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1969 年生,祖籍山東。在思想界,被譽為“新生代的旗幟人物”;在文學界,被視為優(yōu)美的靈魂書寫者,其作品入選數(shù)百種選集年鑒、大中學語文讀本和多屆中國散文排行榜。現(xiàn)居北京,曾任CCTV 新聞頻道多個欄目策劃,參與過《感動中國》《中國日記》等大型節(jié)目的撰文,現(xiàn)任CCTV 綜合頻道《看見》主編。
這個發(fā)霉的早晨,連公雞都不會為它打鳴。
你只能用“淪陷”來形容。
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類的詞,和它一丁點兒關(guān)系沒有。這只是時間意義上的早晨,它的應(yīng)有之義、美學特征,蕩然無存。
你想起老電影里舊社會的天色,那種一看就痛苦就悲憤、那種專為“剝削”“壓迫”服務(wù)的色調(diào)。
捂著口罩,我在公園里跑步。看上去有點弱智,像個犯罪嫌疑人,或者,像圍欄里的獵物?
這種厚厚的防PM2.5的口罩,已非普通意義上的護具,它是武器,它把你拖入了一種戰(zhàn)備狀態(tài)。戴上它,你就有了斗爭的心態(tài),你對天空充滿敵意,對周圍一切有了一種詛咒……這太糟了,這心境對一個無條件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人來說,簡直是欺侮,是凌辱。
一個人,尤其中年人,應(yīng)有機會真正結(jié)識自己的身體,凝視、相知,然后相愛。體檢,即這樣的機會。那天,醫(yī)生對著報告單說,把煙戒了吧,你的心電圖,你的膽固醇……我說好。
于是身體成了我的祖國。我是這個國度的唯一公民,負有熱愛它、建設(shè)它的全部責任,我希望它生機勃勃、前途光明,我希望它風調(diào)雨順、鳥語花香。
運動亦和戒煙有關(guān)。煙癮發(fā)作,我的辦法是逃離椅子,逃離和吸煙有染的情景、空間、氛圍、人群,到戶外去,在露天里深呼吸,讓外界占領(lǐng)心神,讓運動分泌一種叫內(nèi)啡肽的物質(zhì),讓莫名的興奮沖刷尼古丁留下的恐慌……
可憐的是,我選擇了這個春天,它讓上述任務(wù)變得異常艱巨,因為,支持戶外活動的天數(shù)實在太少了。
我對惡劣天氣的定義,早不是刮風下雨落冰雹,相反,我酷愛它們,只有一場大風才能把霧霾吹散,只有一場大雨,才能將天地洗凈。爾后卷土重來、再度淪陷,再盼風雷驚徹、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氣”,全靠傳統(tǒng)的“壞天氣”來贖回,有點像黑市交易。
現(xiàn)代人的生存有個特征:社會性太強,自然性不足,過多地糾纏和沉溺于社會性事務(wù),而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亦然,但如今變了,這個春天,對我來說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喚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屬性,讓我意識到一個動物的真實處境:空氣、水、土壤、食物……
這個早晨,我并不孤獨,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來,他戴著口罩,而狗沒有。走近了,我認出了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誰。兩個蒙面人,誰都沒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聲不吭,垂頭喪氣……這是個好主人,他每天趕在上班前來公園,不是為自己,他要釋放掉狗一天的體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頭打量那狗,它的鼻孔,它的肺,完全裸露在霧霾中,它沒有拒絕和逃避的能力。
出公園時,瞅見墻上貼張紙:“通知:自今日起,本園開始噴灑防蟲劑,藥物有效期十五天,此間請不要在園內(nèi)久留,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則后果自負?!?/p>
我想起那群天天討論挖野菜做餃子的老太太。
可那些鳥兒怎么辦?誰通知它們?
這時,我聽見幾聲嘶啞而憤怒的狗吠。
狗會罵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