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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二舅

        2014-05-31 13:57:17夏立君
        北京文學(xué)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芻狗姥娘草民

        夏立君

        二舅意外去世了,老家卻沒有一個人主動把這消息告訴我。二舅活著時已經(jīng)“輕如鴻毛”了,他的死,就好比鴻毛被丟進(jìn)水里,激不起半絲漣漪。

        2009年9月底的一個下午,我驅(qū)車自日照回沂蒙山區(qū)的老家,暮色蒼茫時分進(jìn)了家門。爹娘正在燈下吃晚飯,意外歸家的兒子令他們感到驚喜。年已八十的老娘稍一定神,第一句話就說:你二舅沒了。

        沒了,就是死了。

        爹說:你看看你大舅這命啊,你說有多么???連個嘲巴兄弟也擔(dān)不住呀!

        沂蒙山人稱弱智者為“嘲巴”。二舅死了,我爹不感嘆二舅命薄,卻感嘆大舅命薄。這是舅家的現(xiàn)實(shí)決定的。大舅與二舅的關(guān)系不像兄弟關(guān)系,卻類似君臣關(guān)系。君為臣綱,二舅的一切是從屬于大舅的。

        二舅死去已一個月有零了。我上一次回老家之后不久,二舅提水澆菜時不慎落水身亡,終年66歲。聊可自慰的是,那次回老家我也去了舅家,見到了大舅二舅。自從我在外求學(xué)工作以來,去舅家的次數(shù)很少,一般回老家過春節(jié)時才能去一趟。那回去舅家是因?yàn)榇缶瞬×?。我一遍一遍回味著最后見到二舅時的情景,回味著他的神情話語,心里很不是個滋味。這樣一個人,最后是這個死法,用俺娘的話說就是:老天爺不長眼啊。這一頓飯,我和爹娘談的全是二舅和舅家。

        我在心里一直把我舅家當(dāng)作中國最典型的草民,我二舅則是草民中的草民,或者說是連草民資格也沒有的“草民”。

        我姥爺兄弟六人,他是老四。我沒見過姥娘,姥爺38歲時,39歲的姥娘就病故了。我沒見過妗母,大舅28歲時,29歲的妗母就病故了。爺兒倆分別在壯年、青年時期成了鰥夫,因?yàn)楦F及其他原因,都未再娶。二舅弱智,更不可能娶親。所以,我從幼童時代一直到成人,到距我村八里地的舅家去,總是面對一家三條光棍。“外婆的澎湖灣”,唱得人心里暖融融的,我外婆家的溫度可是低呀。妗母的早逝,對這個家庭打擊最重,她撇下了兩子兩女,最大的是我表姐,9歲,最小的是我二表弟,尚在襁褓之中。上天似乎有意折磨這三個男人。

        天可憐見,有一個善良的女人溫暖了這個家庭四十余年。這個女人是我五姥娘。

        說五姥娘先要說五姥爺。五姥爺?shù)臍v史,一言難盡,只好長話短說。他是姥爺門上學(xué)問最大的人。抗戰(zhàn)時期,在國民黨鄉(xiāng)政府和日本人的偽鄉(xiāng)政權(quán)里都先后任過職,同時又接受了共產(chǎn)黨的地下黨角色。姥爺村里的人,都說五姥爺是個膽小怕事的老實(shí)人。一個老實(shí)人,卻把自己的角色弄得這么復(fù)雜。土改前,他已將五姥娘拋棄。土改時,為了活命,他亡命天涯,一去不還鄉(xiāng),“文革”時死在東北。

        妗母去世后,舅家迫切需要一個女人。已經(jīng)五十多歲,一直寡居的五姥娘,進(jìn)了這個家門。那時,“文革”鬧得正兇,五姥娘被丈夫拋棄已達(dá)二十年,卻仍因五姥爺?shù)年P(guān)系,被革命群眾當(dāng)作黑五類管制。一開始五姥娘是抽空來舅家照顧孩子,后來就在舅家住下了。我從小就能感受到舅家三個悲慘的男人對五姥娘的感激、愛戴和尊重。大舅二舅喊出“五嬸子”這個稱呼時的那種聲調(diào)、所飽含的情感,是他人難以體會和想象的。我們晚輩人常怪姥爺為何不娶了五姥娘。我拿這個問題問過我娘,我娘只說:那還行?

