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致命邀請
◆ 昆 金
一
這封信被人放在周鳳岐辦公桌上,差點就被一大摞文件淹沒。
信封上除了收信人地址,只言周鳳岐先生親啟,并無寄信人信息。周鳳岐反復(fù)端詳,只覺得小楷娟秀靈動,卻也陌生,終究猜不出這是哪位好友的來信。
剪開信封,抽出便箋,抖開后幾行小楷赫然在眼前。
“久聞周先生乃法租界大名鼎鼎之華探,不勝仰慕。今有一樁舊案,非先生之縝密雷霆手段,萬難求得申冤昭雪。故小女斗膽約請周先生于明天下午兩時,借寶勝游船頂層頭等艙4號房間一敘。周先生嫉惡如仇,俠義心腸,想必不會推辭。叩首,為盼。另附車費若干及登船票券一張。莫桑。民國二十六年仲夏?!?/p>
這種別致的邀請方式,聞所未聞,但卻一下令周鳳岐怦然心動。
從書信內(nèi)容及字跡可知,寫信人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寫有一手漂亮小楷的女子。
一個身懷冤情的知識女性,以這樣獨特的方式,主動求助于一個她素未謀面的男子,而且是約在那么一個特別的場所,并附足車費及登船票券。所有這些足以讓周鳳岐的好奇心泛濫。更令他對該名女子有了無限幻想,并且對本次赴約充滿期待。
轉(zhuǎn)眼到了約定時間。周鳳岐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謙謙紳士,同時也不忘把手槍帶在身上。驅(qū)車趕到外灘后他下車步行,直接來到外灘游船碼頭。遠(yuǎn)遠(yuǎn)望去,寶勝游船安靜??吭诎哆?。此時看來,隱隱透著一股因未知而產(chǎn)生的詭異。
憑借那張登船票券,周鳳岐很快來到了游船頂層的4號房間門口。
站在4號房間門口,周鳳岐突然有了幾許忐忑。
即將展現(xiàn)在他跟前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是不是很漂亮?會不會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到底是什么樣的冤案,才會令她有此一舉?
周鳳岐一邊整理著衣帽,一邊胡思亂想。片刻,他推門進(jìn)入。
二
里面的空間很大。與其說是一個房間,還不如說是一個寬闊的、帶有觀景露臺的大廳。這一點首先出乎周鳳岐的預(yù)想。他原本以為,4號房間就是一個類似臥房那樣的曖昧場所。想到這里,周鳳岐暗暗自嘲。
而更加令他吃驚的是,就在燈光幽暗的大廳里,擺放著好些靠背很高的椅子。就在那些椅子上,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坐在了里面。
椅子里那些陌生人,此時也正扭過頭來,用一種不可名狀的目光注視著他。
周鳳岐緩緩走近,跟這些人相互打量。
現(xiàn)場一共是兩男兩女,年紀(jì)也有些懸殊。從那些人的目光當(dāng)中,周鳳岐讀到了一種跟自己很有些類似的疑惑心情。
“請問,哪位是莫桑小姐?”周鳳岐首先開口。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座的兩名女子都很年輕,所以直接喊出莫桑小姐的稱謂。
不料這四人聽罷周鳳岐的詢問,臉色頓時變得更加疑惑。
“這位年輕人,你莫不是也接到了邀請信?”有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問。
“對呀。難道你們……”周鳳岐注意到對方用了一個也字。
“哎呀,那你就是第五個了?!敝心昴凶痈袊@。看到周鳳岐有些迷糊,就又補充道,“我們都是被同一個人邀請到這里來的。”
周鳳岐這才看清,就在他們跟前的桌子上,擺放著幾封信件。從紙張到上面那些娟秀小楷,如出一轍。他馬上有些驚異起來。
