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妙殊
少年H用手指寫出一個詞:rain(雨)。
里瑟先生說,你希望下雨嗎?
他點點頭。
于是海上忽然落了雨。在陸陸續(xù)續(xù)的第一批雨點之后,整整齊齊、無邊無際的雨幕降下來。
它跟他一起望著針尖一樣閃亮的雨絲,無聲刺進海面。雨到他們頭頂就消失了,像雪花融在火中。
里瑟先生問,你喜歡雨?為什么?
它瞧著他的目光有時像是登山者面對一座山峰,有時又像是旅人打量陌生的城市。少年的身軀即使破損,眼底仍有它無法比擬的光彩——他也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用手指慢慢畫,畫出一個w,然后停下來。
里瑟先生說,w?warm(溫暖)?wake(喚醒)?wash(沖洗)?water(水)?wide(寬闊)?wonder(奇觀)?wonderful(了不起)?
少年不斷搖頭,寫完這個詞:wet(濕)。他想說,他希望下雨是想要被淋濕的感覺。在不能說不能動的巨大痛苦中,如果能被一滴一滴雨點打在身上,那也近似于品嘗到跟天空和云朵對話的愉悅了。
里瑟先生居然明白了,他搖搖頭說,模擬圖像無法模擬淋雨的濕潤感,醫(yī)院也不會允許病人“淋雨”。不過我很欣慰,我認為我們開始做有效的交流了。
屏幕上代替手指的光點徐徐挪動,出現(xiàn)一個字母D。
以D字開頭的單詞有——dance(舞蹈),date(約會),death(死亡),deceive(欺騙),deer(鹿),democracy(民主),diary(日記),divorce(離婚),draft(草稿),document(文獻),doll(玩偶),draw(繪畫),dream(夢),drift(漂流),driver(司機)……
每個詞語都像一只魔瓶的塞子,拔起來,就會從中飄出一個須眉栩栩的故事。H本想選擇drift(漂流),但在選定的前一秒,他發(fā)現(xiàn)里瑟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便知道,關于“漂流”它一定儲備了一個非常好的故事。于是他偏偏放棄了“漂流”。
最后他挑了平庸得多的dream(夢)。然后又選了“男人,選擇,重逢,桃子,金銀花,車站”。
于是里瑟先生開始講關于“夢”的故事。它那金屬味道濃重的聲音,過分清晰地塑出每個音節(jié),每個詞語,回響在簌簌的雨聲中,像是雨絲里夾雜的雪片。
有這樣一個人,他從小到大,每次做夢,都夢到同一座城市。
嬰幼兒時期混沌的夢已經(jīng)無法追溯,從他第一次能記得夢境,所有內(nèi)容和活動就都發(fā)生在那座城里。夢境并不是生活的補償,在真實生活中,他是個普通城市平民家庭的普通男孩,沒有什么杰出的天分,連眼睛和鼻孔的大小、睫毛和頭發(fā)的數(shù)量,都符合平均水平。在夢中,他的父母也只是平民——兩對父母都很慈愛,他們的長相并不相同,奇妙的是,當分別打量那四個人的臉貌和身量,似乎也都能在其中辨認出他五官和神情的來源。
他就像是過著兩種生活的人,或者說,生活拉長了一倍。白天,他喝一杯牛奶,坐校車去上學,交作業(yè),下午放學后回家,寫作業(yè),睡覺。進入夢鄉(xiāng)后,他在另一邊的夢中“醒來”,走出臥室,吃下另一份準備好的早餐,搭地鐵上學,交作業(yè),放學后回家。兩邊的生活都水波不興,乏善可陳。假期,兩對父母都會帶他到公園去,或者放風箏,或者劃船,節(jié)日期間拿出新衣服教他換上,全家提著點心盒子去走親戚。
起初他以為所有人的夢都是這樣,直到八歲時,他跟親戚家的孩子們談起,你做的夢會不會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其余的孩子都奇怪地大聲說道,當然不會!……我夢見我會飛,一飛飛到了鐘樓頂上!頂上還有一只大狗熊,它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來了……我夢見我上了一趟大火車,車子開到一個田地里,那兒全是冰糖葫蘆攤子,還不要錢……
他這才知道,夢境的過于正常,反而是種不正常。后來在夢中的教室里,他又試圖跟同桌探討這個問題:你有時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夢里?
同桌的女生警惕又疑惑地看著他,當然不會!你怎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是不是今早沒睡醒?
他苦笑道,是啊,我是還沒睡醒……
十二歲時,像所有男孩子一樣,他對世界充滿好奇,探究自己身上這個秘密的欲望變得強烈。他在夢中逃學,去逛整個“夢城”,企圖證明該城是荒謬的、幻想出來的產(chǎn)物。但一切都那么平凡,毫無異狀。夢中的城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柏州”。報刊亭售賣《柏市晨報》、《柏州時報》,街邊飯館的招牌打出“柏州特色小吃”,護城河邊有老人打太極拳,頭上戴的帽子印著“柏城第十屆馬拉松友誼賽”字樣,巨大的廣告牌打出地產(chǎn)廣告:柏州“金港灣”,城市新地標!
這樣具體而真切的小城!是不是世界上真有“柏州”存在?而在柏州城里,也真有“他”這么一個人,他只不過是像“附體”一樣過著“他”的生活呢?
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他鉆進圖書館去查地圖冊。然而無論在多么細致的地圖和國家城鎮(zhèn)記錄中,都沒法找到這個地名。在郵局柜臺上那奇厚無比的黃頁郵編冊中,沒有“柏州”的郵編。
那么,到底哪一邊的“生活”,算是真正的生活?
