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這部世界名著安靜地掩卷了,它的作者、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稱為“17世紀以來最了不起的西班牙語文學大師”的文壇名宿加西亞·馬爾克斯,因病在墨西哥城逝世,享年87歲。
在拉美那奇異的歷史和動蕩的現(xiàn)實生活中,馬爾克斯一直相信他們的奮爭是有價值的,并深信一定能在南美建立一個更公平的世界,而非像《百年孤獨》中那個被施了魔咒的家族,被排除在現(xiàn)代文明世界之外、永遠生活在命定的孤獨中。“面對這個從人類發(fā)展的全部時間看可能像個烏托邦的令人驚訝的現(xiàn)實,我們這些相信一切的寓言創(chuàng)造者感到我們有權利認為,創(chuàng)建一個與之對立的烏托邦為時還不很晚?!?/p>
馬爾克斯在諾獎獲獎演說辭《拉丁美洲的孤獨》中,講述了自己寫作《百年孤獨》的動機和野心,那就是要在文學世界之外建立起一個新型的、錦繡般的、充滿活力的烏托邦。在那里,誰的命運也不能由別人來決定,包括死亡的方式;在那里,愛情是真正的愛情,幸福有可能實現(xiàn);在那里,命中注定處于百年孤獨的世家,終會并永遠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機會。
多年過去了,馬爾克斯所希望的烏托邦顯然在拉美世界難以實現(xiàn),他所生活的土地依然有饑餓、虐殺,依然充滿著權力紛爭??諝庵幸廊粡浡毑谜叩闹e言和他們?yōu)槟⒂洃浰龅姆N種荒謬行徑,而馬爾克斯一生所做的努力就是要用文字留存記憶,用文學講述他們獨特的歷史和反抗荒誕的現(xiàn)實,這也何曾不是第三世界國家的人經(jīng)歷過和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因而馬爾克斯能成為影響拉美、整個西班牙語系、甚至亞洲很多國家的作家,尤其是對中國作家的影響,因為他所經(jīng)歷的正是我們所身處或曾經(jīng)所身處的現(xiàn)實。
馬爾克斯的孤獨
4月17日,馬爾克斯走完了人生的旅程,他如同他創(chuàng)造的布恩地亞家族受詛咒的命運一樣,他的晚年也幾乎在與家族疾病做斗爭,他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不得不與失憶癥做斗爭,他原計劃的大部頭回憶錄最終只完成了第一部,而且還是毀譽參半,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有人說天才也有才盡的時候,其實不能指望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永遠都處于高潮期,任何一個天才都有平臺期,何況他要與家族疾病搏斗,而能保持在一個水準上已實非不易。
很多人想知道馬爾克斯將如何描述自己的死亡,事實上馬爾克斯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寫到了死亡。
在拉丁美洲的民俗文化中,生死本就是一簾相隔,他把父母比喻成那一道簾子,活人與死者的距離很近,他們可以互相穿越,所以在他的小說中,死者的靈魂可以與活著的人跳舞,甚至死人復活,并開始新的生活。
馬爾克斯說他完全是受福安·魯爾福的影響。魯爾福是南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鼻祖,馬爾克斯也尊他為恩師,在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中,他用兩代人的生死寫出了拉丁美洲獨特的文化和孤獨命運,而馬爾克斯則用了7代人來講述他們的宿命,以及根植在他們心靈中的孤獨,雖然布恩地亞家族的人做了各種努力,想打破種種隔離,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有人認為這是馬爾克斯的“孤獨”,他對人性的失望。其實不然,馬爾克斯雖然年輕時生活困頓,大學時因打工輟學后進入新聞界,寫作《百年孤獨》時甚至走上借貸為生,后因為沒錢寄書稿而只寄出去一半,這些都是表象。馬爾克斯在寫作《百年孤獨》之前,就已經(jīng)是一位有名的“斗士”、社會活動人士,他寫過很多政論,曾因批判獨裁和極權政治而被迫離開哥倫比亞。
他曾因一部描寫智利政府的紀實作品而被查封,但這部作品很快就成為暢銷書,可以說他是諾獎作家中很少能在年輕時就獲得贊譽和財富的作家,他的書暢銷很多個國家,在拉美國家,甚至成為作家中的神話。
“我一直是個記者”
馬爾克斯去世當天,哥倫比亞總統(tǒng)桑托斯在推特上發(fā)文,稱馬爾克斯是“史上最偉大的哥倫比亞人”。然而,祖國對他的評價并非始終如此正面。馬爾克斯一生中,曾多次因觸怒哥倫比亞當局而遠走他鄉(xiāng)。
