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1
春分過后,白天就和夜晚一樣長了,覺好睡了,天也亮得早了。盡管如此,小王莊的人仍沒有貪睡的習慣,公雞才打出第一聲鳴,他們就從被窩里爬起來,黑暗里摸索著套上衣裳,便往地里去了。一個冬天的農(nóng)閑下來,都坐不住了,地里沒活兒的時候,小王莊的人還是這個時辰起來,莊稼地里走一圈,看看自家的麥子,看看油菜,再往鄰家的地里望上一望。
小丁莊三面環(huán)水,一條由東向西的土路連著遠處的集鎮(zhèn),要是從高處看,這條土路和小王莊就形成一只湯匙的形狀,匙柄發(fā)著白亮的光,就像這條被踩得白亮的路一樣,至于這條路的年頭,莊上活得最老的人都說不上來了。現(xiàn)在這條土路上已經(jīng)有了人影,深藍的夜色下,路面呈現(xiàn)出一種灰白的色調(diào),有狗從黑暗中竄出來,并不咬——一個莊上的都認識,蹭了蹭來人的褲腳,再搖著尾巴,藏回黑暗中去。麥子在春分這天開始拔節(jié)了,小王莊的人等了一個冬天,終于可以往地里施肥了。他們把塑膠套鞋從櫥頂拿下來,對著門框使勁敲著,好像上一年的泥巴還粘在上面,然后將腳上半新的布鞋脫下,掛在檐口的竹枝上,扛起鍬或者鋤頭,往地里走去,穿過那條由東向西的土路,一直到達村西的合作社,再沿著一條爬滿巴泥草的小路走向麥田。他們將堆在壟上的糞肥一鍬一鍬地往麥地里撒去,肥料與麥苗發(fā)出醇厚而清冽的氣味,身上的衣服漸漸貼在背上,但手上絲毫沒松勁兒,握著鍬柄的手更緊了,好像攢了一個冬天的力氣得把它使完。霧氣升上來了,纏著遠處的屋脊和杉林,地里的人這才抬起頭,直起腰,慣性地朝前方看了看,他們看著略顯遙遠的村莊,又看著那條通往集鎮(zhèn)的路。這時,便有人發(fā)現(xiàn)那條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從走路的姿勢就能辨出——這使他們感到奇怪,但僅一會兒工夫,人們又專心于手中的活兒了。
走在那條由東向西土路上的是個叫傻秀英的老太,她原來的姓氏,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起來了。小王莊的人總喜歡這樣,在名字前加上一個特征,比如村東的瘸紅兵,河岸那家的聾四寶,還有馬臉國三,長腿貴全等等。傻秀英在路上走著,她的左臂挎著一只籃子,籃子很大,倒不像她挎著籃子,而是籃子挎著她,一會兒換著左邊,一會兒又換著右邊,兩條腿倒換得很快,后面竟也踢起了煙塵,她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這就使地里的人更想不通了——他們實在猜不出傻秀英跟路那頭的集鎮(zhèn)有什么關(guān)系。
太陽出來了,眼前亮堂很多,這時的人們便會發(fā)現(xiàn),傻秀英手里的籃子只不過是只空籃子,她已經(jīng)把它套在頭上,騰出兩只手臂槳似的劃動起來。晌午的時候,傻秀英到了集鎮(zhèn),馬路上很多車和人,她被嚇住了,于是站在路邊,把籃子拽得緊緊的,兩只眼睛從洞眼往外看。她要過馬路,試了幾次又退回來,然后冷不丁地小跑過去,她對著自己的心口嗵嗵嗵地拍了一陣,像是嚇壞了,嘴里也啊哦啊哦吐著氣。她沿著馬路向前走,走走停停,看見一家理發(fā)店,就把身子探進去看,里面的人問剪頭啊?剪頭就進來。傻秀英趕緊跑開了,又貼著一家服裝店的玻璃門看了一陣,最后拉住一個迎面跑來的小男孩,她問小男孩西邊在哪塊呢?小男孩沒聽明白,問道,什么西邊?西邊的學(xué)校還是西邊的菜場呢?小男孩看一眼傻秀英頭上的籃子,好像理會了,又補充道,你要去西邊菜場???那邊——他用手向前指著。