十五歲的時候,關鍵的事情發(fā)生了,他愛上了一個姑娘,很遺憾,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任何一個,而是在夢里——正像他一直暗暗擔心的那樣。初春,學校組織大家到郊外去踏青爬山。山叫五蓮花山。山區(qū)里還有另外幾個學校的學生隊伍,都是來春游的。他好勝心忽起,在山路石階上大步向前,把別人遠遠甩在身后,氣喘吁吁地第一個沖上山頂。
正待顧盼自雄一番,卻發(fā)現(xiàn)山頂上早就有人在了。一個穿著別的學校校服的女學生,也是十四五模樣,倚坐在一棵松樹下歇息。她脫了鞋子,白生生一雙赤腳,腳趾短短的,足踵渾圓泛紅。春天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正在啃吃一枚紅彤彤的果實,嘴唇皮濕漉漉的。見他瞧著她,她有點不好意思,笑一笑說,你想吃桃子嗎?那邊樹上結的野桃子,可甜了。
在那夜之后,真實世界中的生活第一次顯得乏味冗長。他太緊張,竟然愣愣地站著一動不動,不懂回答。就在他張口結舌的時候,女孩的同學在遠處叫了一個名字,女孩大聲應著,跳起身來,蹬上鞋子,像小鹿一樣輕捷地跑掉了。
雖然沒聽清那個名字,幸好他還記得她穿的校服的款式。在現(xiàn)實中的那一整天,他都緊張地在草稿紙上反復畫那件校服的式樣,以免白晝的瑣事像浪頭一樣把夢留下的痕跡沖掉。他無心聽課,只反復回想那個女孩的臉。夢境從未如此鮮明,他閉上眼甚至還能看見,她唇邊有些細小的絨毛,絨毛上沾著幾滴透明的桃子汁液。
他急切地等待夢境的來臨。
回到夢中,他跟同學們反復描述那套校服的樣子,得知了那間學校的名字??上皇窃撔W生,無法進入校門。在校門口等了半個月之后,才終于等到了她。那女孩和她的女伴并肩走著,見到他時,先是愣一下,然后才笑出來。她穿著過膝校服裙子和涼鞋,露出短短的足趾、渾圓的足踵。
自那之后,天平開始傾斜。她叫忍冬。他每天放學都去找她,跟她在城里漫無目的地散步。有時他故意落后一步,走在她側(cè)后方的位置,欣賞她的足踵:腳踏地的時候,血色聚攏成一團紅潤,在足跟處淤集,抬腳時,血色又倏地消散開,腳踵變回一枚雪白的玉球的樣子。他在心里說,我愿意就這么看著她忽紅忽白的足踵,一直看下去,不管是夢還是真。
某一個沒課的下午,他們路過一條小巷,她翕動鼻子,說,好香!一拐彎便見一戶人家的外墻,墻頭露出大蓬碧綠藤蔓,茂密枝葉間,開著金銀兩色的花朵。
她指著那花,笑道,瞧,那就是我。
他不解。她說,忍冬,也就是金銀花呀。
他抱起她的臀部,努力將她托離地面,讓她去夠墻頭的花兒。
她讓他挑選她摘下的兩朵花,一朵金色,一朵銀色,你喜歡金色還是銀色?
他說,我都喜歡。
她眨眨眼,那不行,一定要選一種呀……
在真實生活中他時或遇到痛苦,如父母感情不睦動輒口角,成績不佳老師責罰。但他一想到夜里可進入另一個世界,見到如花朵般芬芳的忍冬,便覺心頭寧靜,無所畏懼。世間再有多少變幻,夢中的小城與忍冬,像人跡不到的深谷中的湖泊,是永遠無法撼動的。黑夜的幕布一旦合攏,閉上眼睛,就像打開了去往無憂樂土的大門。
十八歲,在夢境中,他和忍冬都上了柏州當?shù)氐拇髮W。而真實生活中,他不得不到外地去讀書。起初他十分擔心離開故鄉(xiāng),夢境就會改變,為此還把家中的枕頭帶在身邊,但事實證明擔憂是多余的,即使是在火車上,只要進入夢鄉(xiāng),他就回到了與忍冬同在的校園里。
這段時間,他對夢境產(chǎn)生了懷疑和畏懼。他曾努力告誡自己,不能對兩種平行的生活投入相同的熱情和努力,更不能厚此薄彼,夢畢竟是夢。但一切不由自主,每夜回到夢中的時候,他實在無法抗拒忍冬的溫存。
忍冬并不是絕美的女人,可她的脾性溫柔和煦,讓人感到毫無拘礙的舒適。他徒勞地嘗試收束對她的感情,但還是像身陷沼澤一樣,越愛越深,最后只好徹底放棄。大學第三個學期,他終于在忍冬身上完成向成年男人的跨越。在黑暗中分開之后,她只獨自側(cè)臥了半分鐘,垂著頭似乎在默悼剛剛逝去的處子年代,但立即就轉(zhuǎn)身緊貼著他,用更熱烈的親吻和摟抱表示自己絕不后悔。
二十二歲,現(xiàn)實與夢境的分岔日益劇烈,除了與忍冬的愛情,他在夢里的生活并不順遂,父母早早離婚,父親罹患胰腺癌,經(jīng)歷痛苦的手術和化療,仍難免一死。母親再婚,又再次離婚,精神頹唐,身體狀況也變差,他不得不與母親同住,好照應她。工作呢?他有幾個校友搞了個做動畫設計的小公司,他受邀加入了。雖然這是他喜歡干的活,但本來酬金就不多,還總被拖欠。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父母身體康健,靠著家中親戚的幫忙,他找到一個薪金不菲的公務員工作。
由于所有的感情都在夢中花掉,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始終沒再與別的女人相好。已經(jīng)有些親友悄悄議論他是否有性取向方面的問題。為了盡孝道,解除母親的憂慮,他勉強去相了幾次親,并在幾個女人中挑了一個母親中意的,約會了幾次,草草訂婚。
其實答應他求婚的那女人也并不怎么愛他,只因年近三十,危機感日甚,懼怕閑言閑語,兩人都懷著“忽略愛情、趕緊結婚”的想法,一拍即合。雙方父母得知喜訊后,無不大大松一口氣,互相拜訪過后,立即把婚禮籌備起來。
新婚之夜,他關上燈,在漆黑中跟妻子行了床笫之事。
這是他頭一次接觸“真實的”女人胴體。
云散雨收,妻子滿腹疑竇地說,你說你以前從沒碰過女人,那怎會這么輕車熟路?
