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
●康定
尤其是在康定,尤其是在早晨,尤其是在風(fēng)中,那歌聲更加意味深長,令我終生難忘。
那時,天色朦朧,山上的雪,谷中的樹都還在沉睡。略帶寒氣的風(fēng),悄悄拂過曲折的橋欄和窄窄的街面。只有從來不知疲倦的折多河,奏著自己的樂曲,輕快地穿過白墻紅瓦的康定城,即使它隨意拋出的浪花,也是那樣的優(yōu)美迷人。
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我看見一個絳紫色的小點(diǎn),從小巷深處向河岸走來。待到近了,原來是一位身著藏袍的老阿媽。盡管此時有風(fēng)在吹拂,但她沒有皺一下眉頭,依舊一邊旋轉(zhuǎn)手中經(jīng)輪,一邊嘟嘟啷啷地念著六字真言,就像遠(yuǎn)離了塵囂一樣。她的臉色是高原特有的那種紅里透黑,由此,我可以知道她這一生多么辛勤,為兒女們操勞卻毫無怨言,這是所有高原阿媽的美德。而她臉上流露出的笑意,安詳而神秘,恬靜而蒼涼,讓人確信她的腦子里已沒有任何雜念,就像此時的天空一樣,干凈空廓。
游絲般若有若無的歌聲是怎樣從老阿媽唇間吐出的,我已無法知道,但我的整個身心如同沐浴在春風(fēng)中一樣,散發(fā)出從未有過的異香這一點(diǎn),卻是確鑿無疑的。
漸漸地,天亮開來。歌聲在一個明亮的詞語前升高八度,從溫馨和芬芳去向明麗和燦爛。積雪的山嶺似乎醒了過來,微微地朝天空欠了一下身。山間的樹木伸出手臂,撩開薄霧,探出頭來。我想要飛,不知是要借助風(fēng)的力量,還是要追隨這抒情的旋律去往天堂。
歌聲越來越高,河岸越來越直。激越處,滿山的石頭都在走動。高亢處,滿谷的煙靄都在彌漫。休止處,七彩的霞光仿佛古老的憂傷,堆放在連綿起伏的雪嶺之上。悠揚(yáng)處,城中的居民打開緊閉了一夜的門窗……哦,這是多么令人驚奇的情感抒發(fā),甚至不僅僅是情感。只有這樣的聲音,才能超越所謂的貧窮與苦難,也只有這樣的聲音,才能向高高的天空發(fā)出生命的邀請。我眼中的熱淚,心中的疼痛,夢中的美夢,在歌聲中臻于圣潔。
就在折多河回頭張望那一刻,歌聲弱下來。藍(lán)的天,白的山,綠的樹,紅的瓦,高原小城康定愈加楚楚動人。低回的歌聲,在橋欄和街面盤旋著,在樹梢和云端縈繞著,最后消失于早晨無盡的天空。
●藍(lán)天
狂妄的人逼視這片藍(lán)天。
傻瓜和白癡呆呆地望著這片藍(lán)天。
我,伸出思想的舌頭,品味它。
從湖水中,我看見了它的倒影:干凈、清澈、涼爽、浩淼無邊。從孩子的眼瞳里,我認(rèn)識了它的側(cè)面:有些微的波動,但沒有疑點(diǎn)。從地平那邊傳來的歌聲里,我摸到了它的質(zhì)地:古老的憂傷,柔韌的纏綿,稀薄的欲望,堅定的信念。從六字真言中間,我嗅到了它的氣息:淡雅、幽遠(yuǎn)、沒完沒了的馨香。我一直沒有仰起臉來正視它,是因?yàn)樵谖业膬?nèi)心深處,還保存著雞零狗碎的想法;在我的腦子里,還殘留著從未清掃的垃圾。所以,我只好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這片藍(lán)天。
