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
如果我終將重返大地
程川
CHENGCHUAN
如果我終將重返大地,像一顆沙石
邂逅一條河流,身體已被濯洗千遍
現(xiàn)在只剩下我的乳名和簡單的世界
在青草鄉(xiāng)素面朝天,糅合月光美夢
不愿在晨起時分一個人悄悄醒來
于體內(nèi)擁堵,穿過靜謐的玉帶河
我想,如果我終將重返大地、童謠
一粒昆蟲,一米鳴啼,一次蔬菜
比壞人更懂得自己的脾性,學習養(yǎng)生
拿骨頭換算骨頭,死亡比擬死亡
絕不在十字路口同舊時光漫天要價
如果我蜿蜒,陰暗,矢口否認一切
等待所有發(fā)生的,已然的,為之的
接近事實封閉的入口,愛上標本物
卻從來不會把這人間的所有道路
通通給它打開,像狐貍露出尾巴
我漏洞百出,反卻靠破綻聊度殘生
天色漸淡,河床在流水里沉睡
一群雞鴨帶領(lǐng)斜陽走街串巷
這些年,總有一個遠方一退再退
突兀,被流水一步步逼上梁山
讓所有的痛楚都有著自己的國度
從遷徙者熟諳的羊腸小道逃逸
缺席生或者死,陳舊的場面
足夠支撐起黃泥地里的一米江山
以及留守老人荒草深處的孤獨
因此,他們在傍晚最容易逼近深秋
遺留下大片大片擱置已久的荒野
風過二度,涼意慢慢爬上眉梢
腰肢的威嚴日漸有了稗草的模樣
洗腳的農(nóng)夫起身抖了抖塵埃
連同藤蔓間的星星一起關(guān)上家門
想來只有稻田寧靜如初,守護蛙鳴
把一盞一盞失眠的皓月越埋越深
多少年過去了,你還剩下玉米地
干癟、蒼茫,如同蛻下的牙床般
冷熱自知。不再理南來北往的鴻雁
而秋分過后,大地懂得繁衍子嗣
我們從不認為有什么奇跡會發(fā)生
當它依舊完美,像產(chǎn)后的母愛
孕育著整座深秋,或者說黃昏里
那縷經(jīng)久不衰的炊煙、長風時
我們往往會不自覺地繞到午后
坐下來,點一支香煙,點燃空曠
恰似馬車叮咚叮咚碾碎的青春
內(nèi)心已被掏空,疼痛也不再結(jié)實
生活為此不會增一分、少一分
我們更像是一顆被蟲蛀掉的蘋果
舍不得拋棄結(jié)痂的甜。就這樣
躺在玉米地,借鋤頭把自己播種
讓那些來不及回頭的往事溶解
充分占據(jù)著深秋虛擬以待的空穴
給我果實中的果實,透過一枚秋葉
給我一畝歸根的土壤,一盞星辰
舊時光明滅可見,你回漢中的腳步
像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散在霧中
這些年痛了又痛,舊了又舊
總也不能區(qū)分究竟是空曠還是擁堵
就連張口說話也成婆娑逗留狀
比擬將來時,你喜歡拿日子說事
過完童年,突然哪天再也找不到你
像習慣了的錯位,最為潦倒的時刻
不分青紅皂白,喊錯了疼痛、麻木
只剩不加糖的夜晚,干澀而又倒胃
沿著歲月,一走就是整整二十年
期間愛過國家、女孩、糧食、好心人
但現(xiàn)在為止還有誰在堅持愛著自己
愛過甜的理由,咸的結(jié)局,愛過
墓碑上祖輩們幾行銘文構(gòu)成的一生
淺淺的,做不到力透紙背,不消融
在有限的時間里,不掌燈,不說話
不把夜晚重復使用,祈禱一封家書
像祈禱熬干的夜晚,瘦弱,直到黎明
事實上我不能還原為鍋里的一粒鹽
我不能把咸分解成流汗或者流淚
這是我的局限。事實上,離家已久
我的思鄉(xiāng)竟也變得越發(fā)厚顏無恥
在外的孤獨注定扮演尷尬的角色
怕他鄉(xiāng)遇故知,見一面、少一面
怕一封被寄出又被退回的信函
這種熟悉在經(jīng)歷死亡后尤其明顯
二十,仍談不上少小離家老大回
已習慣了的村頭巷尾突然有一天
像初戀那個女孩般,竟會一去不返
很多次,僅剩回憶慢慢消磨時光