菜場熙熙攘攘的人,傻秀英愣在門外,過了一會兒,才沿著院墻向前移,她來到一個賣熟食的攤子前,臉貼在櫥窗上看了很久,賣熟食的問要買點啥?傻秀英指指左邊的鹽水鵝,又指指右邊的花生米。指完了好像不滿意,腦袋又貼上去了。櫥窗里的人不耐煩了,問究竟要什么呢?傻秀英這回沒有指著鹽水鵝,而是指著自己的肚子,她對里面的人說,餓了——熟食店里的從砧板旁撿起兩只鵝屁股丟給她,又嗷噓嗷噓地趕她離開。
她在菜場轉(zhuǎn)到人漸稀了,才出來,吃了幾片白菜幫子和被人扔在地上的半個燒餅。她問一個也從菜場出來的女人,西邊在哪塊呢?女人停下腳步,歪著腦袋聽她說話,然后皺了皺眉,說,迷路了是吧,那邊,那邊就是西邊——她把手伸出去,指向傻秀英的腦后。于是傻秀英就順著女人所指的方向前進了。
她把籃子從腦袋上拿下來,掛在脖子上,又覺得扯著嗓子了,便提在手中,倒換了幾次,最后還是像早上那樣挎在了臂彎里。傻秀英做這些的時候,就停下腳步,籃子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把她拽著團團轉(zhuǎn),等籃子聽話了,她也忘了女人指給她的方向了。傻秀英站在路旁想,想了一陣,像是明白了,背著籃子調(diào)頭走,緊走幾步,看見路邊一修鞋匠,就蹲下來看。修鞋匠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嘴癟得厲害,他抬頭看到傻秀英,便向她打起招呼來,這時傻秀英問道,西邊在哪塊呢?老頭耳背,張大癟嘴“啊”了一聲,說,你說哪塊?他把耳朵側(cè)過來。傻秀英又重復(fù)一遍,老頭朝兩邊望望,說,你要回去啊,那邊,西站在那邊。他騰出一只手指著前方。
傻秀英繼續(xù)走著,路上的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多,大概是下班時間到了,汽車嗖地從身旁呼嘯而去,她還看見很多人騎著自行車,鈴鐺一路響著。這些人的臉都比小王莊的入白凈得多,她盯著他們的臉看,數(shù)著他們的鼻子一路走過去。傍晚的時候,她就把這條路走到盡頭了,路上停了幾輛中巴車,一群群的人聚在中巴車旁,也有排著隊的。傻秀英傻站人群邊上,站了一陣也站進了隊伍里,她從一個隊伍換到另一個隊伍,換了幾次,最后在一支最長的隊伍里站下。傻秀英把籃子提在手中,轉(zhuǎn)著身子看著兩邊。突然,她看見一個小王莊的人,這是一個在外讀書的小王莊孩子,也正轉(zhuǎn)著腦袋看四周,小孩發(fā)現(xiàn)了傻秀英,嘴里“咦”了一聲,剛要說什么,就被擠進了一扇車門。傻秀英也感到后面有人在推,她抱緊籃子,抵著前面的人,隊伍亂了,后面的力量越來越大,腳似乎也離地了。等她站穩(wěn)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在汽車里了。汽車猛顫了一下就向前駛?cè)?,車里鬧哄哄的,籃口被擠成橢圓,她趕緊將籃子舉過頭頂。汽車搖搖晃晃走了一陣,有個女人從前方擠出來開始收費,輪到傻秀英了,她問傻秀英到哪下?傻秀英沒說話,一個勁地護著籃子。售票的又問,究竟到哪啊你?傻秀英嘟噥半天,說西邊。售票的不耐煩了,這時車上有人插話了,說這不是小王莊的嘛——
