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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

        2014-05-30 18:30:48楊國平
        貢嘎山 2014年5期

        楊國平

        突兀天地之間的青藏高原,縱橫的山脊,凹陷的溝豁,如解剖學(xué)上的人的大腦。

        上世紀八十年代,汽車聲打破了山谷的寧靜。

        李運河把車子停在一個農(nóng)家大院門口,連按了三聲喇叭,這才和林澤峰走下車,他推開正門。昏暗的燈光,嗆人的煙霧里,楊兆平嘴角上的煙獨自裊裊,人死了一般地躺在床上。

        “我的大平正方,你在要我的命啊!”他跑到窗邊,打開緊閉的窗戶,陽光把升騰的煙霧清晰地勾畫了出來。

        “今天犒勞你,我們到灌頂去,大塊地吃,大口地喝?!崩钸\河拿起桌上的手稿看著,說,“又全部改寫了?上次的不錯嘛!”他看見一地的稿子,撿起來,是自己認可的那一稿,就折疊起來,揣進自己的兜里。

        大平正方,是李運河給楊兆平的專有稱呼。在哥們?nèi)?,李運河前衛(wèi)的生活,特別是閱女人無數(shù)的經(jīng)歷讓朋友對他頗有微詞,但楊兆平總是特別理解他、寬待他,不斷給他證明,使他洗脫了很多罪名。大家便取消了楊兆平無原則的“正方”,只叫他“大平”。

        林澤峰說:“把一個大詩人放在農(nóng)村小院,幫你寫東西,整得別人人魔鬼樣的。胖子,你他媽夠損的!”

        “我們還是走吧,爾尼在等我們呢?!彼p輕地扶起楊兆平,“大平,今天是個好日子,不是嗎?”

        楊兆平站了起來,到抽屜里拿了幾包煙放在兜里,順手把桌上的手稿拿上。

        山谷里的風(fēng)灌進破吉普里,這讓熬了一夜的楊兆平清醒了不少。

        “還好吧,這幾天?”林澤峰問。

        “這里安靜得鬼都沒有,寂寞得要死,倒是讀書搞學(xué)問的好地方。下次我就在這寫長篇?!?/p>

        “住上一年半載,費用我全包。只是,只是……前言里要寫出‘感謝知名企業(yè)家李運河對我的無私幫助,使我得以完成整個作品。行嗎?”

        “行,我什么也不缺,只缺隱居寫作的錢?!睏钫灼絾枺骸吧庠鯓??”

        “拉了三十輛木材,只賺了五萬。嘿嘿!”

        “在哥們面前也藏?”林澤峰說。

        “沒有,現(xiàn)在回扣環(huán)節(jié)太多,大家都發(fā),公平原則,嘿嘿!”

        車子剛進城,李運河的眼睛便四處搜尋著,順著他的目光,楊兆平、林澤峰看見一個女子站在橋邊?!坝謸Q了一個?你就不想想要留一兩個清純的處女給純潔的男子?”大平說。

        “大平,我現(xiàn)在可是在圣潔的愛河邊沐??!”

        李運河把車停在橋邊,跳下車向女子走去。河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凌亂,她的嘴翹得老高。他擁著她:“寶貝,上車啊,這么多哥們兒在等你呢。這是我講過的大楊,這是我的寶貝小黃丫。這是林澤峰,體委的。”

        小黃丫一一應(yīng)答,上了車,坐在楊兆平旁邊,楊兆平立刻感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但她人長得還清秀。車子走到中橋,等了會兒,爾尼、張煥也上了車。

        “擠一擠,小黃丫,坐到大楊身上,你坐懷他也不亂?!?/p>

        爾尼笑了笑:“嘴巴不要損,我們可是正人君子。今天到哪消遣?!?/p>

        “灌頂。小黃丫想去。陽光好,正好洗禮一下我們骯臟的靈魂?!?/p>

        車子一路顛簸,瘦小的小黃丫,尖利的屁股刺得他生痛。他想:“我找老婆,一定要找大屁股、有肉感的?!?/p>

        炫目的天光照耀著大地。

        高大的落葉松林延伸在起伏的山巒上,一片蒼翠。淡淡的霧帶被描寫在林海里。漂浮在藍天上的云,讓山在走動著。身邊,高山河的流淌則把山穩(wěn)穩(wěn)地固定在面前。白亮亮的浪花跳蕩在水波上,像歡快的奏鳴曲的音符。河岸邊,亂世嶙峋,雜花胡亂地開放著,空氣里彌散著花香,野畫眉在低矮的灌木林間吟唱著、跳躍著。這是六月的灌頂,平壩上大大小小的泉眼有好幾個。地處折多山下的灌頂,在著名的毛紡廠邊開發(fā)有溫泉洗浴。它冬天水溫特高,是不是地球到冬至以后開始釋放大地的熱能引起的?楊兆平不知道,只知道他在洗澡時,脫光衣服,半天下不了水,冷得起雞皮疙瘩,下了水后又全身冒汗,熱得受不了的情景。眼前的幾個泉眼,冒著騰騰熱氣,讓人進入如夢如幻的仙境中。

        楊兆平舒服地躺在草地上,情不自禁地背誦起來:“自然多明媚,向我照耀。太陽多輝煌,原野含笑!千枝復(fù)萬枝,百花怒放。在灌木林中,萬籟俱唱?!?/p>

        正在忙上忙下的李運河說:“又在寫詩了?”

        “他在背詩,歌德的《五月之歌》。”林澤峰說。

        李運河從楊兆平兜里拿出手稿,交給爾尼:“看看,可以了嗎?你們坐一會,我?guī)↑S丫走走?!彼↑S丫,“寶貝,我們散散心去。”

        爾尼目送他兩向灌木深處走去,順便翻了翻手稿。然后靜靜地看著楊兆平不說一句話。

        楊兆平說:“有屁就放,老是看我,抻得慌。”

        爾尼說:“你從中國說到外國,從古代說到現(xiàn)在,用盡了專家的話。你的話呢?看不見。”

        楊兆平說:“我脫不了俗?,F(xiàn)在寫東西,盡他媽碼洋字,似乎沒有洋文就沒有文化;也盡他媽的是‘某某專家說、‘某某學(xué)者說??赵?、套話、就沒有自己的話,這似乎才是做學(xué)問?!?/p>

        爾尼說:“本文談的是少數(shù)民族人才架構(gòu),從馬爾薩斯人口理論談起是可以的,但這是人口理論,人才理論少了點。”

        “胖子給老子一大堆總結(jié)匯報材料,盡是官場廢話,一點也提煉不出來??磥?,我被他引進溝里了,我必須超越這些材料重新來過?!?/p>

        林澤峰說:“還給胖子。胖子一邊做生意賺錢,一邊找筆桿子為他寫官面文章,走仕途。那個家伙,窩尿擤鼻子,兩頭都捏。美他的!”

        楊兆平說:“我還是要寫。胖子是我們哥們的銀行,哪次聚會不是他開館?說心里話,看了這么多材料,我還真有體會。州里亂用人才,浪費人才的不少,我估計,這是中國現(xiàn)行體制下的普遍現(xiàn)象。加上具體的采訪材料,寫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人才資源結(jié)構(gòu)分析和合理架構(gòu)的可行性報告》是有巨大作用的。胖子把我當?shù)鶃矸铕B(yǎng),可見他是有頭腦的。我以前在放開了寫,現(xiàn)在才開始做收縮、提煉?!?/p>

        爾尼說:“我?guī)阕咦?,采訪一些人,你可能寫得快些?!?/p>

        張煥一一倒上酒,說:“我有個哥們,說他們農(nóng)修廠流傳一個大學(xué)生的故事。他們單位有一個北京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叫陳繼華,是專攻高能物理學(xué)的。你們聽說嗎?”

        “真的?我還第一次聽說,州里還真他媽藏龍臥虎!”楊兆平來了興趣,“哪天看看去?!?/p>

        張煥喝了一口,說:“是藏龍臥虎,不過——龍在淺灘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陳繼華可是失蹤了好幾年了,至今沒回來,他家里老父老母也從未看見他,估計死在野外了。有人說他老是挎著一個天文望眼鏡,沒事時就外出爬山,到不同的山頭觀察天象。大家都知道,貢嘎山是西南第一高峰,開闊、天空透明度高。從這里穿越化林坪,不過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達貢嘎山??赡芩抢锶r,死在路上了。有人說,當?shù)乩相l(xiāng)在貢嘎山南麓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白的腿骨,不知是不是他的?”

        林澤峰站起來說:“一聽到死人我就尿脹,走,大楊。倒啤酒去?!?/p>

        大楊站起來問:“他在單位干什么?”

        “據(jù)說先是搞修理,先是鏜缸,就是把柴油機的氣缸刮平,讓活塞進去,能夠不漏空氣地自由移動……”

        “交給李運河,他最喜歡活塞運動!”林澤峰的話,引起一陣笑。

        “干不下去,別人老是嘲笑他,后來就收發(fā)報紙去了。輕松,也很少出錯?!睆垷ㄕf。

        “我們把他‘挖出來,這肯定有最典型的意義!”楊兆平說。

        他們向灌木深處走去。“注意!”林澤峰小聲說:“大平,你看,胖子在干壞事!”他們蹲下身子。在一個低洼處,胖子的手正氣喘吁吁地忙碌著。不一會,被他肥胖的身子擋住的小黃丫顯現(xiàn)了出來,她的褲子被退到膝蓋上,雪白的大腿在綠色的灌木襯托下格外醒目,一只同樣白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手在她身上掏挖著什么,黃小丫的表情顯出惶恐不安。

        “這死胖子,一刻也閑不著?!贝笃嚼∷刈?,“他就好這一口,不要伸張。”

        退回來之后,他們照樣喝酒,半小時后,胖子才牽著他的寶貝走回來。林澤峰看了看李運河,他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小黃丫的臉有點紅,像是在充血。

        林澤峰拿了兩個生雞蛋遞給坐在泉眼邊的李運河,說:“拿著,注意蛋蛋不要煮破了?!睏钫灼铰牭胶蠊笮Γ瑺柲釂枺骸靶ι?!”楊兆平說:“他說蛋蛋不要破了?!闭f完又笑。

        李運河把十幾個雞蛋全丟在溫泉里,看著小黃丫,笑著說:“把雞蛋放在熱水洞里,一會就硬了?!贝蠹矣质且活D大笑。一會兒,李運河撈出雞蛋,涼一涼,撥開咬一口,蛋香中有點硫磺味,還沒凝固的蛋黃溢在蛋白上,在陽光中發(fā)出深黃色的光。小黃丫第一次吃到這樣的蛋,喜笑顏開。

        張煥說:“一會,我們到南無寺去,那里的扎西主持我認識?!?/p>

        “胖子不能去。那是圣地?!绷譂煞鍎冎u蛋皮說。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必須去。我要洗去我塵世的煩惱。”李運河走到張煥面前,低聲說:“南無寺那幅唐卡,聽說是達賴喇嘛的畫師畫的,搞得出來嗎?我給你五千,一次性?!?/p>

        張煥看看他說:“一萬,也不干。這是鎮(zhèn)寺之寶,要命的?!?/p>

        “說說……說說而已……”李運河邊退邊說。

        林澤峰說:“讓張煥和胖子一起去,我們到城里溜達?!?/p>

        最末的一道夕陽點燃高定的街燈,楊兆平同爾尼、林澤峰走在電影院的門口。楊兆平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一閃,就消失在錄像廳里,林澤峰也看見了,說:“是陳俊康,這小子好久不見面,我把他抓過來?!?/p>

        “不,”爾尼拉住他,“這段時間他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是一個人在偷偷看錄像。你叫他,會要他的命!”

        “臉皮薄,但不至于要他的命,這家伙!”林澤峰說。

        “他看分級片,單位人知道不好?!?/p>

        楊兆平說,“有啥看頭,錄像廳最大膽也只能放初級片。他最多看看奶子,聽聽慘叫,竟然還樂此不疲?!彼哪樕巷@得不屑一顧。

        林澤峰說:“有個笑話,老師和學(xué)生看完錄像,剛好在門口遇見,學(xué)生說:‘老師你也看?老師說:‘我看,是在審查,到底有多黃。你看,就是接受污染。再遇到你,夠你受!”

