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燕

1

大昌縣委副書記劉云可一覺醒來，在衛(wèi)生間洗漱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背上有一個一角硬幣大小的藍色“正”字。他急忙用手去擦，可是擦不掉。他心里一驚，這個字是那種用文身的方法文上手背的。這發(fā)生在自己手上的事兒，自己為什么不知道呢？

他開始努力搜索記憶。

他想起昨天晚上到“昌東大酒店”去吃飯，請客方是建材老板吳生安。吳生安和他的幾個朋友輪番向劉云可敬酒，又猜拳行令，他的酒喝得有些過量。酒醉飯飽以后，吳生安又買單請劉副書記去桑拿浴包房去放松放松。在年輕漂亮的小姐給他做全身按摩時，他竟然睡著了。他只迷迷糊糊記得，最后是司機小丁和一個服務(wù)生把自己扶上車的。這以后的事兒，他就記不清楚了。

劉云可想，這文身是誰給刺上去的？是這幾天來大昌探親的妻子嗎？想想又不大可能。雖然她對自己經(jīng)常在外邊花天酒地非常不滿，但是，妻子穿金戴銀打麻將，吃喝玩樂出國旅游花銷不小，更重要的是，寶貝兒子在美國留學(xué)花銷那么大，都得從自己這個了不起的當(dāng)家人手中取錢。今后兒子出國留學(xué)歸來后的大半生，都要靠老子這個當(dāng)官的來安排。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這個文身都不會是妻子所為，或者是她指使人趁自己酒醉睡時所為。

劉云可一推算，那么剩下的唯一一種可能就是桑拿浴包房的那位小姐了。

劉云可氣咻咻地吃罷妻子為他弄好的早點，一看表，已經(jīng)快九點鐘了。他打電話問司機小丁在哪里，小丁說他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近一個小時了。

劉云可鉆進皇冠轎車的副駕座。小丁問：“劉書記，去辦公室嗎？”

劉云可慍怒地說：“去昌東大酒店。我要讓那個小妞吃不了兜著走！”

小丁問：“劉書記，出什么事兒了？”

劉云可把右手伸給小丁看：“你瞧，這婊子，昨晚我在包房里睡著了，她居然給我文上這個，你說氣人不氣人？”

小丁點了點頭說：“嗯，真是氣人。不過，劉書記，你這會兒去找她，她會承認(rèn)么？如果你認(rèn)定是她干的，那么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抓住她？再者說了，這事兒一旦張揚開來，可就惹了大麻煩了。她一個三陪小姐倒沒啥，這家不用她，她去那家照樣掙錢。而你劉書記呢，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劉書記，我說得對吧？”

劉云可一聽，小丁說得完全在理。于是，他改變主意說：“那好吧，直接去辦公室了?；仡^我私下再找人去打聽打聽，這小妞啥來路，再慢慢找她算賬?！?/p>

在辦公室，劉云可給昨晚的東道主吳生安打電話，讓他去了解昨晚在包房上班那位小姐啥來路，他沒向吳生安提及自己手背上“正”字的事兒。

不一會兒，吳生安回了話，說那個小姐姓胡，是四川農(nóng)村來的，在大昌縣內(nèi)沒有親戚，而且與劉云可素不相識。這么一個風(fēng)塵女子，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地在一個陌生人手上文字呢？

團團迷霧籠罩在劉云可的腦海里，他一時找不出準(zhǔn)確的答案。

突然，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他拿起話筒開口便問：“有什么事兒，請講！”

誰知，對方不吭聲。

劉云可又提高了嗓門說：“喂，你是誰，說話呀！”

對方仍然沒吭聲。

劉云可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兒，他不耐煩地“叭嗒”一聲把話筒放下了。

沒過幾分鐘，電話鈴聲又響了。

劉云可又拿起話筒說道：“喂，請講！”

對方又沒吭聲。

劉云可惱怒地大聲說：“請講！”

對方終于出聲了。對方的聲音很沙啞，說得也較慢：“我是傅正冬，劉書記，我的事兒你辦得怎樣了？”