他并不回答,只輕輕搖撼她的手,傳達一點模糊的安慰。
妻子以恰到好處的失落和羞惱情緒摔開他的手,下床去了衛(wèi)生間。他平躺在床上,不得不緊緊閉住嘴巴,避免沮喪的呻吟從嘴里漏出來。
怎么會是這樣?跟忍冬在一起享受到的,比這要強千倍萬倍。對現(xiàn)實生活最后一點神秘幻想也煙消云散了。他恨不得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夢境,回到柏州,回到忍冬身邊。
在夢境中的柏州,忍冬也已經(jīng)跟他領了結婚證,由于拮據(jù),他只能向她父母借錢,辦了個極小的婚禮。跟他和他母親住在一起后,忍冬就掌管起了家務。她的廚藝起初并不高明,好在業(yè)精于勤,她報讀了一個烹飪班,從此手藝一日千里。每次他結束工作回到家里,連衣服鞋子都來不及換,就跑到廚房,呆呆站著,癡迷地看她在灶臺前動作敏捷地忙碌。周末的晚上,他們沒錢看電影(因為他決意要攢錢,把舉行婚禮的錢還給她爸媽),她就跟他坐在錄像廳外,根據(jù)里面?zhèn)鞒鰜淼臄鄶嗬m(xù)續(xù)的臺詞和聲效編造劇情,胡編出的故事往往讓兩人都樂不可支。
她就像是領受了要令他幸福這一神賦予的使命,然后虔誠地把生命奉獻給此項事業(yè)似的,衣食住行,樣樣處理得妥帖至極,沒有一樣讓他費心。
而在夜間,她又是那樣溫存癡纏。她給予的是一種悱惻的、具有詩意的愛情,讓他胸口時常涌起激動的巨浪,想要坦白他最大的那個秘密。
然而,該怎么開口呢?忍冬,一切不過是個夢,我與你相處,都是在我的夢中……
他越來越怕失去她,也就越來越怕開口。跟她比起來,世界上其余事物均顯得一錢不值——連同真相在內(nèi)。她現(xiàn)在不是很快樂嗎?再說,如果決心認真對待,夢境又何嘗不能算是生活?
每次在忍冬身邊睡去的時候,他都感到無限依戀。因為一閉上眼,就要回到真實世界中,面對一天比一天味同嚼蠟的生活。
某次中學同學聚會,他喝了點酒,向當年交情不錯的好兄弟吐露苦悶。誰料那人竟毫不同情地說,你居然抱怨?有份公務員工作,有漂亮老婆,老婆是城市戶口,還能拿出積蓄幫你買房,難得她還跟你爹娘處得融洽!你混得這么好還要抱怨,那我們只能跳樓了。
他不敢再說下去。如果沒有另外一種生活相對照,也許他真會覺得這種生活不算差,可是一旦知道真正的愛是什么滋味,就像被人類養(yǎng)大、自幼茹素的獅子嘗到了血的鮮香。
他重新拾揀起小時的念頭:如果柏州是個真實的地方,如果柏州文理學院、柏州市動漫設計公司、忍冬……萬一這些都是真的,在某一個偏遠的地方存在著……
那么他就可以離開這里,拋開這種蠟像似的生活,去跟忍冬在一起,過“真正的”生活!
他把這種想法當做救命稻草一樣捏在手中。比起十幾年前,現(xiàn)在他能想到的線索更多,比如,柏州特色小吃中有一種叫“滾串子”,用黃米裹紅糖白糖炸成,又如他記得忍冬常買一種奇特的魚,叫軟肋魚,那種魚兩腮發(fā)黃,肋條骨是軟綿綿的……
尚未看到一點尋獲柏州的希望,更糟糕的事發(fā)生了:他患上了失眠癥。
連續(xù)兩天徹夜未眠,他到醫(yī)院去,請醫(yī)生開了助眠藥。
服食助眠藥之后,他如愿入睡。然而,這夜他一個夢也沒做。
第二夜,也是這樣。
第三夜,仍然無夢。
他終于明白,借助藥物的力量,就沒法到達柏州。這使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恐慌,如果從此只能依賴吃藥,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忍冬?