馬爾克斯的文壇之路并不平順,成名前的40多年里,記者是他賴以謀生的職業(yè),也是他尋找素材和靈感的途徑。馬爾克斯的杰出才華使他成為一個明星記者,不過,他的文人氣質始終多過報人氣質。
作為拉丁美洲新新聞主義的元老,他主張用文學手法還原新聞事實。他最出名的報道要數(shù)《一名遇難者的故事》,那是在一場海難后,他對當事水手的采訪。這篇報道揭露,海難的真實原因并非風暴,而是被政府掩蓋的走私丑聞。消息一出,馬爾克斯供職的《旁觀者》雜志銷量飆升,但也招來了政府敵視的目光。不久,雜志社將馬爾克斯派往歐洲,他到巴黎沒幾天,《旁觀者》就被勒令???。
意識到自己有家難回,馬爾克斯先后在法國和意大利艱難求生,和許多遭遇相似的拉美藝術家和政治活動家熟絡起來。期間,一家委內(nèi)瑞拉報紙委托他報道“鐵幕”背后人們的生活。馬爾克斯為此三赴東歐,稱當?shù)厝松钤诳謶种校笆俏铱吹降淖畋瘧K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仍然秉持著“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消滅不平等”的信念。馬爾克斯從未正式加入共產(chǎn)黨,但和哥倫比亞的共產(chǎn)黨領袖關系密切,暗中接濟他們。馬爾克斯主張拉美各國應該團結起來,結束美國對該地區(qū)的干預。結果,他多次登上美國出入境管理局的黑名單。
1981年,已經(jīng)成名的馬爾克斯受到哥倫比亞政府指控,稱他“支持反動分子和資助委內(nèi)瑞拉的游擊隊”。馬爾克斯只得舉家遷往墨西哥城,后半生一直定居于斯。
他曾告訴美聯(lián)社,“我一直是個記者。要不是當了記者,我也不會寫出那些書,因為它們的素材都來自現(xiàn)實?!?/p>
讀者只看見魔幻??床灰姮F(xiàn)實
1999年,馬爾克斯不幸患上淋巴癌,他彪悍的人生開始出現(xiàn)困頓,寫作量開始下降,但他還在發(fā)起另一項挑戰(zhàn),想寫出另一高度的作品。在2004年完成了《苦妓追憶錄》,寫出了一位進入暮年的老者對生命的惋惜和對愛情的頌歌,這是馬爾克斯與病魔搏斗的方式,雖然沒有以前彪悍,但仍然能看到英雄本色,而且變得溫暖。
“如果我有一顆心,我會將仇恨寫在冰上,然后期待太陽升起;如果我有一段生命,我不會放過哪怕其中的一天,對我愛的人說:我愛他們?!眅ndprint
莫非這就是他的人生告別,這個在他40歲時,就開始觸及生死等永恒話題的作家,在他人生終點時卻留下了非常抒情的文字。
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馬爾克斯就借主人公的口說出了一個男人的死之遺憾,就是沒有為愛而死,于是他在《苦妓追憶錄》中寫出一個尋花問柳的人在生命將逝時才發(fā)現(xiàn)愛的真諦。
馬爾克斯的另一個奇跡是他在獲諾獎后還能寫出高質量的作品,《霍亂時期的愛情》就寫于他獲諾獎之后,這是他的另一部經(jīng)典。看似沒有《百年孤獨》那樣的宏大,這部小說中,他只是在寫生活:講述不同的愛情,其實也是在寫拉丁美洲的動蕩,一對男女長達半個世紀的離合,雖不是受家庭、外界的阻力,而是因為文化、心理差異等內(nèi)在阻力讓他們分開,最后雖也平靜地在一起,但整個過程依舊充滿魔幻色彩,這就是一個作家的偉大,他總是超越現(xiàn)實但又總是在捕捉現(xiàn)實。
“我甚至認為,”馬爾克斯曾說,“正是拉美非同尋常的現(xiàn)實,而不僅僅是我的文學所表達的東西博得了瑞典文學院的重視?!?/p>
但很多人還是為他的魔幻故事所吸引,其實這才是馬爾克斯的孤獨,他本想告訴世界拉丁美洲的掙扎,他們?yōu)榱诉M入現(xiàn)代文明社會所做的努力和犧牲,而并不是什么奇幻的風景和民俗故事。
馬爾克斯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讀者只看見魔幻,看不見現(xiàn)實,是“理性主義妨礙了他們”,“小說是用密碼寫就的現(xiàn)實,是對世界的揣度”。他討厭虛幻,認為虛幻是粉飾現(xiàn)實的一種工具,跟想象是兩碼事。要運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段,首先是充分理解和認識所處的現(xiàn)實。
他們只是在粉飾現(xiàn)實
不過,更多人還是喜歡故事的虛幻,在馬爾克斯看來這不過是他在特殊環(huán)境中不得已采用的一種敘述技巧,卻成為被模仿和談論的對象,尤其是在中國作家中,在上世紀80年代,馬爾克斯就與中國尋根文學熱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文壇現(xiàn)象。