        楊兆平說:“陳俊峰有那位老師的灑脫,他就是外事辦的頂尖人才了。爾尼,也不給別人介紹一個幺妹,不夠哥們兒?!?/p>

        爾尼說:“冤枉!我可是在盡力,給他介紹得夠多了。那小子,見到女子就哆嗦,像見到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家還笑我呢,‘爾尼,這就是你介紹的大學(xué)生?”

        “恐女癥,是嚴重的心理障礙,他要是在西方就好了,有心理醫(yī)生。我們過一會去看他。”

        陳俊康的屋子,燈亮著。

        推門,門開了。他們悄悄進去。

        昏暗的燈光下,座椅上,陳俊康喘著粗氣,手搗蒜一般劇烈地運動著, 皮帶扣發(fā)出碰撞聲。站在前面的爾尼張開手示意他們后退:“等一會,貿(mào)然進去,會嚇死他的?!?他們便悄悄退出來。

        當他們敲門并大聲說話時,陳俊康神態(tài)安詳?shù)匕阉麄冋堖M門。室內(nèi)整整齊齊地,只有座椅前的地上,有一點水漬。

        楊兆平拿出厚厚的一疊卡片,彬彬有禮說:“我開了幾十本書名,要里面的具體資料,請幫我查一查,摘錄一點,寫論文用?!?/p>

        “沒問題!”陳俊康爽快答應(yīng)了,“馬上要?”

        “不急,你慢慢翻譯?!?/p>

        林澤峰搶過來看了一下:“我的媽,這么多?”

        出來時,楊兆平哈哈大笑,說:“夠他忙上三個月。”

        林澤峰說:“大平,太損了吧?”

        “這是藥方。讓他忙,他才會充實。很多心理疾病是心閑出來的。這不叫損,叫善良?!睏钫灼交仡^看了一眼,心疼地說,“精通英語,也能翻譯俄語、法語,能力強、文筆好、做事專心認真的陳俊康,怎么就提不上去呢?他們科的主任,昨天把人打了個半死,今天就坐在主任的寶座上了——就因為他是當?shù)厝???/p>

        爾尼說:“啟用當?shù)厝斯芾懋數(shù)厥聞?wù),這就是自治!”

        “我們從內(nèi)地來的大學(xué)生,就這樣被邊沿化了?我們來這里干什么?僅僅是看熱鬧?”

        晨光熹微。滿地丟落的稿子讓楊兆平情緒低落到極點,他一張一張地拿起來翻看,又一張一張地放在桌上,用石頭壓住。

        “干脆出去走走。”

        不知不覺地來到農(nóng)修廠,大門兀自開著,兩米見方的收發(fā)室沒人,空曠的壩子長滿了草。兩部農(nóng)用拖拉機,拆卸得只剩架子,銹跡斑斑地躺在地上。相距不遠的兩排車間,門開著,沒有一個人。

        他才記得這是星期天,工人早就作鳥獸散了。信步走進車間,幾部車床干干凈凈地并列著,墻上大紅的標語字“抓革命、促生產(chǎn)”成為車間唯一的裝飾。他走進玻璃墻隔開的空間,柴油發(fā)動機被拆開,零件兒散在桌上,幾個活塞反射著窗外的陽光。他想:“這大概就是陳繼華用來鏜缸的工作臺?!?/p>

        當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時,一個老年人站在車間門口靜靜地看著他。

        “我看看你們車間。”他說,算是打招呼吧,然后問,“陳繼華,你認識?”

        “認識。都死了好幾年了?!?/p>

        “不是失蹤了?”

        “荒山野嶺,失蹤,不就是死了嗎?不好好工作,老是往外面跑,走也不打招呼?!?/p>

        “不打招呼?他沒給朋友講講他去哪兒了……”

        “他哪有朋友???成天望著天,又不說一句話?!?/p>

        楊兆平指著車間的機床說:“就這些機器?”

        “以前發(fā)展農(nóng)業(yè)機械化,這里可紅火了,幾十臺機床轉(zhuǎn)著,一整天,三班倒著響?,F(xiàn)在不行了,不學(xué)大寨了,機器都停了?!?/p>

        “陳繼華是個什么樣的人,講一講好嗎?”

        “沒什么好講的,要不是他失蹤,我還守不了門。幸好他走了,我才有了這份工作。你參觀吧!”老頭背著手轉(zhuǎn)身走了。

        楊兆平從農(nóng)修廠出來,走在長著很多茅草的路上,他想:“陳繼華失蹤,讓老頭有了工作,這是他死后的作用,但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當他第二次到農(nóng)修廠時,是張煥約了李明亮之后。

        李明亮,成都科大機械工程畢業(yè),后于陳繼華分到科委,到農(nóng)修廠掛職鍛煉,便住在農(nóng)修廠的辦公樓上。幾經(jīng)交往,他們成為好朋友。

        張煥說:“明亮兄是農(nóng)修廠二十多年來第二個大學(xué)生人才,第一個是天體物理學(xué)的陳繼華。明亮的專業(yè)最搭調(diào),機械專業(yè)嘛?!?/p>

        “大平見笑了。曲軸連桿、氣缸活塞,焊,鉚,鉗,鏜。哪需要機械專業(yè),不過是賣油翁,倒油不外泄,手熟耳?!?/p>

        “歐陽修真的看透了你們這些科學(xué)技術(shù)人的才真面目?!睆垷ㄒ簧磔p松,散過煙后自己抽起來。

        “陳繼華真的死了?”他沒有忘記來此目的。

        李明亮神態(tài)嚴肅起來,他說:“應(yīng)該是死在貢嘎山南麓了——大家都這樣說。從我們這,沿后山小道可以直達毛紡廠。毛紡廠往山里走,可以穿到華林坪,再過去離貢嘎山也不遠了。聽當?shù)乩相l(xiāng)說,那一帶是原始森林,有老熊、野豬出沒。你可不要小看野豬,牠們總是成群結(jié)隊,協(xié)同作戰(zhàn),有巨大的殺傷力。聽說有在老熊攻擊下裝死而生還的人,沒有聽說從野豬口中跑出來的人。這里的打獵人有句俗話,叫‘要打老熊先討婆娘,要打野豬先留后,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彼粗鴹钫灼剑α艘幌?。

        “我知道了。老熊用熊掌攻擊人,一巴掌下去,會撕去你的半張臉,破你的相。即便裝死跑脫,回來后也找不到老婆,相破了。遇到野豬群,你絕對沒命,所以,先結(jié)婚,留下后代再去招惹野豬吧。是不是?”

        “是的。不善交際、獨來獨往的陳繼華,應(yīng)該是在山間或草地時遇上不測的。”

        張煥提出不同意見:“我聽說老熊、野豬出現(xiàn)在森林的時間多些,南麓相要對平坦得多?!?/p>

        “還有草原狼啊。這也可怕,它們也是成群結(jié)隊?!崩蠲髁琳f,“遭遇狼,骨頭也不會剩下的??墒怯幸桓裙茄??!?/p>

        楊兆平若有所思地說:“看來,這個謎,還是解不開?!?/p>

        楊兆平第三次到農(nóng)修廠,干脆和李明亮住在一起,吹牛喝酒睡覺,一點也不耽誤。

        “大平,我們來設(shè)想陳繼華的幾種生存方式和幾種死法?!?李明亮說,“陳繼華生前的事,大家都知道。老廠長知道得多一點。從廠長的角度應(yīng)該比較有說服力?!?/p>

        陳繼華是背著一個油布包裹的行李,很陳舊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

        老廠長陳一水收撿了他的遺物,里面有幾大本日記、幾本書和一個小包的信、幾件衣服,還有一塊破了幾個洞的油布,據(jù)說是包裹放在車廂被劃破的。他先是在省局報到,省局把他放到州里,貨車是局里聯(lián)系的。他就從二郎山那邊,來到這邊了。

        與工友們的閑聊中,李明亮腦中顯現(xiàn)出陳繼華在農(nóng)修廠的日子。

        單位沒有像樣的住處,他被安排在辦公樓二樓的角落上住下來。很多人邀請他去吃飯,順便喝點酒,他去得很少。他似乎對酒有點過敏,不得不喝的時候,一口下去,半天才喘過氣來,滿臉紅紅的,不斷咳嗽。有人懷疑他有肺病。單薄的身體,成天有氣無力,冬天裹上軍大衣的身子,顯得更單薄。

        廠長陳一水把他叫到辦公室,說:“你是我們廠第一個正規(guī)大學(xué)生,干什么好呢?修柴油機吧,技術(shù)含量高?!?/p>

        他緩慢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車間里,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有時,他站在曲軸連桿面前,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車間熱火朝天的氣氛似乎與他毫無關(guān)系。當工友們對發(fā)著聲響的機子無可奈何時,他會走過去,輕輕地說,打開缸蓋,把左邊那顆螺絲擰緊。一擰緊,果然對了。半年下來,他把柴油機工作原理、結(jié)構(gòu)全搞清楚了,但動手能力極差,根本幫不上一點忙,工長多次提意見,不要他。

        廠長說:“柴油機一轉(zhuǎn),不是他首先知道哪兒有問題嗎?”

        小組長說:“是的,就這點本事,其它的全是我們在干,他干不了?!?/p>

        “他的本事就是聽聲音,劃圈,然后你們干!”廠長堅定地說。

        幾個月后,工長也能聽聲音了;再幾個月,全組人都能聽出故障,并且不聽他的。一天,工長說:“陳繼華,我們把機子抬下來?!彼p易地就把機子抬得老高,陳繼華死死地抓住另一邊,臉憋得通紅,卻怎么也抬不動。再使勁!當機子剛移近工作臺時,一下掉在地上。修好的機子毀了。

        下班時,陳一水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吃飯,倒上一杯酒遞給他。

        “我們都姓陳,三百年前是一家,你還是我的干部、我的兄弟。今后,你就天天給我送報紙,給大家發(fā)發(fā)信。”陳一水語重心長地說,“注意啊,兄弟,男子漢要有一點狼性,警醒些。你,也太單調(diào)了!”他拍拍陳繼華的肩膀,陳繼華整個身子都在搖晃。

        這以后,陳繼華便天天坐在門口的收發(fā)室,郵遞員來了,塞給他一捆報紙,他簽收一下包裹、匯款單。郵遞員走了,他便整理,分類,然后到辦公樓,把物件放到辦公桌上,再回來,拿著一本書看起來,不時地在筆記上寫點什么。下班后,煮飯吃飯,然后繼續(xù)看著書。每天晚上,只有他窗前的燈光和昏暗的路燈相互照應(yīng),一年四季都這樣。

        剛來時,李明亮和陳繼華住在同一個樓上。

        李明亮第一次到他的房間,他拿出罐頭,和蓮花白煮在一起,把電爐上熬的清茶倒在杯里,然后啟開白酒給李明亮倒上。狹小的房間,什么也沒有,只有水槽很顯眼,一個小水泵掛在旁邊,輕輕響著,另一根黑色的水管從水槽延伸到墻外。水槽里的水始終循環(huán)著。

        “你這辦法巧妙,不用外出打水?!崩蠲髁琳f。

        “我們住的辦公樓,太舊,沒水管、沒廁所,打水要走很遠,晚上路滑,很不方便。我就用廠里廢棄的水泵,把水溝里的水抽上來。這是高山水,干凈,洗臉洗衣方便。除了吃喝,全用它?!?/p>

        幾杯下去,李明亮發(fā)現(xiàn)陳繼華還是容易親近的,語言連貫,表述相當清晰,不像謠傳的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可為什么只能搞收發(fā)?

        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樣很好,我能有工資,能吃飯,已經(jīng)不錯了。在基層,在簡單工藝面前,操作層面上的事情,說,永遠沒有干來得實效,理論反而蒼白。手工業(yè)時代,操作技術(shù)勝過一切,有技術(shù)就是大哥,一塊鐵皮,你能敲成鍋的形狀,并且圓滑整潔,沒有敲打的痕跡,你就可以養(yǎng)家立業(yè)。身強力壯,能干重活,再加一點技術(shù),你就能在這簡單的工廠里混得人模人樣。你看我,眼睛不好,細活干不了;沒有力氣,粗活干不了。我不靠邊,誰靠邊?”