于是他決定不吃藥,完全靠自然方式進入睡眠。
他嘗試長跑,劇烈運動,絕食,希望肉體上的極度疲憊能幫他入睡,然而無效。他嘗試過針灸,藥浴,聽各種助眠錄音,甚至嘗試請人催眠自己,統(tǒng)統(tǒng)無效。
難道終于到了放棄一種生活的時刻?他想起多年前在一蓬金銀花下,忍冬問他,喜歡金色的花還是銀色的花?不能都喜歡,只能選一種……
有一種失眠療法稱,公共場所嗡嗡的人聲噪音利于睡眠,他便到火車站里去呆坐。眼看身體慢慢軟癱下來,神智逐漸不清,似乎已經(jīng)踏入睡眠的邊緣了。似乎已經(jīng)模模糊糊能聽見忍冬的說話聲了!……不幸的是,他放在膝蓋上的書掉落在地上,一個好心的路人把書撿起來,放回他腿上。書的碰觸把他驚醒了。他睜開血紅的雙眼,絕望地瞪視著那個好心人,忽地發(fā)出野獸似的嚎叫,撲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顴骨上。然后又揮出一拳,又一拳。
他被趕來的警員押上了警車。在車子前行的顛簸中,他竟然睡過去了。
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忍冬伏在他身邊,嚶嚶低泣,你昏迷了好多天,嚇死我了……
他預感到這短暫的睡眠隨時可能結束,抬手費力地扯掉口鼻上扣著的氧氣罩,拼命放大喉嚨叫道,忍冬,你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我很快就會回來!……
同時,在另一個世界,他痛苦地醒來,警官正在用警棍捅他的肩膀,喂,醒醒,下車了!能在警車上睡著的,您還真是頭一位。
他在警局中給妻子打電話。妻子的口氣十分憤怒,冷嘲熱諷地把他排揎一頓。他只是靜靜聽著,最后平和地道歉說,對不起,給你添了麻煩,以后再也不會了。
她后來回憶說,他的口氣十分鎮(zhèn)定,應該是已經(jīng)下了決心——自殺的決心。
翌日,他從警局出來,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處廢棄的建筑工地。那座樓蓋了一半,“爛尾”了,工人們早就離開了,只剩一個十五層的鋼筋水泥架子在那兒。
他爬上四樓,跳了下來。
而且,跳了不止一次。
四樓并不算是一個致命的高度。這是他精心的選擇。醫(yī)院的檢驗報告顯示,他至少跳了三次。第一次,右半邊身體先著地,造成右腿和右臂骨折。他拖著半邊身子再次爬上樓去,再跳下來,這次是肋骨骨折和腦震蕩。但這還不夠,不夠達到他的目標。
第三次,他特意以頭向下的姿勢撲下去,終于造成顱骨骨折。經(jīng)過搶救之后,生命無虞,但他自此成為最沒有康復希望的植物人,陷入永久的昏迷,或者說,安眠。
警方交給他的家人一封遺書。是在那幢爛尾樓的樓梯上找到的。
信寫給母親和妻子:對不起,我不得不走這條路。請原諒我。如果我變成植物人,那么是我求仁得仁,千萬不要難過,相信我,那確實是我這些年一直想要的。不過也請不要拔掉我維生的管道,求你們讓我以植物人的狀態(tài)活到自然死亡為止。此后的數(shù)年要辛苦你們啦,謝謝。
據(jù)說,自愿“想要”當植物人,而且如愿成功變成植物人的,全世界也只有這么一例。
故事說到這里,本來就該結束了。不過還是忍不住再加上一段。這是某個深夜,我在一個專門收集奇聞軼事的網(wǎng)站上看到的:某國某小城里,生活著這么一個奇怪的男子,他是個從不睡覺的人。自打一場事故發(fā)生——是車禍還是在田地里被雷電擊中之類的——他從昏迷中醒來,康復出院,回到家,就再也不睡覺了。每夜,安置妻子小孩上床入睡之后,他便獨自到書房去看書,看夜間電視節(jié)目,看影碟。幾十年間始終如此。因為看書、看影碟看得比別人多,他時常動筆寫寫書評影評,還成了小有名氣的業(yè)余影評人。
有人猜測:不睡覺的人,不管身體有沒有痛苦,總會難免焦躁抑郁吧?……
答案是沒有。據(jù)他的親友和鄰居們說,他是最幽默最和善的朋友,也是最溫柔的丈夫,最慈愛的父親,無論何時,永遠精神奕奕、笑容滿面,對生活充滿熱愛的樣子。
后來,負責吉尼斯世界紀錄的人到他家給他頒發(fā)證書,證明他是世界上連續(xù)不睡覺時間最長的人。
有個工作人員好奇地問:不睡覺,真的不會難受?
他笑道,不會啊,因為我實在太愛我妻子了。
這句答話實在奇怪。睡覺和夫妻恩愛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說,要有云,很多的云。
于是云急速聚攏過來,在藍得發(fā)黑的天空里集合成山巒起伏的樣子。陽光透過或厚或薄的云層投在海面上,光影一刻不停地顫動。一切安靜而清涼。
所有的早晨和夜晚,它和他都在這個不存在的海邊。
少年H的第三次選擇是:戲劇家。
里瑟先生漆黑整齊的人造眉毛向上挑了挑,這選擇很有意思……戲劇家們剽竊造化之大能,或者說,造化本身才是最了不起的戲劇大師,大概有時它也會嫉妒凡間的天才,瞧它為古希臘的埃斯庫羅斯安排的結局——讓《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作者被一只老鷹拋下來的烏龜砸死!傳說,雅典城曾有一位最受歡迎的劇作家庇德羅修斯,當時每年祭祀雅典娜的典禮上,都要至少搬演他的兩部劇作,才能滿足熱愛他的市民們??上П拥铝_修斯成名后夜夜笙歌,縱歡無度,四十歲就不幸染上性病去世。臨死前他讓人搬演自己平生故事,他則躺在舞臺下面觀看。到最后一幕時,演員也像他一樣倒在病榻上,由學生、崇拜者和情人們圍繞著。臺詞沒有了,演員們都呆立不動,望著他,等待他指揮。庇德羅修斯笑道,這是我最了不起的劇本,但一直想不出這一場景主角該說什么臺詞,現(xiàn)在終于想到了——戲散了,你們都走吧。說完這句,他便垂下頭死去了。
