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勇坤
我七歲那年,跟哥哥到八里外的鎮(zhèn)供銷社買本子。這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格外好奇。
鎮(zhèn)供銷社很氣派,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都要把門擠破了。我拽著哥哥的衣角往里擠,不知怎么弄的,我和哥哥被擠散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四處尋找,店里沒有找到,我擠到門外,也沒有哥哥的影子。
我想:哥哥肯定以為我回去了,便不顧一切沿著公路追下去。
我走一陣,跑一陣,如失魂一樣,希望哥哥能在前邊等我,可四周除了樹還是樹,奇怪,這條路怎么這么陌生啊。我不由停下腳步,望著漫漫長路,頓時傻了眼。我記得清清楚楚,來時路邊是楊樹,而這里的樹卻是柳樹。完了,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對我而言,再也沒有比這可怕的了。
找不到哥哥,又走錯了路。我望著行人,希望能遇到認(rèn)識的人,可一個也沒有。
就在我?guī)缀跻^望時,看到在路邊坐著一個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搖頭晃腦地哼著小調(diào)。原來是偏頭。偏頭是我們村的瘋子,他的頭像個畸形的葫蘆,總是歪在一側(cè),看起來怪嚇人的,仿佛是吃人怪物的化身,他整天在外東游西逛。在村里,我只要看見偏頭一歪一斜地走過來,就嚇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遠(yuǎn)遠(yuǎn)站住了,心里雖有些害怕,但又有些驚喜,終于見到了熟人??伤敲纯膳?,我躲還來不及。就在我徘徊不定時,偏頭抬頭看見我,沖我嘿嘿笑了笑,主動和我打起招呼:“小家伙,你一個人要去哪兒???”
我嚇了一跳:伙伴們都警告說,誰和他搭話,就會中了他的魔法,被他擄走。我緊張得閉住嘴巴,連大氣也不敢出。
他煞有介事地說:“你還不快點(diǎn)回去,省得你家大人著急?!?/p>
他兇神惡煞般坐在那里,我怎么過去啊。我生怕他化做一股煙不見了,我又迷了路,心里焦急,卻無法說出口。或許是坐累了,偏頭伸了個懶腰,慢騰騰地爬起來。
我眼珠一轉(zhuǎn):何不跟著他,絕對能回到家。
偏頭拎起木棍,得意地拉長了聲音:“回家去嘍!”我盯著那根木棍,突然想起一個毛骨悚然的傳聞:偏頭在外面看見小孩,就把他夾在腋下帶到荒郊野外,用那根木棍打死,然后,扔到山澗喂狼。
我緊張萬分,心里怕得要命,在地上撿起兩塊石頭,如果他敢撲上來,我就打碎他的頭。
偏頭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朝我咧嘴一陣傻笑:“有人和我做伴兒,我還要它做什么。”說完,他使出渾身力氣將棍子遠(yuǎn)遠(yuǎn)拋了出去。
我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偏頭邊走邊哼著亂七八糟的小調(diào)。我懸著的心慢慢放下了,斷定他沒有要害我的意思,便將手里的石塊放在衣兜里,腳步加緊,和偏頭拉近了距離。
我踩著他的腳印,突然想到,壞了,他會不會把我?guī)У缴綔侠锶ィ疫@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偏頭突然問:“喂,你念書了嗎?”
我決定騙騙他,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我都讀書了,不是小孩子了,他就不敢傷害我。
偏頭歪著大偏頭,不住地擠眉弄眼:“你都上學(xué)了?!?/p>
哈哈,他果真上當(dāng)了。我說:“我會認(rèn)好多字。”
“這么說,你認(rèn)得字?”
“我認(rèn)識?!蔽因湴恋卣f。我在上學(xué)之前,父親已教我認(rèn)了許多字。 “哦,那你說這個字念什么?” 偏頭用腳尖在路邊的沙地上寫下一個字。偏頭的故意挑釁讓我氣憤,我沒好氣地念出來。
偏頭歪著頭,不甘心地瞇縫著眼:“我再寫一個,你肯定不認(rèn)識?!彼@種挑戰(zhàn)的語氣激起我的斗志,一心要和他比個上下,分個高低。
他每寫一個字,都考問我念什么、什么意思。聽我念出來時,他樂得手舞足蹈。沒想到這個人見人煩的家伙居然認(rèn)識這么多的字,我忘記了伙伴們的警告,我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并沒有看到對我不利,我逐漸打消了顧慮,和他說說笑笑,他告訴我許多關(guān)于他的趣事,我也將迷路的事告訴了他。
偏頭聽了我的話,邊走邊像老師似的教給我如何辨別方向、怎么記憶路標(biāo)。我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轉(zhuǎn)過路彎,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熟悉的村莊遠(yuǎn)遠(yuǎn)地橫在眼前。
看到我平安回來,父母又驚又喜。他們得知我是跟著偏頭回來時,簡直不相信我的話。
長大以后,每當(dāng)走在這條路上,我都會想起偏頭帶我回家的情景,心里無限感激。
在我們身邊,總有一些無足輕重的悲劇小人物,如同一棵怪樹、一塊丑石,被人忽視,甚至被人厭惡、鄙視、憎恨,但他們卻像人身上的一塊胎記,雖然丑陋,但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