傻秀英被趕下車。
天已經(jīng)擦黑了,傻秀英下車的地方已經(jīng)離開了集鎮(zhèn),四周是一片空蕩蕩的地,遠處有莊子,閃著燈火。路邊有一家店鋪,門外堆了老高的廢舊輪胎,院子很大,傻秀英趴在鐵欄桿上朝里望時,突然一只狼狗竄了出來,她感到腿肚上一緊,趕緊使勁蹬腿,用力甩著,直到一只腳踢中了對方的腦袋,狼狗才嗖地跑回去。她彎腰捂著被咬的地方,齒縫里“咝咝”地抽著氣。
傻秀英離開院子朝前一瘸一拐地走著,走了一陣,又停下來,她不知道西邊是哪個方向,便索性坐在地上。她把籃子放在旁邊,倚著一棵樹睡了。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幾只南來的燕子在頭頂上“駕格駕格”地叫,傻秀英坐直身子,看到一旁的籃子還在,又閉上眼睛。等再次醒來,路上已經(jīng)有一些人經(jīng)過了,她看見一輛摩托車由遠處駛來,便站過去攔住,騎車的人叉開兩腿問做什么?傻秀英說,西邊在哪塊呢?來人皺皺眉,調(diào)轉(zhuǎn)腦袋,用嘴努了努,說,呶,那邊。傻秀英便挎著籃子走過去了。
2
整個春上,小王莊的人都沒有停歇的時候,收了蠶繭,就要收菜籽,菜籽收完,麥子也“銹”了,小王莊的人不說“麥子成熟了”,只說“銹”,跟鐮刀上鐵銹一樣,有了金色和分量。他們在田埂上走幾圈,麥穗上捻一捻,心里便定了收割的日子。日子一到,半夜就要爬起來,男人卷著褲腳在井邊磨刀,女人坐在灶膛前生火,也不說話,只有磨刀的呼哧呼哧聲和灶膛里豆萁炸裂的聲音。男人將鐮刀擔子扁擔擱在推車上,女人則把各種食物裝進一個籃子里,然后掩上門,往自家的地里走去。到了田頭,把磨好的四五把鐮刀在麥秸上試一遍,挑出最適手的一把來,然后掄著胳膊開割。其實,這些農(nóng)活是可以交給機器的,攔上一輛從村子經(jīng)過的收割機,半天光景就能收拾干凈。但小王莊的人舍不得花那份錢,當然,也不屑那樣,不就是花點力氣么?再者,他們喜歡每一根麥穗從手中經(jīng)過,要不然,整個農(nóng)忙時間都覺得不夠踏實。
中午的時候,他們的兒子放學(xué)了,男孩往地里送去一壺水,便提著籃子撿起麥穗。這個叫做貴喜的男孩一直跟在父母的身后,他看著他們彎腰割麥的模樣,腦袋像插進了地里,屁股翹得老高,突然令他想起了一個人,他想起了莊上的傻黑子,于是男孩丟下手中的麥穗,跑到男人身旁,他想問他的父親關(guān)于傻黑子的事,剛要開口,便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臉拉得更長了。整個農(nóng)忙時間,男人都是這樣的一副表情,緊抿著嘴,皺著眉頭,頭也不抬地好像跟誰在爭分奪秒似的。男孩又走向他的母親,還沒開口,他的母親就像趕雀兒似的將他趕走了。男孩不撿麥穗了,賭氣地坐在田埂上。他用兩只手托著下巴,眼睛望向遠處,他想起以往農(nóng)忙的時候,傻黑子就會跟他在地里玩耍,他要傻黑子幫他干活。貴喜說,傻黑子,你幫我撿麥穗,我就把村里的漂亮姑娘說給你。然后傻黑子就埋頭撿起麥穗來。
傍晚的時候,貴喜放學(xué)又去地里了,他要幫忙把麥子捆好送到打谷場上,他的父親把麥子堆在獨輪車的兩側(cè),有時為了平衡,就讓他坐在一邊。他把臉貼在麥堆上,鼻子癢酥酥的,太陽又紅又大,正一點一點地往下墜,他張了張嘴,想跟他父親說點什么,但他的父親正一臉嚴肅地看著前方。
3
