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紫
終于讀完了作家張煒的十卷本著作《你在高原》,斷斷續(xù)續(xù)用了三個月時間。中間隨手記了一些零碎雜感。
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
最要說的是,作家的目光關注了那些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
只有深入底層,且有一顆悲憫之心,你才能真正體會到在這個時代的底層,有多少人在艱辛甚至屈辱地求著生存。社會權利的不公是多么觸目驚心。在那些陰暗的社會角落,掩藏著多么黑暗的人性。而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政治是多么腐敗與黑暗。
奢華似乎顯示著高貴與優(yōu)雅,但同時亦是一種罪惡。一種經過粉飾的罪惡。是以剝奪與損害另一部分低弱的人為代價的。
作家這支筆沒有粉飾太平,美化政治,它是尖銳的,毫不留情的。作品在說真話,深刻地映射出了這個時代的弊病與危機。那些美的,善的,寄托著作家的精神理想。對弱的,善的,寄予了同情與愛。對丑的,惡的,投擲了滿腔憤慨。
永恒的自然
作品對于自然生態(tài)有著令人驚嘆的生機勃勃的描寫。這些文字在作品中占了大量的篇幅。近乎一部自然志。在未被人類之手染指的自然中,一切天然生物紛紜呈現(xiàn),自在生長,充滿堅韌、和諧與神奇的美。
林子,果園,是作品主人公生長與生活的大背景,也是他精神中的永恒故鄉(xiāng)。作品抒寫自然,既有地質學者審慎與考究的目光,也有詩人般熱切的自然情懷。跟著作家的筆在一片廣闊的地理上踏過,足跡跟隨他走過一座座山嶺與河流,心中可以勾畫出那些文字所描繪的大山的走向、形態(tài),河流的起伏,河壩的走向,看到那些擁山而居靠河而生的村莊。仿佛親手撫摸過獨屬于每一片地理上的植物,植叢里活動著的鳴叫著的動物,叫出它們的名字。故鄉(xiāng)的親切只有自然能永遠給予我們。
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是有限的,有時甚至是庸俗的,但人與自然的交流卻是我們永遠的精神的源泉。唯有自然帶給我們永遠的遼闊,永遠的神往。詩人,作家,在精神上,都應是自然的歌者,而且這支歌必須發(fā)自內心,充滿真摯。
作家在隨筆中已經寫過:那片令人驚嘆的林子與果園已經不在了。自然也許將成為我們永遠的夢境。
少數(shù)的優(yōu)秀人
作品描述了一類思索著的人,寧伽、莊周、呂擎、小白……。他們是一群追求著精神理想的人?!袄硐搿痹谶@個時代似乎已經成為一個好笑的詞,談論它的人也是可笑之人。事實上,優(yōu)秀的人都仿似時代的異類,他們堅守著的往往都是那些聰明人所不屑的。
作家韓少功說過,任何一個時代優(yōu)秀人物都不可能是全部,他們的比例可能占到整個人類的十分之二。失去了他們,人類會陷入真正的黑暗。
相信吧,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一群以精神生活為至上,追求著世界與人類生活的美好與平等的人,任何一個時代都有愿意做出犧牲的人。
歷史
那些遭受殘酷迫害的人,那些慘死的靈魂,因美或善而受罰,兇手卻一直藏匿。
歷史就像一個骰子,充滿機巧性與偶然性。人的命運也就被這樣的機巧和偶然決定了。
歷史不分青紅皂白,它從不保證冤屈一定得到伸張,美好一定得到公正。歷史真的像一個小丑,任人涂畫。
因此,對于既定的偉大、成功、功績、勝利等詞匯,我們需要警醒與思索,而不能過于輕信,需要沉下心來,用我們自己的一顆心去重新度量。
失敗
故事中,沒有一個人的斗爭是成功的。他們因善與弱勢而被迫萎縮,失去本不多的地盤和利益。而作惡的人卻從來沒有得到懲治,他們繼續(xù)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作家這樣寫,是因為這正是這個時代的真實面目嗎?
