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

我踩在新泥上·組詩·

李成恩

LICHENGEN

我很欣喜地在李成恩的詩歌中讀到了“祖國”這兩個字，“一個人行走在祖國，我需要祖國的愛”。在這一組詩歌里，李成恩選擇了一種新的視角和位置，她以一個對話者的姿態(tài)與她的山水和泥土進(jìn)行交流溝通?，F(xiàn)在，詩歌的敘述者不僅僅是那個單原子的孤獨(dú)“自我”，而是一個具有歷史感的，融合了他者和社會經(jīng)驗(yàn)的，更客觀化、更具有包容性的“自我”——我依然是我——可是這后一個“我”卻有一種超越者的氣象?！白鎳庇纱俗兂闪恕白晕摇钡囊徊糠郑F(xiàn)在不再被刻意地切割出去，而是變成一種內(nèi)在的生命經(jīng)驗(yàn)。李成恩的詩歌由此呈現(xiàn)了充滿活力的新變。

——楊慶祥

我踩在新泥上

黎明，在春風(fēng)里洗了洗雙腳

我把腳從室內(nèi)伸向戶外

我踩在新泥上，內(nèi)心充滿了期待

軟乎乎的感覺是一個冬天所忘記了的

我突然記起曾在大地上奔跑

我的心呀像一片晃動的樹葉

清明，這清朗的日子又要來了

我該到清水里沐浴

我要換上微雨一樣的便裝

我踩到新的蟲子，這天地萬物的靈魂

在清明突破了泥土，來到我懷里

夢的瓷器

如果你曾有夢，你應(yīng)該來我詩里看瓷器

我的瓷器，擺在書架上，與“四書五經(jīng)”在一起

她們是一群處女，干凈的手指翻動書頁

坐在我家客廳，我剛從夢里把她們請出來

朗讀第一頁：中國夢

口唇張開，如同孔子留下的教誨

我挽起袖子，一個個擦她們少女的臉蛋

不能讓孔子的弟子臉上長痘，雖然好看

但我更喜歡把瓷器養(yǎng)育在夢里

她們光滑的表情集中了古典的愛

而我把美看得高于一切

如果你曾有夢，那何不來看瓷器

何不來看枯山水一夜綠遍了郊區(qū)

這樣的情景不是在夢里

這馬蹄聲正是我的瓷器長大成人

野渡

我需要山水的愛，所以我撫摸孤舟

一個人行走在祖國，我需要祖國的愛

所以我懷抱野渡

我行走在遼闊的大地，一個人的內(nèi)心里全是

薄霧。全是深藏不露的哲學(xué)

