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子

1.

青色的藤條蔓延在白色的墻上，不斷向向陽的屋頂爬去，那些黑色的瓦片常常散發(fā)著“丁零”悅耳的聲音，約摸是風吹過的聲音吧。

蘇楠在清晨醒來，瞪大了眼睛望著天花板，空氣中飄著些熱牛奶的味道。

鏡子中映出一副面色蒼白的少年模樣，他捏了捏尚有些睡意的臉，緩緩走出臥室。

“起來了？洗洗就來吃早飯吧。”母親的眼睛仍然微微紅腫著，只是她仍然堅持著自認為好看的微笑，勉強扯起的嘴角看起來特別的滑稽。

蘇楠一聲不吭地重復著每天清晨的動作，母親坐在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報紙，報紙的頭條醒目并且刺眼地標著“一死一傷”之類的標題。

“我走了?！?/p>

他拎起身邊的包，目光不經(jīng)意地瞥了一眼報紙。圖片上面的場景他太過熟悉，就在家門口左拐再走幾步路的大街上，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逃出了那個氣氛有些凝重的家。

2.

右手邊的位置已經(jīng)空出來了，空蕩蕩的，有時候常有不知名的風從身邊穿梭而過，他覺得有點冷。

班主任點名的時候還是常會忘記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事實，他目光清冷地從右手邊空著的桌椅上掠過。下了課，總還是有人神情凝重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擠出一點淚水來，“別太難過?！本瓦B平日最討厭那個人的班長也在那個人的位置上坐下，輕輕撫摸那個人曾經(jīng)用過的桌面，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班會課上，班主任做了個簡單的告別儀式。讓他詫異的是，班上的每一個人竟然都沉默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甚至有幾個男生也抽噎不止。他一直神情恍惚地坐在這個教室里，世界都仿佛與他遠離。

昔日那個人的種種開始浮現(xiàn)在眼前。

班主任討厭那個人的叛逆，那個人是班里少有的幾個差生，成績落后還會和班里幾個差生拉幫結(jié)社攪得班里常常不得安寧。

班里的女生也沒幾個喜歡他，從入學開始，他在許多女生的書包里放過蟑螂，偷偷地剪前桌的頭發(fā)。

而班里的男生對他也沒多少好感，他幾乎不怎么融入他們，整日四處樹敵。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離去之后，會有這么多人為他落淚難過。

蘇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桌子上，輕輕地撫摸，眼角藏著點淚水，輕輕呢喃著那個人的名字“蘇宸”。

3.

回家的時候，家里一片漆黑，隱約有啜泣聲從門后傳來。

蘇楠輕輕推開那扇門，母親坐在床上，淚水滴落在手中的相冊上。

“你弟弟他一直是個很優(yōu)秀的孩子?！蹦赣H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看手上的照片，那里的男孩綻開著笑顏，陽光燦爛。她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蘇楠說，“從小他對任何事都有驚人的天賦，他喜歡唱歌，喜歡下棋?？晌覔挠绊懰膶W習，最后都沒有讓他再繼續(xù)下去?！彼p輕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溢出?！笆遣皇俏义e了？如果讓他堅持他喜歡的東西，他會不會不那么抗拒我，不那么叛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蘇楠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響，在耳邊隆隆作響，伸出一半的手最后還是縮了回來。

黑暗中兩人終是沉默，誰都沒有說話。

黃昏隨著太陽的落下抽回最后一絲光芒。

蘇楠覺得眼前坐在黑暗里的母親似乎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有很多話涌出來想對她說，可最后還是生生地壓了下去。

——如果這次你失去的是蘇楠，你會不會更加難過。

4.

蘇楠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他的房間一向整潔干凈，一如他一絲不茍的性格。

他翻開書桌底層的抽屜，里面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那是他最隱秘的從未曾對外述說的情緒。

2013年4月14日

人生下來的時候都只有一半，為了找到另一半而在人世間行走。有的人幸運，很快就找到了，而有人卻要找一輩子。

我好像找到了那一半。

蘇宸和我有著一樣的靈魂，卻像是星球的兩個面，終年不得相遇。

如果我們能好好說話，或許，這殘缺的一半就完整了。

2013年5月11日

如果我有蘇宸一半的灑脫，或許我不會這樣一日復一日把自己困在自己編織的囚牢里茍延殘喘。

2013年7月23日

堪不破一切，倒是想如蘇宸一般，活出自己，活得自在快活。

2014年2月15日

明天是蘇宸的生日，想親口和他道句“生日快樂”，只是他這么抗拒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和他說。

……

只是最后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出口，就連最后的道別都沒有。

蘇楠不知道現(xiàn)在該做什么表情，心里空空蕩蕩的，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

5.

這天蘇楠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有個人一直一直沖他笑，可身影太模糊，他怎么也觸不到。

一輛車朝他駛來，他想喊出聲來，可聲音被淹沒在耳邊隆隆作響的雨聲里，他嘶啞著看著那個人一如既往地對他笑著。血紅的液體從他的身體里滲出，被雨水快速地沖刷干凈。

那個人在閉上眼睛的時候還是保持著那抹笑容，最后嘴里喃喃細語了什么，他怎么也聽不清。

啊——

蘇楠從夢中驚醒。

深夜的風從未關(guān)緊的窗戶漏進來，他縮了縮脖子，睡意全無，頭腦清醒地讓他覺得痛苦。

他仍記得那天那個人奮力地朝他奔來，然后用盡力氣推開了他。

他仍記得那日那個人身下的猩紅的血液，混著他的，就這樣流淌了那么久。

哥哥——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終于從眼眶里落下來。

情緒再也無法掩藏。

他像丟失了玩偶的孩子，不知所措。

“我以為全世界都遺棄了我，我試圖用各種方式來引起你們的注意。原來，你們的愛那么厚重那么深，我用自以為是的方式傷害了那么多愛我的人而不自知?！?/p>

6.

多年之后，他終于明白那日哥哥在臨去前微笑著對他說的話。

“蘇宸，我愛你?！?/p>

那抹慘淡的笑容一直銘刻在他的心里。

他輕輕撫摸著蘇楠的日記本，輕輕笑道，“哥哥，你知道，我也終于找到另一半了。你想要的，得不到，我來替你繼續(xù)?！?/p>

那日之后，再沒有蘇宸，也沒有蘇楠。

那兩個單獨的個體緊緊牽連在一起，一起在蘇宸的軀體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