“除了邀請信,還有車資、游船入場票券,對吧?”周鳳岐找了把椅子坐下說道。
“沒錯。大家都是這樣?!敝心昴凶游⑽櫭?。
周鳳岐把邀請信放到桌上。大家見狀,嘖嘖稱奇。
這個時候,時間已過了兩點。大家都開始躁動起來。
“搞什么名堂。再等五分鐘沒結(jié)果,我就走?!庇袀€穿紅衣服的女子叫道。
“哎呀,怎么感覺有點不對頭。會不會有危險呢?”另一名女子悄悄嘀咕。
周鳳岐基本搞清了現(xiàn)場的情況。他想了想,道:“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加入進(jìn)來。今天這件事,可真有些蹊蹺?!?/p>
“肯定是惡作劇。”那個紅衣女子說。
“可是,人家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惡作劇呢?而且還給足了車資。寶勝游船頭等艙的價格也不便宜呀?!绷硪幻钊醯呐颖硎疽苫?。
“你說得有理。沒人愿意出那么多錢搞惡作劇?!敝心昴凶诱f。
周鳳岐朝那名孱弱女子點點頭表示贊同,又環(huán)視著大家,道:“既然來了,我想大家就稍安勿躁,我們花些時間,把這件事弄個明白,總比稀里糊涂不了了之要好些。”
“那你說怎么辦?”紅衣女子的神色明顯有了緩和,追問一句。
三
“不如大家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敝茗P岐建議。
“我叫周安,是個建筑師?!敝心昴凶邮紫冉榻B。
“我是律師,叫周嫣紅?!奔t衣女子介紹道。
“周蕙,是名教師?!蹦莻€孱弱的女子緊跟著說。
“我叫周根元,在八仙橋開了一家水果店?!币幻畾q上下的男子說。
“我叫周鳳岐,是法租界巡捕房探長?!敝茗P岐最后介紹自己。
聽到周鳳岐的介紹后,大家的臉色明顯有些尷尬。
“巡捕房探長也被請來了。難道會有兇殺案發(fā)生嗎?”周根元有些擔(dān)憂。
“哪有這種說法??偛灰姷醚膊兜搅四睦?,哪里就會有案子,真是……”周嫣紅鄙視地盯了水果攤老板一眼。
“哎呀,越說越害怕了?!敝苻ム止?。
“周探長,要不你受點累,把這件事好好理一理?!敝馨蚕肓讼?,開了腔,“今天這個場面,有你周探長在,我們心里多少會安穩(wěn)一些。”
周鳳岐看了看表,離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了。
“這個莫桑,把我們約出來坐在這里胡亂猜忌,自己卻遲遲不到,真是過分?!?/p>
“是呀。我那水果攤今天只有我老婆一人看著,肯定忙死了?!敝芨荒樦?。
“我手頭還有好幾個案子要辦?!迸蓭熣f。
周鳳岐突然意識到了一個現(xiàn)象:“你們注意到了沒?今天來的這些人,好像都姓周?!?/p>
“呀,還真是?!迸蓭煱到?。
“怎么這么巧!”女教師嘀咕了一句。其余人也暗暗叫奇。
周鳳岐馬上意識到了什么,緊接著又問:“我想問問大家,你們明知道這個邀請有些怪異,大家各自也都很忙,卻為什么又要準(zhǔn)時赴約呢?”
這個時候,建筑師第一個搶過話題:“本來我今天有一個重要會議。但莫桑在給我的邀請信中說,一家意大利建筑公司正在上海尋求本土建筑師加盟。我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就趕過來看看?!?/p>
“沒準(zhǔn)人家騙你呢?!彼昀习逭f。
“我就是不想錯過機會,所以趕來看看。除了時間,我不會有別的損失。再說人家干嘛要來騙我呢?”
“那你呢?”周鳳岐問周根元。
“給我的邀請信里說,他有我弟弟的最新消息?!?/p>
“你弟弟?”周鳳岐追問。
“對。我有個從小失散的弟弟,這些年我們?nèi)乙恢痹谡宜?。你想想,遇到這樣的事,我會不來嗎?”