        姥爺跟五姥娘的關(guān)系是大伯哥和弟媳的關(guān)系。按照姥爺和五姥娘那代人的道德觀念和為人準(zhǔn)則,兩人成婚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姥爺總是恭敬地稱呼五姥娘為“他五嬸子”。

        姥爺讀過幾年私塾,能讀三國水滸,活到87歲,2000年春天無疾而終。2008年5月的一天,大舅二舅都下地了,五姥娘在院子對著鄰居喊:我覺著不好受哇,您快去跟慶增(大舅名孟慶增)說一聲。鄰居跑過來,發(fā)現(xiàn)老人已倒地停止了呼吸。五姥娘活了95歲,死的這一天,還能做家務(wù)。五姥娘個子不高,形貌清癯,眉心靠上的地方有顆美人志,永遠(yuǎn)慢聲細(xì)語。她年輕時,應(yīng)當(dāng)是個很耐看的女人。一生遭到丈夫和社會不公正的對待,但從無半句怨言。用我娘的話說就是:五嬸子對老事,只字不提。

        我感到,姥爺和五姥娘,是中國最有修養(yǎng)的老式農(nóng)民。他們生來似乎就是為了以超常的忍耐心,去迎受生活的一切不公和磨難。

        二舅呢?傻子二舅來到人間是干什么的?——他是來做牛做馬的,他是專門來把那牛馬般人生之苦吃一遍的。這個悲慘的家庭需要他這樣一個牛馬一樣的人。

        五姥娘曾對我娘感慨:慶廣(二舅名孟慶廣)要是個女人,能過一輩子好日子。意思是,他如為女人,就能嫁人,就能生兒育女,就能擁有普通草民擁有的一切。

        沒有人給二舅測智商,我判斷,二舅的智商應(yīng)當(dāng)在七八分上,屬于半傻不傻的類型。如果小時受到良好的教育,會更接近正常人。二舅自己說自己“俺這人心眼不夠使的”,這也是他并非白癡的證明。有一回,我見二舅拿著他侄子的課本認(rèn)真看,我說:二舅,上面寫的啥呀?二舅難為情地一笑:白搭,俺一個也不認(rèn)得。

        二舅比大舅高些壯些,骨多肉少,是個出傻力氣的好手,家里地里的粗活、重活、累活、臟活,主要靠他來干。二舅最突出的性格就是克己,比牛馬更克己,克己到令人心疼。干活出死力,咬牙切齒的樣子就像跟那干不完的活有仇。對我刺激最深的是吃飯時的情景。一家人都坐下了,二舅先將飯桌撒目一遍,他的手和筷子總是自覺伸向最差的飯和菜,常常是上幾頓的剩飯剩菜。然后,在吃飯全過程中,二舅對好一點(diǎn)的飯菜好像視而不見。對飯桌上的不公,我一直心里難受,并因此對姥爺和大舅有看法。但二舅這樣做,絕不給人不自然或勉強(qiáng)的感覺。他飯量大,吃飯卻快,不等別人吃完,他就起身走了,好像與別人在飯桌邊坐同樣時間也是一種罪過。實(shí)際上,在這個家庭里,每個人都要竭盡全力,每個人都要高度克己,都在不同層次上克己。姥爺、五姥娘、大舅,他們的日常表情就是克己,道德語言等所有方面都體現(xiàn)為克己。二舅的克己是克到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肉。我甚至感到,連我舅家的雞鴨都有一種聽天由命又克己的表情。

        2009年春末夏初,送走五姥娘不到一年,71歲的大舅突患腦血栓,平生第一次住進(jìn)了醫(yī)院,一個多月后,花光了口挪肚攢積累的數(shù)萬元,回了家。

        我那次去舅家,正是大舅出院不久。大舅歪靠在一張破床上。床腿被鋸掉大半截,這是為了病人上下方便。床邊一個尿罐,二舅緊挨尿罐坐在一個馬扎上。我這個客人來了,大舅指了指尿罐,二舅就把尿罐提走了。

        在這個特殊家庭里,大舅一直是二舅的“絕對領(lǐng)導(dǎo)”,一個眼神,一聲吩咐,二舅無不順從。現(xiàn)在,大舅纏綿病榻,吃喝拉撒全靠人。久病床前無孝子,很難指望兒女時時刻刻守在你身邊。二舅現(xiàn)在成了大舅的“全職保姆”。我發(fā)現(xiàn),大舅二舅的關(guān)系有了微妙變化,大舅“親民意識”有所提高,二舅“臣民意識”有所緩解。送走了老人,下一輩也早已成家,剩下老光棍兄弟相依為命。二舅話頭多了起來,似乎有從前不曾有過的底氣。

