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雍溪

我最早過的橋，是位于重慶大足媽媽老家、始建于唐宋時期的雍溪古鎮(zhèn)的老大橋。小時候有幾年，爸爸媽媽把我放在外婆家里，我成天在這座橋上跑來跑去。

老大橋是一座三孔石橋，表哥有一艘打魚的白木船，平時就泊在橋頭河邊，拴在黃桷樹下。有一年，銅梁文管所的人下來查驗橋齡，就是讓表哥撐船把他們帶到中間一孔橋洞下，發(fā)現(xiàn)了洞壁上刻著道光年間的字樣。我也曾坐表哥的船穿過橋洞，仰頭望上去，平時在你腳下的橋，這時從你頭上滑過，感覺很特別，橋洞下面特別陰涼。這座古橋，以及沿著橋面石板路穿過老街就到的道光年間的古戲樓，是我對老家最難忘的記憶。

離開雍溪回到重慶上學，學到了語文書上的《趙州橋》。跟野草閑花似的雍溪古橋相比，單孔石橋趙州橋就太高大上了。

嘉陵江

1970年，家里飯桌邊的墻上貼著一張南京長江大橋的年歷畫，天天吃飯做作業(yè)都對著我。一年前，也即1969年落成的這座橋，毛主席都去看過，被譽為“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和“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就”。雖然沒有類似趙州橋和南京長江大橋這樣的名橋，但在4年前，1966年，我們已經(jīng)有了嘉陵江大橋——重慶主城第一座大橋。

前幾天，我經(jīng)過李子壩輕軌站，在站內(nèi)墻上展示的一張民國老報影上，發(fā)現(xiàn)了嘉陵江大橋最早的芳蹤。1949年3月1日《中江半月刊》第28版上有一篇《嘉陵江大橋興建計劃》，署名“許行成講，趙鎮(zhèn)浩記”，顯然是一個演講稿。據(jù)我查考，許行成乃民國35年（1946年）國民政府制憲國民大會四川職業(yè)團體代表，曾擔任交通部橋渡工程處處長，時任川陜公路管理局局長。

非常模糊的字跡，我只辨認出了開頭幾句：“第一計劃設址在曾家?guī)r與陳家館之間，長五六四公尺，約需（戰(zhàn)前）法幣三五〇萬元。第二計劃在XX嘴碼頭與江北水府宮之間，長七三八公尺，約需（戰(zhàn)前）法幣四六〇萬元?！苯酉聛砗孟袷歉鲄^(qū)分攤建橋費的數(shù)量，江北要負擔60%。許行成在何時對何人演講提到的這個計劃，現(xiàn)已無從考證，但曾家?guī)r、水府宮這些地名，非常親切。我曾住在曾家?guī)r，而水府宮是千廝門碼頭斜對面的江北老碼頭之一，也是香火很盛的老寺廟。

在《中江半月刊》中縫的婚慶廣告上，寫著“王雪芳小姐 潘嘯先生在長沙舉行結(jié)婚典禮 恭祝青春歡躍”、“王李良老兄 謝菊軒小姐1月13日在無錫結(jié)婚”、“楊燦儒老兄 羅席瓊小姐1月25日在成都結(jié)婚”。這些帥哥靚妹在山河破碎的祖國各地鵲橋飛渡，共結(jié)百年之好。但重慶山河之間的“鵲橋”還在紙上，所以我們看到重慶的民國工程精英們，在民國半年后行將完結(jié)之時，仍苦心經(jīng)營嘉陵江大橋的橋址和經(jīng)費，而且從經(jīng)費的分攤份額來看，江北人民攤得多一些，顯然他們更渴望這座橋。

事實上，就在“王李良老兄 謝菊軒小姐1月13日在無錫結(jié)婚”之后三天，1949年1月16日，民國重慶士紳為一座嘉陵江大橋舉行了奠基典禮。這座橋是重慶望龍門纜車的設計者、中國近代橋梁工程大師茅以升先生設計的，計劃從滄白路到江北水府宮，全長460米。在滄白路滄白堂舉行的奠基典禮，由民國最后一任重慶市市長楊森主持。相傳楊森題字的基石下面，封裝有當日報紙、貨幣、器皿、中華民國憲法、大橋修建籌備計劃及工程設計圖標。

牛角沱

然而在那內(nèi)戰(zhàn)的烽煙中，民國嘉陵江大橋計劃斷難實施。1949年中國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嘉陵江大橋計劃重新啟動，橋址移到上清寺牛角沱和江北董家溪之間，總長600.56米、寬21.5米。1958年12月開工，1966年1月竣工，工程耗時約8年。

