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聞
周至,是鑲嵌在秦嶺胸膛的一顆絢麗多彩的文化鉆石。走進它,就被流溢著脈脈道教文化的清泉洗濯得神清氣爽,靈思泉涌。
這是一座得“道”的城。千萬年來,它背倚太白山主峰,上沐天光,下汲地氣,修煉出了一身的仙風道骨。翻開典籍發(fā)現(xiàn),伴著時光流轉一路走來的周至,在堯舜二帝時就非尋常之地,為鯀父駱明封地古駱國;夏朝時為有扈氏活動區(qū)域屬古雍州;商朝時,為帝乙弟弟郝省的封國郝國。周秦漢唐至宋,一直地屬京畿,飽受文化禮儀的浸染,許多地名都與神仙黃帝、文王武王、漢武唐王有關。周至最初的名字也文縐縐的,不叫周至,叫“盩厔”。究其文化意義,“盩厔”的文化儲金十分厚重?!氨T”作為地域概念,曾是周太王、周文王開創(chuàng)業(yè)績、實施翦商的重要基地?!氨T”與周近似,英彥賢列之含概;“厔”與室同義,厔恩澤涵和之所寓?!氨T厔”將這一地域那段人文歷史涵蓋得十分貼切巧妙。究其地理本意,周至“山曲問盩,水曲為厔”,唐李吉甫在《元和郡縣志圖》中解釋得已非常明白,皆因當?shù)亟笊綆Ш?,以山重水復之地而得名。說到山,秦嶺山脈占到周至縣的七成版圖,太白山雄踞西北之冠,主峰下簇擁著翠峰山、首陽山、老君殿,黃柏塬等無數(shù)竹茂林深的小山峰;說到水,古語有“從周至到戶縣,七十二道河腳不干”之說。周至縣在秦嶺北麓出口有九口十八峪,從田峪、竹峪……十八峪口中,流淌出黑河、耿峪河、田峪河、就峪河、泥峪河、駱峪河、辛峪河等一條條山泉溪流,環(huán)繞滋潤著周至。
古人云:“城不必大,山雄踞水蜿蜒,可謂幸福之城?!敝苤?,的確是一塊福地,很有可能是造物主專門為道家留下的一塊講經(jīng)說道的圣地。有了這種想法,我就絲毫不再奇怪,為何當年老子騎著青牛,一路從潼關走來,在秦嶺青牛觀曾歇過腳,飲過牛,起身撣掉道袍上的塵土,又繼續(xù)西行,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峪口,卻偏偏停歇在了周至聞仙溝樓觀臺,把這里作為中國最好的講經(jīng)場,讓他教化萬物的聲音,在天地玄黃間傳播。
《道德經(jīng)》猶如汪洋大海,內(nèi)容包羅萬象,它以罕見的深度、廣度和精度而成為萬經(jīng)之王,驅使著古代萬千的大學問家為之作注,探其玄秘,釋其奧意。如河上公、呂洞賓從養(yǎng)生方面注釋過,王弼、王陽明從哲學方面研究過,唐玄宗、宋徽宗從政治方面研究過,孫子從軍事方面研究過。“道”就像“眾妙之門”,從任何一個側面理解都是片面的。“道”生成萬物,又內(nèi)涵于萬物之中,“道”在物中,物在“道”中。萬事萬物殊途而同歸,都通向了“道”。任法融道長說:“道是宇宙中的能量,是太空的氣場,是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至簡至易,至精至微,至玄至妙的自然之始祖,萬殊之大宗,是大宇宙的基本原理。”
經(jīng)由樓觀臺,《道德經(jīng)》像一束文化光芒,穿越混沌的時空,既照耀著中華古老的文明,也啟迪著西方的思想文明。大哲學家尼采曾贊嘆道:“《道德經(jīng)》就像一個永不枯竭的井泉,放下汲桶,唾手可得。”世界的大哲學家、思想家無不受老子的影響,筆者在率領陜西作家代表團訪問俄羅斯托爾斯泰莊園時,就曾在書架上看到了唯一的中文書《道德經(jīng)》,不敢妄猜,這位老人在晚年放棄貴族生活,歸隱田園,吃粗飯,穿布衣,和農(nóng)人一起耕作下田,是否受了《道德經(jīng)》的影響?
