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
清水塘是烏江腹地的一個小山村,藍亮亮的烏江沿村前的大峽谷奔騰西流。許亮,本姓鄭,名賢,母親給他這樣的名字,其中大有緣由。他就是一滴無根水,來自天空的一朵過路的云,入地生根。
許亮的父母是清水塘尋常人家的兒女,青梅竹馬,成親不到一年,父親被抓了壯丁。1955年初冬,許亮的父親回村,已是衣服有上下四個兜的解放軍。父親與母親離婚,去了廣東一座小城市。那時,許亮九歲,讀村校二年級。母親矢志不再嫁人,許亮改隨了母姓,母親期望他有一個亮堂堂的人生。1959年夏天,母親病死,剛讀完小學的許亮是一個孤兒。
許亮不憨。母親死了,他不去找父親。父親在他兒時的記憶里只有十天。父親身材魁梧,滿臉肅殺,令他十分害怕。父親離開時,是一個陽光惺忪的早晨,滿地白霜。父親的大手撫摸他的頭,他心里像壓了一座山。母親逼他喊一聲爸,他雙眼噙著淚,沒有喊出口。父親走遠,他抱緊母親哭喊了一聲爸爸。父親沒有回頭,許亮不知道父親聽沒聽見,他喊了此生的第一聲爸爸。父親丟了自己和母親,許亮心里苦,但父親是清水塘的光榮,是他心里一根桿子。清水塘的孩子都知道他有個了不起的父親,許亮心里敬了這個父親。
堂伯只有兩個女兒,想認許亮當兒子。許亮不干,說城里有個老子,他獨守母親留下的三間舊瓦房。村上辦起了公共大食堂,一百八十幾號人,十幾口大鍋,精的粗的,一頓一海碗。幾十個精壯勞力被公社派進大山挖礦冶鐵,眼巴巴看著成片的莊稼漚爛在地里。許亮和村里剩下的人沒日沒夜搶收,所有人都瘦了一圈,大糧倉還是空了一大截。
第二年入秋,食堂垮了,每戶人家只分了少許口糧,大多數(shù)人家得進山挖蕨根、采紅籽,摻和雜糧苦度罕見的荒年。生產(chǎn)隊安排許亮看守糧庫,糧庫里是幾百斤糧種,一個村的命根。許亮白天跟婦女出工,晚上住進糧庫,起初防老鼠,后來是防人。開春后的一個黑夜,許亮被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他點了燈,開了門。門口,站了浮腫著黃臉的田嬸。田嬸就勢跪地,嚶嚶低泣,吞吞吐吐,許亮明白了她的意思。田嬸的男人病在床上七天了,家里沒了糧食,三個年幼的孩子吞糠咽蕨,生活十分艱難。許亮心酸,把一袋子口糧送給了田嬸。
第二天深夜,許亮又被輕輕的敲門聲擾醒。站在門口的是村里的何會計,他提了一條麻布口袋。許亮讓何會計進了屋。何會計徑直走向圍席,一圍金燦燦的包谷,一圍黃亮亮的稻子。何會計說,日子熬不下去了,弄點糧食,救急一家人。許亮不允。何會計以許亮給田嬸放糧脅迫。許亮大怒,死命推人出門,一陣推嚷聲驚動了四鄰。天明,大隊支書和生產(chǎn)隊長帶了一群人盤點糧庫,糧種一斤不少。何會計被免職。許亮靠一半簍紅苕和捕鼠挖蕨、苦葛野菜,熬過那一段異常困苦的日子。
1966年,許亮長成了一米七的帥小子。清水塘的翠芝愛上了許亮。翠芝十八歲,是富農(nóng)秦家的女兒,村里的一枝花。許亮救過翠芝的命。十三歲的翠芝在村口的大塘邊洗衣裳,衣裳被漾走,她想抓住衣裳,滑進了深塘。許亮聽到呼喊,到水塘邊已不見人影,他從塘底撈起了翠芝。大隊支書看好翠芝,托媒人說給他在縣城酒廠當工人的堂侄。大隊支書苦口婆心,翠芝的父母苦口婆心,翠芝一心愛許亮。許亮被大隊派進大山里修水庫。翠芝進山找許亮,懇求許亮帶她離開清水塘。許亮心里敬父親,父親只來過一封信,叫許亮去廣東。許亮沒回信,心頭敬父親就好。許亮不想離開清水塘,除了縣城,他沒去過別的大地方。翠芝從山里回村,天天以淚洗面,她痛苦,失望,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瘋了,披頭散發(fā),遇見年輕的男人就“許亮許亮”大哭亂喊。大隊支書說翠芝裝瘋,知情的人暗自搖頭。一個暗淡的夏夜,翠芝跳進村口的大塘。許亮在山里聽到這個消息,雙拳砸在巖石上,鮮血流淌,狼一樣號喊。