H搖搖頭,手指在床單上緩緩移動,寫道:那些天才劇作家的故事,戲劇史研究家們寫得夠多了。
里瑟先生像撥弄糖果盒里不同顏色的糖豆一樣,說,那么我們還有巴黎紅磨坊音樂劇作家的故事,好萊塢電影編劇與女明星的故事,印度梵劇作者與娼妓的故事……
H仍不斷搖頭,他像是故意刁難似的,寫道:老婦。
你想要老婦劇作家的故事?里瑟先生停頓一下,就像完全沒感受到H的惡意。其實,每個老人確實都可以做個稱職的劇作家,因為他們不得不觀看甚至親身參演了無數(shù)場次的人間活劇。而女人們呢?她們不光是天生的演員,還天生懂得什么叫戲劇性,所以這個主角會讓你的選擇更有趣……
云端落下的光芒照在里瑟先生完美的額頭和臉頰上,它開始講以一個老婆子劇作家為主角的故事。
某個城里,有位姓樂的老婆子獨自居住。在基本的吃喝拉撒之外,她除了看電視劇,幾乎不干別的事。其實她有七個兒女,八個孫子孫女(有一對雙胞胎)。只不過除了節(jié)日和母親生日之外的日子,他們都忙,難得回來一趟。這點,樂老婆子也體諒他們。她所住的樓里,百分之八十都是獨居的老人。
七個兒女,八個孫子孫女,都是正直善良的普通人,不算大有成就,但都做著一份正經(jīng)工作。有人是化工研究所研究員,有人是公務員,有人自己開了個小飯館,有人在銀行數(shù)錢數(shù)到手指生繭,有幾個外孫孫女還在高校讀書。樂婆子家中有一面墻,用來懸掛兒孫們的照片:他們在學校畢業(yè)典禮上扔禮帽,在海邊舉起撿到的海星,在自家餐館開張時放鞭炮……一面墻全是嬉笑的臉,令附近空氣溫度也升高了似的。有老姊妹老同事來訪,樂婆子就把他們帶到這堵墻前邊來。
有時她坐在這面墻對面,呆呆望著。想,我這輩子碌碌無為,要說有什么成就,也就是這堵墻啦。
可是既然老天還沒收,總不能躺在床上等死吧?她一直是喜歡娛樂的人。家里祖輩有人做過縣里的文化官員,長輩都思想開明,女孩兒也能讀書上學,有張恨水小說連載的報紙一到,她和母親姊妹搶著看。她所生活的港口城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是英德日意等國的殖民地,城里早早有了電影院,只要一有新片子的海報掛出來,她就跟著姊妹們?nèi)タ措娪埃鹤縿e靈的《大獨裁者》,米高梅公司的《亂世佳人》……從小說電影中,能看到另外許多種不平凡的、愛恨都濃烈得多的人生,是對枯燥生活最好的補償。幾十年后家里買了電視機,她又愛上了看電視劇。每看完一套電視劇,就像附體在角色們身上,仔仔細細、戲劇性地多活了一回。
可惜,她嫁的男人只愛看“說真事”的節(jié)目如新聞報道,討厭“胡編亂造的東西”。樂氏生性賢惠,家務又忙碌,也就壓抑住自己的嗜好。只有男人上夜班時,她才像過節(jié)一樣,痛痛快快地看一晚電視劇。有趣的是,七個兒女都隨爹,都不愛看電視劇。
孫子孫女陸續(xù)長大,她也從樂婦人變成了樂婆子。那年她七十三,丈夫七十七,他出去跟老友聚會喝酒,心臟病猝發(fā),逝于散落著綠森森啤酒瓶的地板上,走的時候嘴里還咬著一塊醬肘子。
還好她健康絕無問題,未亡人還有望當個二十多年。辦完喪事,兒女提出“您要不要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她笑一笑,拒絕了。
從那年起,她拾起了看電視劇的愛好。開始時她只看電視臺播放的劇,后來也到音像店去租碟片回來看。她覺得很奇怪,如今的劇不再讓她像多年前一樣癡迷了,國產(chǎn)劇邏輯錯漏百出,演員演技拙劣,要命的是情節(jié)太老套,尤其是家庭劇、言情劇。偶爾有幾個亞洲其他國家的劇,故事也夠乏味的。創(chuàng)作者們不厭其煩地使用大同小異的橋段,仿佛覺得換幾個演員幾套服裝,塞進些不同地方的風景,觀眾就該乖乖買賬似的——而大部分觀眾居然也就都買賬……
不過,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樂婆子是這樣寂寞啊!每天的生命都像一個空空的氣球,即使電視劇只是無色無味的空氣,起碼能把氣球支撐得鼓脹起來。電視劇就像替她抵抗寂寞的、頑強忠誠的部隊,雖然不是精兵,至少有人數(shù)優(yōu)勢。每夜睡覺前,樂婆子用遙控器關掉電視,滑進空洞洞的被窩里,空洞洞的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她閉上眼,想:老伴,我跟你打賭,明天啊,那個劇里的男二號將會看到未婚妻包里的醫(yī)院檢驗單,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另外一個劇呢,傲慢的將軍將被心懷不滿的下屬背叛,慘死戰(zhàn)場,嗯,絕對是這樣……
獨居一年多之后,她看完的劇超過了一百部,基本上所有的劇她看完前三集都能把結局預測得差不多,誰會死、誰會殘疾,誰和誰將經(jīng)歷怎樣的波折成為眷屬……
重要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她七十五歲的農(nóng)歷新年。二女兒的兒子在外地念大學,過年回來團聚的時候背著電腦。除了吃飯和必要的走動、寒暄、走訪親友,他其余時間都窩在沙發(fā)里,戴著耳機,薄薄的電腦擺在腿上。他就像研究自己的生命意義一樣死盯著它看。連屋里停電他都不動彈,一室黑漆漆的,電腦屏幕的亮光在他臉上亂晃。
樂婆子很想跟孫子親近,就湊過來聊聊天。但男孩有一句沒一句的,眼睛總離不開電腦屏幕。
樂婆子訕訕地找不到話題,又不愿離去,畢竟一年只見得上一兩回,臉皮厚點就厚點吧。她跟著往屏幕上看了兩眼,見有許多外國男人女人穿著奇怪的衣服演戲。遂搭訕說,哎,你這看的是什么呀?