宗白華在其中散步，我挽著瘦馬

站在美學(xué)的岸邊，撫摸孤舟

馬致遠(yuǎn)也像我一樣懷抱野渡

他是清瘦的古代書生，昏鴉的叫聲

傳到我的耳朵里，一團(tuán)薄霧的叫聲

撫摸與懷抱，千古不變的愛的動作

愛山水，愛祖國的道路落滿灰塵

愛野渡的薄霧里一棵人形樹

一顆腫脹的頭顱，孤零零地叫喊

這是端午剛過的一幕，屈原的焦慮與

緊張，皆在山水的焦慮與緊張中

薄霧擦拭楚辭，薄霧擦拭祖國

睡眠山水

我的睡眠一半在水中一半掩埋于山谷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睡眠的孩子

穿著夢的衣裳，臉上掛滿了好看的青苔

隔山的牛馬知道我下山了

我臉上帶著不知世事的笑

像害怕寒冷的動物

在霜降日，藏起蛇皮，耷拉下動人的眼瞼

行走在月光下

一層一層地蛻皮

藍(lán)印花布蒙在腦袋上，我夢中喂養(yǎng)的青蛇迎著霜降日

抬起尖尖的面容

它閃光的脖頸纏住了山水

尾巴踩在我腳下，使勁掙扎

哦我驚醒后所見到的銀色的霜

是否是來生托夢給我？

告訴我山水顛倒了

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脫下山的癡呆

與水的暈眩

微雨的喜悅

春雪之后迎來微雨，這是清明前的喜悅

我煮野菜充饑，春日的饑餓太美了

我喜歡這饑餓像小蟲子，好久才光顧一次

我家門前的枯樹也餓了，她像我一樣，漸漸體會到了愛

微雨飄散，我的喜悅也在小區(qū)里散步

我沐浴微雨收獲對春的饑渴，我還順便松土

我在樹下埋下半日春困

醒來時微雨中的北京更綠了，我臉上的細(xì)雨分明寫著

——愛你熟睡的模樣

——愛你夢中的牙齒輕咬下嘴唇說：擁抱我微雨

雪的羞澀

雪落下，我輕輕翻開馬匹的肋骨

我張開雙臂抱住傾斜的群山

群山蒙面，河流全都是羞澀的

雪落下，大地靜美無聲

樹冠像斷頭

烏鴉像流浪的人收緊疲憊的翅膀

走在樹冠下，烏黑的爪子

尖尖的嘴上全是羞澀的雪

雪落下，我翻身上馬

馬抬起腿，折斷自如的腿

折斷自如的雪，輕輕翻開了

馬的肋骨

與群山張開的嘴

雪落下，驚慌失措的白領(lǐng)

騎上驚慌失措的白雪

而騎掃帚的民工哈哈大笑

他們涌進(jìn)了寫字樓

像馬匹涌進(jìn)了雪的迷宮

我所抱住的群山像馬頭

低下，寒冷的姿勢是羞澀的

在北京的第一場雪中

我看見羞澀的人行色匆匆

臉上的笑容打上了雪的封條

瓷中人

她在瓷中睡覺，午后發(fā)出一陣陣小鼾聲

她在瓷中修煉成精，那種陰涼里深得

陰柔之美的精靈，深得客廳的靜逸之美的精靈

半邊臉在瓷中，另一邊臉在唐宋的舊光陰中

度過了瓷的好時光。我睡醒后要在瓷的清水里

照一照，夢的滋養(yǎng)與夢的痕跡，我掬起一捧清水

看前世的我，原來是清秀的一個男子，他盜用

我的臉在洗臉，他盜用我的眼睛噙滿淚水

陰涼之道原來是前世之道，瓷中人原來是夢中人

他來過，與我交手，我一劍封喉，他哇的一聲吐出

前世的秘密，在下午的時光中我看見小小的骨頭

陰柔的骨頭，光滑而透著冰涼的血色

瓷中人抬起頭，突然叫我姐姐，我一驚

按時光的法則我應(yīng)是妹妹或比妹妹更小的

時光的產(chǎn)物，好吧那我就扮演一回姐姐

我扶起他柔若無骨的脖子，我看了看他的傷口

一朵菊花補(bǔ)在那里，一朵時光之菊

我能洗盡的只是他的淚，我能擦亮的只是他

前世的眼睛，他以瓷為肉身，他以瓷為靈魂

我都尊重他的回身之術(shù)，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他要借我的面孔，借我的氣息，在客廳里坐一坐

只要光陰轉(zhuǎn)暗，客廳的墻上時針指向五點(diǎn)

他就從瓷中跳出來，模仿我的表情與動作

在我常坐的太師椅上落坐，好像我不存在了

好像我就是他本人，好像我就是瓷中人

其實(shí)我還是我，我不能回到唐宋虛無的時光中

我在夢中所借出的面孔，所借出的氣息，也只是

恍若一夢，臉上的鳥兒在清水里四散而飛

脖子上的菊花也只是時光的一道撞傷，洗一洗就淡了

端午的雨

隔著晚餐的玻璃在燈光中像某人的臉

傳統(tǒng)，傳統(tǒng)在今天統(tǒng)治了你的快樂

當(dāng)然足球并不是遠(yuǎn)在南非

就像戰(zhàn)國也是我的國

屈原也是今天的詩人

電視機(jī)里奔跑的球隊與啤酒的混戰(zhàn)