劉云可一聽，全身頓時不寒而栗，手里像抓了條蛇似地急忙把話筒給放下了。

劉云可為什么一聽“傅正冬”這個名字就心有余悸呢？因為傅正冬已經(jīng)死去半年多了。

傅正冬是大昌縣偏遠山區(qū)永興小學(xué)的校長。小伙子長得高大英俊，一心想在城里找個漂亮的女朋友安家。經(jīng)朋友介紹，傅正冬認(rèn)識了縣人民醫(yī)院的一位女醫(yī)生小柳。二人一見鐘情，很快就談婚論嫁了。但是，小柳的父母態(tài)度很堅決，傅正冬如不調(diào)進城，這婚就不能結(jié)。小柳的父母怕夜長夢多“生米煮成熟飯”，便給傅正冬下了最后通牒，一年之內(nèi)如再調(diào)不進城，二人必須分手。所以傅正冬才下定決心花錢打通關(guān)節(jié)，違心地去銀行取出自己節(jié)衣縮食存下來準(zhǔn)備結(jié)婚用的5萬元錢。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傅正冬去找到了劉云可，把5萬元錢給了他。誰知，劉云可收了錢后，遲遲沒把傅正冬調(diào)進城。

傅正冬沉不住氣了，鼓起勇氣打電話問劉云可。而劉云可的話冠冕堂皇：“小傅呵，你的事兒不能操之過急，明白嗎？你是小學(xué)正校長，按常規(guī)調(diào)進城至少要安排個副校長職位才說得過去，如不給安排一個副校長職位，人們會以為你犯了什么大錯誤才從一個校長貶為平頭百姓的。而教育系統(tǒng)有它的特殊性，任何學(xué)校調(diào)整班子，都應(yīng)在暑假或寒假期間進行?，F(xiàn)在剛開學(xué)不久，所以呵，你的事兒不好動。你再耐心等待幾個月吧！”

劉云可的回話，讓傅正冬心里窩了一股子氣。當(dāng)天，他喝了酒騎摩托車回區(qū)鄉(xiāng)，路上便遭遇嚴(yán)重車禍死了。

可是，今天電話那頭的人說他是傅正冬，這不是怪事兒嗎？

2

這建材老板吳生安也是攤上了事才有求于劉云可的。

那天，吳生安哭喪著臉找到了劉云可說道：“劉書記，我兒子吳剛的事兒并未了結(jié)，又起事端了?！?/p>

劉云可說：“你兒子的事兒，不是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了結(jié)了嗎？”

原來，幾個月前，吳生安的兒子吳剛在一家夜總會喝酒時，強行與漂亮的小姐易娜娜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易娜娜告吳剛強奸，一紙訴狀把吳剛告上了法院。吳生安就花了10萬元請劉云可給予關(guān)照。結(jié)果，法院以證據(jù)不足為由遲遲不予審理此案。

現(xiàn)在，吳生安哭喪著臉說：“聽說原告方已經(jīng)有了新的證據(jù)，決定重新控告我兒子。劉書記，你說我該怎么辦？”

劉云可說道：“這個案子，你不必?fù)?dān)心。我上次就給法院田院長打了招呼，當(dāng)時就沒找到證據(jù)，也沒有證人。那個小姐現(xiàn)在又說找到了證據(jù)，我想是知道了你是一個建材老板，想敲詐你一筆錢罷了。甭理她，車到山前必有路?！眅ndprint

在車上，劉云可鐵青著臉，悶悶不樂，司機小丁問：“劉書記，你還為手背上的‘正字煩心么？”

劉云可說道：“是啊，我真想不到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我的手上刺字！更奇怪的是，我即便是喝醉了，也不至于完全失去知覺了呀？這個人在我手上文字時，我居然沒有一點兒感覺！”

小丁想了一會也說：“我也覺得挺奇怪的，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劉云可問道：“小丁，還有幾天，縣里就要開一次大會，你說我這手上的字該怎么辦？”

小丁不假思索地說道：“劉書記，這好辦啊，你戴上一只手套不就行了?！?/p>

劉云可聽罷，搖了搖頭說：“這恐怕不好。與會時，聽說市委市府都要來領(lǐng)導(dǎo)，還有縣上的頭頭們，部委局行、鄉(xiāng)鎮(zhèn)的黨政負(fù)責(zé)人都要參加。到會有一百多人，難免要握手啊，這戴著手套與別人握手，是不可能的。”

小丁試探地問：“那么劉書記，你說該咋辦？不去參加會了，請假，請病假？”

劉云可急忙說：“不行，這個會我還是必須參加的?！?/p>

小丁建議說道：“有了，劉書記，你在右手上貼一塊傷濕止痛膏不就行了嗎！”

劉云可想了想，說道：“嗯，這個辦法好！”說罷，他的臉上泛起了多日不見的笑容。

當(dāng)天晚上，劉云可的手機里又突然傳出了傅正冬的聲音。劉云可不由得慍怒地罵：“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只聽對方慢條斯理地說道：“是人是鬼都并不重要?，F(xiàn)在這個社會呵，有些人看起來他是人，其實他是鬼；有些人看起來好像鬼，其實他是人。劉書記，我調(diào)進城的事兒，你幫我辦得怎樣了？”