男孩說,意大利電視劇。
意大利電視劇……好看嗎?
男孩終于抬起頭來。他笑了,比您看的那些國產(chǎn)劇、亞洲劇好一萬倍。英國、西班牙、德國、巴西的電視劇有些也挺好。拍得最好的當然還是美國人。有錢,干什么都更體面一些。
外國話你都能聽懂?
聽不懂,不過可以看字幕呀。
樂婆子說,被你一說,我也挺想看的……我怎么才能看上呢?
七個兒女、八個孫子孫女把這當成一件鄭重的大事來辦——顯示孝心的機會不多,樂婆子又從來沒提過什么要求。第二天,大家就到商場去買回了電腦、投影儀,又把用電腦看電視劇的流程一項一項寫在紙上,讓樂婆子照著程序練習。那面掛滿照片的墻剛好合用,人們摘掉一半相框,把電腦里的影像投在白墻上,正合適!假期最后一天,在那堵墻面前,大家圍著樂婆子,坐在高高低低的板凳、轉(zhuǎn)椅上,一起看了兩集美國喜劇,出現(xiàn)樂婆子理解有困難的幽默對白,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給她講解,直到她也跟上笑起來。氣氛一時歡洽無兩。
假期結束,人們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在聚會聊天的時候,對別人說,哎,知道么?我家快八十的老太太,居然喜歡上看外國電視劇了,有意思吧?
每次節(jié)日過后,樂婆子都免不了要熬過一段黯然神傷的時期。兒孫們完成“孝敬長輩”的任務,就像火車們依次發(fā)車,呼嘯而去,開往遠方。屋子一下子安靜得像個廢墟。不過這一年,她有了事做。前幾個星期,她還不時需要打電話向?qū)O兒孫女咨詢一些“技術問題”。幾個月后,她操作電腦越來越熟練,在網(wǎng)上從容游逛,已如同在自家園子里散步。
人們常常認為,老人沒法跟得上世界的新進展,老狗學不會新把戲,他們理應落在隊伍最后邊,掉隊掉得越來越遠,直到無聲無息地倒下。其實是老人們自己的誤識造成這個局面。他們認為自己該被放棄,是他們自己先繳了械。有八十幾歲的老男人鍛煉肌肉參加健美比賽,有八十幾歲的老超模繼續(xù)穿高跟鞋走T臺,而且世人也都愿意稱他們是美的。
意愿是一切的永動機。樂婆子每天忙得精神奕奕——猶如找到新玩具、學會新把戲的老狗。她的鑒賞口味在幾個月內(nèi)迅速攀升,像是從馬里亞納海溝一躍登上阿爾卑斯山。
起初她偏好家庭劇和情景喜劇,到后來,科幻劇、歷史劇、罪案劇、律政劇,甚至青春劇、奇幻劇、僵尸劇、政治劇、恐怖劇她都愛看。她看的劇越來越多,不得不用筆記本記錄下正在追看的劇名。
不久,她又開始試著用樹狀圖分析、整理劇情,為了把游戲玩得更復雜一點,她還寫上自己設計的不同情節(jié)。節(jié)日聚會的時候,年輕人仍以湊趣的心態(tài)跟她談起電視劇,猛然發(fā)現(xiàn)她的見解已相當高明。大家笑道,喲,老太太居然自修成了電視劇專家呢。
可惜,好日子總有結束的一天。八十歲那年初秋,樂婆子在浴室里滑倒,跌傷了盆骨和尾椎。雖不至于癱瘓在床,但這是個危險的訊號。大家知道不能再讓她獨居——不光考慮到她的年齡和健康,也考慮到輿論的壓力。
有兩種選擇:兒女們輪流接她到家中住,把贍養(yǎng)分割成一場接力;或者,把她送進養(yǎng)老院。
樂婆子決心做模范母親和模范祖母,主動說,我不愿意到你們家里去住,一是沒有共同語言,二是你們太忙,我白天一個人待著,像坐監(jiān)獄一樣。我更想去養(yǎng)老院住,那兒有我的同齡人。我也能多交點朋友,我跟他們交流肯定更順暢……你們怕有人說閑話?有誰說一句不好聽的,我親自上他家評理去……不,不用覺得不孝,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們平攤費用就行了。
七個兒女、八個孫子孫女抗議了一陣,最后還是全票通過樂婆子的提議。不久后,他們?yōu)槔咸业搅巳亲畎嘿F、條件最好的養(yǎng)老院,名字叫“寸草春暉山莊”。
入住前,樂婆子自己偷偷到那里去看過,像盜賊“踩盤子”似的。山莊坐落在郊外,一個人工湖邊,前院里有假山,“山莊”之名大概自此而來。帶酒窩的小護士一見人就笑,墻壁粉刷成令人愉悅的淺藍和淡粉色,走廊和房間干干凈凈,散發(fā)清潔劑的檸檬香,并無一點老人味兒,后院有花園和家畜園,園里有人種南瓜有人種蜀葵,有人養(yǎng)了金毛犬有人養(yǎng)了暹羅貓,還有一籠兔子一籠雞……簡直是“屋舍儼然,雞犬相聞”的世外凈土。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有幾位老人,老得眼皮都抬不利索了,他們坐著輪椅在門口曬太陽,有行人走過,他們就饒有興致地盯住了看,目光癡癡地、貪婪地粘在行人身上,直到他走遠。這讓樂婆子想起剛看過的一個美國幻想劇,劇里假設出一個不能說謊話的世界,于是敬老院的名字被誠實地揭了底:收容沒有希望的老東西們的悲哀之屋。
她向護士提出的唯一問題就是:在這兒可以上網(wǎng)看電視劇吧?
