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君
不是因為甜,我們才需要它 ;而是因為我們需要它,它才甜。
以這段繞嘴的話開頭,是要提醒我們,“甜”這種口味,這種能讓我們愉悅的東西是從何而來——這不是我們打小習慣了的家長的賄賂,這是烙在基因里的指南針,指引著能量、熱量和生命。太陽能在推動地球生物圈前進的時候,都要首先轉(zhuǎn)化為糖。以最簡單的二氧化碳和水為原料合成的高能碳水化合物分子,把轉(zhuǎn)化的太陽能儲存在化學鍵里,然后或者再次燃燒,提供細胞運動的能量;或者作為基本原料,來合成其他更復雜的分子。所以,有能力自己合成糖的生物自己就可以生存,沒有能力合成糖的生物只好食用其他生物,來獲得儲存在糖內(nèi)的太陽能。所以,能分辨出某種食物含糖量的高低和好壞,是生存所需的必須能力,而檢驗這個能力的標準就是“甜”。
凡是糖,都是甜的。
歸根結底,“甜”是基因內(nèi)設置好的愉悅感,是對人千辛萬苦終于吃到了高質(zhì)量的食物,終于不必為生存擔心所做的獎勵——雖然這個“千辛萬苦”在古代可能是勞作一天疲乏欲死,而現(xiàn)在則是自家打翻了鍋碗瓢盆的黑暗廚房。但是,短短兩百年的工業(yè)革命顯然不夠讓基因調(diào)高它的閾值門檻,糖還是那么甜,只是越發(fā)便宜了。
在遙遠的、還沒有電腦的過去,中國人的世界里還只有3種糖——大米做的以麥芽糖為主要成分的飴糖,以果糖、葡萄糖混
合為主的蜂蜜,以蔗糖為主的砂糖。從歷史來說,蜂蜜最早被食用而最稀少;飴糖在明代之前還是中國的主要用糖,明代之后,隨著甘蔗的廣泛種植和制糖技術的提高,砂糖逐漸取代飴糖成為主要食用糖。從甜度來說,蜂蜜的甜度大約是飴糖的兩倍,稍高于精制蔗糖(液態(tài)蜂蜜甜度與蔗糖大致相同,固體蜂蜜則偏高)。從制備的難易程度來說,蜂蜜一直都是奢侈品,哪怕是到了現(xiàn)在,也還是傳統(tǒng)手工和自然最好的代表;飴糖最容易;蔗糖則是一部“中西交流史”的活例子,它的制備、進出口,從舶來的奢侈品變成大眾的廉價物,是這個世界近代史的縮影。
我們無從得知蔗糖最早誕生的細節(jié),但是毫無疑問,蔗糖提煉技術是印度人發(fā)明的。他們制造最原始的蔗汁,到粗糖,再到結晶糖。這些制糖的方法大約在唐代完整傳入中國,并開始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到了明代,傳統(tǒng)制糖方法已經(jīng)成型,開始大規(guī)模制備精煉脫色砂糖(白糖),并出口到日本、東南亞和歐洲,成為僅次于茶葉、瓷器的第三大貨品。這時的荷蘭開始在中國臺灣種植甘蔗,并利用福建的糖工大量制作砂糖。在1657年(清順治十四年),脫色精煉的白糖產(chǎn)量就已經(jīng)高達220萬千克,而未脫色的粗制紅糖則為53萬千克。而這不過是全球蔗糖貿(mào)易的一角。