        “可你本身不是學(xué)機械專業(yè)的。”

        他苦笑了一下,說:“當我把柴油機搞通了,反而沒用了。簡單工藝往往是有排他性的?!?/p>

        “我們的工業(yè)還在簡單層面發(fā)展,科學(xué)的風(fēng)潮還沒到來?!?/p>

        “對,所以說,我們暫時是多余的。從一分到這里,當你所學(xué)的東西無所適用時,我們就已經(jīng)被邊沿化---被這個地區(qū)、這個環(huán)境邊沿化。我們沒有用,你只有等的份兒?!?/p>

        李明亮站起來,打開門。

        “想小便?”

        “嗯?!?/p>

        “等一等,”他把罐頭瓶裝上湯,搖一搖,倒在鍋里,再加一勺湯,搖一搖,再倒在鍋里,然后遞給李明亮,“就尿在里面,然后倒掉就行了?!?/p>

        “就它?”李明亮有點茫然。

        “廁所在折多河邊,跑也要十分鐘。冬天解手,雞雞都要凍掉。門外的窗子,有水溝,正好處于下游?!?/p>

        李明亮回來時,手里還拿著瓶子。陳繼華示意放在床下,他說:“今后你來,它就是你的廁所?!?/p>

        “只要有水、有菜、有米,他就可以隔絕人世,獨成一個世界?!崩蠲髁料搿?/p>

        不知什么時候,陳繼華的房間里,擺放著一架天文望遠鏡。

        下班后,他就在樓道的轉(zhuǎn)彎處用望遠鏡靜靜地觀察天象,有時在樓頂上,一看就是很久。李明亮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聽他講解天體的運行,消磨著空余的時間。近來,他看見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本線裝的《周易》和一本《道德經(jīng)》。

        “你在看《道德經(jīng)》?”

        “是啊?!?/p>

        “這可是封建社會的糟粕。”

        “你不會外傳吧?”

        “不會,絕不會!”

        “現(xiàn)代天文學(xué)的發(fā)展,尤其是宇宙大爆炸理論的提出,讓學(xué)術(shù)界一片嘩然。我卻從《周易》和《道德經(jīng)》中找到了一些相似的東西。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幾句話,與大爆炸理論何其相似。老子早就知道這個理論,為什么?老子真他媽是天才?!吨芤住分?,伏羲談天說地,說宇宙物理世界,周文王、孔子加以發(fā)揮,延及人事??上В麄冋f得太少,我要在中國典籍中找一找。我肯定能找到西方現(xiàn)代物理學(xué)與東方神秘主義的相關(guān)之處。印度佛教中也藏有許多科學(xué)因素,撕去它的宗教外衣,你就能看到宇宙和人類社會的一些實質(zhì),可是這很難!人類文化是直線發(fā)展的嗎?會不會有斷層,也暫時說不清楚。”

        “太深奧了!說不定這會是一種突破。你最好有個圖書館,或是在成都工作就好了,圖書館多。不過,你進入太深,走不出來怎么辦?我們畢竟生活在當今……”

        有一天,廠長陳一水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把李明亮叫到家里。陳繼華躺在廠長的床上,臉紅得發(fā)燙,渾身哆嗦。他的衣服被丟在地上,結(jié)滿了冰。

        “今天下午,我發(fā)現(xiàn)他在廠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标愐凰f,“拿一本書,一邊讀,一邊自言自語。后來就到了河邊,還在看。我想,這小子準要出事。果然,他站到結(jié)冰的石頭上,滑下去了。我跑到下游十多米處才把他撈上來。”

        陳一水看著李明亮,問:“他最近有什么事?要自殺?”

        李明亮猶豫著,半天才說:“不像是要自殺?!?/p>

        “日怪!我想也不會?!?/p>

        幾天后,陳繼華身體好起來,他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是更加沉默,成天躺在床上看著墻上,上面有一張斜長的字條,寫著:“星漢燦爛,若出其里?!?/p>

        廠里有人問李明亮:“陳繼華想不開了,要自殺?”

        “哪有的事。不可能!”

        但是,陳繼華自殺的事還是傳開了。人們常常在家里的窗戶看見他的燈光輝映在夜色里,雪花便在燈光里飄舞著,直到夜深。

        來年的五月,陳繼華獨自背著他的天文望遠鏡,出去了。他沒給李明亮打招呼,給其他人打招呼沒有?李明亮不知道。

        后來,他沒有再回來。

        后來,陳繼華的老爹來了,哭了一會,住了兩天,回去了。老爹不識字,陳繼華的物品,看著傷心,便仍舊堆在陳一水家里。

        陳一水說:“我看了他的信,其中有一封寫給一個叫‘靈的女子的,也沒寫什么,只說自己在看《易經(jīng)》,有了心得體會,但信沒寫完。”

        “是不是可以排除……為情自殺?”李明亮問。

        “他的信里,看不到‘情字!貢嘎山南麓發(fā)現(xiàn)的腿骨,應(yīng)該是他的吧?可他到那去干嗎?”

        李明亮說:“廠長,他的信和筆記本,借我看看。”

        “拿去吧。”

        林澤峰、李明亮、張煥和楊兆平坐在太陽照耀的小院里。陳繼華的筆記本和信扎擺放在桌子上。

        “大平,我發(fā)現(xiàn)陳繼華很早就在關(guān)注宗教,有關(guān)西藏密宗的記錄也有。你看!”張煥隨手翻閱著陳繼華的一本日記:“七月五日,到昭覺寺參禪,與主持相談甚歡……七月十二,到青城飲道茶,聆聽天道運行……八月二日,在峨眉金頂……”

        楊兆平問:“是哪一年?”

        “沒寫?!睆垷ㄍ胺降谝豁?,也僅僅寫了“五月一日”

        楊兆平說:“到青城山去的時間,應(yīng)該是他讀《道德經(jīng)》和《易經(jīng)》時?!?/p>

        李明亮說:“應(yīng)該是他走的前一兩年。就是他掉到河里差點凍死的那一年之前。”他讀著里面的文字:“‘《金剛經(jīng)》博大精深,宗教和科學(xué),一步之遙,為什么又遠隔千山萬水?”

        林澤峰說:“不會是《易經(jīng)》要了他的命?……我的意思是,他沒有走出《易經(jīng)》,據(jù)說,讀《易經(jīng)》的人,沒有仙風(fēng)道骨,很難走出來的。”

        楊兆平說:“哪里會有這等事?!兑捉?jīng)》據(jù)說是前人類文化的集大成。最近有研究說,冰河期,洪水泛濫,華夏平原一帶全被水淹,四川也是一片澤國,人或為魚鱉。青城山上還可看到到處是鵝卵石,華鎣山上還有遠古魚化石嵌在山石上面。人們都往高處走,僅存的文明包括《易經(jīng)》便被帶到山里保存下來了。高山原住民還是遠古文化的繼承者和傳播者呢?!兑捉?jīng)》文字簡約,就有人加以注釋,于是形成璀璨的東方文化。伏羲畫卦,文王攥《周易》,孔子寫彖辭,述《論語》,為中等人解說《易經(jīng)》;老子寫《道德經(jīng)》,為上人——也就是治國的帝王將相解說《易經(jīng)》;墨子為下人——也就是工匠們解說《易經(jīng)》。各家各派便產(chǎn)生了,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的場面,好不熱鬧!說到底,《易經(jīng)》是中華文化的總源頭,這是不爭的事實?!?/p>

        李明亮說:“陳繼華曾經(jīng)說,《道德經(jīng)》與宇宙大爆炸聯(lián)系相當緊密?!?/p>

        林澤峰說:“從這兒,可以看到陳繼華絕不是為了宗教而宗教,可能他找到了與天體運行相關(guān)的東西。這可不得了!”

        張煥說:“也不能排斥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而產(chǎn)生逃避的主觀動因吧?!?/p>

        “這是一個復(fù)雜的結(jié)合體。”

        “《易經(jīng)》有很多解不開的迷,他被帶了進去,沒有走出來,于是,要了他的命。”

        “吾行太遠,吾見放于父母之邦”楊兆平嘴唇翕動,喃喃自語著。

        “啥意思?”林澤峰問。

        “陳繼華遠遠地走出了我們的視線,就這個意思。”

        七月份,正是學(xué)校放假,楊兆平干脆就住在瓦斯溝,看書寫作,余下的時間改改論文,日子也過得順暢。

        有一天,楊兆平看見陳俊康帶著小黃丫出現(xiàn)在他的門口,很是驚訝。他看了一下陳俊康,又看一下小黃丫。陳俊康略顯尷尬,“死胖子不見了。她逼著我來找你,說你可能知道胖子的下落?!?/p>

        “你明明知道我在這個鬼地方,我看得見他嗎?”

        一個多月沒見。小黃丫出落得像個大姑娘似的,但臉色有點黃。

        “她天天扭著我要找胖子。”

        “有這等事?”大平問。

        “沒事我找你干嘛?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另覓了新歡?”陳俊康輕輕地說,“這回他像是動了真格,但人又消失了?!?/p>

        “你問我,我問誰?”大平看了小黃丫一眼。她坐在院子里,手擺弄著衣角,眼睛看著遠處的白云在山腰低廻。

        大平說:“你們就在這,我到城里打聽一下?!?/p>

        楊兆平來到高定,找爾尼,爾尼說:“我也是好久沒見到他了?!庇忠黄鹑フ覐垷?、李明亮,都說沒看見。他們一起去找李運河的鄰居,也說有半個多月沒見人影。

        “那小黃丫這幾天住在哪兒?”

        “好像在陳俊康那兒?!?/p>

        “這家伙長大了,不怕女人了?一想到他以前那個熊樣,我就是氣。”

        “他們一起找過我,看起來倒般配——我是說身材!”李明亮說。

        “他是不是犯事兒了?”爾尼說,“前兩天聽說泥巴山翻了一個車,散落的木材壓死了司機和一個跟車的人?!?/p>

        “不會吧,就那么巧?”楊兆平不信,但心中老是不舒服。

        “你們先到張煥家里,我打聽一下再找你?!睜柲嵴f。

        晚上臨近十二點,爾尼來了,他們正在喝酒吃干牛肉。尼爾連干了三杯,才說:“是川v的車子,死的兩個,有一個身材很胖。我問了州林業(yè)局,就是胖子包的車?!?/p>

        “真的嗎?真的嗎?”楊兆平死死地看著他,杯子掉在地上,發(fā)出粉碎的音響。楊兆平站起來,大聲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好好,我有車,我們馬上走?!?/p>

        車子開進院里,一片漆黑。楊兆平飛快地跑進屋里,打開燈。他站住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張煥進來時也驚呆了。兩個赤條條的人坐在他們面前。張煥上前抓住陳俊康就是一頓狠揍。

        “別打了!”小黃丫一聲尖叫,然后掩面痛哭,尖小的乳房暴露在大家面前,“是我勾引他的。胖子早就不要我了。我來找胖子,是來了結(jié)債務(wù)的。他借了我爸二十萬啟動資金?!?/p>

        張煥、楊兆平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楊兆平說:“把衣服穿好,慢慢說?!?/p>

        “事情就這么簡單。我們在舞廳認識,他聽說我爸也是做生意的,就把我請到旅店里招待我,還讓我喝了酒,然后我們好了,他還保證娶我。我爸開頭不同意,知道他是大學(xué)生并且木材生意做得很好,才同意我們交往。后來他勸我爸投資,我爸同意了。我從高定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他和另外一個女子在一起。我找到他們,那個女的還動手抓我的脖子。我恨死了這個胖子。”

        “你和陳俊康在一起,就是在報復(fù)他?”