南方河流上屈原的子孫

完全不同的歡樂與憂傷

擠在同一張餐桌上

一道閃電劃破了你的臉

因?yàn)榕d奮，因?yàn)榻辜?，因?yàn)闊釔?/p>

一場雨等待降落

一個球隊等待戰(zhàn)勝另一個球隊

一個屈原等待更多的屈原

但顯然這是幻想

我隔著玻璃

看見行人走得更急了

好像被傳統(tǒng)所統(tǒng)治

好像被大雨所驅(qū)趕

一道閃電割破了天空

一道閃電割破了傳統(tǒng)的咽喉

一道閃電割破了黑暗

一道閃電讓焦急的球隊一擁而上

他們撲向同一個球

他們撲向同一場雨

持續(xù)十分鐘的細(xì)雨

持續(xù)十分鐘的球隊

突然加快了速度

突然變得更加焦慮

我懷疑傳統(tǒng)在分割

傳統(tǒng)中的屈原與傳統(tǒng)中的詩人

在一場持續(xù)十分鐘的細(xì)雨里

正在變得更猛烈

大雨最終追上了屈原

大雨最終也追上了足球

被傳統(tǒng)所統(tǒng)治的屈原

與被你所踢飛的足球

都淋濕了

就像黑暗中的那一道閃電

或許還有另一道閃電

都被淋濕了

酥油燈

一千盞酥油燈點(diǎn)亮了來世的路

我明亮的額頭散發(fā)清淡的奶油香味

那是酥油燈的香味，那是光的香味

——那是神的香味

我跪倒在神的面前，我跪倒在萬物的懷抱

——酥油燈燒烤我的額頭

我曾在黑暗中摸索

我曾在茫茫人世摸到冰冷的墻

光啊光，我有一雙眼睛但看不見光

黑暗是我的仇敵，黑暗是我的前世

一千盞酥油燈點(diǎn)亮了來世的路

我晝夜不間斷地點(diǎn)亮了人世的黑暗

我點(diǎn)亮了我渾濁的眼睛，點(diǎn)亮了靈魂里

不滅的燈芯——那是我小小的一根肋骨

在茫茫人世我小小的肋骨照亮了一圈黑暗

經(jīng)輪轉(zhuǎn)動，酥油燈跳躍

我的肋骨隱隱作痛，我嘗到了活著的滋味

酥油燈照著從黑暗邊緣逃脫的臉

我不需要悲憫，我需要永不熄滅的道德

我需要經(jīng)輪轉(zhuǎn)動，我需要酥油燈的夜晚與白晝

一千盞酥油燈點(diǎn)亮了來世的路

我下跪的雙膝慢慢融化，我是個害怕黑暗的孩子

媽媽呀您在天上看我

我為您點(diǎn)亮了酥油燈

媽媽呀請撫摸我顫抖的身體

我為您點(diǎn)亮的酥油燈像嬰兒

酥油燈里的媽媽晃動單薄的身子

長長的手臂伸過來撫摸我冰冷的臉

寺院里的風(fēng)吹起酥油燈

但又不吹滅嬰兒的哭泣

一千盞酥油燈點(diǎn)亮了來世的路

我守護(hù)著酥油燈，我守護(hù)著媽媽的體溫

千年雪山向我俯下她高貴的身體

她白色錦緞的衣袍籠罩了我瘦弱的生命

神鷹翱翔，祥云靜止

世界美如斯

遼闊的草原上野花如牛羊

自由的牛羊，善良的野花

落地的人頭我視而不見

我只看見善良的野花踩在自由的牛羊腳下

這是我所熱愛的天地

天堂不在天上，天堂在風(fēng)雪里

翻過雪山的風(fēng)不是春風(fēng)

