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虹

“拉丁美洲文化也為其哀悼”

1982年，55歲的加布里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傳來，古巴革命領(lǐng)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發(fā)去一封賀電：“正義終于得以伸張，此地從昨日便狂喜，電話無法打通，我誠心祝賀你和梅賽德斯。”

多年以后的2014年4月17日，馬爾克斯在墨西哥的病床上溘然長逝。世界各地的人們紛紛對這位“繼塞萬提斯后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家”表示哀悼?？ㄋ固亓_通過古巴共產(chǎn)黨機關(guān)報《格拉瑪報》表示了對摯友離世的惋惜和悲傷——“拉丁美洲文化也為其哀悼”。

馬爾克斯在文學上如此成功，但他的政治立場卻為他帶來諸多曖昧和爭議。在拉美思潮中，他反對獨裁，同情革命，一生信奉左派革新主義。雖然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他一輩子的投入實踐還是和這個世界觀的定義頗為接近。無論是他的作品還是文學之路，都無法和這種政治因緣脫離。而在這當中，卡斯特羅是馬爾克斯生命中無法繞過去的一個名字。

前緣：波哥大的暴力時空

馬爾克斯1927年3月6日生于哥倫比亞的一個小鎮(zhèn)阿拉卡塔卡，1947年進入波哥大大學攻讀法律。1948年4月9日，哥倫比亞當時非常受歡迎的自由黨總統(tǒng)候選人豪爾赫·埃列塞爾·蓋坦在波哥大街頭被刺，首都波哥大陷入了為期數(shù)日的動亂，黨派斗爭白熱化，幾千人死于非命，史稱“波哥大事件”。

馬爾克斯親歷了這場暴亂。雖然他直覺地支持自由黨，但由于當時政治意識尚未發(fā)展完全，他感受更多的是政治的殘酷和骯臟，于是決定逃離波哥大。此時，年輕的卡斯特羅作為學生代表來到波哥大參加反對泛美會議。這場巨變，卻讓卡斯特羅看到了群眾暴動的力量，獲取了武裝斗爭的信念，為他往后的行動埋下種子。

雖然只在隊伍中擦肩而過，這一歷史時刻卻成為馬爾克斯和卡斯特羅的友誼前緣?！安ǜ绱笫录卑l(fā)生一周后，馬爾克斯和卡斯特羅從波哥大搭乘飛機分別前往他們不同的歷史命運。多年以后，他們皆成為拉丁美洲的風云人物，聞名世界。

而更重要的是，這次事件為馬爾克斯提供了一個契機，那就是促使他進入到自稱為“世上最好的職業(yè)”的新聞業(yè)，成為一名記者。1955年，因連載文章揭露被政府美化了的一起海難事件，馬爾克斯被迫離開哥倫比亞，前往歐洲。此時的他是個28歲的成功記者，并已出版首部作品《枯枝敗葉》。

在歐洲期間，馬爾克斯帶著他左派的淵源和幻想三赴東歐。在探訪了冷戰(zhàn)時期的東德、蘇聯(lián)、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等國家后，他撰寫了《鐵幕后的九十天》一文?？梢钥匆姷氖牵M管他支持社會主義，但仍能對社會主義的負面情況客觀對待。他感受到東德帶給他的“空虛的感覺”，也試圖理解蘇維埃經(jīng)驗中非凡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無法被簡約成簡單的配方，在資本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宣傳中兩者擇其一”。

迷茫：“沒有未來”

1959年1月1日，卡斯特羅帶領(lǐng)游擊隊進入哈瓦那，推翻了美國政府支持的巴蒂斯塔武裝組織，為拉丁美洲的歷史開啟了新的一頁。古巴沉浸在新革命的興奮、迷惑和波折中。這是拉丁美洲被發(fā)現(xiàn)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聲音。

1960年，馬爾克斯為古巴新政府成立的拉丁美洲通訊社工作，往返于波哥大、哈瓦那之間，并于1961年初被派往紐約。

但是，就在當年的1月3日，美國和古巴斷交。在紐約的5個月，成為馬爾克斯一生中壓力頗大的一段時期，拉丁美洲通訊社紐約分社經(jīng)常受到古巴難民及反卡斯特羅組織的壓力。4月16日，卡斯特羅宣布古巴革命為“社會主義革命”。第二天，“豬灣入侵事件”發(fā)生。在入侵危機結(jié)束后，馬爾克斯辭去了通訊社的工作。

在一封寫給阿爾瓦羅·塞培達的信中，馬爾克斯寫道：“誰知道他媽的要做些什么，因為身為記者我已經(jīng)投降了，也許找個知性的工作。”1961年6月26日，載著馬爾克斯一家的火車慢慢停靠在墨西哥的美景車站。“我們在一個紫紅色的夜晚抵達，身上只有20美元，沒有未來。”馬爾克斯后來如此回憶。