        “是,也不是!”她抬起頭看著陳俊康,給他批了一件衣服。楊兆平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關(guān)懷。

        楊兆平點上一支煙說:“都穿上衣服出來吧?!比缓罄蠌垷?,走到客廳。當陳俊康出來時,小黃丫也靜靜地貼在他的身后。

        “胖子死了,翻車,泥巴山?!?/p>

        楊兆平、張煥、林澤峰、爾尼、李明亮一行,與李運河單位的同事到殯儀館告別李運河時,楊兆平發(fā)現(xiàn)小黃丫衣著素凈地站在鐵門邊,低著頭,像什么人也不認識似的,看也不看他們,她的旁邊跟著陳俊康。

        當他們出來時。兩人已經(jīng)走了,門口的紙錢正冒著裊裊的煙霧。

        楊兆平對爾尼說:“小黃丫還是有情有義的人?!?/p>

        歲末,被風(fēng)雪包裹的日子特別冷!楊兆平的屋子里卻燈火輝煌。

        廚房里牛肉湯鍋里冒著八角等香料的味道,張煥的女朋友李琴正在切片裝盤,旁邊一個女子靜靜地打著下手。李琴看見楊兆平走過來時叫住了他。

        “大楊,介紹一個朋友給你,這是擁措,宗教局的,”她把身邊的女子推到楊兆平身邊,“她可是你的崇拜者,喜歡看瓊瑤,是典型的一根筋?!睏钫灼娇粗鴵泶?,白凈的臉上泛著紅光,眼睛水靈靈的,正大膽地注視著他,就像面對老相識。

        楊兆平說:“這么冰雪聰明的女子,怎么會是‘一根筋?歡迎你!”

        “謝謝!”她水靈靈的眼睛眼睛像是在說話。

        李琴說:“怎么不是‘一根筋,有那么多的明星不去崇拜,單單喜歡崇拜無權(quán)無勢的詩人。你看,富人是脹死的,詩人呢,是餓死的!”

        李琴看見張煥偷偷地拿了一片鹵牛肉往嘴里塞,便打了他一下:“今天人多。嘴饞的話,明天我買十斤給你,吃個夠。拿出去擺上?!?/p>

        “得令,夫人!”張煥看了看全身是灰面的林澤峰,正悠閑地等在平鍋前,他的旁邊已經(jīng)摞好了八個高定鍋盔,有半米多高。

        他說:“感謝你,面包大師,在你面前,糧食會有的,面包也是會有的。”

        林澤峰說:“多吃點,今晚不撐死你,你也做不了填空題?!?/p>

        張煥見黎亞平坐在爾尼身邊,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對爾尼說:“借用一下亞平,幫幫李琴?!?/p>

        楊兆平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可斷,衣服不能借。爾尼,陳俊康你叫了嗎?”

        爾尼說:“叫了。他說來,我也不知道他來不來。”

        大家都圍在一起時,楊兆平啟開啤酒,一一斟上。陳剛走了進來,他說:“今天騷人墨客聚會,我也勉為其難,濫竽充數(shù)。”他拿著酒就喝了一杯,又自行斟上。

        爾尼說:“醫(yī)生來了好,我們醉死也不怕,今天敞開整。”

        楊兆平提議大家舉杯,說:“今天是圣誕,我們也過一把外國的洋節(jié)。李運河走了,小黃丫也名花有主了,往日的歡快不能隨歲月的流逝而逝去。今天讓我們?yōu)橥赂杀?!可惜,陳俊康沒來?!?/p>

        “誰說我沒來。”門口,洪亮的聲音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陳俊康神采飛揚地站在門口,他的身后站著害羞的小黃丫。

        “來來來,俊康,就等你啦。”楊兆平站起來,舉起兩個酒杯遞給他們,“張煥,第一杯是你敬。”

        張煥慢慢地拿上一杯,慢慢地走到陳俊康面前,神色莊嚴地單膝跪下:“對不起兄弟,如果你原諒我,我就把這杯酒喝下去,然后再祝愿你和小黃丫幸福!”

        “哪里話,快起來,都是兄弟?!标惪】邓浪赖赝侠瓘垷?,“大平,我們都站得一樣說話,行嗎?”

        “當然。大家都拿上酒杯,和張煥一起敬俊康?!?/p>

        張煥和陳俊康彼此注視,喝下杯中酒。張煥拉住陳俊康說:“你是我的血哥們,我認定你了。我們再干一杯?!?/p>

        陳俊康說:“其實,我理解。當時大平也該出手的,但他沒有。”

        林澤峰說:“俊康,你欠揍啊!”

        “不是,胖子剛走,你兩就看見我們這樣。換了你我也會打的。當時,‘月朦朧鳥朦朧,一切都朦朧。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人才資源結(jié)構(gòu)分析和合理架構(gòu)的可行性報告》發(fā)表在《西藏研究》上,位子是第一篇。”說著,他從小黃丫包里拿出雜志。

        林澤峰搶過來,翻著。他說:“作者是李運河?!彼央s志交給楊兆平。

        楊兆平一目十行地看著,表情很嚴肅。陳俊康小心翼翼地說:“原稿是你的,我只是加了一點?!?/p>

        大家也看著楊兆平,屋子顯得很安靜。

        “改的太好了,”楊兆平伸出手,緊緊握住陳俊康的手說,“你把我沒看透和沒看見的東西都寫出來了,引證又那么翔實。沒有你,我的文章見不了天。多謝!多謝!”

        爾尼說:“李胖子不經(jīng)你同意,就拿去發(fā)表,太不地道了?!?/p>

        楊兆平說:“你們沒發(fā)現(xiàn)他是我們這一群人中最有眼光和頭腦的?發(fā)動群眾,就是當官的最好素質(zhì)。胖子不走,他絕對是我們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人。讓我們?yōu)榕肿痈杀 ?/p>

        大片的雪花在窗外飛揚著,柔曼的輕音樂彌散在濃郁的酒氣里,張煥粘住了陳俊康、小黃丫一般,一杯一杯喝得搖搖欲墜。陳俊康脫身出來,走到楊兆平的面前?!岸嘀x大楊,能平安地走到今天,讓我活出個人樣,是你的功勞?!?/p>

        “言重了,兄弟!茫茫人海,有一群相知相愛、惺惺相惜的朋友,該是多么幸福的事?。∥覀儫o論生在何處,都要活出個樣子。只是可惜……少了胖子?!?/p>

        “是啊!運河是我們真正的哥們,別看他花天酒地,骨子里卻是很傳統(tǒng)的,也是真心愛人的。”

        “真的嗎?”

        陳俊康說:“真的!小黃丫還是處女,她才給了我?!睏钫灼降纱笱劬粗?,不相信。

        “真的!只有我知道。小黃丫的道德底線也在這兒,那天在你這兒,我也僅僅是‘襲胸?!标惪】碉@得異常平靜,“李運河的父親給了小黃丫兩張銀行卡,說是李運河專門留下的。一張有二十萬,還給她父親的;另一張也是二十萬,是留給小黃丫的?!?/p>

        “是嗎,這家伙,他媽的!他一下子在我心中偉大起來了!”楊兆平的眼中噙著淚水。

        “還有一件事情。李運河找人偷了南無寺的一幅唐卡。”

        楊兆平倒抽了一口氣:“他真的吃了豹子膽!這事都敢干?”

        “沒賣出去??赡芩欢?,叫小黃丫收存起來了。說是有機會再賣。他走了后,小黃丫決定還回去。怎么還?我們想了很久,最后,以捐助形式,匿名還了回去,同時,小黃丫還加上了十萬元香火錢,算是為李運河正名。至今,南無寺的長老也不知道是誰發(fā)的善心?!?/p>

        “李胖子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看不清?”

        “人都是多面的,但他骨子里是好樣的。我們恰恰少了他的敢想敢干?!?/p>

        “是啊。小黃丫不錯,你要好好珍惜!你倒活出了真風(fēng)采,愛情啊——真他媽日怪!”

        楊兆平把正在和李琴、黎亞平說笑的小黃丫拉了過來。他斟滿三杯酒,舉著:“多謝圣誕老人,他把你們請進我的家門,讓我更深地認識了小黃丫你這個善良的奇女子。老天保佑你們地久天長!”

        高原風(fēng)景最美好的是五月,最舒適的確是七八月。

        臨近房價時刻,張煥借了一輛豐田,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高師校。

        “大楊,明天到貢嘎山旅游,去嗎?”

        “去呀,怎么不去?可我在上課呀。”

        “真去?”

        “真去!”

        “那就好,我找局長打電話給你們校長,就說,為了宗教事業(yè)的發(fā)展,我們州里組成考察團沿貢嘎南路考察貢嘎寺,作為著名的藏學(xué)家楊兆平也在考察團名單之中。陳繼華的事情不就該有結(jié)局了嗎?”

        “此次能夠成行,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一輩子‘記念你?!?/p>

        “算了,大楊。等我死了再‘紀念我吧!”

        晚上,張煥又跑了上來,還帶了兩個女的,一個是他朋友,另一個似曾相識。他說:“今晚你辦招待,我出物品。這是我老婆,這個美女,你猜……”

        李琴說:“別打官腔,去年圣誕節(jié)不是已經(jīng)見過面了嗎?你倒是貴人多忘事兒。她是我的‘哥們,宗教局的擁措,民大畢業(yè)。大楊,這次考察,你可要全身心地保護好擁措。出一點問題,我拿你……也拿張煥是問!”

        擁措溫和地看著楊兆平,大方地伸出手。楊兆平趕緊抓住她的手,感覺很溫潤;她的臉姣好,顯得健康。

        “給我這么好的機會,還搭個美女給我。我真是三生有幸呢,謝謝你們這對俏鴛鴦?!睏钫灼秸f。

        擁措依然笑著說:“我就把自己交給你了,謝謝我們的大詩人?!?/p>

        李琴對楊兆平說:“你想得美,她冰清玉潔的,可不能有一點打貓兒心腸。必須完璧歸趙?!彼洲D(zhuǎn)過來對擁措說:“你這么快就把自己交給別人了?一點也不矜持,少女的羞澀哪去了?”

        張煥說:“大楊風(fēng)度翩翩,人見人愛,哪個女子見他,立馬戀愛。大楊,定了。明天一早出發(fā),就我們四個。”

        “司機呢?”

        “近在眼前。”

        “你?”

        “我可是有駕照的,去年還開了一趟成都。”

        “我的心,拔涼拔涼的!”

        車子沿瓦斯溝一路下行,高山寒樹、清流急湍構(gòu)成的風(fēng)景,在彎曲的山道上變幻著。盡頭,是寬廣的大渡河。和煦的風(fēng)像是把太陽揉碎了一樣揚在你臉上,溫暖而熱血澎湃。張煥除了三次熄火之外,倒也沒什么大問題。在一馬平川的大渡河邊的公路上,車跑得更歡了,李琴像是在愛人的懷里一樣睡著。

        風(fēng)把李琴的頭發(fā)飄打在楊兆平的臉上,癢癢地,她那輪廓分明的臉以遠山移動的綠色為背景,特寫在他的眼前。

        “其實,我們走的路線應(yīng)該不是陳繼華走的那條線。”

        “當然不是!他從毛紡廠那邊走,他選的路最近也最危險。茫茫的原始森林,命就交給自然了,單靠智慧掌控是不大現(xiàn)實的。我們曲線救國,從磨西往里走。俗話說得好:‘條條大路通貢嘎嘛?!?/p>

        瀘定的街面上,水果攤排列在兩旁。他們停下車,楊兆平買了一籃紅紅的蘋果,擁措則看上一筐青翠的蘋果。她說:“這種香脆,口感好,像巴塘的‘小冬青。”楊兆平也一并付了錢。比起其他高原城鎮(zhèn),瀘定更有內(nèi)地城市的味道,物產(chǎn)豐富、市井繁鬧,又獨存一份淡雅,這里的女子的臉上少了“高原紅”,多了一份素凈。

        出城之后,路面顯得高低不平。李琴的頭左右搖晃著,擁措拿著半邊蘋果,身子也開始搖晃,慢慢倒向楊兆平,楊兆平向她靠了靠身子,很好地承接了她。她勻暢地呼吸著,他覺得她的氣息很好聞。

        就這樣走走停停,中午,他們到了摩西。

        “這里的貝母雞好吃,嵐安山的香豬腿也不錯。每次來,我們都會點這兩道菜?!睆垷ò阉麄円M一個靠水邊的,極不起眼的地方。

        “來兩間房?!彼麑习逭f,又回頭看了看擁措。擁措不置可否。楊兆平悄悄問:“我和你?”

        “不,你和擁措?!?/p>

        “行嗎?”

        “咋不行? 一切從節(jié)約出發(fā)!”