許亮憨憨地盯著蒼天,眼睛里滿是憂憤。一天,暴雨驟至,山風肆虐,道道閃電劃過天空。許亮站在暴雨中,耳邊好像有“許亮許亮”的叫喊聲,他仿佛看見翠芝那張凄楚的臉。他真的聽見水庫工地有人在大喊。山洪發(fā)了,水庫水位陡升,溢洪道大堆石材還沒清除,排洪受阻,十分危急。幾十個漢子沖向溢洪道,跳進溢洪道排石搶險。一個漢子一個趔趄,歪倒進了洪水,幾塊石料滑落在洪水中,一塊巨石順勢滾下。許亮和另一個壯漢迅即趕去,死力推住石料,倒在水里的漢子爬了起來,躲過了一劫。一塊棱角尖利的石料急速沖向許亮,許亮跌倒,又一塊石料刺向他下身……許亮被救起來的時候,下身和大腿已是血糊糊的一片。那個躲過一劫的人,是何會計。
許亮撿了一條命,殘了隱私之處,成了廢人。從山里回到村里,許亮變了一個人,癡癡的,憨憨的,見了姑娘媳婦就埋低頭。一年之后,他拜了村里老篾匠為師,一心一意學篾活。兩年之后,許亮的篾活手藝超過師傅,編制的篾具耐看結實又好使。許亮還跟村里老中醫(yī)學習中醫(yī)推拿,采挖中草藥,辨得清常見中草藥的藥理藥性。1970年春天,許亮趕場在大路邊揀了一個女嬰。許亮抱著女嬰走家串戶,向在哺乳孩子的婦女討奶水。許亮的真心感動了村婦女主任,她支持許亮收養(yǎng)了女嬰。許亮給女兒取名露。露很乖巧,十分聰慧。許亮農(nóng)閑做篾活,挖草藥,養(yǎng)育女兒,心底一片陽光。十五歲的許露,鎮(zhèn)中學初中畢業(yè)考上省郵電學校,是村里頭一個考上省屬學校的女孩。許亮臉上掛滿憨憨的甜笑。
許亮兩次去看過父親。第一次是1969年秋天,父親挨批斗,被人打折了腿,妻子兒女跟他決裂。父親來信一定要見許亮一面。許亮在病床上看見了凄涼的父親,他氣息奄奄。許亮想喊一聲爸,始終沒喊出來。父親說,這一生最對不住你娘兒倆,死了回清水塘守你的娘。父親大難不死,后來官復原職,來信要許亮去廣東。許亮沒回信。第二次是1985年冬天,父親在廣州的兒子發(fā)來加急電報,說父親病危。父親在病床上深情地看了許亮一眼,咽了氣。許亮緊握父親的手,曾經(jīng)是一座山而今只是一把骨頭的手,哭喊了一聲爸爸。許亮不知道父親聽沒聽見,這是他此生喊的第二聲爸爸。許亮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回了清水塘。許亮把父親的骨灰盒葬在離母親墳墓一丈遠的地方。許亮心里敬著父親,父親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是受人愛戴的市長。
土地承包到戶,許亮精耕細作三畝責任地,用荒山種了五畝黃連,把日子過得很滋潤。許露畢業(yè)在縣城工作,幾次接許亮進縣城,許亮在縣城最多待三天。許亮說,清水塘才是他的地方。許露結婚后,節(jié)假日常帶著老公和兒子回清水塘,看著許露的幸福,許亮很舒心。1995年夏天,許亮在甜水鎮(zhèn)場邊又揀到一個女嬰。許亮想收養(yǎng)女嬰,鎮(zhèn)計生辦堅決反對。許亮找到鎮(zhèn)上書記拍胸頓足表明心跡,決心再養(yǎng)育一個許露。他給第二個女兒取名盼,盼一個全新的生活。許盼以鎮(zhèn)中學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縣城高中,今年考上廣州一所重點大學。許亮取出五萬元辦了一張銀行卡,這是他一生的積蓄。許亮把銀行卡鄭重交給了女兒,許盼感動成了一個淚人。許亮送女兒到廣州上大學,順路看望同父異母的弟妹,對年過八旬白發(fā)蒼蒼的后母喊了一聲娘,后母熱淚盈眶。
許亮已近七旬,精神矍鑠,一頭黑發(fā)。許露給許亮買了養(yǎng)老保險。許亮現(xiàn)在是甜水鎮(zhèn)敬老院的一個義工,每天給孤寡老人做中醫(yī)推拿。許亮說,最大的快樂就是自己看著每一個人都幸福地活著。許亮把憨憨的笑留給看見他的人,像一縷清風拂過每一棵樹,每一根草,簡單,平常。
每年清明節(jié),許亮采摘花草,編織三個美麗的花環(huán),送到三座墓前——母親、父親和愛他的翠芝。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