住了幾天,她覺得比住在家里舒服,夜里能聽到門外護理人員輕輕走過,這讓她心安。有些“院友”到她的房間來“迎新”,都滿面春風的,都有一坐下就聊一兩個小時的能耐。起初她也覺得有意思,但很快就厭煩了,愛“聊天”的人,其實只是需要傾聽者,她們喜歡翻來覆去講自家兒女的故事,女兒是電臺主持人,兒子在國外大公司當著經(jīng)理,孫子呢,兩歲就會背上百首詩……另有些人,尚未老得失去全部活力,有個老頭子自稱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理發(fā)師,常在她看電視劇看得入神時探進頭來,笑嘻嘻地問,今天想理發(fā)嗎?
大半年后的一個上午,一輛印著本市“黃金電視臺”臺標的車子開進來,車上走下一彪人馬,有扛著攝像機的,有拿話筒的,還有四五個明眸皓齒的美貌少女。
老人們讓護士們攙著,或互相攙扶,紛紛下樓去瞧熱鬧。樂婆子透過窗戶往外看,覺得那些美女都很眼熟。過一陣,想起來了——她在國產(chǎn)劇里見過這些大同小異的漂亮臉蛋。只聽女編導在院子里向人們講解他們此行的目的:一個星期后是法定“敬老節(jié)”,黃金臺搞了個特別節(jié)目:“敬老節(jié)·給老人洗一次頭”……她隨即挑了幾個臉上老年斑最少的配合拍攝。有個老頭子非要上鏡,跟在編導身后跑來跑去,稱自己年輕時在電影《白虎山偵察記》里演過排長。女編導嘆道,老先生,您的形象確實挺好,可惜我們的節(jié)目要“洗頭”,您的頭發(fā)量太少了……
人選確定,編導先讓護士給中選者洗一遍頭發(fā),才開始正式拍攝。老人們——不管是被洗的還是旁觀的——都很激動。水蔥似的白皙手指,埋在白頭發(fā)上的雪白泡沫里,真是異景。當姑娘鶯聲問道,舒服嗎?他們答,舒服!神色幾乎是諂媚的了。
樂婆子只覺得索然無味。無非都是帶劇本的電視劇罷了,她想,這劇本還不夠勁爆,如果安排姑娘蹲下來給老人洗腳,效果豈不更震撼?……
她提起水壺到后院去,澆她種的幾棵茉莉。只見一個瘦伶伶年輕人蹲在一旁玩游戲機。她說,坐到那邊椅子上吧,小心水珠濺著你。年輕人果然抬頭一笑,坐到樹下長椅上去了。
澆完花,她還不走,也坐到椅子上,抻抻衣襟,徐徐開口搭話,年輕人,你也是電視臺的?叫什么名呀?
年輕人立即收了游戲機,很耐煩地做出愿陪長輩聊天的樣子。婆婆您好,我是黃金臺的,不過我只是臺里一個打雜伙計,沒什么地位,大伙管我叫苦瓜。
老婆子笑道,苦瓜好啊,清心明目,你能比他們都看得清楚。
苦瓜也笑。您有兒女嗎?為什么要住養(yǎng)老院?
樂婆子說,我有七個兒女,八個孫子孫女,過年吃飯時得擺兩個桌才能坐得下,一頓要燉五斤排骨才夠他們吃。不過,我不想到他們家去住。去了也跟你在黃金臺一樣,打雜的,沒地位。
苦瓜哈哈大笑。
一老一小談得居然十分入港。說來說去,聊到了黃金臺制作的電視劇。樂婆子不斷搖頭,說實話,收視率雖然不低,可劇還是挺糟糕。好幾個挺有意思的人物,潦潦草草就交代了。
苦瓜說,咦,婆婆,你還很有見地呢。
樂婆子說,其實,英國和德國都拍過類似題材的劇。咱不用照抄人家的法子,但可以借鑒嘛,如果那個情節(jié)這樣處理……
太久沒暢快說話,她忍不住滔滔不絕了很久,把人物塑造、故事主線副線的走向都講究批評了一遍??喙弦宦暡怀龅芈犞?,末了嘆道,真看不出,您竟是個大行家……您做過編???還是在大學主修影視專業(yè)?
樂婆子失笑道,我哪上過大學!一個老婆子沒事做,在家待著只能看電視劇??吹锰嗔?,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
第二天,苦瓜跟同事在食堂湊桌吃飯,把“隱居敬老院的高人老太太”當做一樁奇聞講出來。一位臺里的編劇剛好端著餐盤路過,站下來聽,聽得呆住了——樂婆子隨口道出的,正是他們寫劇本時覺得最難處理的幾點。
這個編劇外號叫洋蔥(因為他善于炮制劇中的苦情催淚部分)。下午,洋蔥央求苦瓜帶路去見樂婆子。跟老太太談了兩個多小時之后,洋蔥差點跪倒在地,當場拜師。
在這個年代,電視臺和公司制作劇集,靠的是“聯(lián)合編劇”。大家坐在一起開會,你一句我一句,先定下故事大綱、主題,“人物小傳”(出身、性格、家庭成員等),然后討論設置幾個大障礙、大危機,逐漸細化到每集要安排什么小沖突、小危機,在最重要的頭三集,懸念和高潮點應設在哪兒。就像搭起一個骨架,逐漸往上貼血肉,鋪設血管,包裹皮膚……會議結束后,有幾位執(zhí)筆人負責把討論結果化成為文字劇本。
黃金臺正籌劃一個罪案劇,有時開會期間,洋蔥和苦瓜會跑到外邊給樂婆子打電話緊急咨詢。逐漸所有人都知道了:市郊敬老院里有個神奇的電視劇專家老太太。不久,在征得同意后,洋蔥和苦瓜把樂婆子接到了臺里。當白發(fā)蒼蒼的樂婆子面帶羞赧走進會議室,人們主動起立,鼓掌。
第二年,黃金臺的兩部劇獲得了奇跡般的成功,不光在收視上一騎絕塵,口碑也一面倒地好。評論家在專欄里寫道,我們終于做出了聰明的、像電視劇的電視劇!