        摩西依山傍水,樸素而寧靜。老舊的古街,石板路在陽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兩旁木質(zhì)的房子顯現(xiàn)出明朝的建筑樣式,屋檐外伸,玉米、辣椒、臘肉掛在檐下,透出濃郁的生活情調(diào)。

        擁措牽著李琴的手,滿心歡喜,她說:“這里太有味道了,我真不想走了?!?/p>

        李琴看了一眼楊兆平,對擁措說“干脆嫁給大楊,在這安家,生一大堆娃兒?!?/p>

        “你和張煥也住在這兒,生一大堆娃兒,我們像抱雞婆一樣,帶著一群小雞娃到處找吃的,哈哈哈!”

        他們轉(zhuǎn)過一條街,這里的房屋是典型的川西民居建筑格式,木頭架構(gòu)出來的方塊,上面用石灰涂抹,大塊狀的白色構(gòu)成整個的墻體。有的則就地取材,用石頭砌墻,一直延伸到屋頂,這和關(guān)外看見的藏式房子的墻體有點相似。大概磨西是漢藏彝族聚居處的原因吧,各種色調(diào)便相互交融在一起。

        張煥對楊兆平說:“轉(zhuǎn)過去就是法國人修建的天主教堂。紅軍長征時,毛澤東在此住下并召開了‘磨西會議。”

        空曠的壩子,高高聳立的天主教堂,給人以化外之感。

        張煥說:“這座教堂歷史悠久。民國7年,也就是1918年,天主教康定教區(qū)開始修建磨西教天主堂,在民國11年完成了住房和經(jīng)堂,到民國15年鐘樓得以完成。”

        “誰修的?”李琴問。

        “法國人,是哥特式建筑?!?/p>

        楊兆平說:“不完全是哥特建筑格式。你看,底座是典型的哥特式,上面兩層,屋檐上挑如飛羽,這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廟宇建筑??磥砦鞣轿幕膊皇悄爻梢?guī)、一層不變的,它也會隨著地域的改變而改變?!?/p>

        他們漫步在經(jīng)堂中。楊兆平清楚地看到圓形窗,而南北方向的窗戶則呈現(xiàn)出歐式風(fēng)格。

        楊兆平說:“從正面看,它算得上真正意義上的歐式建筑,但是從側(cè)面看,卻又可以看到我們熟悉的中國建筑格局?!?/p>

        張煥說:“磨西天主教堂,在保留地方特色的同時引入了西方想法,或者應(yīng)該這樣說,磨西的天主教堂的構(gòu)思,從思想層面上不可避免地要同當?shù)氐拿袼捉Y(jié)合起來。于是,在建筑上,它首先實現(xiàn)了本地化,拉近了與當?shù)厝说木嚯x。而這也從總體上給人們造成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奇異的感覺。”

        他繼續(xù)說:“每年的圣誕節(jié),這里都要舉行彌撒。教堂的鐘聲在古鎮(zhèn)回蕩了一百多年,在彌撒開始后的小鎮(zhèn)中低回。鎮(zhèn)上的人都會趕到精心裝飾的教堂,沉浸在一片歡樂與祥和的氣氛當中。隨后,悠悠的圣樂傳入耳中——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樂器——嗩吶。與西方教堂中渾厚而充滿神秘的管風(fēng)琴相比,這極具中國化的聲音讓人感覺獨特而新鮮。小鎮(zhèn)上的天主教徒齊聚大廳,他們在耶穌的受難像下擺放上水果和鮮花,在圣壇點上代表光明的燭火。就這樣,古老的中國的一個古鎮(zhèn)上,樸實的人們在這里表達著他們原始而樸素的信仰,在舒緩的圣歌里尋找自己的寄托?!?/p>

        “是的,這是一種文化的融入,外來文化只有與當?shù)匚幕嗳荩趴赡艹欣m(xù)下去。就像我們漢人習(xí)慣了喝酥油茶,吃糌粑一樣?!?/p>

        李琴說:“你在說自己吧,你最好的融入,就是娶個藏丫頭。擁措,是嗎?”

        他們來到古鎮(zhèn)盡頭的金花寺,奇特的景觀進入楊兆平的眼睛。

        這是一處奇怪且很有特色的寺廟。廟左上方的屋頂,懸著太極圖,應(yīng)該是信奉道教。廟右上方的屋頂,卻懸著萬字圖,應(yīng)該為佛教。廟的正中是蓮花生的圖像,無疑是藏教。

        楊兆平說:“說起來,這應(yīng)該是一處三教合一的寺廟?!?/p>

        廟里香火正旺,有幾個老鄉(xiāng),還有一個虔誠的游客正在跪拜燒香。擁措也加入跪拜的行列。張煥拉了拉楊兆平,楊兆平說:“我最好不要造次。人間有道,仙有仙道,哪里容得我等世俗之徒混淆仙界次序!不拜也罷?!?/p>

        歡快的嗩吶把他們引過去,他們順著聲音來到人群里。迎親的隊伍擁堵在新娘的家門,古樸的山歌此起彼伏。張煥使了個眼神,他們?nèi)伺砰_人群,把楊兆平推到最前面。一瞬間,便有一群伴娘嬉笑著飄到楊兆平身邊,先給他敬上一竹筒酒,又往他的臉上不斷地抹鍋灰,他在姑娘爽朗的笑聲中變成大黑臉。

        李琴、擁措哈哈大笑,張煥說:“你享受了新郎的待遇,可以入洞房了?!?/p>

        晚上,張煥就把李琴拉進房間,早早地關(guān)上門。楊兆平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擁措關(guān)上廁所門洗漱著,出來時已經(jīng)穿好了睡衣。當他洗完后出來,擁措已躺在床上,床上留出大片空間,一床被子整整齊齊地鋪著。

        擁措說:“睡吧,你不會有什么想法吧?”

        “我哪敢有想法,睡吧。”他輕輕說,“如果我打呼嚕,請你原諒!”

        他躺上床,還沒有抽完倒床煙,就聽到擁措微弱的呼吸聲。

        “這真是一個不設(shè)防的女子。”他想著,反而睡不著。窗外的星空低垂,星星閃爍著迷人的光,在窗戶的右上角,他看見北斗星,再往上看,他終于找到北極星,很明亮。這時,擁措睡夢中一個大翻身,她的手便搭在他的胸部,臉貼在他的肩旁。他感到她的胸部在起伏著,嘴里發(fā)出好聞的氣息。他輕輕地伸出手,把她擁在懷里。

        一早,他就起來,坐在沙發(fā)上看她。她的呼吸同樣勻暢,臉上顯現(xiàn)著夢幻的色彩。當她醒來時,他還坐在那兒。

        “老早就起來了?”她問。

        “嗯。”

        她平靜地看了看自己的睡衣,理了一下,站起來走向廁所。

        李琴敲開了門,悄悄問擁錯:“沒遭惹你?”

        擁措笑著,比了個ok的姿勢。

        他們把車停在水磨旁的一戶人家小院里。張煥拿出五十元錢給一個中年男子。出來后他說:“下面只有步行了。老鄉(xiāng)說,我們離貢嘎山還有四十多里地,準備行裝,一人一個,晚上露宿野外?!?/p>

        楊兆平幫助擁措整理包裹,他拿出包里的大部分東西,裝在自己的口袋里,又在另一個口袋里裝了點東西,然后分別扎緊口子,叫擁措背上,自己也背上,順手給她一根鋁制的拐杖。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他們踩著路上的碎石片,石片下不時有水花濺出。不一會,擁措的臉變得緋紅,李琴則開始氣喘。漫長的峽谷像是沒有盡頭。明明到了巖壁,轉(zhuǎn)過彎,又是一個縱深的峽谷,但雪山的尖頂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光禿禿的山頂被陽光照耀著,發(fā)出萬道金光。李琴高興得跳起來:“看,貢嘎山!”

        張煥說:“還早呢,貢嘎山一帶,在6000米以上的雪山就有23座。注意節(jié)約體力?!?/p>

        張煥像是感到責任重大似地嚴肅起來。

        在崎嶇不平的路上,楊兆平面對望不見邊的參天古木,也不忘時時關(guān)注擁措。一股風(fēng)吹過來,他感覺到一陣寒意。

        他對張煥說:“陳繼華要穿越這個森林,必須在天黑以前。如果不這樣,即使不遇見野獸,他也可能被林中寒氣凍死或是被瘴氣熏死——如果這兒也像南方森林一樣有瘴氣的話。野果倒是不少,可以給他補充能量。”

        “白天遇見野獸的可能性比較小,就怕他迷路,到晚上還沒走出森林?!?/p>

        “如果是五月或是六七月,正是雨季時,沒有房子的荒郊野外也同樣夠他受的。我在理塘打過獵,正好遇見暴雨,褲腰帶都是濕的,全身是水。他為什么要獨立于人群之外呢?”

        突然,他身邊的擁措一聲尖叫。他轉(zhuǎn)過身,看見擁措的身子正飛速地向溝里滑去。他馬上沖上去,在五米之外死死抓住她的背包,大聲說:“不要慌,我來了!”,一邊慢慢挪動著身子,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近旁根系突露的大樹下,當他一只手牢牢抓住樹根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把她拉到懷里。她在他的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幾分鐘后才趨于平靜。她抬起頭,滿懷感激地看看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回頭看看。這時她聽見他威嚴的聲音在耳邊低吼著:“不準看!往上爬!”在他的托舉下,張煥拉住了她,她順利地坐到平地上。當楊兆平爬上來后,她一下就抱住了他。

        “傻丫頭,你看看……”楊兆平指著下邊說。

        她往下看了一眼,馬上緊閉自己的雙眼。她的心這才狂跳起來。

        下面,是深不見底的絕壁。

        楊兆平的手背,浸出了血。

        這以后,擁措不離楊兆平左右,像影子一樣黏上他。夕陽時分,他們來到一塊平地上。兩個女子歡歡喜喜地煮飯。當大家圍坐在一起時。擁措才發(fā)現(xiàn)楊兆平的手有血,她心疼地用嘴唇,用舌頭舔著,又滿眼淚花地看著他。她脫下他的衣袖,全是血,手肘花了一大片。

        “有急救包,包一下就行了?!睏钫灼秸f。

        “出了這么多血?”

        “小意思,我還獻過血呢,幾大管子。出點血,反而可以加強新陳代謝?!?/p>

        璀璨的夕暉涂抹在雪山上,金黃的山色又反射在冰川上,一片燦爛,與大地的靜穆相互照應(yīng)。貢嘎山麓大大小小七十二座冰川,它龐大的水容量支撐著岷江、大渡河源源不斷的滾滾水流。

        李琴、擁措漫步在夕陽之中,整個的畫面變得靈動而又詩意。

        楊兆平用心靈感受著這一切。

        他對張煥說:“人們應(yīng)該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說的是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我們?你看,這畫面、這人、你,還有我……”

        “如果不是‘擁措歷險記,真的太有詩情畫意了?!?/p>

        “不,老兄,正因為有了‘擁措歷險記才更加詩意盎然?!?/p>

        “大楊,有鬼心腸了?你是不是……愛上她了?”

        楊兆平遠遠地看著她們,心里頭翻江倒海一般:“她值得愛嗎?我能愛嗎?”

        午夜的風(fēng),在遠處發(fā)出尖利的聲音,篝火齊刷刷地一邊倒。兩頂帳篷搭建在避風(fēng)的山坳,張煥他們稍遠,擁措就睡在自己旁邊??衩偷娘L(fēng)吹得沙石滾動著,一路地響著,有的就打在帳篷上。不一會兒,篝火被吹散,火星在空中飛揚,又如爆竹的煙花般熄滅。一個影子晃動起來,隨后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拉開他的被子,鉆了進來。

        “我怕,有狼呢。你要保護我。”

        “我保護你,狼來了,我就說,狼先生,吃我吧,不要吃美女!”

        擁措一件一件地脫著衣服,脫一件,丟一件。他感到她的身子在發(fā)燙,他感到她開始在為自己脫衣服,然后死死地抱住他,他的嘴也被她咬住。她的呼吸格外急促。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定了你!”

        她的呼吸喚醒了他,他勇敢地抱住她。

        她開始撫摸他。她說:“我給了你,你就是我的了。你不能甩掉我!”

        “行!”

        “你不能有其他相好?!?/p>

        “行!”

        “你不能離開我,除非我離開你?!?/p>

        “行!可我,為什么就那么賤?”