        “外甥,聽說日照離海很近?”二舅對我說。

        “二舅,日照就在海邊呀?!蔽艺f。

        日照離我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但老家的老一代農(nóng)民卻大都不曾見過海。大舅二舅就是這樣。

        “你姥爺年輕時去日照販鹽,俺要跟著,他不讓俺跟,一輩子也沒撈著看海呀?!倍苏f。

        “等大舅身體好些,我開車?yán)痛缶巳タ春??!蔽艺f。

        “那敢情好?!倍苏f。

        大舅這時撇了撇嘴,笑了一聲,是譏笑二舅的意思。這在以前,二舅這樣說,可能會立即遭到大舅如此回應(yīng):大海就差你這個料的去看了。如果說,每個人在骨子里都有專制的欲望,大舅這一欲望,只能在二舅一個人身上有所體現(xiàn)。大舅對兒女、對他人都是很謙和的。

        二舅身體健康,生理正常,但他所有的個人欲望好像全被取消了。世上的傻子往往是令人厭惡的,難堪的。但二舅不這樣,他不臟,會看人臉色行事,大體知進(jìn)退,不討人厭,特別是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能干活的傻子。

        這天上午,二舅伺候完大舅,提上水桶去菜園里澆菜。到了中午,等不來二舅,大舅坐在床上對著鄰家院子使勁喊,喊來了鄰居。鄰居跑到菜園,不見人,在池塘邊上發(fā)現(xiàn)了二舅的鞋。菜地只澆了一小塊,人落水應(yīng)該有好幾個小時了。這個池塘很大很深,試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撈出人來。有人打電話給臨沂的“水鬼子”(潛水員),對方要價最低6000元,還要先付款。二舅要是有靈,一定會堅決拒絕“水鬼子”打撈,他一輩子連100塊錢也沒摸過。有人想了個辦法,用一根長繩,拴在鐵筢(一種手用耘地工具)上,拽著鐵筢滿池塘拉,終于把二舅拉了上來。

        二舅的死對大舅打擊最大,大舅號啕大哭了一場。大舅是個正常人,這一生,應(yīng)當(dāng)比二舅經(jīng)受了更多的精神磨難?,F(xiàn)在,一場病讓他落入了赤貧境地,用他的話說就是“兩手攥著個空拳”。唯一“臣民”二舅意外死去,他這種感覺就更強(qiáng)烈了。兒女是不會做他的臣民的。大舅望著破爛的家,撫摸著不聽指揮的身體,幽幽地說:窮猴子,瞎——蹦,瞎——蹦——。他這是給自己一生作結(jié)論。

        是不是有一種更廣大的無邊無際的力量把大舅也當(dāng)作傻子呢。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贝缶硕硕继硬幻摗捌c狗”命運(yùn),只是大舅還想讓二舅做“芻狗”的“芻狗”。二舅卻意外地“炒了大舅的魷魚”,不給“芻狗”做“芻狗”了。因了對二舅的憐憫,我這篇文章或許自覺不自覺地對大舅有所不公。大舅實(shí)在是個有修養(yǎng)的聰明的農(nóng)民。沒上過一天學(xué),僅僅靠平時留意各種標(biāo)語及多問多聽,竟能基本讀懂報紙及普通讀物。我這篇文章,大舅應(yīng)當(dāng)也能讀懂。如果他覺得我歪曲了他的形象,他是有道理的。那么,將來或許我需要單獨(dú)為大舅這個苦命的人寫篇文章。

        一段時間里,我的腦海里常浮現(xiàn)起一片漣漪,是二舅落水時激起的漣漪。二舅不會游泳,他意外激起的漣漪肯定馬上就無影無蹤了。

        傻子二舅,你知道向往大海,你是一個有理想的人?。∧闶遣皇前涯且煌羲闯纱蠛A搜??那不是大海,那是一汪要了你命的邪惡之水呀。傻子二舅,你若在天有靈,就飛來大海吧。大海絕不會把人區(qū)分為傻子和聰明人的。

        責(zé)任編輯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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