“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碑斈旰芏辔膶W愛好者都是受這句話啟發(fā)走上文學之路的,以至于很多人寫作會寫同樣的句式:多年以前,某個下午等等。馬爾克斯影響了很多作家,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作家,他的《百年孤獨》還成為最有銷量的盜版書。
據(jù)說上世紀90年代馬爾克斯到中國看到滿街的盜版書曾發(fā)誓150年后也不把版權授權給中國,結果在2010年才打破堅冰,把《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等幾部代表作授權給了中方。
諾獎作家莫言毫不隱諱他受馬爾克斯啟發(fā)找到了自己的文學故鄉(xiāng)“高密鄉(xiāng)”,他表示,1984年讀到了馬爾克斯的著作《百年孤獨》,讀了一部分之后,就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了,然后合起書開始寫小說。在之后的20多年里,不停地拿出來讀,隨便翻開哪一頁都可以持續(xù)讀下去,一直到2007年6月份把它讀完。1980年代的中國文學土壤,雖然比以前有了變化,但作家腦子里仍有很多自我禁錮,“我過去覺得不可能寫的東西,他大寫特寫,他激活了我對過去生活的記憶,個人經(jīng)驗、童年記憶都可以寫,這使我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p>
莫言稱自己那時“拍案而寫”,一開始帶著不成熟的痕跡,一兩年后,自然也想脫離“馬爾克斯的磁力”。他說:“我千方百計走自己的路,但20年來,始終感覺自己在與馬爾克斯、??思{搏斗,因此對他是又愛又恨,愛是因為他打開我們頭腦很多的禁錮,恨是因為他的吸引力太強大了,你以為擺脫了,其實又被吸引過去?!?/p>
著名小說家張小嫻也曾表示《百年孤獨》對自己影響很大,她說:“我每年都會不停地拿出來看,說它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書,我覺得它本身就是魔幻之書,因為每次看你的感受都不同,隨著你人生的經(jīng)歷不同,會看出不同的東西?!?/p>
中國的先鋒文學如同拉美“文學爆炸”期一樣,也出現(xiàn)了很多“主義”的作品,但卻難以產(chǎn)生那樣的文學高峰。作家蔣方舟認為是文化和體制造就了馬爾克斯,這對也不對。正因為馬爾克斯所經(jīng)歷的社會現(xiàn)實讓他成為一個徹底的左派,始終站在被壓迫一方,但他的視角并非是只看到了窮人的苦難、資本的貪婪,他也看到了通過內(nèi)戰(zhàn)或者革命上臺的拉丁美洲新的獨裁者的破壞力。他們看似自然、合法地走上前臺,所做的任何篡改歷史、暴力行為都被公眾默許,這才是最大的悲哀。這些獲得殺人許可權的新的獨裁者可怕的不是暴力本身而是他們抹殺歷史、記憶的方式,種種荒謬手段以及產(chǎn)生暴力的根源都被馬爾克斯繪成了一幅圖表。這就是馬爾克斯不同于中國作家的地方,他從不用虛幻的方式粉飾現(xiàn)實,而是通過講述以此喚起民族共同的記憶和思考。
所以說,技巧可以模仿,我們可以用鬼魂、穿越、虛幻、神話來構架自己的作品,但脫離了現(xiàn)實,終究難以生根,這就是我們的文學困境,只有表面的熱鬧而缺少打動人心的力量。馬爾克斯認為自己小說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他對現(xiàn)實的揣摩、理解、研究。
他覺得拉丁美洲的命運有歷史的根源,也有歐洲文明的傲慢,西班牙殖民沒有帶去拉丁美洲的富裕,而是讓這片土地長期處于貧瘠和荒蕪中,當?shù)厝怂龅呐Σ粌H是融入現(xiàn)代文明還要提防被新的統(tǒng)治者奴役的命運,他們在爭取自己的獨立和命運自決中怎么不落入極端的民族勢力中同時又不被西方文化左右,這顯然有很長的路要走,馬爾克斯終究是樂觀的,他并不像他小說《百年孤獨》那樣悲觀,一個家族患上失憶癥后最后消失了,而是他們在經(jīng)過奮斗后終究會迎來新的社會。
這就如同他在寫了無數(shù)的死亡后,最后判定生終究會打敗死,盡管戰(zhàn)爭會奪去很多人的生命,拉丁美洲一年餓死的嬰兒比歐洲一個國家出生的人要多。拉丁美洲獨裁者一次可以殺死十多萬人,但世界上一天的新生命比死亡人數(shù)總是要多出幾倍,這就是人類的希望,無論獨裁者如何暴虐、殘忍,但終究無法戰(zhàn)勝死亡,唯有新生命可以打敗死亡,這是馬爾克斯的洞見,他始終相信,我們可預言的烏托邦不僅只會在文學作品里出現(xiàn)。
(本刊編輯綜合整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