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
我喜歡吃葡萄干。記得最好吃的一包是小學四年級時由姑姥姥帶來的。她是我外公的妹妹,年輕時嫁到烏魯木齊,自我記事起便沒見過。直到她和丈夫拎著許多行李,黃昏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我們全家都在那個破爛的車站等待。姑姥姥一下車,臉上就帶著淚水,直接奔向外公。
姑姥姥住了幾天后要走。她握住外公的手,說,下次見面不知道幾時。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胡子顫抖,說,有機會的,下次我們去烏魯木齊。我也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
我長大的小鎮(zhèn),在蘇北靠海的地方。從小最寵我的,就是外公。就連作業(yè),外公也會幫我做。這次被媽媽發(fā)現(xiàn),禁止外公出手。我去跟外公談判,他苦惱地拍著蒲扇,說:我不敢。我說,那你要賠償我。明天他們要抓我打針,你跟他們搏斗。外公說,好??上У诙欤鍌€大人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一針不知道什么防疫的玩意。我淚眼迷糊中,發(fā)現(xiàn)坐門口的外公,他立刻扭轉頭。之后我一個月沒理他。外公每天拿糖果誘惑我。我每次都喊,叛徒,叛徒!
不久七夕節(jié),外公照例來誘惑我。我原諒了他,因為葡萄干吃光了。外公塞給一把瓜子,說,帶你去偷聽牛郎織女聊天。這個相當有趣啊,我眼巴巴等天黑。天一黑,外公搬著躺椅,領我到鄰居家的葡萄藤下,說:聲音小點,十二點前能聽到牛郎織女談心事兒的。結果我真的等到十二點。可是夜深了,也沒聽到。外公說,可能牛郎織女被吵到了。我說,那豈非要等到明年?外公說,沒關系,以后我?guī)湍阍谙旅嫱德牐挥新曇艟蛠砗澳?。我沮喪地點頭,突然問,外公,姑姥姥還會帶葡萄干來看我們嗎?外公一愣,手里搖著的蒲扇停下來,說,不會啦,太遠了。我心灰意冷,回去睡覺。然而沒有等到第二年七夕,我就看見了姑姥姥。
外公去世那天在凌晨。我被媽媽的哭聲驚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來舉行葬禮,我默默排在隊伍的尾巴。姑姥姥排在隊伍的前方,我真想追上去問問,姑姥姥,我的葡萄干呢?長隊路過葡萄藤架,我抬頭,發(fā)現(xiàn)外公沒有坐在那里。他死了,他不會再坐在葡萄藤下。他不會再用蒲扇替我抓蜻蜓。他不會再用蹩腳的普通話給我讀小人書。我呆呆看著葡萄藤,突然放聲大哭,哭得比打針更加撕心裂肺。
幾天后,我們全家送姑姥姥去車站。上車前,姑姥姥和外婆擁抱在了一起,兩個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單薄,和灰蒙蒙的車站一起留在我記憶里。中考那年,聽說姑姥姥在烏魯木齊去世。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也再沒有人帶一包葡萄干給我。
張穎平摘自《去你家玩好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