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知道,我讀研究生的第一年,母親為何遲遲不將學費給我寄來,只是源于沒有湊齊。當初我還滿腹抱怨,我何曾想過,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地供我和弟弟讀研究生已屬不易,我又何曾想過,對于一個早年喪夫的農(nóng)村婦女來說,這么多年的孤獨和勞頓,早已將她原本烏黑閃亮的頭發(fā)染得泛白。
母親是村里的婦女主任,官職不大,卻整日周旋于那幫男干部中間,時而迎接上級檢查,時而到貧困農(nóng)戶家中送溫暖,狠心地將我和年幼的弟弟扔給奶奶看管。曾經(jīng),村里一度有人傳言,說一個女人家,丈夫死得早,不好好在家?guī)Ш⒆?,整天和那些男干部們攪和在一起瞎折騰,成啥體統(tǒng)?這話像利劍一樣,刺進我柔軟的心里。
一天,我勇敢地將母親攔截在堂屋門口,斬釘截鐵地說:“媽,村婦女主任咱別干了,省得人家說三道四?!蹦赣H狠狠地瞪我一眼,道:“小小年紀別跟著瞎起哄!”說完,她理了理干枯的頭發(fā),若無其事地摔門而去。
母親從來不把我的話放進心里,她把我當成巖石縫隙里的野草,要我憑借自己頑強的意志力生存。我暗暗發(fā)誓,從今以后,再也不理這個冷漠且滿身飄著流言蜚語的女人,再也不喊她媽媽了!讀書需要錢時,我總是開口向奶奶索要,奶奶再向她要,我不再和母親直接對話。當我從她那干裂的手里接過還帶著體溫的零散的人民幣后,會學著她的樣子,冷冷地摔門而去,留下一抹得意和憤懣在彼此的心里糾結。
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是條無助的小魚,奮力游進苦澀的海里,孤寂地落淚,水不知道,大海亦不知道。所以,我渴望能早日考上大學,遠離母親和這個貧瘠且充滿世俗的鄉(xiāng)村。我撿拾起所有的閑暇時光發(fā)奮讀書,用豐富的知識填補孤獨的青春。數(shù)年來,我的心智漸趨安靜和成熟,過著兩點一線的讀書生活,悠哉游哉;而母親,則以村婦女主任的“高貴”身份,頂著閑言碎語,依舊同那群男干部們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輾轉奔走。因為我和母親極少言語,這么多年一路走來,彼此近乎形同陌路。
沉默中的青春歲月轉瞬即逝,轉眼我研究生畢業(yè)了,且在北京談了戀愛,加之弟弟也在北京讀研,所以,我并不覺得生活孤單。在讀研究生的三年里,我沒有回一次老家,因為憑借假期的兼職,我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男友姜楠提出明年五月想和我結婚,央求我?guī)乩霞乙娨娢业募胰耍宜记跋牒?,最終還是應允了。我想,早晚都要走這一步,早點結婚我就可以早點和那個渾濁的鄉(xiāng)村,以及鄉(xiāng)村里那個討厭的母親訣別,在大城市里揮展自己豐滿的羽翼,過我們快樂的二人世界。待弟弟放寒假后,我和弟弟,還有姜楠,一起踏上了回鄉(xiāng)的列車。
列車上,姜楠天真地問我:“你媽是個什么性格的人?快和我說說,我心里好有準備?!蔽一杌栌?,從鼻子里哼道:“一個農(nóng)村婦女,能有什么性格?到家后你什么都不用說,也不用擔心,我們這次回去,目的是向她宣告我們要結婚的信息,而不是征求她的意見!”身旁的弟弟似乎并沒有聽出我的怒意,調(diào)侃地對姜楠說:“我媽是‘干部’,村里的婦女主任?!辈恢獮楹?,弟弟的話令我心里痙攣了一下,正是這個她不愿丟棄的“婦女主任”,讓我與她之間橫亙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這么多年母女不和,責任全在她。
到家后,已是暮色四合,奶奶歡悅地將我們引進屋里,不停地噓寒問暖,外面的大雪還在洋洋灑灑地飄落。弟弟問奶奶:“我媽呢?”奶奶說:“去鎮(zhèn)上賣菜還沒回來呢,天天都這么晚,不知道菜賣完沒有,這兩年你媽的關節(jié)炎又嚴重了,這么冷的天,真讓人擔心?!苯嶙h去鎮(zhèn)上看看,說不定能在半路上碰見呢。我借故說:“你和弟弟去吧,我在家陪奶奶?!蹦棠虉?zhí)意不讓我陪,還讓我們?nèi)齻€一起去接母親。我明白,奶奶知道我和母親之間有矛盾,一直是我們的黏合劑,她是想借我的主動去化解我與母親之間冷結了數(shù)年的冰凍。