有了這些脫韁野馬般的暢想,我耳畔轟然作響的都是《道德經(jīng)》的經(jīng)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呼地應,聞仙溝到處都是回聲。我一邊轉身側耳諦聽,一邊讓目光越過香煙裊裊的老子廟大殿,仔細地打量著樓觀臺周圍的山巒秀峰,茂林修竹,奇石異草,細細地從每一塊綠苔斑駁的巖石上,從千年古柏像龍爪一樣的樹枝上,聽取歲月以外的聲音。聽著,聽著,那從巖石里滲出的不再是自然的泉水,那從樹枝上落下的,不再是自然的葉子了,那從杜鵑花瓣上飛過的蝴蝶,不再是尋常的蝴蝶,他們都是得“道”的精靈呵!那泉水、那葉子、那蝴蝶,都念著一片熟悉的經(jīng)聲。樓觀臺呵,原來你每天晨昏誦讀的都是《道德經(jīng)》?。?/p>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越發(fā)對周至敬畏了。不啻自然萬物,周至的人祖祖輩輩都是聽著誦經(jīng)聲長大變老的,讓我更加敬佩?!暗馈钡幕蛟谝淮淮酥袀鞒校螒{大人小孩都能脫口而出說上幾句經(jīng)文的。我聽說在周至一些鄉(xiāng)村小學開設著《道德經(jīng)》課,一些農(nóng)村婦女還自發(fā)地組成誦經(jīng)班。在竹峪鎮(zhèn),中國道教全真派的發(fā)祥地丹陽觀廟門口,我們就遇見了村上三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他們的談吐著實讓我吃驚不小。那位給我們講解的77歲的楊振才老人,從裝束上看像個農(nóng)民,卻口吐錦繡,從黃帝、文王、周公、老子一路道過來。他告訴我們,商紂時西伯侯姬昌于姬谷屯兵時,入兩谷查看地形,曾在洞清庵朝圣。到隋末江蘇丹陽人許渾,與其兄在此隱居,出資擴建洞清庵,將庵名改為“丹陽觀”。元代初年,咸陽道人大弟子馬鈺,號丹陽子,入住丹陽觀,在這里建了一座“斗姥元辰樓”,成為當時中國道教廟宇之最。后來又在周圍的玉鳳山、翠屏山、葫蘆山、棲云庵、八仙洞等地建起了道觀,使丹陽觀達到了空前的繁榮。老人指著丹陽觀周圍的山川溝壑,給我講述了周公在旮旯溝八封臺,曾演繹八卦;在金盆子、銀盆子,隋煬帝的大臣李素藏了許多寶貝;在活龍山上,神農(nóng)氏曾嘗遍百草;活龍山,還是黃帝屯兵練武之地……呵,這里的每個地名都是有來歷的,都承載著一段中華古老文明的歷史碎片,中華文明的元神就是在南依太白、北臨渭水、翠屏疊嶂、山水俱佳的盆型福地中孕育的。
在文王演《周易》的八卦臺,雖然已看不見歷史的痕跡,滿眼盡是茂盛的竹子花木,但這個故事是真實存在的。據(jù)史載,大約在公元前十一世紀左右,82歲的西伯侯姬昌被殷紂囚禁在羑里的時候,他想起了伏羲的八卦,想起了八卦中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于是日夜琢磨,從自然界選取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八種自然物,作為萬物生成的根源;他把這世上千變?nèi)f化、紛繁復雜的事物,抽象為陰陽兩個基本范疇,把剛柔相對,變在其中,作為自己對世事和人生的基本看法,他用監(jiān)獄里地上的蓍草作為工具,把八卦演繹成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把人生哲理、世間情態(tài)寄寓在卦辭和爻辭上,終于一部神奧玄秘的披著占卦外衣的哲學著述橫空出世,他比宇宙中任何一顆恒星都要燦亮。
“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此“無極”即“無”即“道”。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對“無”、“無極”即“道”有許多生動論述。至此,中國最古老的哲學體系,由伏羲創(chuàng)太極,文王演《周易》,到老子講《道德經(jīng)》,最終圓滿完成善本。到這里,我們也就不難明白,老子為何沿著秦嶺南麓,一直向西,向西,他是在尋找古老哲學的源頭和元神?。?/p>