“那么周老師你呢?”周鳳岐又問周蕙。
“給我的邀請信中說,對方有一個治療不孕的偏方,非常靈驗。我結(jié)婚已有數(shù)年,一直懷不上孕。這些年受盡別人議論,還要被婆家瞧不起。所以自然不想輕易放過?!敝苻フf著,就把邀請函拿了出來。周鳳岐粗略一看,字跡語氣,跟自己的邀請函如出一轍。
“這個人在信里告訴我,他知道我丈夫在外面養(yǎng)女人的詳情。所以我怎么也得過來問個清楚?!边€沒等周鳳岐詢問,女律師脫口而出,一臉憤慨。
周鳳岐也把自己的情況跟大家說了說,然后就陷入沉思。
“這個神秘的邀請人很了解我們。她知道我們最在意什么,最需要什么,最恨什么事,她了解我們的職業(yè),家庭,甚至還有夫妻間的隱秘矛盾。她針對每個人的情況,給出一個你無法拒絕的理由,把我們聚集在了一起。真可謂用心良苦?!敝茗P岐分析。
“這么看來,這些理由也多數(shù)是她的借口嘍?!迸蓭熣f。
“我看也是。莫桑一定另有目的。”周鳳岐贊同。
“天哪。這個莫桑想干什么?”建筑師有些憤怒。
“我猜想,莫桑的真正目的,就隱藏在我們五個人身上?!敝茗P岐道。
“這事有些不對頭。我們還是走吧?!敝芨行┖ε?。
“怕什么?我們又沒做過什么壞事。再說周探長也來了,正好讓他把這個謎團(tuán)解開來?!苯ㄖ熣f完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周鳳岐。
“我同意。我們誰也別走。看看這個莫桑到底是何方妖孽?!迸蓭熡行嵖?/p>
“我得去照看水果攤了。”周根元嘀咕。
“你那破水果攤值幾個錢?我下午有個案子都放棄出庭了。”女律師冷冷喝道。周根元一聽,有些自卑,不再出聲。
“大家都別走。我覺得這件事的真相,或許真跟我們五個人有關(guān)。要是走了一個,就不好辦了?!苯ㄖ熓疽獯蠹覄e吵。
“莫桑怎么還沒露面?”周蕙有些焦急,“要不周探長,你就給大家分析分析吧?!?/p>
就在這時,兩名侍者端著盤子進(jìn)門,把一些水果咖啡面包培根和黃油放在桌上。
“對了,今天這個房間是誰預(yù)定的?”女律師向侍者追問。
“三天前有人過來代理預(yù)定的,所有開銷都已經(jīng)付過賬了。哦對了,你們哪位是周鳳岐先生?”
周鳳岐:“我是周鳳岐?!?/p>
侍者:“周先生您好。這是那位代理給你的信?!?/p>
周鳳岐很是詫異。但還是接過信封,并當(dāng)場拆開。
大家也紛紛凝神關(guān)注,想知道接下去還會發(fā)生哪些離奇事來。
四
大信封里除了幾張信紙,另有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周鳳岐一口氣把信讀完,神色已經(jīng)變得深邃而神秘。
而就在周鳳岐看信翻閱小本子的時候,其余人開始享用端上來的美味。
“哎呀,還有西餐呢。我可從來沒嘗過?!敝芨老?。
周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周根元拿起培根就往嘴里塞。抬頭看到女律師正在用刀把黃油涂在面包上面,便也興致勃勃地開始效仿。而周蕙則拿起一個橘子,慢慢剝著。
周鳳岐把信折疊后放回信封,想了想道:“現(xiàn)在看來,莫桑小姐邀請我來的目的,真是為調(diào)查某一樁舊案,所以從現(xiàn)在起,諸位不經(jīng)過我同意,一律不能離開現(xiàn)場,直到真相大白?!?/p>
“這算什么,難道我們要被囚禁在這里嗎?”周安第一個抗議。
“什么樣的舊案?”周根元嘴巴里塞滿培根。
“一樁殺人案?!敝茗P岐邊閱讀小本子,邊回答。
此話一出,大家頓時緊張起來。
“莫桑小姐她本人呢?”女律師冷靜地問。
“莫桑小姐不方便出面,委托我全權(quán)調(diào)查。”
“莫小姐委托你查案,怎么還把我們也請來?”周安質(zhì)問。
“因為這起殺人案的兇手,很可能就在我們這幾個人中間?!敝茗P岐冷冷說。
此話一出,大家頓時面面相覷。彼此謹(jǐn)慎打量,眼神中馬上就多了一份戒備。
周鳳岐合上本子,沉吟片刻,道:“諸位,先讓我把這起殺人案跟大家說說。兩年前,上海舉辦過一次故宮文物展覽。而在這次展覽過程中,發(fā)生過一起工作人員離奇死亡案。這位死者就是莫桑小姐的父親,莫少華?!?/p>
大家的臉色隱隱惶恐。
“案發(fā)后我奉命接手調(diào)查。但當(dāng)局不想讓外界質(zhì)疑故宮文物安保的可靠性,要求低調(diào)處理。他們甚至有意壓制調(diào)查,導(dǎo)致我無法開展工作,案子最終不了了之。莫桑小姐這次無意間找到了他父親當(dāng)年的日記本,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線索,所以委托我重新調(diào)查。整個案情都在我的腦海里。但畢竟兩年了,我需要好好回憶一下……”周鳳岐說著,閉上眼睛,開始沉默回憶。
現(xiàn)場死一般寂靜。
“那么,莫桑小姐憑什么把我們幾個請來呢?”周安問。
“你們當(dāng)年都參觀過那次展覽,對嗎?”