樂婆子被正式聘為“特別編劇顧問”。她的活計有點類似好萊塢的“劇本醫(yī)生”。不過劇本醫(yī)生只對已完成的劇本做出審閱和評判,提出一些點石成金的改動,樂婆子則從劇本誕生就開始插手了。黃金臺手面慷慨,給她開出的酬金十分豐厚。為開會方便,她從敬老院搬了出來,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小公寓。一切都由苦瓜幫忙料理,他已經(jīng)半正式地成了樂婆子的貼身助理。
樂婆子并沒有向兒孫具體講述新職業(yè)和收入,只說,有個公司請我做顧問,很清閑,公寓是他們好心提供的宿舍。兒孫們并沒細問,亦無異議:無非是過節(jié)時換個聚會地點嘛。
在新公寓中,樂婆子用一整面墻來懸掛她經(jīng)手的電視劇海報和劇照,兒孫們的照片都收進了箱子。每月的酬金,減掉必要用度,她都一絲不茍地存著,不花??喙嫌袝r問,婆婆,你不打算拿錢去坐一回豪華游輪、到法國啊意大利啊去度一回假,享受人生?或者投資房地產(chǎn)什么的……
她總是神秘一笑,不,我另有打算。
三年過去,樂婆子八十四歲了。她幫黃金臺做了六部劇,每部都反響熱烈。業(yè)內(nèi)人提起她,無不咋舌稱奇。很多影視制作公司和電視臺上門高薪挖角,黃金臺怕肥水流入外人田,總想與樂婆子簽三到五年的長約合同。但她婉拒道,我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還是簽短合同吧。
某天,苦瓜陪樂婆子看德國拍的新版福爾摩斯電視劇,忽然說,婆婆,福爾摩斯開設過“咨詢偵探”這種職業(yè),咱們是不是也能開設“咨詢編劇”服務呀?
幾個月后樂婆子的合同到期,苦瓜也從黃金臺辭了職。已升至制作部頭領的洋蔥為她舉行了一場告別宴會,曾因出演黃金臺劇集而走紅的明星們來了好多位。那之后,苦瓜對外宣布樂婆子接受“咨詢”。沒幾天,來求指點的編劇和制作人就把公寓擠得門庭若市。苦瓜不得不設定每日接待的人數(shù)限制,上門求教者需提前預約。
“咨詢”價格不菲。樂婆子賬戶里的存款漲得飛快。不過每到節(jié)假日,她都閉門謝客。那是她的七個兒女,八個孫子孫女過來相聚的日子。
樂婆子八十八歲了。她健康大不如往年,已逐漸不良于行,兒女們給她雇了一個女護工照顧她起居。
某天,她要苦瓜幫她查銀行存款,聽到數(shù)額后,滿意地點點頭,你說這些錢,拍一部劇夠了吧?
苦瓜非常詫異。他說,如果不用太多特效、不請?zhí)F的演員,那就足夠了。
樂婆子搖頭,不用特效,也不請明星。角色和演員人選我都寫下來了。
她把一張名單遞給苦瓜。你幫我聯(lián)系他們,片酬按咱們能承受的最高價給。
幾天后,樂婆子的七個兒女以及他們的配偶,還有八個孫子孫女,都接到了電話,邀請他們演一部室內(nèi)情景劇。
劇的主角是一位八十八歲臥病在床的老太太,有七個兒女,和八個孫子孫女。整部劇取景就在一所大房子里。片酬非常高,高得讓他們心甘情愿辭了職來做演員。
導演苦瓜說,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要全天24小時住在片場,直到劇拍完為止。
這沒問題……但是劇本呢?不給我們看看劇本嗎?
沒有劇本。
沒劇本演什么?!
演你們自己——樂大哥演大兒子,樂大嫂演大兒媳,樂二哥演二兒子,樂二嫂演二兒媳……除了你們自己的臥室,別的地方都安裝了攝像機,你們就按照平常生活那樣,服侍老人,買菜做飯,看電視聊天……換句話說,這部劇要的只是你們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
一開始,大家還不習慣待在鏡頭下,說話時略帶僵硬,有時還忍不住瞟一眼攝像機。不過很快他們就把屋角架著的機器、攝影師、燈光師……都當做家具,平靜從容地把日子過下去了。
二十幾口人同住一室,難免發(fā)生齟齬,拌嘴吵架。往往兩人吵上幾句,忽然想起正在拍戲,就訕訕停下來……苦瓜說,很好很好,不用停!吵架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繼續(xù)吵吧。
有時他們會問,為什么不用化妝?也沒有專用的服裝?
苦瓜:我們要的,就是最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
兩年過去了。期間有人來問導演,這戲什么時候拍完?
嫌錢少?
當然不少!只是想問問進度……
慢工出細活。急什么?片酬不是每月都按時打給你們嗎?
在九十歲生日那天,樂婆子吹熄蛋糕上的蠟燭,笑著說,謝謝,謝謝你們愿意陪我拍這部劇,我這一輩子,就數(shù)這兩年過得最舒坦。
當晚,她在睡夢中因心臟病去世,享年九十歲。
她的兒女們說,這劇怎么辦?!難道換一個人來演老太太嗎?
苦瓜說,不,劇已經(jīng)拍完了。
他默默走過去,把屋里的攝像機轉(zhuǎn)過來,打開磁帶倉,亮給大家看。
機器里面是空的,根本沒有裝磁帶。
責任編輯 韓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