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流
1938年4月,在臺兒莊附近的一片小樹林里,一位荷蘭人用電影膠片記錄了中日兩軍的激烈交鋒。這個離臺兒莊戰(zhàn)役最近的外國紀錄片導演后來回憶說,“我拍了戰(zhàn)爭,拍了一個在戰(zhàn)爭中瓦解,又在戰(zhàn)火中形成的國家……”
他叫尤里斯·伊文思,1898年11月18日生于荷蘭的尼梅格城,從13歲開始拍攝電影,有“先鋒電影詩人”的美譽。在世界電影史上,伊文思被稱為紀錄電影的先驅(qū),與美國的羅伯特·弗拉哈迪、英國的約翰·格里爾遜和蘇聯(lián)的吉加·維爾托夫并稱為四大紀錄電影之父。
日本入侵中國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938年,伊文思在美國當代歷史電影公司的贊助和華僑的資助下,經(jīng)過周密準備,與攝影師費恩豪特和卡帕經(jīng)香港到達武漢,歷時半年,攝制了紀錄片《四萬萬人民》,記錄戰(zhàn)火中的中國。在當年的烽火硝煙中,他們是怎樣克服種種困難完成拍攝的呢?
宋美齡親自過問
1938年1月21日,攝影師卡帕和費恩豪特從法國馬賽登上了“阿米拉”號郵輪,駛往香港,導演伊文思則從美國洛杉磯乘飛機前往香港。這三個人,就是伊文思中國攝制組的全部成員了。伊文思知道中國抗日戰(zhàn)場上的慘烈和種種不可預知的危險,臨行前就和制片人約定了暗號,攝影師約翰·費恩豪特的名字在這些暗號里代表著不同的含義:“約翰病”,代表他們遇到了困難,被關(guān)進了牢房,趕快聯(lián)系美國或荷蘭領(lǐng)事館相救;“約翰病重”,代表他們被日軍抓了,趕快把他們弄出來;“費恩豪特病”,那是攝影師真的病了,需要醫(yī)療方面的救援……
2月16日,郵輪抵達香港,卡帕和費恩豪特與伊文思會合后首先采訪了宋慶齡,隨即飛往武漢。這時的中國,在抗日戰(zhàn)場上剛剛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慘敗。1937年,“七七事變”北京淪陷,“八一三事變”上海失守,年底南京落入敵手,日軍進行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國民政府已確定遷往重慶。
以伊文思為首的攝制組到達武漢向國民政府新聞局報告了拍攝計劃后,得到一個和蔣介石夫婦共進下午茶的機會。攝制組見到了蔣介石和宋美齡,洽談了有關(guān)拍攝事宜。在自傳《攝影機和我》中,伊文思回憶:“蔣介石的頭腦和姿態(tài)都是典型的軍人,他聽了我們的拍攝計劃,但沒有說什么。”而宋美齡在這次見面時給伊文思的印象是“一個嫵媚動人、精力充沛的婦女。這種魅力是綜合了中國人和美國人的——她在美國接受的教育”。但這一印象很快有了改變。
這次見面后,即將拍攝的《四萬萬人民》成了宋美齡親自過問的“宣傳項目”,她給伊文思指派了蔣介石特勤總管黃仁霖作為聯(lián)絡(luò)人,為其提供“協(xié)助”。原來,由于當時的形勢,宋美齡對伊文思一行心存戒備,放心不下。后來伊文思發(fā)現(xiàn),黃仁霖給他們提供的不僅是協(xié)助,還要審查拍攝劇本,所有的拍攝內(nèi)容只有得到宋美齡允許才能獲得批準,而攝制組的行程也被限定在漢口范圍內(nèi)。即便在漢口,他們始終處在被監(jiān)視和跟蹤之中。整整4個星期,伊文思的拍攝計劃毫無進展。
經(jīng)過1個多月同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的周旋,攝制組終于獲準前往臺兒莊前線取景拍攝。
拍到李宗仁講解戰(zhàn)局
4月1日,伊文思一行從武漢動身前往中國抗戰(zhàn)的最前線,也是當時戰(zhàn)斗最為激烈的地方——臺兒莊。這時,中國軍隊和日本侵略者已經(jīng)在臺兒莊周圍鏖戰(zhàn)了半個月。日本侵略軍于1937年12月13日和27日相繼占領(lǐng)南京、濟南后,為了實現(xiàn)迅速滅亡中國的侵略計劃,連貫南北戰(zhàn)場,從南北兩端沿津浦鐵路夾擊徐州。日軍中最為精銳、也最為驕橫的板垣征四郎師團和磯谷廉介師團南北夾擊,試圖在臺兒莊會師。而中國軍隊則調(diào)動了70萬人,在臺兒莊周邊豎起血肉盾牌。
為了順利完成到臺兒莊前線的拍攝任務,攝制組在武漢出發(fā)時擴充到7人,伊文思、卡帕和費恩豪特是攝制組固定成員,他們聘請了兩個中國人做助理和腳夫。另外兩個人則是黃仁霖派來的,一個是對拍攝內(nèi)容進行審查的杜將軍(未具全名),另一個人姓黃,原本說是中國某電影公司的工作人員,來協(xié)助拍攝,結(jié)果到達火車站時,這位“黃先生”變成了身著軍裝的“黃上?!薄质且晃粚彶楣佟z制組從武漢乘火車到達鄭州,在那里他們遇到了更多的記者,其中有在武漢就與卡帕熟識了的美國合眾社記者愛潑斯坦、《芝加哥論壇報》記者斯蒂爾等,他們后來在臺兒莊也參與了紀錄片的拍攝。