        “因為你是男的?!彼┛┑匦χ瑴喩戆l(fā)顫。

        “你甩我,可以。我甩你,就不行?”

        “就不行!”

        “為什么?”

        “因為我追你追了一年!”

        “我的天,一年?我怎么不知道?”

        “為什么要你知道?我畢業(yè)后就在報上看見你,看見你的作品了,我就搜集你的資料。一個半月后,我確定愛上你了!”

        “有這種愛法?”

        “我發(fā)明的。我要你……我要定了你!”

        當天空泛著淺淺的魚肚白時,她爬到他身上,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被驚醒的他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輕輕地說:“記住,天上星星作證,你是我的了。我已經(jīng)做了記號,你丟不了啦!”

        “我丟了呢?”

        “即便你丟了,我也會踏遍千山萬水,在茫茫人海里——把你——找回來!”

        她穿好自己的衣服,撩開帳篷的門。

        一道耀眼的天光,從雪山頂上直射到帳篷里,刺得他睜不開眼。

        當他再一次睜開眼時,擁措的身影已融進光芒里,在青草地上起舞,柔曼的舞姿被陽光勾畫成巨大的剪影,打印在雪白的帳篷上,她的歌聲在晨風(fēng)里飛揚。

        “雪山啊,霞光萬道,雄鷹啊,展翅飛翔。高原春光無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他靜靜地欣賞著。第一次聽她唱歌,并且是聽原滋原味的藏語,高亢而深情,他感覺真美!

        一大早,擁措和李琴拿著水桶在小溪邊打水。

        擁措對李琴說:“我把他上了?!?/p>

        “誰?上什么了?”

        “我把楊兆平搞掂了!”

        “真的?這么快?”李琴睜大了眼睛。

        “那還有假!謝謝你,我的媒婆?!?/p>

        八點左右,他們踏著晨霧,在薄霧的林中悠然地走著。擁措拉著楊兆平,小鳥般地歡快地說笑著,陽光從樹的縫隙中透漏在他們身上,使他們洋溢著青春的幾分熱情、幾分神秘。張煥、李琴被他們遠遠地落在后面。

        張煥說:“那兩個家伙挺般配的。”

        李琴說:“昨晚,大楊已經(jīng)被擁措搞下課了?!?/p>

        “這么快?我以為他們才剛剛來‘電。擁措真是急如風(fēng)火,有一股潑辣味兒!”

        “那叫‘一根筋。一篇報道、幾篇爛文章,就讓她神魂顛倒?!?/p>

        “說明她敢愛敢恨,‘一根筋好!女人心多,就煩人。哎,大楊真是不錯。我們幾個哥們可是有擔當,敢負責,人又帥氣。不然,你會喜歡我?”

        “吹,多吹點,吹爆了你就不膨脹了。”李琴拽著他的手,用力掐了一下。她說:“這么好的環(huán)境,愛,或是被愛,一點也不奇怪!”

        “這是原始森林,這就是‘自然,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

        當他們走出森林,抖落一身霧氣時,楊兆平和擁措已經(jīng)站在陽光中的埡口上了。大塊的平地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遠山低回在磨西冬季牧場邊,藍天白云下的牧場郁郁蔥蔥。一幢藏式的三層樓房立在柵欄的盡頭,幾匹馬安靜地低著頭吃草,遷延出田園牧歌般的情調(diào)。

        “這就是磨西冬季牧場,冬月里,吃坨坨肉,看牛羊成群結(jié)對踏著新雪,看雪中的夕陽晚照,又是一番情趣。再往前走上三個小時,就可以到達老貢嘎寺?!?/p>

        他們走進那座樓房,主人熱情地接待他們。他們選定樓上的曬臺坐下來。

        楊兆平指著遠處的雪山問:“那就是貢嘎山?”

        “哦呀!看貢嘎山,最好在老貢嘎寺,吃了飯,喝幾口茶,再走不遲。路上不好走,最好牽兩匹馬,兩百元,回來時還給我?!?/p>

        楊兆平站在曬臺邊,遠處層林疊翠,近處的一塊大石頭上,散落著幾個松子殼。

        楊兆平對張煥說:“你看眼前的場景,正好顯現(xiàn)出蒼雪大師的詩歌意境:‘天地之間一局殘,深山松子落棋盤。神仙自有神仙招,畢竟輸贏下不完。”

        張煥說:“還真有棋子落棋盤的味道。我現(xiàn)在知道了,為什么‘深山藏古剎,不僅僅因為‘林海蘊秀色,還更因為人世紛擾,輸贏不斷,而神的世界根本不存在輸贏。你說,陳繼華是不是早就悟出了這一點?”

        “如果他真的是厭煩了在農(nóng)修廠的輸贏,他又真的是到這兒來過,那他才真的在找他靈魂的歸宿……”

        “他是一個被‘邊沿化的人,學(xué)非所用,他被環(huán)境邊沿化;不會處事,他被人群邊沿化;漠視現(xiàn)實、關(guān)注虛幻的世界,他被自己邊沿化,這大概是我們說的‘身處泥淖,無力自拔吧?”

        楊兆平看著他,搖搖頭說:“我想到他在寢室里貼著‘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的文字,似乎又擠不出他要隱遁的理由。他的專業(yè)、他的一團糟的生活,決定了他不應(yīng)該是在觀山水,應(yīng)該是在……‘問天!”楊兆平舒展了一下臂膀,笑起來,“我們正在接近真相,你說是嗎,老兄?”

        張煥說:“未必!”

        一大桌菜擺上來,楊兆平給擁措舀了一碗浮著一層油的蘿卜肉湯,張煥拿起筷子給李琴夾上幾塊肥羊肉,李琴阻擋著。張煥說:“高寒地帶,風(fēng)大,沒有足夠的熱量是要倒霉的。不想被凍死,就多吃點高熱量的食品。藏區(qū)的人吃肉喝酒、喝酥油茶,就是這個道理?!?/p>

        “是這樣,《易經(jīng)》說風(fēng)月,說寒暑,與人相關(guān)的就是‘冷熱二字?!疅峋褪悄芰俊!睏钫灼揭贿吔o擁措夾菜一邊說,“人體沒有足夠的熱能,手腳不活,腦袋不靈。你就是傻丫頭了。多吃點,你不會讓我的屁股后面成天綴著一個流口水的傻大姐吧?”

        擁措說:“在死亡面前,在傻老爺們面前,我們怕什么?李琴,不想成為傻大姐,就吃!”

        楊兆平說:“這就好!回去再減肥。”

        李琴說:“看看,狼子野心暴露出來了。我們變成肥羊,就任人宰割了。吃!吃了再減!”

        在溫暖的太陽下,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喝湯,大杯喝酒,一頓飯下來,人人頭上大汗淋漓,臉都變成關(guān)公了。

        他們再次上路,已經(jīng)是10點半了。沿著水流,穿越森林,跨過草灘,碎石和柔滑的草灘消磨著他兩人的腳力。李琴和擁措在馬背上趾高氣揚,一支接著一支地大聲唱歌。兩個馬夫時而并行時而前后相續(xù)地牽著馬走。風(fēng)消耗著他們的熱氣,張煥說:“這分明是解放前嘛,兩個馱腳漢運送著茶葉包子,艱難地行走在茶馬古道上。‘茶包子,你們可不要抖散了?!?/p>

        李琴說:“明明是陜北漢子牽著馬,帶著新媳婦回娘家。美死你們了。”

        楊兆平說:“回到家,我就把新媳婦摔在大炕上,讓她給我捂被子,捂一輩子。”

        說笑間,老貢嘎寺已經(jīng)在望。

        院壩里有一老一小兩個扎巴。小扎巴在打掃庭院,老年扎巴雙手合十以示歡迎。老人似乎不懂漢話,擁措唧唧咕咕地和他說著藏文。楊兆平除了“哦呀”,“卡卓”、“珈統(tǒng)”,一句也聽不懂。他對張煥、李琴說:“找個藏丫頭,順便還得一個通司(藏話“翻譯”的意思),我賺大了。擁措,你們咕嚕半天,也不翻譯一下?!?/p>

        擁措又和他咕嚕了半天,這才對楊兆平說:“我問他有沒有看見過陳繼華,他說,好像沒這個印象。我又問,幾年前有沒有聽說死人和一個腿骨的事,他說有。再問是誰。他說不知道。你們能肯定陳繼華在這來過?”

        “你問我,我又去問誰?”

        老貢嘎寺占地面積不大,約兩畝多地。寺廟就像一座四合院。正殿即祖師殿,殿內(nèi)供奉著噶舉三祖師瑪爾巴大師、米拉日巴、塔波拉杰和第九世雪山法獅子貢噶呼圖克圖法像。此殿專供人參拜。正殿左邊是護法堂,供奉著噶舉教派三大護法即瑪哈嘎那、班丹拉姆(吉祥天母)、多吉勒巴。正殿后面是經(jīng)堂,經(jīng)堂是寺廟的主殿。

        張煥說:“這是寺廟每年夏季法會扎巴們集中誦經(jīng)的場所。”里面充斥著濃重的檀香味,排列整齊的酥油燈把大廳照得很明亮。經(jīng)堂上方供奉著藏密創(chuàng)始人蓮花生大士八化身像和堪珠益喜磋嘉以及納佳門達娜二位空行佛母。張煥指著上面巨大的唐卡說:“這是蓮花生大師的八化身像,這可是鎮(zhèn)寺之寶?!?/p>

        他們轉(zhuǎn)到寺廟的左面。這是一座簡陋的觀音殿,殿中央供奉著一尊高約5米左右的彩衣千手千眼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周圍由兩層轉(zhuǎn)經(jīng)筒圍繞。他們在貢嘎寺背后,看見有一股泉水從山上通向貢嘎寺院內(nèi),張煥說:“相傳這是第二世噶瑪巴用神通引出來的,當?shù)厝硕及阉顬槭ニ?,凡是來此地朝山的人們都要用瓶子灌上一瓶給家人帶回去,說是可以驅(qū)邪治病。”

        楊兆平問:“也保證生孩子?”

        “當然,百利無一害?!?/p>

        楊兆平走上去,拿過水瓢,舀上一瓢,來到李琴面前說:“喝下去,多子多福!”

        李琴笑了,接過去喝了一大口,然后問他:“擁措不喝?”擁措抓過水瓢,猛灌一大口,說:“我還要跪求送子觀音賜福給我們。大楊,我們走。”拉著大楊回到觀音殿,硬生生地按著他跪下,拜了兩拜。又圍繞著轉(zhuǎn)經(jīng)筒,挨個轉(zhuǎn)動一個個金光閃閃的經(jīng)筒,這才走到寺廟外邊。

        楊兆平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經(jīng)幡的彩色海洋,在風(fēng)中狂舞,很是壯觀。

        楊兆平說:“把經(jīng)書放在經(jīng)筒里,我們用手轉(zhuǎn)動,就相當于誦讀了經(jīng)書,但把經(jīng)幡掛在風(fēng)里,讓風(fēng)來誦讀,我們這些祈福的人,是不是懶了一點?”擁措看著他說:“你真不懂?還是在考我?”

        “不太懂?!?/p>

        “那你為什么寫出了‘把神諭寫進經(jīng)幡,把生命放養(yǎng)在風(fēng)里的詩句呢?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我的詩人?!?/p>

        “你都記住了那些詩句?我真的佩服你了!張煥他們呢?”

        張煥他們正好走出來。張煥說:“我們就在這膜拜貢嘎山吧,蜀山之王是高不可攀的。”

        楊兆平說:“這是圣山,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拜一拜,也算是千年修得的福氣。”

        他們坐在正對貢嘎山的草地上。

        圣潔的貢嘎山矗立在藍天白云下,白的晶瑩透徹。一大片白色越過光禿禿的石帶,延伸到綠色的邊沿,那應(yīng)該是冰川。晴朗的天空,棉花狀的白云紛紛向貢嘎山方向涌去,擁措的頭發(fā)飄在楊兆平的臉上,起風(fēng)了。

        不一會,大霧彌漫,兩邊的山掩映在霧氣里。四周逐漸變得朦朧起來,山一步一步地引退到大霧里,連影子也看不見。向貢嘎山慢慢聚合的霧氣,形成巨大的天門,像畫框一般,把貢嘎山框在瓦藍的背景里,金燦燦的陽光涂抹山體,浮雕般凸現(xiàn)出山姿的俊美。突然,云像是著了火,燃燒起來。耀眼的光柱,透出云層,直射在貢嘎山頂,一瞬間金光燦爛。

        “天光!看,輝煌——燦爛的——天光!”