愛了一半,到恐懼,一個簡單的詞
卻怕走夜路巧遇鬼神,像是幼時
晨起,提燈籠上學,呼朋喚友
短短的一段路,直到日上三竿
這輩子將再也不能夠沿原路返回
由蜀入秦,籍貫:川。隸屬辣椒
十三,上山采茶、烤茶、吃茶
燉了鍋野蘑菇,經(jīng)狐朋狗友指點
學會扯下天上云霧,五尺盈余
用灶腔里的火點煙,彎腰咳嗽
提前將干柴火化,剩下的骨頭
軟磨硬泡,從一袋豆子再到豆?jié){
江浪潮涌,少年乘舟欲蓋彌彰
喜好山歌,口渴后,借一杯薄酒
打開話匣子,談陌生的戀愛史
熄燈,不敢對陌生的夜空哀嚎
并且往往過早地相信命這個嘆詞
就像對父輩們的心酸感同身受
期間一度曾怕井繩,連同本命年
大紅大紫,血液的顏色,加糖
酸辣胃口對此做過多次物理反應(yīng)
身處秦巴大地,幼時,聚少離多
但從未真切見過火車,如同死
咬住牙尖(狠毒)。蘿卜大的坑
晝夜、貧富,通通鴉雀無聲
茍且活著草芥、豆渣、枯枝敗葉
像一紙空文,冤情沒有造紙術(shù)
街市人來人往,一條河斜插殘陽
在玉帶河,他有一個老男人的悲哀
臨河而立,五十三,蒼茫半生
巧遇頑石,在水中打轉(zhuǎn)。溯洄從之
妻離子散,惟獨江心一枚孤舟
方寸盈余,抬頭便能窺視到天堂
如同沒有落腳的棋子,楚漢分戈
先頭卒過河,試水,墜入泥淖
單余老將獨居空巢,惶惶度日
卻不能夠打破田字格,逃出生天
鰥寡孤獨,某天我把它們拿出來
比對這個老男人,演算生辰八字
核對他的苦難和罪孽,竟發(fā)現(xiàn)
除寡外,他把佛教里的貪嗔癡怨
通通占盡。半生心血換來喜怒哀樂
沒有功過參半這一說,尷尬里
我既是忠實的旁觀者又是沉痛的
受害者。隔代的芥蒂歷久彌新
我怕返鄉(xiāng)撞見花開三十年的淚光
經(jīng)不起推敲,這些只有我能拆解的
數(shù)字,遠遠超過了時間的預(yù)算
常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烏江一役,其實早就蓋棺定論
同他們相比,這名存實亡的關(guān)系
縫縫補補,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溫暖
所以,他鄉(xiāng)成為一個特定慣例
楚漢自刎了一個忠于婦道的女人
而玉帶河豢養(yǎng)了一個男人的悲哀
老到三十年后,他十年怕井繩
二十年隔岸觀火,早年的礦井脾氣
銹成一堆破銅爛鐵,他的眼眶
足足為眼淚含守了半輩子的活寡
為那摒棄的只言片語,桃花正旺
鶯紅柳綠拾掇起春天的目光
一場雪剛過,萬水千山人跡罕至
將堆積的言語盛籃,上山祭祖
祭頑石,火苗蘸著墨汁;祭白骨
玉帶河的水,生一遍、死一遍
越來越加低沉的陰天,我們沉默
像陵墓旁垂手的瑞獸,屈膝打坐
而不去談豐年里的萬事萬物
沒有什么能夠比死活得更加尊嚴
男兒膝下有黃金,掃去枯枝敗葉
我們面山而跪,一跪,為孝注疏
二跪,柏樹林傳出烏鴉聒噪聲
一場哭情景并茂,隔著皇天后土
三跪崇山峻嶺,斷層年代的革命
被歷史揪住小辮子。一副黑漆壽材
終將改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慘狀
成為彈丸,干草芥,孤魂野鬼
有那么一瞬,透過濃密的火焰
另一重世界緩慢呈現(xiàn),斟酒對飲
鳥鳴劈頭蓋地,大火熬干淚腺
親人們圍繞輕煙繚繞的長香祈禱
呢喃囈語,像磕長頭的喇嘛
鐘磬鑼鼓各顯神通,把玉帶河的
叫囂直直送到九霄云外。上山
祭祖,鞭炮比活人哭得還要傷心
沿原路返回,痛,尚在幾米開外
像魚,鼓足鰓幫,水,遲遲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