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

雍正五年（1727）三月，山東武定府蒲臺縣知縣朱成元和泰安府新泰縣知縣王僧慧實行工作對調(diào)。離任有“交代”制度，即離任官員要向接任官員移交賬簿、現(xiàn)金和其他財物，辦一個交接手續(xù)，跟現(xiàn)在的離任審計差不多。

接到離任的通知，朱成元知道有麻煩了。因為他從康熙四十一年（1702）七月開始任蒲臺知縣，至今已有26年之久，歷年積累的財政欠賬——虧空達26000余兩銀子，自己在任是移新蓋舊，東挪西補?，F(xiàn)在離任，要把這個窟窿一下子給補上，根本就做不到。于是他想了個辦法——用“民欠”代虧空。所謂“民欠”，就是老百姓欠糧未交。當(dāng)然，這種“交代”需要知情的人通同隱瞞，負責(zé)經(jīng)辦錢糧的縣衙“吏書”（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會計人員）們需要做工作。朱成元以知縣老爺?shù)纳矸菡堖@些人吃飯，親自陪酒，又送禮物，并答應(yīng)等自己到新泰縣任上之后設(shè)法彌補，“吏書”們答應(yīng)朱成元先用造假的賬簿來應(yīng)付新來的知縣王僧慧。

沒有想到的是，朱成元到新泰任上之后，發(fā)現(xiàn)新泰縣也有虧空，他不可能挪用新泰縣的錢去補蒲臺縣的欠賬。蒲臺縣的“吏書”們很快了解到這些情況，深怕自己被連累，便把假賬簿及內(nèi)情報告了新任知縣王僧慧。王僧慧向上級報告，參劾朱成元，事情便瞞不住了。

以內(nèi)閣學(xué)士（相當(dāng)于國務(wù)委員）繆沅為組長的中央辦案小組在雍正六年五月初抵達濟南。按清律，地方官員任職期間出現(xiàn)虧空，一般是要抄家賠補的。但是比較意外的是，朱成元的家產(chǎn)按照時價估算，僅值2860兩銀子。這說明，朱成元的虧空好像并不是自己貪污了，否則不可能只有這么點家產(chǎn)。更加意外的是，抄家抄出了一份新材料——一些賬簿。這些賬簿記載的不是朱成元的家庭開支情況，而是朱成元任內(nèi)給各個上級領(lǐng)導(dǎo)送禮的詳細記錄，包括有字賬30本、無字賬1本、散賬28頁，總共273頁。雍正皇帝看了這些賬簿，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二十幾年中，山東從巡撫、布政使、按察使，到道臺、知府，凡是朱成元的上級沒有不收禮的。

由此引出一個問題，清代的基層官員要向上司送什么禮？

順治、康熙時代的吏科給事中林起龍曾經(jīng)解釋過當(dāng)一個基層官員的難處，其中之一是“奉上官之累”。林起龍說，一個州縣官員到任之后，“參謁上司，則備見面禮；凡遇年節(jié)，則備節(jié)禮；生辰喜慶，則備賀禮；題授保薦，則備謝禮；升轉(zhuǎn)去任，則備別禮?！?/p>

以上名目繁多的“禮”，大概就是山東蒲臺縣令朱成元應(yīng)該送的，也就是他的送禮簿中可能記錄的內(nèi)容。那么，朱縣令每年為了送禮要花掉多少銀子呢？據(jù)河?xùn)|總督田文鏡說，沒有個三四千兩是不行的。

問題是，這些銀子從哪里來？山東州縣官員養(yǎng)廉銀是1000兩，這還是雍正改革后才有的補貼，在這之前只有45兩銀子的俸銀，要支付這么多的“節(jié)禮”怎么辦？它的結(jié)果只有兩個：一個是迫使山東州縣官員在征收錢糧時以“火耗”等名義浮收；另一個是如果用得急，那就只有先挪用屬于國家正式財政收入的銀子，這樣就導(dǎo)致虧空。在朱成元的案子中，朱成元在蒲臺縣任上的26年共虧空26000多兩銀子，平均每年虧空1000兩。山東全省，據(jù)河?xùn)|總督田文鏡說虧空達到200多萬兩。如果也以26年來計算，平均每年落下的虧空大約是10萬兩，山東共有一百來個州縣，平均下來剛好是一個縣1000兩光景。