劉云可的口氣變得強硬起來：“你想調(diào)進城，沒有那回事兒，也沒門兒！”

昨天在辦公室第一次聽到已死去的傅正冬打來電話時，他還著實心驚肉跳了一陣?？傻人届o下來一想，自己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傅正冬明明已經(jīng)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再打電話來呢？這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或者有人想借此事敲詐。所以，他拿定主意，如果有人再冒“傅正冬”之名，打電話到手機上或住地的座機上，他馬上拒接。

縣里有規(guī)定，手機24小時不能關(guān)機，他也只能開著機。傅正冬打來電話的那個熟悉號碼拒接了，那“傅正冬”就又換了一個手機號打來，并且都是在晚上打，有時一個晚上打好多次，凌晨一、兩點鐘了他還在打，使得劉云可成天人心惶惶，每天晚上睡覺時都失眠，白天腦袋也是昏沉沉的。他有幾次坐在主席臺上開會也哈欠不斷，真有些狼狽不堪了。

3

劉云可有時太自信，他以為，只要在大昌縣，呼風(fēng)喚雨的他沒有辦不成的事兒。有老百姓說自己這種官兒叫“卡脖子領(lǐng)導(dǎo)”，在大昌縣境內(nèi)，又有誰敢招惹他呢？

誰知道，這天，M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何副院長和一名法官來到了大昌縣法院。何副院長責(zé)成大昌縣法院田院長盡快受理易娜娜被強奸案。因為易娜娜已經(jīng)把訴狀交到了M市中院。起訴狀中稱，醫(yī)院已經(jīng)出具了證明，證實易娜娜懷上了孩子，如果抽取胎兒的血樣化驗，再與犯罪嫌疑人吳剛的DNA一對比，就可以證明吳剛的強奸罪名成立。事已至此，大昌縣法院沒有任何理由再拒絕受理此案。

田院長急忙把信息匯報給了劉云可副書記。

劉云可見事已至此，便冠冕堂皇地說道：“田院長，既然市中院都在干預(yù)這件事兒，且原告又找到了鐵的證據(jù)，我的意見是，只能走程序依法審理了。不能因小失大呵，老田?！?/p>

這樣一來，劉云可收的建材老板吳生安的10萬元“好處費”該如數(shù)奉還了。

劉云可這一次，一只快到嘴邊的煮熟了的肥鴨子飛走了。他在心里詛咒道：“又蝕財了。”

劉云可要蝕財?shù)氖聝哼€沒完。

“傅正冬”前幾天打電話到劉云可家里，劉云可惱羞成怒，后來他干脆把座機的電話線拔掉了。到了睡覺時，又把手機關(guān)了機，這才睡了幾天的好覺。

可是，在這天上午，“傅正冬”的電話打到了縣委辦公室。劉云可不知道是“傅正冬”找他，他拿起話筒時，對方說道：“劉書記，我是傅正冬，請你聽我把話說完，你千萬別放電話?！?/p>

劉云可一聽，不假思索地把電話壓下了。他對辦公室主任說：“今后有人找，請他把電話打到我辦公室或手機上來?！?/p>

從那以后，好多天，劉云可都沒接到“傅正冬”打來的電話了。正在暗自慶幸已經(jīng)擺脫了“傅正冬”的糾纏時，這天，他收到一個郵政局送來的包裹。他拆開一看，不由得臉上“刷”地變了顏色。

劉云可急忙去關(guān)了辦公室的門，這才仔細看包裹里的東西。

這些東西是一個U盤、一封信和幾十張照片。第一張照片就是傅正冬本人的，照片上印有七天前拍攝的日期。更讓劉云可見了不寒而栗的是，照片右上角寫了“催命鬼傅正冬”六個字。

再看由“傅正冬”署名的信?！案嫡闭f，U盤里的內(nèi)容是自己半年多以前那天晚上在劉云可家中行賄5萬元的全過程錄音。U盤只是備份而已。原音的錄音筆證據(jù)“傅正冬”自己保存著的。

再看那幾十張照片，劉云可更是看得冷汗直冒。

老百姓曾戲稱分管組織、人事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叫“卡脖子領(lǐng)導(dǎo)”。劉云可正是這種領(lǐng)導(dǎo)。大昌縣雖然不是大縣，但部、委、局、行、鎮(zhèn)、鄉(xiāng)、學(xué)校、企事業(yè)單位的科級副科級股級副股級干部有一千人之眾。這些干部的升遷的命運全部被“組織上”所掌握。而這“組織上”的具體代表人物，就是縣委分管組織、人事的劉云可。