在藍(lán)天之下,生,是一大秘密。我曾在色達(dá)草原,見到過這樣一位長者。他臉膛黑紅,默默地坐在一段長墻的豁口上,儼然精鶩八極的得道高僧。我好事地問過他姓名,他并不作答,我又問過他的年齡,他不予理會。他只是默默地坐著,凝望藍(lán)天。我想,他一定是領(lǐng)悟了河水不再回頭的道理,把握了劫與輪回的奧義。姓名是別人叫的,不屬于他本人,所以他無動于衷;年齡是一個虛妄的概念,或長或短,都是一生,在生命永無盡頭的高原上,誰曾經(jīng)長壽誰曾經(jīng)短命?哦,他活在世上,就是為了看悠悠飄移的白云,看青草榮一季又枯一回,即使心中氤氳著詩情,他也不會說出。要知道,不論是誰,只要活在世上,藍(lán)天就永遠(yuǎn)在他的頭頂,無限深邃又無限安靜。
在藍(lán)天之下,死,也是一大秘密。如果此時有一只鷹在高崗上盤旋,請別問是誰離開了我們,也不要關(guān)心告別儀式是否莊嚴(yán)隆重,我們只須知道,有一個人暫時告別了這個季節(jié),他留下了肉身,把靈魂交給這位神圣的使者。是的,有的人要消失,而消失僅僅是出現(xiàn)的另一種形式,只要時間不朽,生命就能永存。蒼鷹在飛,藍(lán)天作證。
我沒有格?;ǖ某錾?,就不敢詠嘆自己那朵燦爛。我不具備牦牛的思想,就找不到穿越高原和生命的道路。我無法輕盈,就做不成飛鳥。高原的天空,只為高原而藍(lán),只為他們而藍(lán)。哦,只要心中擁有這片藍(lán)天,愛和情都是華麗的樂句,生和死都是抒情的睡眠。
●女孩
卓瑪也罷,央金也罷,她們都格桑一般灑落在草原之上白云之下,任春風(fēng)來去,看河流走遠(yuǎn)。
十七也好,十八也好,她們都明眸皓齒,在盈盈的酒窩岸邊嬉戲,濺起青春亮麗的水花。
除了她們的長發(fā),我從未看見過烏云。除了鮮艷的圍裙,我從未欣賞過繪畫。除了她們的歌兒,我從未聽到過音樂。除了一襲長裙勾勒的線條,我從未凝望過如此優(yōu)美柔和的地平線。
草原上,她們放牧、擠奶、提煉酥油,讓一路狂奔的駿馬回過頭來,有了深深的眷戀。
土地里,她們耕耘、播種、收獲青稞,用一縷炊煙捎給藍(lán)天幸福吉祥的消息。
村頭,路越伸越遠(yuǎn)。
燈下,線越拉越長。
我曾在酒中,結(jié)識了小小的姑娘扎西白瑪。她的甜蜜和醇厚,使我永生不能明了苦澀的滋味。
我曾在舞臺下,欣賞過曲珍的表演。她美妙絕倫的舞姿,令我時時刻刻都沉浸在春天的欣悅里。
書內(nèi),有珠牡王妃。
詩中,有阿央嘉瑪。
所有的高原女孩集中在一起,就是這個世界之所以有如此高度和如此美妙的原因。
不嫌我黑,不厭我瘦,不棄我丑,是她們的品質(zhì)。不愛我歌,我寵我才,不懂我詩,是她們的通病。我因此無以復(fù)加地愛上了她們。
我愛抑或不愛,都影響不了她們的容顏。
她們的美于是比歷史長一點(diǎn),比書籍厚一點(diǎn),比我的想象深一點(diǎn),比她們自身更讓人絕望一點(diǎn)。
從她們那里,我學(xué)到的知識很有限,但悟到的道理卻不少。比如,我曾經(jīng)在一首有關(guān)她們的詩中這樣寫道:
我割舍的一切必將腐爛,
我放棄的一切美得更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