“沒錯。你怎么知道?”周蕙驚異。
“當(dāng)年進(jìn)入展廳參觀的人,都會登記在冊。這也是安保的一部分。莫小姐單單把我們幾個請來,是因為我們都姓周。因為據(jù)莫少華日記中的內(nèi)容分析,那天謀害他的人,很可能就姓周。莫桑小姐為了替父報仇,不僅弄到了當(dāng)天出席展覽的所有人員名單,而且還對所有周姓人員做了深入調(diào)查。所以才能用不可能拒絕的理由把我們請來。但由于這個案子至今沒有為當(dāng)局解禁,很難重新立案,所以才不得已委托我查明真相。”
“這個莫桑,可真是費盡心機,但她考慮過無辜者的處境了嗎?”周嫣紅嘀咕。
“莫桑小姐在信中再三致歉。并表示事后愿意適當(dāng)補償?!敝茗P岐笑笑。
“我一天要賣掉好多水果。她一定要賠我損失?!敝芨蛑度猩系狞S油說。
“既然如此,請周探長動作快些。我們都很忙?!敝馨舱f。
周蕙安靜坐著,沉默不語。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需要回憶……”周鳳岐目光悠遠(yuǎn),邊說邊朝每個人跟前的餐盤望過來。
周安只喝酒不吃東西。周根元跟前狼藉一片。女律師的餐盤里有小半塊吃剩的面包夾培根。周蕙只吃了半個橘子。
“不如這樣吧,我們來玩?zhèn)€游戲。”周鳳岐說著,從包里拿出幾張白紙,幾支筆,分別交給每個人。
“周探長,你這是想考試嗎?”周蕙輕聲嘀咕。
“哈哈哈哈。對,我要考考你們??茨銈兙烤拐l是兇手?!?/p>
“周探長,你正經(jīng)些行不行?”女律師不滿。
“諸位,我真不是開玩笑。這個測試是德國人發(fā)明的,非常靈驗?,F(xiàn)在我來說說測試規(guī)則?!?/p>
大家有些納悶。
“其實也很簡單,請大家在紙上寫下本案死者莫少華的名字,而且要寫二十遍。寫完后交給我。我可以從這些字中看穿誰是兇手。德國人把這種方式叫做‘死者的控訴’。也就是說,如果你是兇手,那么在你寫下的字跡當(dāng)中,會透露出某些信息來。沒有人可以掩蓋?!?/p>
聽完這些話,在座所有人都有些緊張起來。
五
“說得那么玄乎。這就不是裝神弄鬼么。”周安不屑。
周鳳岐笑笑:“諸位,可以開始了?!?/p>
周安把筆一推:“我拒絕玩這種低級游戲?!?/p>
周鳳岐盯著建筑師:“丑話說在前頭,這是游戲,但也是破案。誰要是不好好配合,我就把他當(dāng)疑犯扣押起來?!敝茗P岐說著抽出手槍,輕輕放在桌上。眾人見狀,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再說了,這么做既可以找到兇手,也能洗脫無辜者。你們心里沒有鬼,根本就不用害怕?!?/p>
四人聽罷,不再言語。攤開紙張,神色忐忑。周鳳岐站起身繞到他們身后,冷冷注視。
四個人開始寫字。
周鳳岐繞到他們跟前,逐一關(guān)注。
片刻,每個人都放下了筆。周鳳岐逐一把紙張收起。抬起頭再看四人,發(fā)現(xiàn)對方眼神里全都透著一股深深的敬畏。
周鳳岐翻看著紙張:“都別這么看著我。你們可以休息會,繼續(xù)吃點東西?!?/p>
事到如今,誰還會有心思吃東西?四個人相視一望,湊到一起,躲避妖怪似的看著周鳳岐。
周鳳岐逐一端詳。余光中他分明看到,對面有四道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自己的一個微小動作,都可以令他們產(chǎn)生某種悸動。過了好一會,周鳳岐把四張紙片攤在桌上。
“諸位,現(xiàn)在我要對這四張紙做個分析?!?/p>
周鳳岐說完這句話,對面四位的表情各異。
周鳳岐拿起一張紙:“首先分析周安先生的。你的字很漂亮,希望你設(shè)計的建筑也一樣。”
“我是不是兇手?”周安冷冷地問。
周鳳岐仔細(xì)端詳著字跡:“你是唯一一個把二十個名字寫滿整張紙的人。這二十個名字被你均勻分布在同一張紙上面。疏密有致,錯落均勻,說明你是個整體感很強的人。這一點,非常符合你的職業(yè)。同樣,這種人一旦做起壞事來,絕對也會小處細(xì)致,整體渾然?!?/p>
周安冷冷地注視著他:“我到底是不是兇手?爽快一點行不行?”