是的,這正是真實的現(xiàn)實。
寧伽是作品中的“我”。他是一個觀察者,親歷者,他沉痛的情感參與了那些在時代之浪中浮沉的人的命運。他對那些被欺壓者投注了深深的理解、同情、悲憫。他也多次希望以己之力改變那類人的命運,這一愿望與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是共同的。但是現(xiàn)實卻真實而嚴峻,他們幾乎沒有一次能用一已之力改變什么,挽救什么。
強權與金錢是這個社會運行的兩個輪子。只有更大的強權才能壓住強權,只有更大的霸主才能懲治惡霸。這是這個社會的不善之處。
也是人性之惡的張顯。一切緣于——沒有合理的社會制度來保證掌權者不成為“無賴”。
家族
《家族》是一部很美的,驚心動魄的傳奇。歷史的風雨滄桑,世道人心的亮麗丑陋盡顯其中。
這使我想到:傳奇,是來自民間生活的歷史感。它有溫度,有血肉,更有發(fā)自心靈的真實。真正的歷史不僅僅是大事記,它應該是天地間萬物的心靈史。
鹿眼
它與《憶阿雅》一樣,謳歌那些與鹿眼一樣純美良善的心靈?!奥寡邸卑愕男撵`是作家謳歌的至美與終極,也是我們向往的終極。
曙光與暮色
《曙光與暮色》在十部里是最悲壯的。令我多次濕眼。
石場、農場,兩個古拉格群島。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國度里復制上演。
勝利者向民眾許諾的“人間天堂”非但從不曾降臨,反倒把更多的人送到了人間地獄。
許多命運是悲劇的。
一個人穿越災難與困苦,不僅只是身體與靈魂上的受難,它還有可能使靈魂在煉獄中得到一種超度,它超越了對迫害者的恨,達到對自我與人類的普遍反思與憐憫。這種超度只有親歷者才能體驗。
靈魂所能達到的深度,并不總是我們能理解的。
荒原記事
《荒原記事》是一部土地淪陷史,不是淪陷于外族侵略,而是淪陷于強權者的占有與開發(fā)。平原上的人們,動物植物,所有生命都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他們依賴于土地的生存權利,而且無處申辯與討還公道。強權壓制著底層人們的呼吸。他們是最依賴于土地生存的一群,也是最沒有機會發(fā)聲的一群,無論他們受到了怎樣的迫害。那個因村民涌擊化工廠的事件中被抓的青年被施用的迫害手段之殘酷不遜于我們所讀的《紅巖》中國民黨的渣滓洞酷刑。年輕人被灌下食鹽與辣椒,身體被不見罪證地毀壞。這只是眾多打壓事件中的一幕。村民們有的被抓被審。沒被抓住的流奔在逃亡路上。他們得到這些的原因只因保護自己的土地。
經濟發(fā)展中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是人類比貧窮更可怕的災難。平原土地陷落,海洋污染,官商勾結,私設公堂,霸居鄉(xiāng)里,對反抗的底層施用酷刑,對自己所做的罪行嫁禍于人。主人公寧伽因岳父是高官,被解救出來,但是沒有靠山的農民卻無路可逃,只有承受。
戰(zhàn)禍,及各種生存災難,從來沒有離開過底層人民。過去這片平原上是戰(zhàn)亂困擾,而今土地喪失,道德淪喪,平原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瘋狂地加速度破壞,誰能說這不是另一種水深火熱?
人類正在發(fā)生、進行的大開發(fā)大發(fā)展是越來越令人疑惑與值得質詢的。但是沒有人能制止,沒有人能控制它的速度。眼見得我們身邊的大片土地、田野消失,人口的密集,土地河流的污染,我們只能長嘆,卻無力挽回。這段時期人們的作為,后代,應該會成為罪惡,遭到他們的唾罵。
這片土地終將遺失,因為我們正在眼睜睜地失去它。村莊正在消失,農田正在縮減、荒蕪。我們的后代將最終在理念上失去它們,因為他們將不再有土地的概念。他們將永遠失去遠古人們對稼穡的最初最基本的認識。人類來自于自然,離開了自然,將走到哪里去?
