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十九年前,我在美國參加了若翠的婚禮,婚禮是在她夫君的牧場舉行的。
十六年前,我在北京接到若翠的電話,她說她跟夫君下榻在王府飯店,沒時間跟我見面了。她問我可好,我簡單說了說自己的狀況,順便問起當年跟她一起去美國的幾個熟人,她說:“唉,那幾位呀,還只是在華人圈子里混?!彼f她現(xiàn)在幾乎不跟華人接觸,交往的都是跟她夫君相關的白人。我問她:“你們有孩子了嗎?”她說,孩子明年出生,他們會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健康成長。
九年前,我第二次去美國,妻子曉歌跟我一起去的,若翠在牧場接待了我們三天。她夫君去歐洲了,就她和她的女兒翠茜在家。翠茜那時已經(jīng)七歲,上小學了,每天她開車接送。那孩子相當傲氣,對我們愛答不理的。若翠說:“翠茜能說簡單的中國話,她爸爸一再強調,孩子今后還是掌握雙語為好?!钡珶o論若翠怎么動員翠茜跟我們說中國話,翠茜就連“你好”兩個字也不說,總在嘰里咕嚕地跟她媽媽說英語。
三年前,若翠來北京料理她父親的喪事,我們在家里招待了她一次。我們勸她節(jié)哀,至于她夫君和女兒為什么沒一起來奔喪,我們沒問,她倒主動說了出來。她夫君正所謂“商人重利輕別離”,原來他不僅有從祖上繼承來的很大的牧場,還涉足多種商業(yè)投資,總在飛來飛去地忙他的生意。翠茜嘛,她嘆了口氣,說已經(jīng)進入了叛逆期。有一天,她獨自在家,忽然來了快遞,是翠茜從網(wǎng)上訂購的一件T恤衫。她打開一看,大驚失色!那T恤衫上印著英文:“我要殺死母親!”我和曉歌聽了大惑不解。若翠說美國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賣那樣的“文化衫”非法,人家就可以在網(wǎng)上兜售,購買者可以選擇內心想殺死的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來要求印制。我們就奇怪:“你對女兒那么好,她心里怎么會那么痛恨你呢?”若翠忍不住落下眼淚,她說,那是因為,有一個問題她永遠無法為翠茜解決——翠茜一直上的是高尚社區(qū)的學校,那里的學生里沒有亞裔孩子,絕大多數(shù)是白人孩子,還有些黑人孩子。開始,翠茜覺得自己跟別的孩子沒什么不同,但漸漸地,她就從別人眼睛里發(fā)現(xiàn),她的皮膚、眼睛、鼻子……跟那些美國孩子差距越來越大。而這些特征,都不是來自父親,而是來自母親!為此,她無論如何不能原諒母親……
2006年我去美國,若翠來聽我講《紅樓夢》。后來,我們在曼哈頓一家咖啡館聚談,她先到,談了一陣后,她夫君也來了。她夫君粗通中文,希望我能幫助他們的翠茜“認識中國”。她把那意思跟我更具體地展開,說她原來那種“既然到了美國,就要徹底進入白人圈”的想法大錯,對她自己造成的損失且不論,對翠茜那是毀滅性的選擇。翠茜現(xiàn)在的心理危機,實質上是一個身份認同問題?,F(xiàn)在她決心促成翠茜利用假期到中國留學,學中文,了解中國,從血緣上、文化上認同中國。她說翠茜的學校前些天舉行了一場“喊叫大賽”,參賽的學生要當眾高喊出自己憋在心里的一句話。翠茜參賽那天他們兩口子都去了,事前他們也不知道女兒究竟會喊出什么。翠茜那天拼足全身力氣喊出的一句話是:“我是美國女孩!”
回北京的那天,在紐瓦克機場,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若翠和她的夫君,還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一起來給我送行,那姑娘當然是翠茜。若翠告訴我,翠茜在“喊叫大賽”中得了冠軍。賽后不少同學找她談心,說這才知道她心里有那樣的壓抑感,也才知道他們有意無意中傷害過她,表示從今往后大家要更多地溝通??墒?,翠茜卻拒絕領取獎杯。她自己用蹩腳的中文對我說:“現(xiàn)在,我問我,那是,誰在喊?那個人,是誰?”她沒表達盡的意思,我已經(jīng)了然。
(李云貴摘自《南國都市報》2014年4月29日,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