“別急。我也要依靠分析慢慢推斷才能得出結(jié)論。”周鳳岐笑笑道,“另外我看到,你每次寫到莫少華的華字時,總會把最后一豎拖得很長,非常突兀。這個動作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宣泄某種不滿。那么我要問的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滿情緒呢?”
周安哭笑不得:“我對你周探長很不滿,可以了吧?”
周鳳岐想了想,點頭:“這也算一個理由。不過我對此有不同理解?!?/p>
周安:“你以為呢?”
周鳳岐:“我覺得這是你內(nèi)心膽怯的外露。人一旦有了膽怯之心,做事就會猶豫不決。體現(xiàn)在書寫上,就會在寫到最后一筆時,突然顯現(xiàn)出某種拖沓和躊躇。”
“胡扯。”周安點煙。
周鳳岐:“你在這個時候點煙,也是一種企圖掩飾內(nèi)心的表現(xiàn)?!?/p>
周安不為所動,點燃煙后深吸一口。
“抽煙時喜歡深深吸入,這更是缺乏存在感的特征。周安先生。”周鳳岐幽幽說。
周安鄙夷地望著他,沉默不語。
周嫣紅看不下去了:“周安先生,我斗膽問一句,周探長這些推斷,到底準(zhǔn)不準(zhǔn)?你是不是被他說中了心事?“
周安吸煙,緩緩點頭:“他說得有些道理。”
“那這么說,你就是那個兇手了?”女律師驚訝。
“瞎說什么呢?!敝馨舶琢怂谎?,“實話告訴你吧,我是個信奉鬼神的人。剛才被他這么一咋呼,我還真有點惶恐。雖然說沒做虧心事,但緊張在所難免。鬼神也有弄錯的時候么。所以寫字時,難免流露出一些膽怯。但是周探長總不會光憑這個來認(rèn)定兇手吧?”
“那當(dāng)然。我也實話實說吧。所謂死者的控訴一說,只是我杜撰出來的噱頭。我這么說的目的,是為了讓兇手接受某種暗示。但這種方法卻絕不是噱頭。它是奧地利一位心理學(xué)家?guī)啄昵皠?chuàng)建的。讓兇手反復(fù)書寫死者的名字,以此引起他對往事的某種回憶、震撼,激起他的情緒波動,繼而連帶他的肢體波動,最終這種波動會不知不覺體現(xiàn)在所書寫的文字上。”周鳳岐介紹。
“什么亂七八糟的?!迸蓭煵粷M。
而周蕙聽罷,卻馬上就有些驚異起來。
周鳳岐朝她笑笑:“好了。接下來該誰了……哦,這是周老師的?!敝茗P岐說著,拿起周蕙的紙張,仔細(xì)端詳。
周蕙望了望周鳳岐,安靜地坐在椅子里,面色莊嚴(yán),就仿佛是在等待著某種宣判。
六
“周蕙小姐的字……很特別呀?!敝茗P岐暗嘆一聲。
“周探長不妨直說?!敝苻サ?。
“周蕙小姐的字跡很漂亮,不愧是做先生的。不過在我看來,你落筆遲疑,筆尖行走緩慢。我肯定你當(dāng)時的情緒有些低沉。另外不少字的橫豎撇捺中隱含顫栗。雖然痕跡細(xì)微,但我依舊可以看出來。周蕙小姐,我說得對不對?”
周鳳岐的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周蕙投去。
周蕙沒有回答。只是側(cè)身望著大廳某個角落出神。
“我發(fā)現(xiàn)你在寫莫少華三字時,每次都是第一個字寫得最為流利,后面兩個字卻遠(yuǎn)沒有第一個字來得漂亮有力。大小也有明顯差異。且這種風(fēng)格貫穿前后,很讓我費神。我推斷,你在寫下第一個莫字時,鼓足了很大的勇氣。然后寫到第二個字時,情緒馬上就被一股低沉和沮喪所淹沒。周蕙小姐,你這種表現(xiàn)讓我很驚訝?!敝茗P岐說到這里,凝神望著周蕙。
周蕙的眼眶居然有些紅潤,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自己。而這一舉動,令在場所有人都驚異起來。
“還有,周蕙小姐。我說讓你們寫二十遍??赡阒粚懥耸疟?。你寫完后沒有數(shù)過嗎?”周鳳岐繼續(xù)盤問。
“我好像數(shù)過。沒看清吧……”周蕙的聲音很低。
“連二十個名字都數(shù)不利落,我不得不懷疑你當(dāng)時心智有些紛亂。周蕙小姐,你到底慌些什么?”周鳳岐步步緊逼。
周蕙黯然沉默。左右人盯著她。
周鳳岐:“周蕙小姐,你不妨和周安先生一樣,給自己一個理由?!?/p>
周蕙依然沉默。坐得筆直,就像是一個入定老僧。
周鳳岐沉吟,坐了片刻。隨后他一手拿著紙張,另一手拿起咖啡杯,朝著周嫣紅道:“周律師,麻煩給我倒杯咖啡好嗎?”