卻比春風(fēng)更懂得催生我對生命的向往

風(fēng)吹酥油燈

風(fēng)吹經(jīng)卷，風(fēng)吹念經(jīng)的嘴唇

我坐在寺院的臺階上，看年輕的僧侶

他像我的弟弟，露出羞愧的笑

他愧對家中的老父親，他愧對思念他的姐姐

一只神鷹猶如天空的英雄

他翻山越嶺，他在經(jīng)幡的召喚下

尋找回家的路，酥油燈照亮我回家的路

酥油燈下只有年邁的父親，而媽媽去了天堂

她的靈魂守在酥油燈下，眼睛模糊的老父親

病中孤單的老父親，守護(hù)酥油燈

我騎一千朵野花

奔向神鷹的故鄉(xiāng)，世上的愛恨情仇都是流水

世上的因果報應(yīng)卻萬古長青

一千盞酥油燈點(diǎn)亮了來世的路

頹廢的人呀抬起你的頭，擦掉臉上骯臟的淚

我眼睛里的業(yè)障看不見了

我的靈魂經(jīng)過了酥油燈日夜的舔食

現(xiàn)在，我的靈魂呀燃燒得像嬰兒嗷嗷叫喚

馬上思

我坐在馬上眺望祖國的雪山

祖國白茫茫真干凈

雪山在祖國面前顯得無限的矮小

雖然它綿延萬里，我的馬腿都跑瘦了

都跑不到邊際，但雪山還是顯得矮小

我坐在馬上眺望草原

草原淡綠綠真新鮮

草原在祖國面前顯得無限的陳舊

雖然它夠青春的了，把我的馬兒都襯托得

十分的矯情，但相對于祖國，草原就老了

馬上思

與馬下思

原來有如此的不同

騎馬走天涯

騎馬走雪山草地

騎出了不同的見地

我所見的

與我所想的

都如馬的脖子，長而柔軟，好看

手感滾燙，我懷疑這是馬上思么？

怎么越來越離譜？

越來越難以理解？

正如我一邊思念祖國

一邊從馬上滾下來

正如尼采到了玉樹，他必定大叫——

死去的人呀回來與我共度良宵

我去翻看每一片廢墟

想起世上溫暖的好時光

忘記地震時的哭泣

我要馬兒跪下

我要從馬上思

回到馬下思

通天河畔

通天河畔，白馬悠閑

通天河畔，白馬像我的情人

通天河畔，神仙藏在水里

浪花扮演同案犯，喊冤——

姑娘，你終于來解救我了

我佇立通天河畔

我來到玉樹群山之中

沒想到與通天河相遇

在我內(nèi)地的知識譜系里

神仙與鬼怪占了上風(fēng)

善良的人與頑劣的人

走在同一條河畔

我這一生不會解救任何犯人

哪怕是一朵通天河的浪花

面對通天河，我無動于衷

不要叫喊了，我是心懷天下的女俠客

我只對唐僧情有獨(dú)鐘，我對面善的人

才浮起劫持他的欲望

鬼怪自有他的命運(yùn)，我只對面色羞怯的男人

才會下馬行禮

施主，本姑娘有禮了

請你過河。請你的徒弟滾到一邊去

哇哇哇叫喚像通天河里的浪花

格?；ㄏ删?/h2>

見到你我就見到了自然的女兒

這是在雪山腳下，星光滿天

河水泛起銀色的波紋

健壯的駿馬四蹄飛揚(yáng)踩著格桑花

棗紅色的馬匹向我狂奔而來

我摟著馬的脖子，脖子滾燙

仿若人間仙境

我翻身上馬，像一朵格?；?/p>

見到你我就見到了干凈的少年

這是在草原，牧歌如少女

遠(yuǎn)處的雪山啊一群羞澀的父親

他們懷里的格?；ǚ氯羧碎g仙境

我的青春在風(fēng)中揚(yáng)起鞭子

想起曾經(jīng)更加年少時的夢

騎著駿馬，扮演草原上的俠客

我要劫富濟(jì)貧，與格桑花混為一體

見到你我就見到了仁愛

善良的雪山像我的慈父，而格?；ㄑ?/p>

我美若天仙的媽媽，熱烈的開放

卻又預(yù)示著更加迅疾的離去

天堂開滿了格桑花，母愛一樣的格?；?/p>

時光中浮動暗香，隱藏了小雷鳴

媽媽的笑臉晃蕩，這是昨天的事

我一邊哭著一邊在春風(fēng)吹拂的童年睡著了

見到你我就見到了向死而生的命運(yùn)