        楊兆平跳起來,大聲叫喊著。張煥,李琴也站了起來。

        張煥說:“我們感動了上帝!是他,讓我們感受到了什么叫壯麗!”

        楊兆平說:“第一次,我真正體會到了‘大美——自然的大美境界!”

        擁措跪在地上,閉著眼,雙手合十,入定一般。她的嘴在噏動,在祈禱。

        凝重的云層開始慢慢聚合。十分鐘不到,貢嘎山隱退到云霧里面,四周的山也消失了,整個天地在濃霧的籠罩中,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直到一兩點水珠打在臉上,更多的水珠打在身上,他們才依依不舍回到寺里。

        在門口,楊兆平看見老扎巴斜視了他一眼便后退了幾步,轉(zhuǎn)身走進禪房。楊兆平下意識地感覺到什么,他示意大家跟進禪房,他說:“擁措,我們找扎巴去。你按我說的翻譯給他。”

        他走進禪房,大片的燭光在眼前劇烈地跳蕩著。老扎巴示意楊兆平坐在自己旁邊。

        楊兆平對擁措說:“你問他,幾年前是不是有一個青年來到寺廟,他意志很堅定地求教佛學(xué)的教義,并且有幾天時間都跪在門外?!?/p>

        擁措很快地翻譯著,老扎巴慢慢地和她交流著。楊兆平靜靜地觀察著老扎巴的表情。

        擁措說:“他說,他沒聽說過有這么一個人,來這想出家的人,包括漢人,也不少。一般是逗留幾天之后,就回去了?!?/p>

        楊兆平說:“有沒有慧根,明眼人一下就可以看清。你肯定聽說過陳繼華。”

        擁措說:“他說,新老貢嘎寺,是同一個寺院,這里只有兩個扎巴值班,一月輪換一次。這里發(fā)生的許多事情,不可能全清楚?!?/p>

        楊兆平對老扎巴說:“我想請教‘因。噶舉派從實際出發(fā),承認眾生有佛性,但現(xiàn)在不是佛,還是凡夫,凡夫有凡夫的身心,是粗身心。我等凡夫,要修證成佛,是不是要從粗身心,逐步轉(zhuǎn)變到最微細的身心,才可能成佛。是不是?”

        擁措幾乎是在同聲傳譯。老扎巴微微地看了他一眼,靜靜地說著,擁措翻譯著:“關(guān)于因,指身心實際存在的情況,身心各有三種,有粗、細、最細的三心和三身。根據(jù)身心的粗細,修證方法亦有大小等級的不同?!?/p>

        楊兆平說:“請教粗心、細心、最細心分別指什么?”

        老扎巴說:“粗心,指妄想,無明實執(zhí)之心;三心細心,是瑜伽者住三摩地或空性之心;最細心,指本元心,也就是佛性——即明空不二之心。”

        楊兆平說:“‘因身,又怎么講?”

        老扎巴說:“‘因身也相應(yīng)是三種。一種是‘粗身,由蘊、界、處合而成有血肉的質(zhì)礙之身。第二種是‘三身細身,由風(fēng)脈明點所成之身,此是修二色身之依據(jù)。第三種是‘最細身,也就是由最微細風(fēng)心或俱生智所成之本元身,即明空、光明、離戲之心。根據(jù)身心的情況,采取各相符之方便,所修道之次第也各有不同?!?/p>

        楊兆平說:“請教什么是方便道?”

        老扎巴說:“生圓次第就是方便道,是以善巧方便引導(dǎo)學(xué)人,使之從速悟道的一種手段。方便道中,生起次第則用假想的方便,轉(zhuǎn)變凡夫執(zhí)著自身和所處境界為凡俗平庸的思想,把自身觀為本尊,把所處環(huán)境觀為本尊所住之壇域。通過這種鍛練,自身就能生起佛性,所處環(huán)境成為凈土,這是成就報化佛之因,也是把蘊、界、處和合的粗身逐漸轉(zhuǎn)為細身的一種方便。圓滿次第,則進而修細身的風(fēng)、脈、明點成為精微,轉(zhuǎn)為俱生光明和佛智身,證成報化二種色身之果。但圓滿次第中的收攝次第又是從有相到無相,逐漸融入空性之中契悟本性,成就佛的法身。故圓滿次第不僅是一種方便道,也是頓悟法身真性的一種方便,又屬解脫道??傊薮笫钟∥蛐暮蜕鸫蔚阱懢毚种刂?,都是在心上用功夫,修圓滿次第六法重在身之風(fēng)、脈、明點的轉(zhuǎn)變上,即在身上用功夫。”

        楊兆平說:“我等凡夫可否成就法身?”

        老扎巴沉默了很久,才緩慢地說:“見性悟心,可成法身。若心已證法身,但身還是凡夫平庸的粗身,如何成得了佛,成佛必須具備三身。”

        楊兆平注著老扎巴:“佛以寬厚仁慈引導(dǎo)民眾,普度眾生,救天下人于水火之中。皈依佛門,在佛祖的引導(dǎo)下,使人心向善,再引渡他人,終成善果。有這種宏愿,面對蕓蕓眾生,佛門應(yīng)該是洞開的,絕不會見人于苦難而不顧。”

        擁措翻譯著老扎巴的話說:“他說,施主言重了,回頭就是岸,向善便是佛?!?/p>

        楊兆平說:“向善便是佛,說謊便是過!”

        老扎巴身子動了一下,他對擁措說著什么,說完,便站了起來。他們四人,趕緊雙手合十,一一道別老扎巴。大家牽上馬等了好久,擁措才走出來。她沉默著,陌生人一般看了楊兆平一眼,李琴跟了上去,輕輕問:“怎么了?”擁措看著遠山,噓了一口氣,才說:“他說,趁現(xiàn)在沒下雨,我們趕緊回吧,一會兒會有一場大暴雨的。”

        當他們出來時,天空萬里無云。剛才不是雨點斑斑、濃霧籠罩嗎?而老扎巴卻說要下雨,這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來到子梅埡口,張煥和楊兆平點燃煙,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縱闊的天地。低矮的寺廟與高峻的雪山遙相呼應(yīng)。

        張煥說:“這里才是欣賞貢嘎山最好的地方,它比3741米的貢嘎寺要高一些,遠看7556米的貢嘎山,更清楚更全面,茫茫貢嘎云海,一覽無余。”

        楊兆平說:“你看!貢嘎寺與貢嘎山遙相呼應(yīng),一個謙卑地仰望,一個傾情俯視。貢嘎寺如同神的祭品,平靜卻不卑微地供奉著蜀山之王。現(xiàn)實的人世和恢弘的神的世界,全都坦露在天地蒼茫間。這不就凝聚著天人合一的神諭嗎?我想——陳繼華可能已經(jīng)悟道——就像此刻的我們!”

        “是啊,神的世界飄渺而久遠,而人的世界鮮艷卻短暫。‘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便成了我們?nèi)耸篱g最為恒遠的追求了。”張煥牽著李琴的手,充滿了溫情。

        面對著蒼茫的曠野,楊兆平像是陷入深思:“佛教始終在尋找人的永恒方式,就是積善,通過積善來成就功德。與之驚人相似的是,儒家把‘仁當著生命的核心追求,在追求中達到圣人之心,這便是人對自身的一種超越了,正所謂‘積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備焉。我們這些人呢?”

        “我們就是傳宗接代,以自然的方式延續(xù)自己的生命。你不同,你還可以寫文章,傳之后世而不窮?!?/p>

        “文章天下事,得失寸心知。這倒真的是延續(xù)生命的最好方法!”

        一路下行,回來的路順暢多了。李琴照樣一路歡歌,擁措在她的歌聲感染下,不時地應(yīng)和幾句。楊兆平卻像在思考什么,很少說話。當他們換下馬,坐上汽車,一路風(fēng)塵向摩西趕路時,他反而睡著了。

        他們回到磨西,滂沱大雨正把摩西鎖進深深的夜里。

        下車時,擁措輕輕推醒楊兆平。楊兆平醒來的第一句話,讓大家驚呆了:

        “陳繼華根本沒有死!”

        回到磨西他們原來住的房間,楊兆平坐在沙發(fā)上抽煙,靜靜地看著窗外。在燈光的照射下,窗外的屋檐,雨如簾子一般,對面的屋頂不斷發(fā)出好聽的聲響。

        擁措穿著睡衣出來,用毛巾擦著水,她問:“干嘛呢?該洗了?!?/p>

        “聽雨?!?/p>

        “今天的表現(xiàn)不錯,把老扎巴都問住了??墒?,你為什么說陳繼華沒死!”

        “那個老扎巴應(yīng)該是貢嘎寺的活佛,至少是個堪布?!?/p>

        “大喇嘛呀?找張煥打聽不就了結(jié)了?!?/p>

        “這個堪布好像聽得懂漢語,是不是?”他對擁措說,見擁措迷惑地搖頭,就又說:“他,他完全聽懂了我的話。你每次剛翻譯完我的話,他就能流暢地回答出來,像是沒經(jīng)過大腦。當我問到陳繼華的事情時,他眉毛上挑了一下。當我剛說完‘向善便是佛,說謊便是過這句話時,你沒來得及翻譯,他就站了起來。是不是?”

        “是嗎?好像是這樣?!?/p>

        “如果真如我分析的,事情就好辦了。”

        楊兆平站起來,拿過毛巾,殷情地給她擦著頭發(fā)。擁措還是不解,說:“聽不聽得懂漢話,又有多大關(guān)系?”

        “會說漢話而不說,就證明有隱情,就證明他、甚至貢嘎寺的人都知道陳繼華。知道而不說,為什么?”

        “證明陳繼華在貢嘎寺待過?說不定——已經(jīng)出家的陳繼華——可能還在貢嘎寺里?”

        “上帝,怎么給我送了你這樣一個女子,——一個冰雪聰明的奇女子。我愛死你了!”他把她擁在懷里,高興地轉(zhuǎn)著圈。

        “可是,在告別老扎巴后,你遲遲沒有出現(xiàn),出來后為什么又沉默了一會?”

        “你想知道?”

        “很想!他肯定給你說了什么?!?/p>

        “不說罷,大楊……”

        “最好說來聽一下?!?/p>

        “他說,你有慧根,你會找他的……”

        楊兆平靜靜地看著擁措,她的眼角掛著淚水,迷茫地看著遠處……

        一個月以來,擁措常常到楊兆平那兒來,像家庭主婦一樣地收拾著,使他的居室煥然一新。

        擁措說:“我爸爸媽媽都知道了,你也該見見他們了。見面禮物,我?guī)湍阗I?!?/p>

        “為什么要你買,我買?!?/p>

        “買啊,但你老是不動!”

        楊兆平委婉地拒絕了擁措要他面見家人的邀請,因為這讓他想到他在成都面見未來岳母的不爽。不知是心存余悸,還是什么,他總是巧妙地回避著。

        “先不忙,未來的岳父大人總是要見的,現(xiàn)在,我什么也沒有,也沒干出什么。等等吧!”

        “再等,黃花菜就要涼了。”擁措翹著嘴,滿臉不高興,“你怕我爸,因為他是部長?”

        “部長怎么樣,他也只能是我的老丈人,你看……”他打開柜門,里面有好多酒,單是茅臺就有五瓶。

        “哇,這么多?可以見五個老丈人了!”

        “高興了,我就一次性走三家,哪個老丈人對我好,我就娶他的女兒回來。如果你爸爸對我不好,我就讓他‘下崗,取消他當老丈人的資格?!?/p>

        “真的不見?”