周嫣紅望了望對面這個神神叨叨的巡捕,抬起左手,摸了摸鼻子。伸右手捏住咖啡壺,原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拿起來給周鳳岐倒?jié)M。
“謝謝?!敝茗P岐朝她笑笑,喝了一口。
“探長,你喝完了沒有?喝完了繼續(xù)呀。”周安走上來提醒,“接下來該輪到周律師了吧?!?/p>
周鳳岐點點頭。拿起女律師的紙張,左看右看:“周律師的字跡……我需要費點心思?!?/p>
周嫣紅穩(wěn)穩(wěn)坐著,打量周鳳岐,鄙視:“裝腔作勢?!?/p>
“周律師的字跡,很工整。這符合她的職業(yè)和秉性。”周鳳岐說到這里,微笑著望了望周嫣紅。女律師報以一個白眼。
“但是,我尊敬的周律師,你把死者的名字寫錯了。莫少華,少年的少,你寫成了紹興的紹。你是你們四人當(dāng)中唯一寫錯字的?!?/p>
“你只說莫少華,我哪里知道是哪個紹?”女律師反駁。
“對對對,這確實是我的錯。不過這決不會影響我接下來的推斷?!敝茗P岐認(rèn)錯,繼續(xù),“嗯……周律師把二十個名字排成一列。從紙張的最上端,一路而下。這是非常奇特的一種排列。”
“有什么問題?”女律師咄咄逼人。
“我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感受……這樣的排列,透著一股無可言狀的絕望。沒錯,就是這種感受。就像是一個絕望至極的人,茫然朝前邁著步,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也毫不在意……周律師,請問你這種絕望從何而來?”
“莫名其妙。”女律師嗤鼻。
“嘿嘿。你不承認(rèn),那我只有繼續(xù)推斷下去了。我還注意到,周律師寫的二十個名字當(dāng)中,有幾個名字力透紙背,在書寫時用力很大,已經(jīng)把紙張都劃破了?!敝茗P岐說著把紙張翻轉(zhuǎn)過來,透著燈光端詳,“周律師寫著寫著,為什么要這樣突然發(fā)力呢?”
現(xiàn)場寂靜無聲。
“以我之見,這還是你的情緒在作怪。我推斷周律師寫到中途的時候,心頭突然涌起無數(shù)往事,感慨萬千,情緒一下失控。但她是律師,最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哪怕心中萬馬奔騰,神態(tài)上照樣波瀾不驚。但這股情緒終究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于是這股力量一下子聚集到了筆尖,所以才會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局?!?/p>
“周探長,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還是程小青?你這種東西用來唬人還差不多,用來破案,簡直昏頭了。你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告你誹謗污蔑。”女律師正色。
周鳳岐注視著女律師,毫不畏懼:“周律師,想要告我,先過了眼下這一關(guān)。另外你是四個人中第一個完成書寫的人。速度之快,令我有些意外。我覺得你之所以寫得這么快,是想盡快結(jié)束這種折磨人的游戲?!?/p>
“周探長,在你的推斷下,我們?nèi)齻€好像都有嫌疑,都像兇手,但真正的兇手只有一個,對吧?!敝馨蔡釂枴?/p>
“周探長,是不是該輪到我了?”周根元指了指桌上的紙,饒有興趣地問。
周鳳岐笑著朝他擺擺手:“你寫的那些字,我可以不用看啦?!?/p>
“為什么?”周根元。
“因為在莫少華的日記本里,清楚記載著一個事實。謀害他的兇手,應(yīng)該是個女人?!敝茗P岐冷冷道。
七
此言一出,眾人驚駭。
周根元一下跳起,飛快躥到周安身邊,回頭望著周嫣紅和周蕙兩個女人。周安也有些吃驚:“周探長,真有這樣的事?。俊?/p>
“對。在座這兩位周姓女子,必定有一位就是謀害莫少華的兇手。”
“放肆。我要走了,你慢慢玩吧?!迸蓭熍鹑f丈。
而周蕙卻一動不動,坐在椅子里面,眼含熱淚。
“誰敢擅自離開,別怪我翻臉。”周鳳岐喝道。
大家僵住。
“周探長,那么你說這兩人誰是真正的嫌疑人呢?”周安詢問。
周鳳岐笑笑:“當(dāng)年我在對莫少華尸體勘驗時,曾經(jīng)斷定兇手是個左撇子。現(xiàn)在我問你周蕙小姐,你是左撇子嗎?”