4月3日早晨6點,攝制組到達徐州火車站。一下火車,他們首先看到的是站臺上躺著4個快要死去的平民?!捌渲幸粋€還在慢慢動,”伊文斯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正好準時到達。中國軍隊正在臺兒莊附近圍困日軍……卡帕在為我們這個小組拍攝,我在考慮這場為獨立而進行的戰(zhàn)爭中非常獨特的情緒。在中國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使所有軍隊聯(lián)合起來……”伊文思的攝影機對著這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拍攝了他們到達徐州后的第一段膠片。
當天下午,攝制組見到了正在指揮臺兒莊戰(zhàn)役的李宗仁。大戰(zhàn)正在進行,李宗仁只給了他們1個小時的采訪時間。李宗仁在桌子上勾畫了一幅臺兒莊大戰(zhàn)的草圖,為攝制組介紹戰(zhàn)局。這段影片是由卡帕掌鏡拍攝的。伊文思說卡帕拍下了這場戰(zhàn)爭中難得的鏡頭,“很顯然,我們到的正是時候,中國軍隊包圍了日本人。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他的軍隊是團結(jié)的?!币廖乃紝钭谌实挠∠笫恰伴L得矮小結(jié)實,性格開朗”。
見證臺兒莊前線作戰(zhàn)
當晚,攝制組再次乘上火車,繼續(xù)向臺兒莊進發(fā)。沿途皆是源源不斷開往前線的中國軍隊。為防止日軍轟炸,火車燈光全部關(guān)閉,在一片漆黑中行進。4月4日清晨,他們到達了設(shè)在臺兒莊南部楊家樓村的前敵指揮部,中國軍隊的前線指揮官孫連仲接待了他們。孫連仲對他們說,日軍的裝備和訓練都強于中國軍隊,但到了巷戰(zhàn),大炮不如手榴彈有效,手榴彈沒有大刀有效。中國軍隊的制勝之法只有貼身肉搏。伊文思寫道:孫連仲對這場戰(zhàn)役的勝利充滿信心,盡管此前中國軍隊一直被失敗打擊著,但孫連仲已有對付日軍的方法。他還記錄了一句中國軍人的決絕之語:“我們必須在這里一戰(zhàn),不然連死的地方都沒有了?!?/p>
4月5日,攝制組采訪到了一線士兵。攝影師卡帕總是追著槍炮跑在前面,他們即便語言不通也能在第一時間和士兵們打成一片。中國炮兵甚至為攝制組拍攝而進行了一次炮擊,對面的日軍陣地冒起濃煙。遺憾的是距離太遠,沒能拍攝到。炮兵觀察所卻在這時招致了日軍的報復性炮擊,攝制組趕忙轉(zhuǎn)移到一個舊谷倉里。也是因為這次炮擊,他們受到了前線指揮官的一頓教訓。伊文思在回憶錄中寫道:“監(jiān)察官杜將軍鄭重其事地說,禁止拍攝大炮的特寫鏡頭,而這簡直就是胡扯,因為那是一種德國火炮,是1933年制造的,誰都知道這種火炮。”攝制組人員很快便學會了他的第一句中國話——“不要看”。這句中文在后來的紀錄片拍攝中用上了。為了保持畫面的自然,拍攝對象要盡可能地不看鏡頭。他們就“現(xiàn)學現(xiàn)賣”,在攝影機旁用中文說:“不要看。”
4月7日一早,一位中國軍官興高采烈地來到攝制組的駐地,告訴他們:“我們把臺兒莊打下來了!”而伊文思等人對這條好消息的反應卻是:“我們幾乎要瘋了!”因為他們還沒有拍到一個真正的戰(zhàn)斗場面,戰(zhàn)斗卻結(jié)束了。攝制組錯過了日軍潰敗的景象和中國人在這場戰(zhàn)爭中第一次勝利的歡呼。此時能做的只有盡快趕到臺兒莊去彌補一些戰(zhàn)后的鏡頭??墒谴钶d他們的卡車直到中午才被派來,攝制組成員只能用多數(shù)人聽不懂的語言發(fā)了一頓牢騷后,又匆匆出發(fā)。到了臺兒莊城郊,一架日本飛機出現(xiàn)在天邊,正朝他們前進的方向飛來。伊文思他們跑到一處小沙堆后面面部朝下趴在地面,躲過了一劫。
用鏡頭記錄戰(zhàn)后臺兒莊
下午,當伊文思一行進入臺兒莊時,呈現(xiàn)在眼前的已經(jīng)是一片戰(zhàn)后廢墟。城墻上滿是炸坑和彈孔,墻根處的樹木沒有一片葉子,樹皮也被彈片剝落,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城內(nèi)沒有一間房子是完整的,一座教堂的門上掛著牌子,上面用英文寫著“教堂,請勿騷擾”,而門后的建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地的碎磚。