        “暫時不見?!彼粗@得很堅定。

        連續(xù)兩周,擁措沒來找他,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接。他還真的有點失落。周六的下午,他隨意地寫著到貢嘎山的游記。天不知不覺地暗了下來,他打開了臺燈。

        這時,他聽到開門聲。擁措走了進來,她身后跟著一位高大的男人,他是她父親扎西次仁。

        “老丈人來了,快來接駕!”擁措笑嘻嘻地退到她父親身后。

        “伯父你好!勞煩你老親自登門,不好意思?!?/p>

        “你不來,我來。專門看看我女兒給我定下的女婿。屋子倒還干干凈凈。我參觀一下?!?/p>

        “人家兆平可愛干凈了,一塵不染,老師要做表率嘛?!睋泶肟粗鴹钫灼?,壞壞地擠著眼睛。

        擁措的父親走進書房,他掃視著放滿書的書架,然后停留在墻上的一幅畫前。

        “這是穿睡衣的《巴爾扎克》,羅丹雕塑的?!睏钫灼浇忉屨f。

        扎西次仁低下頭,仔細地看著畫上面的題字。他輕聲地讀著:“‘他用劍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我要用筆來完成。這是巴爾扎克的座右銘啊,你添上去的?‘他,是拿破侖吧?”

        “是的,這句話成為他寫作《人間喜劇》的動力。”

        扎西次仁轉(zhuǎn)身回到客廳,在桌子邊坐下來。桌上一條中華香煙,是擁措偷偷放著的吧,楊兆平趕緊取了一包,抽出兩支,給扎西次仁點上。

        “有酒嗎?我們喝一杯?!?/p>

        “好的,但是沒有下酒菜?!?/p>

        “喝一杯嘛,疏通一下情感的血脈。”

        楊兆平拿出一瓶茅臺,三個酒杯,一一斟上酒。扎西次仁細細地品著,他說:“我們這就正式見面了。入黨了嗎?

        “沒有?!?/p>

        “寫入黨申請了嗎?”

        楊兆平覺得有些不自在,他說:“沒有?!?/p>

        “為什么呢?”扎西次仁的口氣顯得很隨意。

        “巴金也沒入黨,他卻寫出了偉大的作品。搞文學(xué)的人應(yīng)該為人類服務(wù),而不是為一個兩個黨派……”楊兆平看著他,欲言又止。

        “這就是你的追求?”

        “是的!”

        “人事局、組織部的人選,黨員優(yōu)先,你知道嗎?”

        “知道,并且知道藏族黨員優(yōu)先、當?shù)厝它h員優(yōu)先?!?/p>

        “我看了你寫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人才資源結(jié)構(gòu)分析和合理架構(gòu)的可行性報告》……我知道是你寫的。很好,里面有許多建議值得操作,州委相當重視,準備先成立一個課題組專門進行研究。你想?yún)⒓訂幔俊?/p>

        “老實說,搞政策性研究不是我的強項,我習(xí)慣了教書,單純,沒有多少顧及,還有大把的時間搞搞寫作?!?/p>

        “是嗎?搞文學(xué)有時也有風(fēng)險?!?/p>

        “是的,我會注意。”

        扎西次仁說:“我們喝酒,三杯?!睏钫灼今R上舉起杯子與之相碰,扎西次仁低下頭輕輕地說:“你的選擇是你的選擇,我不能干涉。擁措這個丫頭嘛,是我的丫頭,被我慣壞了,有點任性,但她這人好著呢,讓著她點你就幸福得很,你可要照顧好她。有空就下來,我們爺倆好好喝一杯?!?/p>

        臨走時,楊兆平裝了兩瓶酒。扎西次仁說:“你就不能親自帶過來嗎?”

        “好好!我一定來拜望你老?!?/p>

        “這才像話嘛。再見!”說著,他跨出了門。

        楊兆平拉著擁措的手悄悄問道:“你也走?”

        “當然!”

        楊兆平還是沒有去見未來的老丈人,擁措也一直沒上來。

        十一

        晚上,張煥帶著李琴,李琴又硬拉著擁措來到學(xué)校。擁措和李琴兩個人躲在書房說話,笑聲不時地傳到客廳。

        “女人總有說不盡的話,她們有她們的快樂點。我們一個月沒見面了,找什么樂子去了?”

        “成都開了十幾天會,回來之后被科協(xié)抓去搞籌備,一直忙到今天。”

        “你們召開科協(xié)大會,把喇嘛也請了進去,是不是好玩兒?”

        “大楊你可不能這樣說。宗教和科學(xué)相關(guān)度特別高。我們?nèi)サ糇诮躺衩氐耐庖?,把它的種種繁瑣的儀式去掉,深入它的內(nèi)在,我們會發(fā)現(xiàn)驚人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微觀方面,佛教認為:‘一滴水有一萬八千蟲子,這不就是原子構(gòu)成分子、分子構(gòu)成物質(zhì)的另類說法嗎?宏觀方面——你知道‘大千世界指什么?印度佛教認為,一個太陽系是一個世界——這可是和我們?nèi)祟愱P(guān)系最大的一個世界。一千個太陽系是一個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等于一個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等于一個大千世界。上百億個太陽系,不就是我們現(xiàn)在科學(xué)認知的整個的宇宙世界嗎?當我們還在太陽系里遐思亂想時,宗教已進入茫茫宇宙深處。一百三十七億光年的宇宙,不就是佛祖說的大千世界嗎?老兄,相當于我們戰(zhàn)國時代的佛祖釋迦牟尼,對宇宙就有這樣超凡的認知,你不認為佛祖?zhèn)ゴ髥???/p>

        楊兆平點著頭。

        張煥點上一支煙,看了看楊兆平,神秘地說:“你猜,我還要帶給你什么?這可是你盼望已久的?”

        “陳繼華?”

        “是的,陳繼華!”

        “快說說!”

        “你他媽的真有點神叨叨地,走了一趟貢嘎山,就認定陳繼華沒死。他……真的沒死!”

        “真的?”

        “真的!”張煥靜靜地看著楊兆平,眼睛卻進入回憶之中,顯得遙遠而不可測,“你那天看見了丹增活佛,印象怎樣?”

        “身體壯碩,紅光滿面,沒有皺紋,至多五十歲。”

        “八十一了!”

        “返老還童了?陳繼華呢?”

        “我還是要從丹增說起?!睆垷弥鵁煹氖滞掳戳税?,“當我知道丹增是貢嘎寺資深的堪布并且一直在貢嘎寺時,我就千方百計地套近乎,最后他給我透漏了很多情況。十幾年前,確實有這么一個漢人,被抬進了貢嘎寺,他一直昏迷,人瘦得不成形,一個月之后才徹底恢復(fù)。按規(guī)矩,他應(yīng)該走了,但他堅決不走。他完全把自己融進寺廟的生活中,主持在與他的交往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慧根,認為是可塑之才,便把他留了下來。這以后,他潛心藏文學(xué)習(xí),每個喇嘛都成了他的老師。他用三年時間就能大致讀懂經(jīng)書,六年時間把藏經(jīng)閣的書讀了個遍。主持還幫他取了一個名字,叫益西桑杰,多次到拉薩大昭寺參加什么考試,還榮獲過林賽巴格西——這是佛學(xué)界的學(xué)位,相當于我們的碩士研究生,他現(xiàn)在已是寺廟的堪布?!?/p>

        “那,你還記得有一根腿骨的事嗎?會不會是寺廟設(shè)的一個局?”

        “沒說!我想應(yīng)該是。一個人平白無故地消失??偟糜幸粋€說法。被狼吃,無疑是最好的消失辦法,不然,公安局會窮追不舍的。你想,當時那種特有的政治環(huán)境,一個大學(xué)生玩消失,偷偷地出家,該是多大的影響??!”

        “真的是大愛呀!貢嘎寺的眾僧,真的是出入天地之間了,偉大!”楊兆平抬頭望著窗外。夜空低垂,星星在閃爍。

        “我們可以再訪貢嘎山,面見陳……益西桑杰堪布,怎樣?”

        “恐怕不行了!益西桑杰堪布現(xiàn)在名氣大的很。他現(xiàn)在甘丹寺學(xué)戒律,接下來,他還要學(xué)《中觀》、因明、《俱舍論》、《現(xiàn)觀莊嚴論》等課程。一般情況下每門學(xué)科都會占用一年左右的時間。五年的顯宗課程結(jié)業(yè)后,修行者才可進入密宗課程的學(xué)習(xí)。如果他還要修密法部分的學(xué)業(yè)的話,他還要再修幾年。因為藏傳佛教的密法部分的教學(xué)分為兩個班級:一是續(xù)部理論班,一是實修班,大致需要兩年的時間才能結(jié)業(yè)。剩下來的時間則用于醫(yī)學(xué)以及其余學(xué)科的學(xué)習(xí)。等上完佛學(xué)院的全部課程,大約十二年的時間。時間就這么匆匆而又充實地流走了。十幾年之后,他如果云游四方,四處講經(jīng)說法,恐怕就很難找到他的行蹤了。大楊,就此打住,我們該干嘛就干嘛,好好過我們凡夫俗子的生活吧!”

        “當一個人千方百計超越了現(xiàn)實,他——會到哪兒去呢?”楊兆平輕輕地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是不是說——讓陳繼華變成益西桑杰?”

        “我倆到藏區(qū)工作也已經(jīng)近十年了,除了‘jiatong,‘ramara,kazuo,什么藏話也不會,陳繼華卻只用幾年時間就掌握了藏文,并且還是古藏文。這不得不說是天才呀,他怎么就做到了呢?”。

        “天賦異稟。當一個人執(zhí)著于一念時,潛能往往就被激發(fā)出來了?!?/p>

        “我們能不能設(shè)想,現(xiàn)實中的陳繼華四處碰壁、萬念俱灰,在偶然中走進老子,把自己深深地藏進《道德經(jīng)》——這是對現(xiàn)實最好的逃避,讓自己在形而上的高度參透天地萬物,一個偶然的契機,他迷失在原始叢林之中,在生與死的膠著里,在濃重的霧霾里,突然眼前一片天光醍醐灌頂——他什么也明白了,他終于走出自我!”

        “你的設(shè)想對不對,我不知道,但是,靈魂——尤其是孤獨的靈魂,總得要有個家!”

        張煥和楊兆平長時間地對視著,沒說一句話,直到李琴和擁措兩人笑嘻嘻地走出來。

        楊兆平突然大聲叫了起來:“擁措,明天,我要面見我的老丈人!”

        十二

        一個月后,楊兆平和擁措的婚禮在學(xué)校簡易的禮堂舉行。甘孜州州縣各局,凡是和扎西次仁有關(guān)系的領(lǐng)導(dǎo)都親自送來了祝福和禮物。

        熱情的祝酒歌把宴會一次次推向高潮。扎西次仁第一次爛醉如泥,擁措的母親也是笑顏如花。張煥、林則峰、爾尼、李明亮、陳俊康幾個哥們歡飲達旦,喝得熱血噴張。

        黎亞萍、小黃丫、李琴早已從漫長的酒會中退到新房里,說著她們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楊兆平拿著酒瓶,獨自一人來到陽臺上。黎明的光在天邊蔓延著,晨風(fēng)清冷地吹在臉上,讓人清醒。他斟上兩杯酒,他似乎從酒杯里看到了李運河,看到了陳繼華。他把酒灑向大地,把另一杯酒拋向了空中。

        太陽沖出山頭,在云霧的困擾中晃動著,不一會,一道強光從云層中直射過來,強烈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這讓他想到他們朝覲貢嘎山時的情景,那輝煌的天光與眼前的景象便緊緊地疊加在一起,讓他揮之不去。

        他靜靜地立在陽光里,感受著陽光的慰藉……

        不知什么時候,擁措走到他身邊。她把自己靠向楊兆平。楊兆平偏過頭來,攬著她的腰。

        “還在想他們嗎?”她看著眼前的兩個酒杯問。

        “是?。∫粋€到了天國,一個出了遠門,我卻選擇了現(xiàn)實。我真希望他們能參加我們的婚禮!到天國去是一種必然,出遠門則是一種追求了……”

        “上帝早已把我變成了你身上的肋骨,你可不能拋下骨頭就走?。 ?/p>

        “怎么會呢?我們一輩子也會糾纏不清的。不信?你就看——天光,正照耀著我們呢!”

        十三

        半年后,擁措生下他們的孩子,男孩,出生時八斤四兩。他們給孩子取名為“峣”,意味高峻正直。

        又是一個金色的秋天,楊兆平獨自背上行囊,向彌放天光的貢嘎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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