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博上,美食、美景總是廣受歡迎的主題。我們閑暇時打開手機(jī),看到朋友們分享的旅途畫面,自己的身心也不由受到感染和鼓舞,抬手點“贊”幾乎是個下意識的舉動了。但也不盡然。我就有這樣一位酷愛游覽名勝的朋友,他在微博上展示的旅行即景,常常讓我大皺其眉。
這位朋友每隔幾個月就會出游,其間免不了將大量親自拍攝的照片發(fā)上微博“刷屏”。美景本來足以悅目,但他在照相時卻喜歡采用最標(biāo)準(zhǔn)、最刻板的角度,好像是給各地風(fēng)物拍攝了一張張“證件照”;而照片的附言也多是古人在相關(guān)名勝的傳世題詠和著名言論。無論圖文,效果都極其普通、常見,偏偏又總是從他的微博上汩汩涌來,難怪相識的朋友們都有點兒不勝其煩,乃至威脅要“果斷取消關(guān)注”,從此不收看他的旅行實況了。
究竟是什么樣的旅游體驗,才會形成如此乏味的旅行記錄呢?每次想到這里,我都不禁有些困惑;直到前不久,我親身與這位名勝愛好者一起去湖北襄樊游覽,才對他的旅行方式有了更直觀的認(rèn)識。我們的朋友雅好文史,出行前深入閱讀了與襄樊歷史相關(guān)的大量資料,可謂做足了功課;因此每到一處景點,他都能在第一時間為大家介紹發(fā)生于此的歷代軼事:“這是劉備馬躍檀溪處”、“這是孫堅被射殺處”、“這是羊公墮淚碑”……并念出最具代表性的詩文以資佐證??梢哉f,與他同游的過程遠(yuǎn)比瀏覽他的微博有趣得多;在峴山的蔥蘢草木中,他全身心地追摹著古人的體驗和感受,一景一物都成了他借以重演千年時光歷程的道具。也許,孟浩然的名句“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最適合形容他的游歷心境:名勝在他心中激起的情感是蕭瑟而壯闊的,雖然他的旅行微博帶給讀者的感受只能算是庸常而偏狹的。
因此我也秉承“待友以直”的古訓(xùn),抽空直率地向這位朋友表達(dá)了上述意見:他崇古的氣度、精深的見識都讓人絕望地艷羨,但他在旅程中分享給朋友們的那些照片文字則乏味而不堪推敲。這大概也是當(dāng)代的懷古旅行者常犯的毛病,他們記錄下來的旅途見聞,全都是經(jīng)過古人的濾光片透射出來的一點兒微光。古典詩學(xué)推崇“不隔之境”,強(qiáng)調(diào)在物我之間真切的融合,在此基礎(chǔ)上,歷代詩文中那些為人傳誦的詠古之作,恰恰破除了種種隔閡,讓今與古、景與情、親歷與追思以完美的比例融匯成不朽的詞句。與此相比,今天的懷古者則往往把目光局限在了浩繁故紙中,只能借助古人的視野來理解眼前的景物,失去了打通區(qū)隔、真切地呈現(xiàn)所見所感的能力。
我們當(dāng)下見到的名勝風(fēng)物,半是古人的遺跡,半是今人的創(chuàng)制;與此類似,我們用以感受理解世界的視野和思維方式,也既受到歷代詩文典范性力量的影響,同時更應(yīng)被每一次全新的當(dāng)代體驗重新激活和塑造。西晉名臣羊祜登臨峴山時曾感嘆:“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dá)勝士,登此遠(yuǎn)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边@番話用卓絕的想象力貫穿了宇宙的終始,讓人千載之下面對勝跡不得不興起同樣的感慨。在其之后,杜預(yù)、孟浩然、歐陽修都以自己的方式傳承并刷新了羊祜開啟的詩意視野;他們的作品是營造峴山非凡氣韻的想象力源泉。追踵者若要延續(xù)這氣韻,也只有像他們推崇的古人一樣,以自身的創(chuàng)制重新激活最初的源泉。
聽完我講的這番道理,朋友似有所悟,但也未置可否。好在此后,他微博上的旅行記錄變得越來越好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