余下的幾個都是男人。除做過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小舅子已娶妻成家外,其他無一不是來去一條,躺下一根。

        村莊習慣叫這些人光棍漢子。村人始終有一種不欺負沒本事人的傳統(tǒng)。光棍漢子也就基本不用擔心自身的權益受到威脅和侵害。只是本能無法遏制,在這一點上,他們也像正常人一樣,需要身體的接觸和融合。對于正常的女人,沒有一個人愿意讓渾身污垢,鼻涕橫流的傻男人與自己進行肉體之歡的。這些人萬般無奈,只好轉向與自己各方面條件落差不大的女人。有時候,我也奇怪地想,人群之中還是有階級的,有貴賤的。亞理士多德曾經(jīng)公開宣稱:奴隸主生來就是奴隸主,奴隸生來就是奴隸。

        可具體到礫巖村的光棍們,唯一符合殘障他們要求的女人只有鄉(xiāng)黨委書記小舅子的傻媳婦。這樣一個女人,她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幾個男人相互爭奪的主角,不知道她有無興奮和自豪。最終,她選擇其中一個,也就是說,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她又接納了另外一個男人。有很多次,聽到有關他們的傳聞,幾乎都和性字有關。有人說,某一日,丈夫下地干活,另一光棍迅速跑來,正在行事,丈夫突然回來,逮個正著。大怒,光棍趕緊上煙請茶,平息對方怒火。經(jīng)過一番談判,雙方議定:光棍每來一次,需向其丈夫交納十元錢,沒錢可以用等價糧食或其它有價物品代替。

        我笑,很快又笑不出來,甚至為自己的笑感到可恥。與此相類比的一件事情是:鄉(xiāng)里的婦女主任,忽然向頂頭上司——鄉(xiāng)黨委書記發(fā)難。說某日到縣里開會,晚上喝酒,書記趁機強奸了她。最終,女方索要十萬元賠償,不然,就讓他身敗名裂。一時間,全鄉(xiāng)沸騰,人人傳言。熱切程度超過分田到戶、荒坡到人。此后,多少年過去了,這類事情好像少了好多,或許是我不在家生活的緣故——不湊巧的是,有次回家,聽說村支書也做了一件丟人事:到市里開會,耐不住誘惑,到歌廳還沒坐穩(wěn),就被公安部門抓獲了,交了八千元罰款才放了回來。

        除了上面的事情,剩下的,關于人的事情,似乎就只是貧窮和溫飽、發(fā)財和升官的消息了。當然,生老病死從不間斷,一個一個的人,聲名顯赫或寂寂無名,都在不自覺地衰老和消亡。其中,還有不少在煤礦、鐵礦事故中喪命的青壯年人。人沒了,妻子很快改嫁,孩子留給公婆或者帶走。當然,死于疾病的青年人也有一些,但很少。和尚溝村的一個小伙子,就要結婚了,突然肚子疼,一夜就變成了一堆黃土。一個閨女,興高采烈到市里購置出嫁的衣裳,回程車翻下溝底,新娘夢瞬間煙消云散。

        時間將萬物作為它的祭品。大地上的生命大致如此。單就生養(yǎng)我的村莊而言,人像草木一樣更替,草木也像人和人的那些事情一樣年年翻新。

        轉眼間,我離開村莊近二十年了。留在那里的人,好像時間不長,就一個個地長大了,又一個個地老去。每隔幾年回到村莊,總會看到新的墳塋,在不同田地和坡地上寂寞聳起,四周茅草茂盛,柳樹成蔭。也有一些總覺得很小的孩子突然結婚了,并且生了自己的孩子。處在這樣的一個氛圍里,總是免不了喜悅和傷感?;钪退劳觯L久和短暫,村莊里的他們是生動、豐富、固執(zhí)、迷茫的,也是繁復、個性、脆弱的,充滿各種各樣的命運色彩與詭異意味。我也和他們一樣,也在逐漸地老去。在外省,想起父母親人時,也總會想起他們——如果要用一句大而不空的話,來表達我對他們的情感,我想說:村莊、他們、我,在和不在的,新生和老掉的——他們都是我的,我也是他們的。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做過農(nóng)民、出走者、蹩腳木工、失敗的詩人和理想主義者;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二十年。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天涯》《大家》《中國作家》《芙蓉》等刊。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和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等數(shù)十項。已出版有《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沙漠之書》、《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沿著絲綢之路旅行》、《山河寥廓》、《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等著作。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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