破壞得多么快啊,二三十年的功夫,毀掉了千萬年的自然造就。在這個意義上,《荒原記事》仿佛一曲哀長的挽歌。
無邊的游蕩
作品的觸角深入到不同時代,關注到每個時代的最重要特征,也思索到時代中許多重要的細節(jié)。比如信息。信息時代這個名詞一度成為我們這個時代先進的標志與傲視古人的驕傲。但是這些與“開發(fā)”、“革命”這類名詞一樣,是值得審慎的。信息帶來的并不全是福音,和所有的事物的規(guī)律一樣,人類一邊得到一邊丟失。今天,我們無論如何需要承認一個可怕的事實:至少五千年來,我們的善不僅沒有得到有效的積累,而且還呈現(xiàn)出負增長。
這一部很魔幻很諷刺。
勝利者成為統(tǒng)治者,作威作福。許諾的平等與幸福,從不曾實現(xiàn)。以為是做了主人其實是重新成了新主人的奴仆。借助里面的一個人物的話:“勝者就是獲得放縱和腐敗權力的一部分,他們一邊放縱和腐敗,一邊還要加快繁殖后繼者,讓一些更無恥更無義的家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斷地生出來?!?/p>
“人手寫下的鏗鏘文字有許多時候是掠奪和不義的歷史,是助惡行兇的歷史,既言之鑿鑿,又荒謬?!?/p>
現(xiàn)實是:集團,財閥成為社會的實際控制者,職能部門反隱居其后,有名無實,成為被綁架的附庸或幫兇。所有冠冕堂皇的教化寫在語錄上、教科書上,其實都是對民眾的麻痹和愚弄。底層人們的命運從來受不到半點保護,他們在困苦里掙扎,自生自滅。
文化沙龍
在《人的雜志》中,對文化界的沙龍描寫簡直是絕妙的諷刺畫。整個過程像一場呆滯、內容空虛、無聊刻板僵死卻又煞有介事的滑稽劇表演。眾星擁躉的原是一個以書籍收藏顯擺財富與風雅的二十幾歲青年,他舉止仿若深不可測的大師和老者,卻從頭至尾只說了一句最有價值的妙語: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書籍如果只造就出這么一群裝模作樣,怪里怪氣得失去正常的人物的話,不如不存在的好啊。
這位闊少,因無所不作被人摘取了睪丸。這個聽來淺顯的故事后面有深不可測的背景:曾經的為所欲為是來自于其父輩高端權勢的鐵臂蔭庇,而摘取他睪丸的“老大”必有更強不可摧的勢力。人性因掌握權勢而放縱肆為,但那里也有一套看不見的規(guī)則,進行著作惡與懲罰的游戲。
文化、藝術是權貴的玩物而已,而真正把文化視為精神圣浴的那類人,如梁先生,守貧樂道,已成為這個時代的遺老,仿佛夜里的最后一縷清風。
“知識分子”
“呂擎說:‘我把父親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幾遍了。那里面沒有一點他自己對時政,對社會,對世界,對當下的人——所有這一切的見解!沒有一點!平和極了,或者干脆說平庸極了!……父親不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
更多的知識分子只是知識的搬砌者。獨立的思索太重要也太可貴了。它需要的是思想、智慧,更是勇氣。
更丑陋的是這個時代的學術腐敗、大學腐敗。為政治所用樹立起的學術典型,其實不學無術,頂著權威與名聲,欺弄世人,愚弄晚輩而已。
吸血者
黃科長之類人,寄生于各種名目復雜的協(xié)會,吸取著民脂民膏,煞有介事地張揚著低級動物的本能,研究營養(yǎng)與養(yǎng)生,還津津有味地作著那庸俗透頂?shù)淖詡?。廣大民眾掙扎在生存線上,而吸血者只在考慮讓自己吸血的時間如何延緩得更長些。
有一位文化界名人霍聞海,他像秦始皇一樣幻想長生不老,整日研究養(yǎng)生與采陰補陽術,甚至利用自己的權威,挾迫一個少女成為他的性奴。他內里的生活腐爛透頂,外在卻是文化名人,學術權威。
奢華者所達到的豪奢程度是我等無法想象的。他們?yōu)槭裁茨苓@樣為所欲為?
