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我和波農丁每人挑著一擔柴,踏著夕陽從山林回寨子。轉過一道山灣,波農丁突然用手勢示意我停下,指著山谷對面一片荒草地說:“快看,一大群豺!”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群毛色鮮紅的豺在小路上走著。豺是一種以家庭為單位生活的動物,顯然,這是由3家豺組合起來的群體。因為整群豺分為3個小部分,每個部分都有兩只大豺和五六只小豺。6只大豺齊心協(xié)力地拖拽著一只牛犢,十五六只小豺圍著自己的父母興奮地跳躍奔跑??磥恚@3家豺聯手獵獲了那頭倒霉的牛犢,正要找個清靜的地方享用豐盛的晚宴呢。
果然,6只大豺把牛犢拖進石崖下一個山洞里去了。
“哎呦,我們要發(fā)財啦!”波農丁一張皺褶縱橫的老臉笑成一朵花,“快,跟我來?!?/p>
我稀里糊涂的挑著柴,跟在他后頭一路小跑,迅速接近那個山洞。
我一面跑一面心里打著小鼓,我以為它要帶我去和豺群搏殺,這可是小命吊在刀尖上的買賣。豺生性兇猛,尤其是糾集成群的豺,敢與豹子爭食,我和他是上山來砍柴的,既沒帶獵槍,也沒帶弩箭,光憑兩把柴刀,要和6只大豺,十五六只半大的小豺玩真的,下場恐怕比那頭牛犢好不了多少。
“我們先把豺鎖在山洞里,然后,到寨子去叫人。我進過這個山洞,形狀像只葫蘆,洞口小,里頭很寬敞,但這是個死洞,沒有第二個出口。”波農丁把我?guī)У诫x洞口約30多米遠的一叢茅草里,小聲對我說。
“先把豺群鎖在山洞里,這主意挺不賴。”我沒好氣地說,“我們先給山洞安一扇門,然后再去買一把大鐵鎖,咔嗒一聲把大門給鎖上?!?/p>
“年輕人,說話別刻薄,我啥時候說過要給山洞裝木門啦?我是說給山洞安一道火門,用火來鎖?!?/p>
波農丁說著,從筒帕里掏出一大團隨身攜帶的火絨,又讓我撿了許多枯草,爬過去輕輕撒在山洞口。那群豺大概是在洞底聚餐,可能是吃得太高興太忘乎所以了,竟然一點也沒發(fā)覺我們在洞口所做的一切。太陽落山了,倦鳥歸巢,暮靄沉沉,我們在洞口鋪了厚厚的一層枯草。波農丁用火柴點燃了火絨,霎時間,燃起一片大火,洞里的豺們這才如夢初醒,嗷嗷地怪叫著,擠到洞口想奪路逃命,又被火焰燙得縮回洞底。野獸最怕的就是火,對豺而言,火門比鐵門還要厲害。
這火門安得可真是地方。這個山洞坐落在一條小石溝的底端,換句話說,一出洞口,兩邊就是絕壁。石溝約有兩尺寬,5米來長,然后才是空曠的山野,豺再狡猾,也不可能擦邊溜底繞開火焰逃逸;5米來長的火帶,豺的彈跳力再棒,也休想像舞臺上表演的狗穿火圈那樣嗖地躥躍過去。再說,洞口狹窄,它們若想助跑跳遠,必然會一頭撞在洞頂的石壁上,腦漿迸濺,嗚呼哀哉。
我和波農丁挑著兩大擔柴,足夠燒一陣子了。波農丁蹲在洞外3米多高的陡坎上,一面慢悠悠地往底下的火帶扔柴火,一面遺憾地說:“要是風向對頭,不用回寨子叫人,濃煙灌進洞去,熏也要熏死這些豺!”
可惜,刮的是東南風,會讓生命室息的濃煙和火焰都刮到山洞的左側去了。
“你守在這里,注意別讓火熄滅,我去寨子叫人,最多半個小時就回來。”波農丁說。
“沒問題?!蔽遗闹馗f。往陡坎下扔扔柴火,這活兒輕松得就像玩兒似的。天干物燥,除非老天爺立刻下場暴雨,這火焰絕對不可能熄滅的。天空繁星閃爍,不見一絲云彩,沒有任何要下雨的征兆。波農丁去了約20分鐘,我聽見洞里傳來一聲聲如嬰兒啼哭般的豺的哀號,令人毛骨悚然。我拼命添柴火,那條兩尺長5米寬的火帶火苗躥得兩尺高,像一條鮮艷奪目的地毯。又過了幾分鐘,山谷外傳來狗的吠叫聲,波農丁帶著獵人們和獵狗群快趕到了,山洞里的這群豺,很快就要成為甕中之鱉了。
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件讓我這輩子永遠難忘的事:一只腹部吊著的成年母豺,突然跨出洞口,明亮的火光中,我看得十分清楚,火舌像把推剪,一下子把它的胡須和臉上的毛“剪”光了,紅白相間的漂亮的豺臉被燒得一片黑,成了一張丑陋的黑臉。它呲牙咧嘴地怪嘯一聲,瘋狂地撲向火焰,它在火帶上向前邁進,整個身體變成了一只火球,天曉得它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毅力,竟然在兩尺高的火焰中堅持走完了5米長的路程,一直走到火帶的盡頭,這才四肢張開,訇然倒下。它的身體蓋熄了一段火帶。緊接著,一只成年公豺又重蹈覆轍,倒在前面那只母豺的身后。6只大豺,就像多米諾骨牌那樣,一個接一個地倒在火帶上。5米長的火帶,被6只大豺的尸體壓熄了,那上了鎖的火門,被無畏的生命撞開了。
這時,半大的小豺們從山洞里魚貫躥出,踏著它們父母的身體,踏著用生命鋪出來的道路,越過石溝,躍過死亡,逃進濃濃黑夜莽莽密林。
飛蛾撲火,犧牲自己,拯救后代,6只大豺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看得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等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十五六只小豺已逃得無影無蹤。波農丁帶著獵人和獵狗趕到時,帶頭走進火帶的那只母豺早已被火焰燒成焦炭,又由焦炭變成紅彤彤半透明的火堆。鮮紅的皮毛,飛揚的神采,在四周跳動的火苗的映襯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活像涅槃重生的火豺!
李中一摘自《2012年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