追隨著這束文化光芒,歷朝歷代的帝王將相、文人騷客朝拜者如云,都在這里駐足,或吟詩作文,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傳說。周代的伯夷、叔齊曾在首陽山隱居;唐代李白曾秋訪玉貞觀,在《玉貞仙人祠》中寫道“玉真之仙人,時住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在獻上這首詩后,公主將李白引薦給了唐玄宗、楊貴妃,也才有了“貴妃醉酒”、“高力士脫靴”的傳說。大詩人王維也曾到訪過玉貞觀,與多才多藝的玉貞公主唱和吟詩,作《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固題石壁十韻之作應制》詩一首。儲光羲、高適等都曾拜訪過玉貞觀。白居易有幸在周至做過縣尉,所作的千古絕唱《長恨歌》就是在周至的仙游寺寫成的。北宋文學家蘇軾三游仙游寺,留下許多詩篇。縣城所在的二曲鎮(zhèn)是以明清的大哲學家李颙(號二曲)而得,他與黃宗羲、孫奇逢并稱中華三大儒士。嗬嗬,三千多年的文化周至,或是行色匆匆的過客,或是出生終老于此的歷史名人,如峰巒疊嶂,逶迤起伏,比積雪六月天的太白山更加令人高山仰止。
周至的文化底蘊實在是深厚,恐怕在中國很難有哪個縣在文化的縱深淵源上與它媲美。接待我們的縣領導非常自豪,如數(shù)家珍,但同時深諳“道”之奧妙,覺悟到如何以自然恢復保護生態(tài)資源,如何因勢利導,讓文化資源從歷史深處,走向時代前臺,唱好文化旅游和經(jīng)濟發(fā)展大戲。
縣長楊向喜對《道德經(jīng)》自然有很深的體會,他把“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和“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作為施政的座右銘。他說“水”之體性,有“七善”,最能體現(xiàn)“道”,我們這些地方主政者,若能以“七善”施政,則利地利民善莫大焉!他告訴我們,周至縣這幾年以保護秦嶺山水為依托,以文化旅游為載體,以商貿(mào)物流為主導,打造西安市的后花園,金周至正日益煥發(fā)出無限的生機與魅力。楊縣長的話毫不夸張,在秦嶺山腳下,環(huán)山33.4平方公里的道文化展示區(qū),我們看到了素袍寬袖、須發(fā)飄逸的老子就站在氣勢非凡的道教文化廣場中央,使游人一瞻始祖栩栩如生的神采。在光影館里,3D銀幕使人若身臨其境,親耳聆聽老子講經(jīng);在道書屋里,穿過時空隧道,在環(huán)形的竹簡林中,仔細默讀《道德經(jīng)》文。還有太極池,二十四星宿雕塑,一座座宏偉的三清廟宇,讓游客心生出對自然宇宙的深刻感悟。在化女泉景區(qū)、延生觀景區(qū)、財神廟景區(qū),煙雨樓臺,錯落有致,牌匾楹聯(lián),交互映襯,旌旗鼓樂,相互和鳴,他們正在將傾圮消失的歷史古跡,修復整合為一座環(huán)山文化長廊,把散碎的歷史記憶一一撿拾收存,妥帖安置于這座敞開的文化園林之中,帶給周至民眾和海內(nèi)外游客一種超越時空的文化享受。
讓人陶醉的不僅僅是文化,還有這里的自然生態(tài)保護區(qū)和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觀光區(qū)。與文化園區(qū)北鄰的是亞洲最大的秦嶺國家植物園,總面積達639平方公里,是世界第一大植物園,美國的密蘇里國家公園、莫斯科國家公園、英國皇家植物園、法蘭克福棕櫚園都無法與其媲美。山下的現(xiàn)代觀光農(nóng)業(yè)園,近千畝薰衣草莊園,500畝玫瑰園,百萬畝葵園,姹紫嫣紅,流金溢彩,美得如天上燦爛的晚霞。這些得“道”的自然萬物,正在這如詩如畫的自然山水里,盡情地抒發(fā)著自己多姿多彩的天性,讓秦嶺成為西安最美最大的后花園。
臨別周至前夜,與友人夜宿秦嶺竹峪的聚仙臺山莊。這里距丹陽觀一溝相隔。半坡是一片紅艷艷的木樓,依山而建,北面是臨澗凌空而起的環(huán)形風雨連廊,掛滿一串串紅燈籠,射出幽幽的紅光。迎客的是木桌木凳,與友人吃罷山里尋常的山野蔬菜、鄉(xiāng)里米酒,觀看了民間藝人的集閑雅樂,就閑坐在窯洞賓館前臨澗的木廊中。此夜正是農(nóng)歷月中,銀盤似的月亮懸掛中天,月色特別清亮,將月下的山巒溝壑全罩在一片奇幻的銀光中。溝坡邊的那株百年老槐,開滿了繁星似的小槐花,清風拂過,落了滿地碎銀。對面的山坡上,依稀可見矗立的漢白玉老子雕像,披著一身月華,與自然萬物化作一體。澗溪潺潺,樹聲颯颯,使人的心靈歸于一種極致的恬靜,一絲雜念全無。
在一個物質(zhì)時代,能夠在聚仙臺返璞歸真,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