墨西哥，對馬爾克斯來說是一座浩瀚但仍可以適應(yīng)的城市，這里將承載他往后的大半歲月，直至生命的終點。迫于古巴革命的壓力，馬爾克斯暫時逃離了政治。也正是在墨西哥的那段“孤獨”歲月里，他完成了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百年孤獨》。

閃避：“我是個還沒有找到定位的共產(chǎn)主義者”

古巴暫時對馬爾克斯關(guān)上了大門。馬爾克斯帶著他的“政治冷感”開始了職業(yè)的寫作生活。在墨西哥用18個月時間坐在打字機前完成《百年孤獨》后，馬爾克斯帶著此書出版后所擁有的全新的地位和財務(wù)上的安全感，再次前往歐洲。

1968年的世界政治風起云涌。哥倫比亞與蘇聯(lián)恢復斷絕20年的外交關(guān)系，教皇保羅六世首度以教皇身份探訪拉美，馬丁·路德·金于孟菲斯遭到暗殺，鮑勃·肯尼迪在洛杉磯遇刺，尼克松當選美國總統(tǒng)，蘇聯(lián)進軍捷克斯洛伐克，第三世界首度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墨西哥軍方在墨西哥城特拉特洛克鋼廠血腥鎮(zhèn)壓數(shù)百名手無寸鐵的抗議者……此時的馬爾克斯卻甘作一名“孤獨的英雄”，在巴塞羅那創(chuàng)作著他紙上的“獨裁者”形象。

1971年3月20日，古巴政府逮捕了古巴詩人艾貝托·帕迪拉，他被控從事和美國中央情報局有關(guān)的顛覆活動。4月9日，一群以歐洲為基地的作家聯(lián)署一封抗議信給菲德爾·卡斯特羅。聯(lián)署名單包括保羅·薩特、西蒙娜·波伏娃、胡安·哥蒂索羅、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胡里奧·科塔薩爾和比利尼歐·阿布雷友·門多薩，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事實上，馬爾克斯并未聯(lián)署那封信。他的朋友門多薩以為他會支持這起抗議，遂幫他簽了名。盡管后來馬爾克斯把自己的名字拿掉，但這已對他和古巴的關(guān)系造成了傷害，同時也使他和那些支持聯(lián)署的朋友之間產(chǎn)生了無法磨平的鴻溝。

這無疑成為了20世紀拉丁美洲的一場文學政治危機。作家和知識分子向左或向右轉(zhuǎn)，特別是馬爾克斯和略薩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場政治紛爭中結(jié)下矛盾、走向冷卻。對此事，馬爾克斯低調(diào)回應(yīng)，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哥倫比亞媒體要求他“對自己在古巴問題的立場公開說清楚”，第二天他卻仍然迂回閃避地宣布：“我是個還沒有找到定位的共產(chǎn)主義者”。endprint

而就在帕迪拉危機發(fā)生之前，馬爾克斯已經(jīng)接受了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邀請，于6月初接受榮譽學位的頒贈。如果說此舉緩解了馬爾克斯與美國的關(guān)系，那么在古巴方面看來，他又回到了顏面喪失的境地。這是馬爾克斯人生中一段非常獨特、焦慮、舉棋不定的時期。

面對：“談?wù)摰亩际俏膶W”

1973年9月11日，智利空軍轟炸機攻擊位于圣地亞哥的總統(tǒng)府，經(jīng)由民主程序選出的薩爾瓦多·阿連德總統(tǒng)在幾個小時內(nèi)就確認死亡。發(fā)動政變的軍政府接掌政權(quán)，在接下來幾個星期內(nèi)開始搜捕超過三萬名所謂的左翼分子，許多人死于獄中。當天晚上8點鐘，馬爾克斯給智利新執(zhí)政團成員發(fā)了一封電報，指出他們是阿連德之死的實際兇手，并說智利人民絕不會允許自己被一群受北美帝國主義雇傭的罪犯統(tǒng)治。

馬爾克斯尋找著行動的手段，他深信古巴走的路是拉丁美洲政治經(jīng)濟獨立唯一可行之路。他宣布要搬回拉丁美洲，并舉行文學罷工：除非智利的皮諾切特下臺，否則他不再寫小說。由此，馬爾克斯用自斷后路的方式，支持社會主義、全心投入政治，讓自己回到通往古巴的路上。同年3月，《家長的沒落》出版，馬爾克斯題字簽書分送給卡斯特羅兄弟等人。也許，他想借著這樣的姿態(tài)宣示自己對古巴革命的投入。

1975年，卡斯特羅迎來一個外交豐收年，14個拉丁美洲國家和古巴恢復外交關(guān)系，包括哥倫比亞。這年7月，馬爾克斯前往古巴，并發(fā)表了三篇特稿，大標題是“古巴走遍”。

