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健二

我認識一位視一顆豆粒為自己生存意義的夫人。

她大兒子上小學(xué)三年級，二兒子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悲劇降臨她家，丈夫因交通事故身亡。這是一次非常微妙的交通事故，丈夫不僅自己身亡，而且最后還被法庭判成了加害者。為此，他的妻子只得賣掉土地和房子來賠償。

母親和兩個孩子背井離鄉(xiāng)，輾（zhǎn）轉(zhuǎn)各地，好不容易得到某家人的同情，把一個倉庫的一角租借給他們母子三人居住。

只有三張榻榻米大小的空間里，她鋪上一張席子，拉進一個沒有燈罩的燈泡。一個炭爐，一個吃飯兼孩子學(xué)習(xí)兩用的小木箱，還有幾床破被褥和一些舊衣服，這是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

為了維持生活，媽媽每天早晨6點離開家，先去附近的大樓做清潔工作，中午去學(xué)校幫助學(xué)生發(fā)食品，晚上到飯店洗碟子。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十一二點了。于是，家務(wù)活全都落在了大兒子身上。

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母親披星戴月，從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生活還是那么清苦。她們就這樣生活著，半年，8個月，10個月……做母親的哪能忍心讓孩子這樣苦熬下去呢？她想到了死，想和兩個孩子一起離開人間，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去。

有一天，母親泡了一鍋豆子，早晨出門時，給大兒子留下一張條子：“鍋里泡著豆子，把它煮一下，晚上當(dāng)菜吃，豆子爛了時少放點醬油。”

這天，母親干了一天的活，累得疲憊（bèi）不堪（kān），實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她偷偷買了一瓶安眠藥帶回家，打算當(dāng)天晚上和孩子們一塊死去。

她打開房門，見兩個兒子已經(jīng)鉆進席子上的破被褥里，并排入睡了。忽然，母親發(fā)現(xiàn)哥哥的枕邊放著一張紙條，便有氣無力地拿了起來。上面這樣寫道：

“媽媽，我照您條子上寫的那樣，認真地煮了豆子，豆子爛時放進了醬油。不過，晚上盛出來給弟弟當(dāng)菜吃時，弟弟說：太咸了，不能吃。弟弟只吃了點冷水泡飯就睡覺了。

“媽媽，實在對不起。不過，請媽媽相信我，我的確是認真煮豆子的。媽媽，求求你，嘗一粒我煮的豆子吧。媽媽，明天早晨不管您起得多早，都要在您臨走前叫醒我，再教我一次煮豆子的方法。

“媽媽，今天晚上也一定很累吧，我心里明白，媽媽是在為我們操勞。媽媽，謝謝您。不過請媽媽一定保重身體。我們先睡了。媽媽，晚安！”

淚水從母親的眼里奪眶而出。

“孩子年紀這么小，都在頑強地伴著我生活……”母親坐在孩子們的枕邊，伴著眼淚一粒一粒地品嘗著孩子煮的豆子。一種必須堅強地活下去的信念從母親的心里升騰出來。

摸摸裝豆子的布口袋，里面正巧剩下倒豆子時殘留的一粒豆子。母親把它撿出來，包進大兒子給她寫的信里，她決定把它當(dāng)作護身符帶在身上。

十幾年的歲月流逝而去，兄弟倆已長大成人。他們性格開朗，為人正直，雙雙畢業(yè)于媽媽所憧憬（chōnɡ jǐnɡ）和期望的一流國立大學(xué)，并找到了滿意的工作。

直到如今，那一粒豆子和信仍時刻不離地帶在這位母親身上。

（丁香清幽選自《20世紀外國短篇小說精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