周蕙擦淚,搖頭:“我不是?!?/p>
“那么周律師,你是左撇子嗎?”
“我當(dāng)然不是?!迸蓭煍倲偸郑拔伊?xí)慣用右手。”
“真的?你們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周律師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這個倒真沒注意。”周安嘀咕。周根元跟著不停點頭。
周鳳岐笑笑:“你們沒有注意,但我注意到了。周律師是個不折不扣的左撇子?!?/p>
“胡說八道。”女律師咬牙切齒。
周鳳岐走近一步:“方才我讓你給我倒杯咖啡。你習(xí)慣性伸出左手,但馬上又意識到錯誤,于是順勢抬起左手,假裝摸摸鼻子作掩飾。這一點你承認(rèn)嗎?”
“捏造?!?/p>
“而且我還注意到,當(dāng)時你的咖啡杯放在你身體左側(cè)的桌面上。杯子的把手朝著左邊。這種擺放,一看就知道是左撇子的做派。所有右撇子的人,他們的杯子都會放在身體靠右側(cè),而且杯子的把手必定朝右?!?/p>
“你看我現(xiàn)在的杯子放在哪里?把手的朝向又是往哪?”
“那是你之后改用右手后擺放的。從我宣布現(xiàn)場有個謀害莫少華的兇手以后,你就開始掩蓋左撇子習(xí)性。因為兩年之前,有關(guān)兇手是個左撇子一事,曾經(jīng)被我同事泄露過。而你很可能了解這一點?!?/p>
“不管你怎么說,你眼下并沒有我是個左撇子的證據(jù)?!?/p>
“其實這并不重要。今天我主要是鎖定嫌疑人。你是不是左撇子,回頭我做個調(diào)查就解決了?!?/p>
“你怎么不懷疑周蕙小姐呢?對她的測試結(jié)果同樣充滿了疑團(tuán)。她對你推斷的反應(yīng)比我還糟糕。”女律師不滿。
“因為我仔細(xì)觀察過。周蕙小姐是個實實在在的右撇子?!?/p>
“她可以掩飾自己呀?!?/p>
“不。她自始至終一直是個右撇子。但你不是。你一開始一直是個左撇子,后來才改過來的。”
“這話你有證據(jù)嗎?”
周鳳岐遲疑。女律師得意地笑笑:“你完全就是在胡說八道。拿不出證據(jù),你今天無權(quán)拘捕我,哪怕我有嫌疑。別亂來,我是律師,懂得法律賦予我的權(quán)利?!?/p>
大家緊張地望著兩人。
周鳳岐笑笑。走到女律師跟前,拿起她餐盤里的一把餐刀,在她鼻子下面晃了晃:“要證據(jù)嗎?這就是?!?/p>
“這算什么證據(jù)?”
“剛才你用這把餐刀往面包上涂過黃油,對不對?”
“沒錯。怎么啦?”
“用的是哪只手?”
“當(dāng)然右手?!?/p>
“我現(xiàn)在給你一把干凈的餐刀。你重復(fù)一下往面包上涂黃油的動作。記住,按照你平時的習(xí)慣做。把你剛才涂黃油時的動作重復(fù)一遍?!敝茗P岐說著,拿起一把干凈餐刀,交給她。
女律師左手拿起一塊面包,右手捏住餐刀,往黃油瓶子里伸進(jìn)去,從外往內(nèi),刮了一塊黃油,涂在面包上。然后把面包遞到周鳳岐鼻子下面:“周探長,請嘗嘗?!?/p>
“你平時就是這么往面包上涂黃油的?”
“對。之前也是這樣。”女律師得意。
周鳳岐推開面包,隨即拿起女律師手里的餐刀。他把先后兩把刀放在一起,“你自己看看,兩把刀有什么區(qū)別?”