1976年3月份和4月份，馬爾克斯回到古巴。由于古巴有奴隸和殖民的歷史，特別關(guān)注當時的非洲解放運動，馬爾克斯向卡斯特羅提出想為其撰寫古巴軍隊遠征非洲史詩故事的想法。一個月后，卡斯特羅讓馬爾克斯坐在他身邊，親自開車往鄉(xiāng)間去進行了一次密談。這讓馬爾克斯感受到卡斯特羅個人的魅力及親和力。再一個月后，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為馬爾克斯提供了各種軍事和國家機密，馬爾克斯根據(jù)這些資料完成了《卡羅達行動》的寫作。這篇文章在世界各地同步發(fā)表，卡斯特羅兄弟為此感到高興。就這樣，馬爾克斯贏得了他的“革命榮譽”，卻成為了略薩口中的“卡斯特羅兄弟的‘走狗”。

1977年，馬爾克斯說服卡斯特羅釋放了一位于1961年被捕的反對派領(lǐng)袖雷諾爾·岡薩雷斯。漸漸地，馬爾克斯和卡斯特羅的關(guān)系從單純的工具、政治手段，轉(zhuǎn)變?yōu)榻跤颜x的關(guān)系，盡管馬爾克斯總是對媒體堅稱，他和卡斯特羅“談?wù)摰亩际俏膶W”。

1981年，哥倫比亞和古巴再度斷交，馬爾克斯回到墨西哥。6月，他前往哈瓦那，住在官方安排給他的永久專用的里維耶拉飯店套房。他和卡斯特羅的關(guān)系有了固定模式，開始每年一次在卡斯特羅位于長沙洲的寓所度假。

捍衛(wèi)：《拉丁美洲的孤獨》

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哥倫比亞、古巴、墨西哥都稱他為自己人，拉丁美洲終于有機會表達他們對馬爾克斯的看法。報紙開始稱馬爾克斯為“新的塞萬提斯”，與聶魯達在1967年首次讀到《百年孤獨》后首先提出的意見呼應(yīng)，往后這個比喻不斷地出現(xiàn)。

馬爾克斯終于獲得了自己的力量。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代表拉丁美洲，借由洲際的視野和觀點，向世界傳達正面的形象。在他的獲獎演說《拉丁美洲的孤獨》中，他以大半篇幅談?wù)摿死∶乐薜闹趁駳v史和生存現(xiàn)實，并以一個流浪在外、懷念故鄉(xiāng)的哥倫比亞人身份，指出拉丁美洲孤獨的癥結(jié)在于“沒有足夠的常規(guī)手段來讓人們相信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他希望西方人能夠徹底修正對待殖民地人民的方式，因為拉丁美洲“沒有理由成為他人擺布的棋子”，應(yīng)該有以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的自由。

此時，他已有眾多的世界政治名人朋友。除了卡斯特羅，還有墨西哥的洛佩斯·波蒂略、委內(nèi)瑞拉的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哥倫比亞的洛佩斯·米切爾森和貝當古、法國的弗朗索瓦·密特朗、西班牙的利佩·岡薩雷斯。諾貝爾文學獎讓馬爾克斯在拉丁美洲的政治地位更加崇高，外交上更加有影響力，而他在政治活動中強調(diào)和平、民主和共存。

往后的時間里，就馬爾克斯的角度而言，世界上激烈的革新主義思維和政治行動正在遠去，隨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社會改革和全球化的意識形態(tài)。1991年8月，一項針對共產(chǎn)主義和移民的新法律使馬爾克斯的名字得以從黑名單上移除，他終于可以持一般簽證進入美國，這是自他1961年投身古巴革命被禁止入境以來的第一次。1992年，哥倫比亞政府也終于宣布和古巴恢復外交關(guān)系。此外，馬爾克斯還資助古巴建立了一流的現(xiàn)代化國際電影學院，并成立新伊比利美洲新聞基金會。

“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

馬爾克斯曾在古巴報紙《格拉瑪報》上用很長的篇幅為卡斯特羅畫像：“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無論他到哪里，無論與誰在一起，菲德爾·卡斯特羅都是贏家”。2002年，卡斯特羅在哥倫比亞《變革》雜志上撰文，向讀者推薦馬爾克斯新作《歷盡滄桑話平生》，他在文中表示“希望來世能當一名像馬爾克斯那樣的作家”。也許，只有穿透馬爾克斯文學帶來的燦爛光芒，客觀地面對他的政治生活，不否認他作為普通人的另一面，我們才能看到一個真實的、鮮活的馬爾克斯。

馬爾克斯骨灰最終葬于何處？是他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墨西哥城，還是他的出生地阿拉卡塔卡？家人還未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馬爾克斯就如他自己所言，已“買下一張永久車票，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他的生命并未被限定在“1927-2014”這段時間里。

參考文獻：《馬爾克斯的一生》，（英）杰德拉·馬丁著；陳靜妍譯.—合肥：黃山書社，2011.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