一望無際的征途開遍了格?；?/p>

遠(yuǎn)處的牛羊像溫順的子民

雪山越堆越高，雄鷹靜止在半空

我一只腳踏進(jìn)寺院，我的心沐浴在梵音中

跪下再跪下，我虔誠的肉身本是多余

把臉俯在格?；ǖ哪樕?，我聽見了梵音

聽見了格?；ㄝp輕的叫喚

見到你我就見到了佛光普照

人間的好時光柔順如格?；ㄒ黄?/p>

水肥草美奉獻(xiàn)出俊俏的姑娘

而我愿是她們中的一朵

做一個格?；ü媚?/p>

做一片春風(fēng)吹綠之前的寂靜的草原

等待馬蹄飛揚(yáng)時一瞬間的燦爛

等待細(xì)碎的黃金在太陽里嘩嘩炸裂

禪的行囊

天空高遠(yuǎn)，人馬干凈

我背著行囊

腳穿草鞋，草鞋如船

我行走在清風(fēng)明月的江湖

我只身一人

挽著一匹棗紅小馬駒

我向你承諾：我不騎馬

我只與你說話

我一路向西

我腳下的泥土里有蚯蚓蠕動

我能感覺得到蚯蚓

向我靠近，云霞也在向我靠近

清晨的原野靜悄悄

連小鳥都還在沉睡

一隊北方的行腳僧

他們模糊，但顯然清瘦的身影

在樹林里若隱若現(xiàn)

我跟在他們身后

一路向西

一路走向西域漸漸明朗的早晨

致草原先生

先生，你的臉是太陽切割的

你的臉收集陽光，陽光的意義

正在改變，變得充滿了人性

先生，你的臉上并沒有過多的笑容

笑容過多的人，讓我恐懼

我曾經(jīng)相信了帶笑容的人

但現(xiàn)在，我相信攜帶鞭子

抽打陽光的人，先生，你在黑暗里

抽打一個躲在媚笑里的人

先生，高原稀薄的空氣正合你意

你倔強(qiáng)的嘴角涌出了笨重的愛

你的愛是一整塊牧場的愛

在沒有成為牧場之前

所有的青草都是沒有意義的

在沒有見到你之前

所有的詩篇都與你無關(guān)

先生，懷抱雪山入睡的那個人是我

我只愛雪山，只愛冰冷的山峰上

那一縷淡藍(lán)色的陽光

在沒見到你之前

我認(rèn)為陽光是金色的

現(xiàn)在，先生，沉默的先生

我才明白陽光是淡藍(lán)色的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是草原先生

你是一群牦牛的仁愛的先生

你是我翻過一座雪山又翻過一座雪山

遇到的一片牧場一樣遼闊的草原先生

人為什么不吃草

1

散亂，柔軟的時光

躺在媽媽懷里的羊羔

散亂的童年，草原的童年

對于我來說是陌生的溫柔

我走向一戶牧民家的帳篷

他家里有白胡須的長者

樣子像遼闊的草原，爐子上

冒出熱氣，我喜歡那樣散亂的

草原的熱氣，草原伸手可觸的時光

靜靜飄蕩

我有著敏感的快樂與敏感的聽覺

我的身體也像一地的綠色，悄悄溢出了

我的身體。我聽見我與草原混為一體了

這是一家人，圍坐在陽光下，聽風(fēng)吹過

聽陌生人的腳步闖進(jìn)了帳篷

我是草原的陌生人，敏感的陌生人

春天反倒顯得有些遲鈍，它可不是

草原的陌生人，我珍惜見面時那柔軟

而膽怯的感覺，仿佛我隨手記下的詩句

散亂在草原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群山任由它們站立在遠(yuǎn)處

我無法清掃它們頭上的積雪

我只愛草原上細(xì)碎的陽光，我只想

留住媽媽懷里的羊羔，它們眼里的

時光散亂、迷離，但歸于草尖上的靜寂

2

星夜倒轉(zhuǎn)，草原飛馳

轟隆隆的大地萬馬奔騰

我抱緊群山

我抱緊神靈那一束光

我害怕從馬背上滾落

我害怕被強(qiáng)盜的蹄子踩碎

我在最快的危險中保持了

最清醒的姿勢，我揚(yáng)起鞭子

我抽打沸騰的草原

我抽打瘋狂的強(qiáng)盜

我一躍而起

我抓住了命運(yùn)扔過來的韁繩

我的淚水像馬匹在時間的風(fēng)里

劈啪作響，我的倔強(qiáng)如堅硬的巖石

在雪山頂上碰撞

我亡命的逃跑

決定了草原的遼闊無邊

我默默的淚水

決定了燦爛的陽光奔涌

草原上自由的鷹

我向你張開了我的嘴唇

請你飛翔，在我的牙齒與舌頭之間

我必滿足你的表達(dá)