17世紀是蔗糖的轉(zhuǎn)折點——說來奇怪,在17世紀之前的歐洲,蔗糖屬于香料和藥品,而非食物。這是因為蔗糖的生產(chǎn)壟斷在尼羅河流域的穆斯林手里,一直到大航海時代之前,甘蔗的種植也只擴散到地中海附近的國家。在14世紀,意大利商人在香料列表里,為他的客人列出14種糖,從巖糖、大馬士革糖、巴比倫糖一直到有玫瑰香味的糖。就算是到了15世紀,技術的改良大大降低了糖價,英國進口1品脫(0.568升)蜂蜜只需2.1先令,而1磅(453克)糖則要40先令。以當時倫敦熟練工人的薪資來看,他們兩天的工資只能買約0.4千克糖,而這些錢足夠買3.5只雞,或者4只兔子。回顧當時對蔗糖藥用價值的想象,可以看見除了那些因難以生產(chǎn)而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之外,還有人的本能所產(chǎn)生的對甜味的無條件投降?!皬牧闶凵棠抢镔徺I的精煉蔗糖,像鹽一樣白,堅硬卻易碎,它能滋補你的身體,有利于你的胸、腎和膀胱……它對血液也很好,適合所有的體質(zhì)、年紀、季節(jié)和地方”。所以,蔗糖是超越一切的,哪怕是迷信、偏見和貧乏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
大航海時代改變了一切,新殖民地的發(fā)現(xiàn)、奴隸制的推廣,使種植甘蔗越來越容易,糖價也隨之一路下跌。在新大陸1730年,倫敦糖1磅(453克)還是2美元,到了1750年則只要1美元,而在1861年就只值9美分了,這也要歸功于甜菜的種植。直到這個時候,蔗糖才從中世紀所謂的香料和藥品,變成了現(xiàn)代人的食物。而人類終于不用委屈自己的本能,開始了奢侈的“饅頭蘸白糖”的幸福生活——糖的使用成為衡量社會富裕程度的一個標尺。按照蔗糖的消耗,可以把全世界的國家分為3個集團:產(chǎn)糖國家、富裕國家和貧窮國家。主要產(chǎn)糖國如巴西、澳大利亞和古巴,糖的人均年消耗量超過50千克,古巴在20世紀更達到80 千克(他們應該不是饅頭蘸糖吃,而是糖蘸饅頭吃);而那些北美和西歐的工業(yè)化國家,人均年耗糖量大約為30到40千克;而在貧窮的國家,如中國,人均年耗糖量才6.5千克。也就是說,當洋人已經(jīng)住進了《格林童話》 里巫婆所搭建的糖果屋時,大部分中國人還口不知甜味呢。
從20世紀開始,人類對“甜”的探索遇到了分歧——是更“甜”還是更“便宜”的甜?前者是各種代糖,如糖精、阿斯巴甜或者甜菊糖,后者則如高果糖漿。這不是一個新問題,古代人就檢視過所有“甜”的生物,以期可以發(fā)現(xiàn)更便宜,或者更美味的蜂蜜、蔗糖替代品。有一些成功了,比方說果脯與乳制品;有一些半成功了,比如說中藥里泛濫的甘草;有一些則是失敗的,比如說甘汞、土蜂子、馬顛。乳制品的好處并不在于甜,而且乳糖、半乳糖也不怎么甜 ( 甜度只有蔗糖的1/4);果脯的甜還是來自果糖與葡萄糖,而且保存也是一個大問題。甜的甘草其實有毒——也就是說,我們并沒有太多余地,這是進化謹慎與節(jié)約的后果。
到了現(xiàn)在,解決方法也不過是見招拆招——沒有完美的可以解決一切的代糖。阿斯巴甜或者甜菊糖是低熱量的可以哄騙舌頭的假貨;為了降低成本,可以用更少更甜的高果糖漿取代蔗糖來制作點心 ( 阿斯巴甜不能用于烘培 )。
富裕的后遺癥就是你得到了太多的獎勵, 超過了基因的限制。研究證明,吃糖也會上癮——你很難告別一種長期、大量吃糖的生活,不吃糖你會抑郁、焦躁,會像一切正在戒斷毒癮的人那樣坐立難安。過度的吃糖會重新塑造你的大腦,發(fā)胖只是一方面,另一面是看似容易卻無法休止的滿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