牛角沱這座嘉陵江大橋的建橋史，跟1949年后的國家歷程緊密相連。開工頭幾年，先是碰到史稱“三年自然災害”的1959-1961年全國性糧食短缺；再碰到中蘇蜜月拉爆，1960年7月28日到9月1日，蘇聯(lián)撤走全部在華專家1390名，其中就有多名是重慶嘉陵江大橋的專家。重慶人只好下面勒緊褲帶，上面絞盡腦汁。1966年1月，嘉陵江大橋終于一橋飛架南北。

江北人民終于可以坐車進城了，他們從觀音橋坐5路電車，經(jīng)華新街、上清寺、文化宮、觀音巖、七星崗、臨江門這幾站，就進了城。票價4分、6分、8分、1角2分，全程6.5公里。其中華新街到上清寺這一站，因為剛好跨過嘉陵江大橋，又叫坐“過河車”。

嘉陵江大橋修好以后的歲月，也跟城市和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剛一落成，就歷經(jīng)十年動亂，炮火熏染。1967年8月重慶武斗高潮，嘉陵江大橋交通中斷，造反派的兩大派別“8.15”和“反到底”的民間武裝人員，為爭奪嘉陵江大橋的控制權，爆發(fā)了震驚全國的炮戰(zhàn)。

當時，和軍方關系較好的“8.15”的槍手，在嘉陵江大橋南橋頭六中印刷廠和二輕大樓，用火力封鎖嘉陵江大橋，把“反到底”的勢力范圍斬成兩半——“反到底”的主要勢力范圍在嘉陵江大橋北邊江北華新街到三鋼、長安廠、江陵廠一線，而“反到底”的總部卻設在大田灣體育館附近。嘉陵江被火力封鎖后，“反到底”的總部像一座孤島一樣處于“8.15”勢力的包圍之中。

困在大田灣“反到底”總部的人員不能撤到江北“解放區(qū)”去，江北的蔬菜、糧食也無法運進來?！吧裣纱蛘?，百姓遭殃”，兩大派別火拼，封鎖嘉陵江大橋，市中區(qū)上百萬市民的日常蔬菜糧油供應也受到了影響。

據(jù)當時的“反到底”老大、一號勤務員黃廉回憶，圍困近半個月，“反到底”決心打通嘉陵江大橋。8月14日這天，他們先對江南這邊的市民廣播：我們要開炮了，大家快撤離；繼而在廣播通知“8.15”撤出封鎖據(jù)點、請求軍方調(diào)停無效后，下午6點15分，“反到底”散布在江北區(qū)委和長安廠的十八門炮開始打響。號稱1萬多發(fā)、實則三五千發(fā)的炮彈，飛過嘉陵江，直擊“8.15”二輕大樓和六中印刷廠據(jù)點，打了一個多小時，“8.15”只有兩門炮，無力還擊。

炮擊過后，“反到底”的步炮協(xié)作開始?！胺吹降住备宜狸牬┲萄?，手持步槍和沖鋒槍，冒著炮火，匍匐越過600多米的嘉陵江大橋橋面，拿下南橋頭，從“8.15”手中奪回了對嘉陵江大橋的控制權。

“反到底”的小報摹仿當時流行的毛主席戰(zhàn)爭詩詞“黃洋界上炮聲隆”，以《嘉陵江上炮聲隆》為題報道了嘉陵江大橋炮戰(zhàn)。

10多年前，“反到底”二號勤務員、江陵廠“軍工井岡山”老大李木森曾對我講，炮擊之后，他一聲令下，江陵廠“反到底”的裝甲車，轟隆轟隆沿著已經(jīng)停開的5路電車路線，輾過嘉陵江大橋，直抵上清寺市委示威。

現(xiàn)在，在嘉陵江大橋的南北四個橋頭堡上，可以看到“嘉陵江大橋 一九六六年一月”的橋名牌。經(jīng)過多方尋訪，我終于找到了題寫橋名的書法家——李德益。據(jù)李德益小兒子李方來回憶，他當年親眼看見父親在家里題寫“嘉陵江大橋”：“大約是1975年，我轉(zhuǎn)業(yè)住在家里，看見他寫，他先是在報紙上練筆，相當于打草稿，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這個橋1966年修好之后，好像一直沒寫橋名，1975年才想起要一個橋名，就托我父親寫了掛上去，一直掛到現(xiàn)在。”

十年動亂期間，大家都忙于“革命”和“戰(zhàn)亂”，甚至忘記了給我們市內(nèi)母親河上第一座大橋題寫芳名。直到近10年后，出生9歲還沒題名的“黑娃兒”嘉陵江大橋，才算上了戶。