草原上的表達(dá)

草原上的幸福一日

鷹、馬匹與我

形成了無限的可能

無限的愛與被愛

自愿在草原深處

安家的是鷹

自愿脫離凡塵

在寺院修行的是神

我愿意留下這美好的時光

交給鷹、馬匹與另一個我

轟隆隆的大地萬馬奔騰

星夜不眠，草原微微顫動

像我不屈的心

3

草原遼闊，我的到來驚動了遼闊

驚動了草原的心

我沒有親眼目睹朝霞的升起

但我要緊緊跟隨草原的落日

一直跟到草原的帳篷里

草原之家

突然闖進(jìn)了我——南方陌生人

臉蛋是一顆露珠，滴著青春的

羞澀。草原之鷹在帳篷外

低低地飛過，好像在召喚我驚慌的

靈魂。靈魂啊我那顫抖的靈魂

她為什么那樣驚慌？

好像她在平原受過太多的委屈

在丘陵受到過無端的撞擊

我捂著驚慌的靈魂向草原之王

打聽——誰是我的情人？

誰是格薩爾王的情人？

我說我要有草原的情人

我就有了草原的情人

——一群視人類為異類的野獸

它們才是我永恒的情人

它們何曾背叛過我

你們說說

野獸何曾背叛過我

而人類

你們何曾忠誠過我？

你們制造了家庭

又親手將家庭交給了虛偽的法庭

我被人類驅(qū)趕到草原

我不曾懷疑人類

但置身于傲慢的野獸之中

我有了懷疑病

請原諒我

我如果不懷疑人類

那就只能懷疑牦牛

我只能懷疑草原了

我只能懷疑山巔上的積雪

我只能懷疑

河流里的石頭

在玉樹的河里

石頭開口說話——

人類沒有理想

人類太實(shí)際了

人類深陷物質(zhì)里

正在腐爛

坐在一堆牛糞上

我點(diǎn)燃了人類殘存的良知

火苗在草原左右搖擺

我用我弱小的心護(hù)著這豆火苗

我孤獨(dú)的愛

在博大的草原顯得十萬分之渺小

在草原

我比不過一只狼

狼有狼的愛

我的愛

坐在一堆牛糞上

我的愛

草原狼視而不見

狼都不想吃我

可見我的存在引不起它的食欲

我是被人類污染的肉體

我的肉體披著人類的外衣

我的心上建起了高樓大廈

我的腳上繡了花

我的眼睛蒙上了紅布

——莫名其妙的紅布

我都搞不清它為什么那么紅？

像血

亦像我愛吃的番茄汁

我反對過度的愛

我都不知道過度的愛是怎么來的

我來草原之前

一直被過度的愛困擾

我生活在過度的愛里

愛人類的身外之物

愛人類不該愛的權(quán)利與名譽(yù)

愛父母親人與朋友也就罷了

但為什么我們還要愛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為什么討厭這個世界

還要居住在那里？

為什么明明可以繞過去

我們還要與權(quán)利交朋友？

我指的權(quán)利是長著邪惡的毒牙的權(quán)利

我指的權(quán)利是殺人的權(quán)利

我痛恨人類為什么不吃草

我痛恨人類為什么那么喜歡吃權(quán)利下的蛋

吃權(quán)利的臭蛋

已經(jīng)成了人類維持體面生活的習(xí)慣

我坐在一堆牛糞上

我想到了人類的體面是什么東西？

人類的體面

還沒有我屁股下的

這堆牛糞

那樣溫暖與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