現(xiàn)實無形中賦予他確實有這么一種“卡脖子”的權(quán)力。這一千多個干部，無論任何人，劉云可要他升他就升，要他活他才活，要他“下課”，他必“下課”。

大昌縣政府為異地做官的幾位縣級領(lǐng)導(dǎo)考慮了幾套花園式小區(qū)住宅，產(chǎn)權(quán)屬于縣政府。劉云可和洪興川住同一個單元樓。

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臨近換屆時，跑官要官或要求工作調(diào)動的人真不少。每當(dāng)這時，劉云可的住地就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了。他這套住房門鈴的電池?fù)Q得最勤。endprint

劉云可是一個精明人呀，他早就聽老人們說過那兩句話：“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夜路走多了難免要撞鬼?！彼仓篮榕d川縣長就住在他樓上，更知道這個小區(qū)都有監(jiān)控攝像頭。于是，他竟絞盡腦汁想了個絕妙的主意，他暗示甚至明示送禮求他辦事的人，不要再把禮物送到自己居住的小區(qū)來，而是把送的各種各樣的禮物用紙箱封裝好，存放在大昌縣長途汽車站的物品寄存處。行賄人再把存貨單用信封裝好寄給劉云可，劉云可自己去，或更多時候吩咐自己的專職司機小丁去取貨。

這在2001年還沒快遞業(yè)務(wù)開展的大昌縣，是一上佳的掩人耳目的行賄受賄方式。

這幾十張照片就是“傅正冬”這半年來，暗中拍攝的劉云可或司機小丁在長途汽車站貨物寄存處取大大小小的紙箱或包裹時的經(jīng)過。每一張照片上都印有時間。

這真是鐵證如山。

“傅正冬”在信中寫得很清楚，他要求劉云可，必須盡快把5萬元寄還給傅正冬，“傅正冬”同時寫給了劉云可一個工商銀行的賬號。他還警告劉云可，如一周之內(nèi)，收不到這5萬元，那么十天以后，這幾十張照片和U盤連同一封舉報信，就肯定會寄給西南省檢察院，決不食言。

實在沒辦法，當(dāng)天下午，劉云可就去銀行匯了6萬元給“傅正冬”提供的賬號上。不用說，那1萬元是“封口費”。

還有兩個懸念也該真相大白：

一個是“傅正冬”其人。傅正冬已經(jīng)出車禍死亡是事實，那么這個假冒“傅正冬”的人是誰？其實他是傅正冬的弟弟傅正勇。

傅正勇在老家鄉(xiāng)鎮(zhèn)上開了一家照相館。他在哥哥死后，清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支錄音筆。出于好奇，他聽了錄音筆里的內(nèi)容，才知道哥哥為了調(diào)進城花了5萬元，多次打電話催問劉云可時卻只聽到推諉搪塞的托辭。

傅正勇好生憤慨。他決心要再找到劉云可貪贓枉法的證據(jù)。于是，這半年來，他“不務(wù)正業(yè)”地把照相館交給妻子去經(jīng)營，而自己則跟蹤劉云可的行蹤。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他終于抓住了劉云可的狐貍尾巴，為哥哥傅正冬討回了公道，以告慰兄長的在天之靈。

第二個懸念是劉云可手背上的“正”字究竟是誰文上去的？其實是他的專職司機小丁干的。

司機小丁原來是在為縣委書記湯書記開車。湯書記去省城住院以后，小丁就臨時成了劉云可的專職司機。

給劉云可當(dāng)專職司機不久，小丁心里犯起了嘀咕，這同樣是共產(chǎn)黨的大官兒，當(dāng)官兒的準(zhǔn)則為什么有天壤之別呢？特別是當(dāng)劉云可像吩咐仆人似地叫他去長途汽車站行李寄存處取了好多次大大小小密封了的紙箱后，小丁的心里明鏡似的了。在建材老總吳生安請劉云可燈紅酒綠花天酒地并受賄時，小丁出于義憤，在當(dāng)天晚上開車送劉云可回家的路上，他把車開到了僻靜處，給劉云可手上文上了一個“正”字。至于劉云可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知覺，那是因為劉云可當(dāng)時喝得爛醉如泥，加之小丁用了在當(dāng)中醫(yī)的父親那兒學(xué)的絕招針灸局部麻醉。

這兩件事情，劉云可沒卡住別人的脖子，他自己卻被正義的平頭老百姓“卡”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