我們踏著厚厚的積雪沿著通往集鎮(zhèn)的小路緩緩前行,刺骨的寒風順著我的衣領和袖口直往身上鉆,我躲在姜楠的臂彎里,恨透了這該死的天氣。
我們是在離家三里遠的路上看見母親的,她正吃力地拉著板車上坡,板車上還有很多沒有賣出去的白菜蘿卜。遠遠地,弟弟就興奮地喊:“媽,怎么還剩這么多菜?”見到我們,母親先是喜出望外,旋即又無奈地說:“天冷,不好賣,我從早上一直站到傍晚,只賣出去一半?!苯偷艿軗屵^板車,一起推著向家的方向走去,丟下我與母親尾隨其后,雙雙無語。
雪花已將我的劉海凝固,四野萬籟俱寂。突然,母親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向我這邊倒來,我順勢用手扶她,不成想動作過于遲鈍,長長的指甲卻在她的臉上劃了一下,只聽她“哎呦”一聲,又隨即道:“沒事沒事。”從家里出來時,弟弟催得緊,我忘記帶手套了,只感覺我長長的指甲隱隱地疼,像是斷了一般。
到家后,母親讓我們?nèi)齻€一起陪奶奶看電視,她一個人去廚房燒飯??茨赣H一個人在廚房里忙碌,姜楠沖我說:“你去幫阿姨做飯吧,我和弟弟陪奶奶?!蔽业哪樍⒖糖甾D多云,不禁怨聲載道:“干嗎讓我?guī)兔ψ鲲垼俊苯苫蟮溃骸澳闶桥⒆?,母女連心,再說只是讓你給阿姨打個下手而已,我們在北京的時候,每天不都是你做飯嗎?”我反駁說:“在北京有暖氣有空調(diào)有熱水,干凈衛(wèi)生整潔,做飯無煙熏火燎,不嗆人……”
我知道,這所有的都是氣話,我只是不想與母親尷尬地在廚房里四目相對而無言。
在姜楠的幾度責怪與勸說中,我還是勉為其難地進了廚房,廚房和多年前一樣擁擠。母親說:“這里又臟又亂,地方小,別把你身上的衣服弄臟了?!边@話,我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實言。我沒說話,兀自坐在灶前,悶悶地將柴禾往里填。母親不再堅持,擇菜,洗菜,切菜,忙得不亦樂乎,鍋鏟與鍋撞擊出的樂聲縈繞于耳。
第三道菜炒出來,母親緊了緊頭巾,支吾著說:“姜楠是做啥工作的?小伙子長得挺壯實挺精神,人家能看上咱這樣的家庭嗎?你以后可別……”還未等母親說完,我很果斷地打斷了她的話:“姜楠今年26歲,身高一米八,獨子,家在北京,他在一家軟件公司做工程師,比我早一年研究生畢業(yè),人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們明年五月結婚,房子都看好了?!?/p>
我第一次以超乎往常的語速同母親對話,試圖一次性將有關姜楠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于她,省得她再問東問西,啰嗦得讓人厭煩。母親看出我的不耐,頻頻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p>
這么多年,對于母親做村婦女主任的事情我已無心過問,所以,我的個人問題,亦不想讓她插手,哪怕只是幾句建議性的提醒。
我自己的路,自己走。
母親做了很多我喜歡吃的菜,夾菜的瞬間,我從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她的左臉上有三道新的深深的傷痕。弟弟關切地問母親是怎么回事,母親輕輕一笑道:“去山上砍柴不小心劃到了。”而我,看著自己右手指甲縫里還未洗凈的血絲,臉越發(fā)地燙。
母親笑著對姜楠說:“以后你們結婚后,相互謙讓點,好好過日子,別讓大人操心?!钡艿苷f:“媽,他們都是大人了,又是研究生,還用你操心?”母親佯裝嗔怒,用筷子在弟弟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說:“研究生在父母面前也是孩子?!苯疽馕移鹕?,與他共同敬母親一杯酒,感謝她這么多年辛苦培養(yǎng)了我這么一個“優(yōu)秀又懂事”的女兒。我端起酒杯,踉踉蹌蹌地起身,臉上擠出僵硬的笑。
母親抬手飲酒的時候,我不禁大叫起來:“媽,你的左手手指呢?”