“沒什么區(qū)別???”女律師看了看。
“好吧,我來告訴你區(qū)別在哪里。我注意到剛才你是用餐刀的左側(cè),由外往內(nèi),刮下黃油,然后再涂到面包上去。這樣做,餐刀只有左側(cè)一面沾有黃油。這也是一般右撇子的特點。但是,在你之前使用過的餐刀上面,黃油卻全部沾在餐刀的右面。而這恰恰是左撇子使用餐刀的特征,也充分說明你在撒謊?!?/p>
女律師仔細(xì)端詳著兩把餐刀,頓時氣餒。
周鳳岐突然拿起揚手,將一把餐刀朝周嫣紅扔去。周嫣紅習(xí)慣性伸出左手,穩(wěn)穩(wěn)接住,隨后便恍然大悟,狠狠扔掉餐刀。
“天生的習(xí)慣,哪那么容易說改就改?!敝茗P岐冷冷地說道。
“對了,你把莫少華的名字寫錯,看似無意,而在我看來,這種做法只能泄露你的真實內(nèi)心。你希望以寫錯名字這種方式,表明你對莫少華沒有任何印象,造成一種疏遠(yuǎn)感。以此撇開自己跟莫少華之間的牽扯。你看似聰明,實則卻欲蓋彌彰。而事實上,莫少華早年喪偶,死亡前正在跟你熱戀,只不過沒有公開罷了。至于你的殺人動機,這還需要調(diào)查?!敝茗P岐盯著女律師,補充道。
女律師聽到這里,突然淚下,哽咽不停:“少華,我很后悔。我對不起你。”
人群中間,周蕙突然哭出聲來。
八
周鳳岐的助手聞訊趕來,把周嫣紅控制了起來。周鳳岐把另三人叫到一起。
“你們?nèi)?,可以回去了。抱歉,耽誤了你們很長時間?!敝茗P岐招呼。
“今天算是開眼界了。周探長,你這種推斷很神奇。不過我們很想見見那位莫桑小姐。”周安感嘆。
“我估計莫桑小姐是不會露面了。至少眼下不會。”周鳳岐輕聲道,“大家先回去吧。如果有下文,我會通知大家的?!?/p>
周蕙走上來:“周探長,雖說你對我的推斷讓我有些難堪,但我還是要恭喜你,揪出了兩年前的殺人疑犯。我想莫桑小姐一定會上門致謝。如果莫少華先生九泉有靈,也會感謝你的?!?/p>
“周蕙小姐言重了。這些都是我職責(zé)所在。”
周蕙首先離開大廳。周安望著她的背影,湊上來:“但是周探長,你不覺得周蕙小姐很奇怪嗎?一開始我覺得她才是嫌疑人。”
“我看了莫桑小姐的信,還有那個日記本以后,就知道嫌疑犯應(yīng)該是個女人。但我無法確定到底是哪一個。所以就想出這個辦法來敲她們一下。因為知道兩人中必定有一個是疑犯,所以我對她們做的都是有罪推斷。再加上左撇子的證據(jù),結(jié)果周嫣紅很快就屈服了。但周蕙的反應(yīng),也讓我百思不解?!?/p>
“是啊。如果你的推測準(zhǔn)確,那么她的嫌疑同樣不小?!?/p>
“請不要懷疑我的推測。你雖然不是嫌疑人,但不是也被我猜中了心事嗎?你看周嫣紅,同樣也被我推測了個八九不離十?!?/p>
“這些我都承認(rèn)。你的確有一手。但你如何解釋對周蕙小姐的推斷結(jié)果呢?她的那些異常反應(yīng),看上去很像是嫌疑人。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我也猜不到?!敝茗P岐認(rèn)輸,“不過我對我的推斷還是有信心的?!?/p>
“吹牛。你對周蕙小姐的推斷,完全是無稽之談。這說明你這種推斷也是有局限性的?!敝馨残π?,離開。
周鳳岐有些郁悶,自語:“這不可能啊?!?/p>
九
周蕙走到游艇頂層入口處服務(wù)臺,有個侍者迎上來。周蕙:“4號房的賬單結(jié)算出來了嗎?”
侍者把一份賬單遞上去:“是的。這是賬單,還有結(jié)余?!?/p>
周蕙在賬單上簽字:“結(jié)余你們幾個留著花吧。這一次謝謝你們的配合?!?/p>
侍者致謝。周蕙轉(zhuǎn)身,匆匆走下游艇頂層。
侍者剛剛要離開,周鳳岐從角落里現(xiàn)身,拿出證件:“請稍候。我可以看看4號房的賬單嗎?”
侍者看清證件,便拿出賬單給周鳳岐看。
周鳳岐朝賬單望去。只看到最后簽名處有兩個娟秀字跡:
莫桑。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