借著紀錄片《四萬萬人民》的鏡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戰(zhàn)后臺兒莊殘垣斷壁的景象:有幾處房屋余燼未熄,一座神廟的屋頂被炮火整個掀翻,椽子散落在神像周圍。地上都是瓦礫、彈片和炮彈殼,半燒焦的木片和散亂電線擋住去路。到處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觸目驚心!從西門舉目四望,可以看到郊外多處日軍的焚尸堆余煙未盡;所有房屋無不壁穿頂破,箱柜殘敗,闃無一人……歷經(jīng)400年繁榮的運河小鎮(zhèn)臺兒莊徹底毀于密集的炮火中。
攝制組在戰(zhàn)后的莊寨內(nèi)拍攝,三個老人在一個墻角擠成一團,呆呆地注視著眼前一個孩子的尸體——那可能是他們的親人。當攝影機對著他們的時候,他們忽然捂著臉驚叫起來。原來,攝影機看上去像一個黑乎乎的武器,而端著攝影機的費恩豪特此時頭上正戴著在廢墟中找到的“紀念品”——日軍鋼盔。在泰山廟前,一位老人正從炸裂的磨盤前走過,似乎在尋找著什么,遠處的房屋成了殘垣斷壁,泰山廟已是面貌全非。街道上,一位婦女獨自坐在一片瓦礫和碎木板旁,沉默地枯坐著。攝制組人員詢問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她說:“這是我家,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p>
夜里,攝制組返回楊家樓駐地。伊文思為拍攝終于有了進展而興奮,難以入眠。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在黑夜里,我們聽到遠處的丘陵地帶有隆隆的炮聲,那就如同厚毯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擊打聲,人發(fā)燒的時候會聽到這類的聲音。里面夾有鑼聲,又混雜著機關(guān)槍的聲音……之后是長時間的沉寂。在我們身邊的青青的短茬玉米地里,氣喘吁吁的士兵快步跑過,形成一根不間斷的長線,他們要去搶奪前面的重武器。但是,不準我們一同前往?!?/p>
此后的幾天里,伊文思攝制組不斷地向杜將軍和其他中國軍官申請到周邊戰(zhàn)場去,但得到的答復冠冕堂皇又不容反駁:“你們是貴客,我們不能讓客人遇到危險?!睌z制組只得又連續(xù)幾次前往臺兒莊,補充拍攝他們需要的素材。4月11日,他們找到了幾匹馬,替換了一直乘坐的卡車,這讓他們的拍攝有了幾分自由。一行人騎馬出城,前往拍攝一位受傷的中國農(nóng)民和他的家人。今天我們能夠通過這段珍貴的影像資料看到當年臺兒莊的農(nóng)村房舍、樹木河道、平民百姓的服飾、鄉(xiāng)村里弄百姓的生活場景……雖然鏡頭有點模糊不清,但槍聲、炮聲、飛機轟炸聲,戰(zhàn)后難民的流離失所,伴隨著解說的字幕一一呈現(xiàn)。
4月19日,伊文思一行到臺兒莊周邊戰(zhàn)場上去拍攝戰(zhàn)爭的想法最終沒能如愿,只能從徐州返回武漢。攝制組還一度想去延安拍攝,由于國民政府的阻撓,他們未能成行。在西安停留期間,攝制組拍攝了西安人民抗日游行等鏡頭。在漢口,伊文思一行與周恩來見面,并拍攝了八路軍召開重要軍事會議的鏡頭。為表示對中國人民的敬意,伊文思通過周恩來、葉劍英等人的安排,將自用的那架“埃姆”攝影機及數(shù)千米膠片贈與中國電影工作者(該攝影機現(xiàn)存于中國歷史博物館)。1938年6月,武漢會戰(zhàn)爆發(fā),伊文思和費恩豪特拍攝了一些空襲的鏡頭后轉(zhuǎn)移到廣東拍攝,7月離開中國。
伊文思一行來到中國攝制的《四萬萬人民》,為中國抗戰(zhàn)留下了珍貴的影像資料,也為臺兒莊大戰(zhàn)留下了一段最早的銀幕紀錄。1939年,《四萬萬人民》在法國、美國等地上映后,受到國際輿論的強烈關(guān)注,成為宣傳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真實寫照,為贏得國際上對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的聲援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作者單位:山東省棗莊薛城區(qū)政協(xié)文史委。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吳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