山東有一百零幾個州縣，每個州縣每年送給上司的“禮銀”如果是3000兩，那么總額就達到30多萬兩。而山東的地丁錢糧是300多萬兩（山東的稅收主要是地丁銀，其他方面很少）。這意味著，山東的老百姓為了官員們的“禮”要在法定稅收之外多付10%。

那么，一個州縣官員不送禮行不行？答案很簡單：不行，絕對不行。

之所以說不送不行，這是由送禮的對象決定的，要知道下列幾類人都是得罪不起的，否則公事很難公辦。不能不送禮的人包括：一、上級，特別是頂頭上司；二、上級的親屬、家人、隨從：三、上級衙門的辦事人員；四、欽差或“過客”；五、京官，特別是京城高官，以及王公大臣和他們的親屬、家人、隨從。除了這幾類人之外，還有兩類人也是必須送禮的。那就是在升官、轉(zhuǎn)任時進京“請訓(xùn)”（向皇帝請求訓(xùn)示），離京時要給同年（同學(xué)）、同鄉(xiāng)及籍貫在任官所在省的京官送“別敬”，據(jù)張集馨（曾任四川按察使）在道光、咸豐年間的記錄，每次都要1萬多兩。不過有資格進京“請訓(xùn)”的官員官職要在道臺（含）以上，基本上是省級官員。他們從下級官員那里接受的禮物有很大一部分就通過這種形式送給了京城里的各種人。

還有一種比較特別的“禮”是送給皇上、皇后，每年四節(jié)——萬壽節(jié)、千秋節(jié)、長至節(jié)、元旦節(jié)地方高官都是要派人進京送禮的。

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說：“專制國家里有一個習(xí)慣，就是無論對哪一位上級者都不能不送禮，就是對君主也不例外?！?/p>

可以說，送禮對于中國人來說并不是簡單的習(xí)俗，它更是一種政治。

順治年間的陜西分巡西寧道王化淳，到任后借口考察防守驛官，公開聲言：“送禮者免責(zé)，不送者即革?！痹趥鹘y(tǒng)政治中，上級擁有對下級的支配權(quán)，下級的“福利”基本上由上級的意志所決定，上級可以包庇下級，也可以找理由懲治下級，所以王道臺敢于公開宣稱，送了禮的我就不追究你的責(zé)任了，不送禮的就等著革職吧。為了避免個人福利損失，最好的辦法就是增加上級的“福利”——送禮是一種方式，巴結(jié)奉承也是一種方式。

送禮作為政治，它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下級向上級送禮，上級還有上級，這樣禮物就一層一層地向上傳遞，最終在整個官場內(nèi)部形成了按權(quán)力大小享有禮物、禮銀的分配格局。對于這種格局，咸豐四年（1854）四川學(xué)政何紹基分析說，基層州縣官員要向上級送禮，這和國家財政收入一樣，是不能短少的，而州縣官員的上級——“司、道、府、州又以所得于屬吏者，各效納于上官”。就整個官場來說，這是一個按權(quán)力大小分享福利的格局，是對一部分非正當(dāng)社會財富按照權(quán)力大小進行的再分配機制。這大概才是送禮的真義。

各級官吏在送禮政治中都得到了好處，增加了個人福利，那么“福利”損失的是誰？

清代的一位官員分析說，州縣官員的上司向州縣索要禮物，“州縣官員借此指名向民攤派者亦有，取庫銀未還者亦有，遇詞訟案勒索者亦有之”。以上三種做法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呢？亂收費加重了老百姓的負擔(dān)，挪用國庫銀子造成了虧空的局面，司法審判時勒索錢財破壞了社會公正。虧空后會想方設(shè)法向老百姓伸手，說到底，“福利”損失的仍是老百姓。

（摘自《作家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