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時語
修籬種菊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在品讀陶淵明這首《飲酒》時描摩了這樣一幅圖說:我是顏色不同的煙火,你是不同煙火的顏色;我是寂寞變成的云朵,你是云朵變成的寂寞;不求你為我閃爍,只求把屬于你自己的憂傷交給我,哪怕需要交付我所有的絢爛和快樂。我以為,交付才是一份隱士的真情懷,不為五斗米折腰,只為一枝菊低眉;不為名利場束縛,只為一座山釋懷。這詩中獨自清歡,是流溪的樂聲愛戀山谷的心語,是靈雀的囀音愛慕春天的表白。這詩中暗自花開,這花必定是陶公最愛的菊,其實不過是一朵菊的開合,就可以蕩過魏晉的云煙和詩冊。境由心生,心益靜,則境趨寧。但,前塵夢影,虛光浮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松地放下。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意思是說,有能力的人希望依賴周圍的環(huán)境忘卻世事,沉湎于桃源世外,這是指小隱。真正有能力的人卻是匿于市井之中,雖處于喧囂,卻能大智若愚、淡然處之,這才是真正的隱者。陶公一生幾度浮沉,幾度仕隱,皆因他胸懷“大濟(jì)蒼生”的愿望與現(xiàn)實的不可調(diào)和。庶族寒門出生的人不可能突破門閥士族對高官權(quán)位的壟斷,且看其一生大致經(jīng)歷:始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后仕職于桓玄、劉裕、劉敬宣的幕下,最后任職彭澤令八十余日。在這樣的情況下,陶公的壯志是難以化為現(xiàn)實的,他的理想如夢幻的泡沫注定會在現(xiàn)實的樊籬中一一擊破。
從陶公歸隱后的生活來看,他不同于東晉時借歸隱買名邀譽的其他隱士,他是真隱,是一種人生道路的選擇。他的心事有時比一閃光、一息風(fēng)更少、更輕,“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在這種閑適的田園生活中,詩人心情自然而寧靜,達(dá)到了心態(tài)延展的真和諧。他的心情有時比一湖水、一座山更深、更重,“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雖然歸隱田園,但詩人心中并不平靜,他不愿也不可能完全拋卻社會現(xiàn)實,他將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寄寓詩中。在《桃花源詩》里,詩人描述了一個心中的理想社會:“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人人都“怡然自得”,過著富庶和平的生活。這個“世外桃源”反映出詩人心中那份美好的期待,它和當(dāng)時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是詩人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種否定。它是詩人歸田后對農(nóng)村生活實踐的結(jié)晶,是詩人思想超于浮世的結(jié)果,更是詩人經(jīng)歷悲喜之后沉淀的一份情懷。
梁啟超評價陶淵明時曾經(jīng)說:“自然界是他愛戀的伴侶,常常對著他笑”。確如其言,陶公在自然與哲理之間打開了一條通道,在生活的困苦與自然的旨趣之間達(dá)到了一種和解。但這平淡是把深厚的感情和豐富的思想用樸素平易的語言表達(dá)出來。很容易看,容易懂,但又富有情致和趣味。梁實秋曰:“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無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鑿之痕的一種藝術(shù)韻味。連最平凡的農(nóng)村生活景象在他的筆下也顯示出了一種無窮的意味深長的美?!边@美,是如此的悠遠(yuǎn)和久長,像暗色嵌著一天的星,像角落里的三色草溫軟了七瓣花的娉婷,如暗香追逐光影,如月色交織流螢,任記憶的梗犁開過往的夢。獨我為你驚醒山中的嵐影,獨你為我梳理詩中的妝容。
寂寞中的美麗
讀王維的詩,讀的是禪心,讀的是意境,讀的是寂寞中的美麗。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边@首被蘇軾贊其詩畫完美結(jié)合的《山居秋暝》,可以在瞬間將你帶離紛擾、帶離塵世、帶離慣常,給寂靜的山水以溫情、以寫意、以抒懷。有人說,王維的歸隱是消極的,禁不起安史之亂的貶謫。而恰恰是這份逃離,這份放下,才使他的詩句有了一種難以沉積的靜美、澄曠和寂悅——“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這自然中剎那的動象,這動象中片刻的靜謐,這靜謐中情至深處的機(jī)緣,一任在山林撫琴高吟,一任那竹影蔓過疏籬。那一晚清朗的月光,那一晚清冽的溪水,可曾碰觸了弦音,回聲;可曾隔開了前生,回眸?
一個心志高遠(yuǎn)的人注定是孤獨的,無論他是否禁得起貶謫,是否禁得起困頓,因為他有愛。因為這愛,他也曾意氣飛揚——“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候吏,都護(hù)在燕然”(《使至塞上》);也曾心生牽念——“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送元二使安息》);也曾至情感懷——“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也曾浪漫多情——“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相思》。由此,王維是有情的,是有大情懷的人。若是無情,又何來揮灑,何來纏綿,何來留戀,何來思念?王維的情和愛只游走在天地之間,只趕赴山的邀約,只聽聞水的清音,只參悟云的禪心。
王維的詩里,更多的是他的內(nèi)心世界、思想變化和人生軌跡?!鞍彩分畞y”后,他在政治上受到牽連,仕途遭受挫折,詩歌格調(diào)也愈來低沉和冷落?!蔼氉捏蚶?,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边@首《竹里館》的字里行間,折射其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往復(fù)徘徊的無可奈何。即使在“春蟲飛網(wǎng)戶,暮雀隱花枝。向晚多愁思,閑窗桃李時”(《晚春歸思》)的田園生活中,依然滲漏出依水而居的他與內(nèi)心的較量、與命運的抗?fàn)?。所以,王維選擇歸隱終南山,絕不會是一意孤行。若非嘗透世間冷暖、朝堂變亂的蒼涼,若非經(jīng)歷急風(fēng)冷雨、世態(tài)瑟蕭的消蝕,決然不會放下繁華,默然轉(zhuǎn)身。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鹿柴》)這山中的空廓清美,無言而有畫意;這人語的近卻沓渺,幽然而露冷寂;這余暉的轉(zhuǎn)瞬逝去,絢美而失光彩。我也是在這首詩的輕吟往復(fù)中恍然明白,王維對大唐盛世的依戀終究抵不過一山一水、一朝一夕的禪緣。不如,就趁著夜的掩映,把功利的心隱藏,做一個淡然如菊的人,即使一杯酒可以抵過千卷書,即使一行淚可以淌過萬里路,亦不肯再辜負(fù)一段無欲無求的光陰?!爸袣q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 談笑無還期?!保ā督K南別業(yè)》)王維,他本就是天上的一剪潔云,不問歸途,無所依憑;他本就是枝上的一束梅花,不問出處,無所幻念;他本就是佛前的一粒芥子,不問來生,歡喜寂靜。
他的命運無需開始,亦無需關(guān)注結(jié)局。因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