人類、民眾
人類,這個詞,有時是如此讓我們感懷與溫暖的;而有時,它是一個多么殘忍的群體,它迫害一個個體時,是多么殘忍無情。當曲涴走向一個小村莊妄圖得到一點食鹽與用品時,他再次陷入險境?!猩屏嫉娜艘苍S不知道,他已被他們——人這種群類拋棄與拒絕。他們制造了政治這個名詞,并以此為借口剝奪了他作為一個自然生命的權利。他再次逃往大山遠離人群的深處。只有自然永遠收留它所誕生與孕育的生命。
人性里有不易消除之惡。但也永遠流淌著一些美好的血液,路吟,曲涴,寧伽,武早,莊周,這些人物身上有人類所理想與希望的特質(這些美好人物的命運總是慘淡結局,又向我們喻示什么呢?)
“民眾”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號之聲是他們的嗎?在某種精神層面上,“民眾”的蒙昧是強大的。那些在各類運動中一呼百應,擁擠了廣場的熱血人群,不正是民眾嗎?
但是,美好良善的精神種子也沉淀在普通民眾之中。流浪路上的一碗水,一口飯,一鋪暖炕,來自那年齡尚小已經守寡的女孩,來自那年老的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達到良善,并不需要太多的智識,它是在人類幼年時期就已萌生的一種人性。它應該不會消失。
女性
女性呈現(xiàn)了美。叔本華從自己的母親與妹妹身上得到的經驗使他成為一個蔑視女人的人。但是歌德說:偉大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女性自身的美,不僅出于修養(yǎng),更出于自然造化。她們因不由自主地體現(xiàn)了自然的美的意愿與美德而受到愛慕與贊美。在這部書里,女性幾乎都是美的。這美或淪落,被踐踏,污損,如荷荷,或在高處成為一種光輝,一種呼喚,如肖瀟,濱。也有幾個不美的女性,但她們身上消失了女性幾乎所有的天賦美德,幾乎已不算是女性?!啊屛覀儛蹫I吧!”這世界已如此渾濁,我們所能愛的只剩了濱。濱是最美的女性,是愛與美。一切毀滅,而生命的最后光彩仍是愛與美!
美
愛產生于美。美就是一種熱烈光線的喚起。
美與惡一直在抗衡。惡似乎更有力量,總是占上風,帶著巨大的摧殘力。而美的存在不彰自明。美,手無寸鐵,只是呈現(xiàn),并不爭斗。
林泉
不是隱士歸隱之處,而是一個精神病院的名字,。
精神病院是醫(yī)治心靈創(chuàng)傷的地方嗎?
把人關進精神病院終歸是殘忍的。這是一種暴力治療。一個大自然中的動物不會得精神病。精神病是人所獨有的一種疾病吧。一個人在社會里生存著,有一天,他的行為和社會約定俗成的社會規(guī)范處事方式不一樣了,于是他被宣判為異類。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群、社會是可怕的。人的生命是一場兇險的旅行。
在我們這個時代,更有稀奇古怪的事,精神病院常常成為某集團的幫兇,關押那些尚存一些反抗意識的人。
高原
高原,應該是指永恒的精神高地。
在《荒原記事》中,去西部成為一個目的。在幾部小說中,都有被講述的人物去往西部,為什么?因為他們在東部的生活陷于矛盾的重圍,于是沖出它,丟下它,去往西部。西部意味著什么?西部是一種精神圖景,寄托所在吧。
可是,事實上我們無處可逃。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林立著的都是人類欲望的摩天大樓。
愛默生在《論歷史》中說:“對所有的個人來說,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心靈。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入口,通向這同一個心靈以及它的各個方面。一個人一旦獲得了理性的權利,他就成為擁有全部財富的自由人。柏拉圖思考過的,他也可以思考;圣徒感受到的,他也可以感受;任何時候任何人的遭遇,他都能夠理解。誰一旦進入這一普遍的心靈,誰就參與了一切現(xiàn)有的或可行的活動,因為這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力量?!?/p>
這一段話,似乎為我更好地理解《你在高原》,帶來了點悟的燭光。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