珊瑚壩

跟牛角沱嘉陵江大橋的橋名后題相比，重慶石板坡長江大橋1980年7月1日落成通車，葉劍英元帥題寫的橋名“重慶長江大橋”就鐫刻在了橋頭上。每次經(jīng)過這座橋，我都很得意，因為小時候我敲碎的N顆鵝卵石，永遠混凝在它的橋墩里面。

好像是1978年，我剛上初中，在66中大操場上，有一天來了一位穿身米黃色風衣的中年叔叔，給我們講“人民大橋人民建，人人為大橋作貢獻”。市里面要在珊瑚壩上修一座長江大橋，我們都要為它作貢獻。

此叔口才極好，他好像是大橋工程處的，來學校動員我們?nèi)榇髽蝈N石子。他的演講相當于半場科普課，他說這座大橋在科學上有一個拗口的名字，叫預應力鋼筋混凝土T型大橋。這種名字像蘇聯(lián)小說中的人名一樣又長又難記，我一個文科生之所以現(xiàn)在都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他講得太精彩了。

“預應力”已經(jīng)搞忘了，“T”型好懂，現(xiàn)在看長江大橋的側(cè)面，每座橋墩和橋面的線條，都構成一個T字；整座橋的側(cè)影，就像是扯起幾根老火鍋館里那種又長又寬的老板凳接成一串，就過了河。至于“鋼筋混凝土”，我太有親身體驗了，因為會后不久，我們?nèi)昙壢笋R都拉到珊瑚壩大橋工地，錘鵝卵石。這是摻在混凝土里面的猛料，可以使混凝土更加堅固。

一個民工帶兩三個同學，一人發(fā)一把錘子，還有一個老電影《地雷戰(zhàn)》里面鬼子探雷器那樣的鐵皮圈，帶一個短手柄。我們?nèi)ψ讐K放在石墩上的鵝卵石，就揮錘猛擊。工地上還給我們定了質(zhì)量指標，就像鉆石切割一樣，每一塊錘碎的鵝卵石，至少要有三個截面，只有這樣，它和水泥之間的接觸面和摩擦力才最大。所以截面太少的碎卵石或錘得太碎的卵石，都刨在一邊，棄之不用。

男生女生，嘻嘻哈哈。手揮錘子，噼哩啪啦。碎石飛濺，江風拂面，河上船笛聲聲。用當時中學生作文愛用的一句套話來說，“錘聲、笛聲、笑鬧聲，奏起了一曲雄渾的社會主義大協(xié)作的交響曲”。由于是義務勞動，并沒有給我們規(guī)定工作量，反正大家覺得好耍，比窩在學校上課帶勁，所以也沒人偷懶。就這樣錘了一周，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就收工。

枯水期的珊瑚壩邊，靠近菜園壩一側(cè)的內(nèi)河道斷斷續(xù)續(xù)，非常窄，有些地方已經(jīng)和岸上連成一片，徒步就可以走過去。有天收工以后，哥幾個順著河灘亂逛，不知不覺逛到了菜園壩，準備坐纜車上到兩路口，再坐二路電車回大坪。一下纜車，抬頭一看，是山城電影院，這么早就回家？爬喲！干脆去看一場電影。

走到售票窗口，馬上就要演了，也沒多問，哥幾個趕緊掏錢買票，匆匆跑進已經(jīng)熄燈的堂子。片頭字幕一打，“映畫”、“株式會社”的字樣，原來是日本的電影?？旃?jié)奏的電子樂伴著一個懶洋洋的男聲哼鳴“哪呀哪——”，在空中俯拍的東京樓群背景上，打出一長串紅字片名，我只認得幾個——“君”、“憤怒”、“河”。我們中彩了，這是紅遍大江南北的《追捕》！走出電影院，哥幾個暈乎乎的，完全傻了，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好看的電影。

《追捕》最后，反派大BOSS長崗被主人公杜丘擊倒，矢村警長接過槍繼續(xù)擊斃，他對沖進來的手下說：“不要慌，長崗是我打死的，正當防衛(wèi)。”當時我們根本聽不懂什么叫“正當防衛(wèi)”，哥幾個出來還討論了很久。后來，“正當防衛(wèi)”在中國，已經(jīng)成了無人不知的法律常識。

回頭一看，正是《追捕》給我們上了最早的法制課，就像大橋工程處那位叔叔，他帶來的“人民XX人民建，人人為XX作貢獻”的萬能句式，給我們上了最牛的口號課。后來，這樣的口號到處流行，中國的建設搞得如火如荼。而當初在大橋工地以錘擊卵石然后在山城電影院遭遇《追捕》的少年們，36年過去了，也都熬成了爸爸。

（作者單位：重慶晨報。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楊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