母親立即將突兀的左手向袖口縮了回去。弟弟驚奇地問我:“怎么,姐,你不知道嗎?媽媽左手上的四根手指在你讀研究生的那年就沒了,為了給你籌集學費,媽媽在農(nóng)閑時去鎮(zhèn)上木材廠幫忙鋸木頭,一天可以掙20元錢。那次是因為媽媽太累了,天熱人又困,不小心左手手指碰到了電鋸上……”
母親打斷弟弟的話,說:“沒事了,都過去三年了,你們看,我右手不還好好的嗎,不妨事?!闭f著,她將凍得干裂粗糙的右手擎在半空中,餐桌上菜肴的熱氣氤氳上來,像包裹著一朵圣潔的蓮花。我沖弟弟吼道:“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弟弟萬分委屈:“奶奶和媽媽都說已經(jīng)告訴你了,我怕你不高興,在北京就沒敢再提這事?!?/p>
我終于知道,我讀研究生的第一年,母親為何遲遲不將學費給我寄來,只是源于沒有湊齊。當初我還滿腹抱怨,我何曾想過,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地供我和弟弟讀研究生已屬不易,我又何曾想過,對于一個早年喪夫的農(nóng)村婦女來說,這么多年的孤獨和勞頓,早已將她原本烏黑閃亮的頭發(fā)染得泛白。而那年高昂的學費,在我的再三催促甚至在電話里的幾近逼迫之下,最終以母親的四根手指換來。十指連心,母親肯定很疼,而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償還不清。
春節(jié)過后,我和姜楠返回北京。臨上車時,母親遞給我一個布包,說里面是剛煮的雞蛋,路上餓了吃。母親小聲叮囑我:“一定要把布包看管好?!?/p>
車行至半途,我饑餓難耐,想起了母親煮的雞蛋,于是便打開布包,眼前的一幕不禁讓我為之一驚——還帶著溫度的煮雞蛋上躺著一個存折和一個信封,存折上顯示有金額一萬元存款。信是母親寫的,她在信上說:
“我的寶貝女兒,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你要出嫁了,在你結婚之前能將男朋友帶回來給我看,我已知足,這說明你的心里還有我。自從你爸爸去世以后,在你和你弟弟面前,我沒能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沒能給你們一個溫暖的家庭。寶貝女兒,你是媽媽貼身的小棉襖,這么多年,你千萬別以為媽媽是個愛慕虛榮、把那個村婦女主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我只是覺得,擔任這個婦女主任,不僅多少能緩解點家里的負擔,還能讓我忙碌起來,一忙碌,才能將你爸爸去世的傷痛忘卻。人在寂寞的時候,憂傷總會趁虛而入。媽媽這一生沒有什么作為,只有傾盡全力培養(yǎng)出了你和你的弟弟,如果說上天給了我什么獎勵的話,我覺得,在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獎杯,那就是你和你的弟弟,你們都讀了研究生,沒有讓我失望,這是我活著的最大的動力和財富。你要結婚了,北京房價那么貴,咱家里也幫不上大忙,存折上有一萬塊錢,我存了五年,密碼是你的生日,權當是給你添置的嫁妝吧。以后跟姜楠好好過日子……”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趴在姜楠懷里,任淚水洶涌而下。我想,我和弟弟都是母親不稱職的獎杯,而母親,才是我和弟弟今生今世含金量最高的獎杯啊!
(編輯 李天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