傻秀英在一條向西的路上走了很久,這條路好似沒有盡頭一樣,她走過了很多個村子,也經(jīng)過了好多個集鎮(zhèn),路上有時出現(xiàn)若干汽車,有時又是空蕩蕩的。她感到天氣越來越熱,脫了棉衣,還是熱,腳上的鞋早就破了,整個腳掌都踩在地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要是顯示在一張地圖上,就像一只拖著銀色痕跡的蝸牛,從一頭緩慢爬向另一頭。
此時,傻秀英正坐在江邊,面對著滔滔江水,她不知道通往西邊的路怎么就被這水給擋住了呢。之前,她問了一個挑著擔子的女人,她問西邊在哪塊呢?女人就給她指了這個方向。她捧著江水喝了幾口,便坐在地上等人經(jīng)過,太陽火辣辣的,曬得柳葉兒打著卷兒,遠處有小船,泊在岸邊,岸上沒有人,只有幾只雞,也不再像往日那樣把泥土刨得四處飛灑,而是呆了一般,木木地縮在一棵樹下。傻秀英想走過去,剛邁出腳步,就看見樹下還躺了只黑狗。傻秀英趕緊退回來,躲在一塊水泥墩子旁,這讓她又把褲腿撩起來,看了看傷口——爛了,正剮心地疼。這樣坐了一會兒,眼皮子越來越重了,她把籃子掛在臂彎里,躺在水泥上睡了起來。剛閉上眼睛,就覺得腿上癢酥酥的,再一看,竟看見一只肉色的小蛆在爛肉上拱著,她把它捻出來扔在地上,不解恨,捻起來又摔,再用手掌狠狠地拍死。
傍晚的時候,岸上有人來了,扛著一只蛇皮袋急匆匆地往碼頭走,傻秀英小跑過去,她問西邊在哪塊呢?那人搖搖頭,沒有停下步子,傻秀英繼續(xù)問著,對方不耐煩了,用手抹了把汗,往江面指了一下。傻秀英看了看江面,還是想不通,她把身子彎下去,又直起來,在哪塊呢?她問。那人的眼睛從蛇皮袋旁擠出來,打量了一眼傻秀英,然后告訴她在那邊,他將手指向身后。
傻秀英沿著所指的方向走了一陣,又回到了街上。下班時間到了,行人與車輛橫沖直撞過來,她把籃子套在頭上,騰出手護著自己,后來她看見一個包子店,一輛收泔水的三輪車正停在門前,車上有幾只臟兮兮的桶,桶口飄著漲開的包子,傻秀英剛用手撈出一只,就被吆喝開了。收泔水的老頭騎著車向前走,傻秀英就跟著跑起來,一瘸一拐地跑了一段,又停住,對著路邊的玻璃門一家家地看過去。有的門里黑黑的,有的門里很亮堂。后來,她看見了一扇門上掛著厚重的棉被,便把腦袋伸進去,伸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黑黲黲的,偶爾有一些光亮射過來,還伴著乒乒乓乓的聲音,嚇得她趕緊縮回身子。
天黑的時候,傻秀英已經(jīng)來到一個廣場上了,有人在跳舞,也有人在打拳,不遠的地方還有露天電影。她剛在一個花圃旁坐下來,就有個小女孩把一枚硬幣丟在她的籃子里,硬幣不聽話,從洞眼里溜出來,一路向前滾,滾到黑暗的地方看不見了。傻秀英趴在地上摸了一會兒,沒摸到,覺得累了,就順勢躺下來。她發(fā)現(xiàn)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人,那些人的臉一會兒變大一會兒又變小,像他們小王莊的一樣。地上很熱,但是很舒服,她想起她的小王莊,還有村西的那口井,天熱的時候她就睡在井蓋上,身子底下涼涼快快的。有一次,她正睡得香,小王莊的孩子突然就把井蓋抽走了,嚇得她連忙抓住井沿。被嚇了一跳的傻秀英沒有惱,倒是呵呵地笑起來。
她把眼睛睜開,對著屏幕上的人又看了一陣,然后閉上眼睛,她睡得很香,竟也做了夢,夢里她又睡在小王莊的井蓋上,幾個孩子抽她身下的井蓋,她死死抵著,他們胳肢她,她就咧著嘴笑,孩子們抽不動蓋子,就用腳踢她,她還是笑,突然一腳踢在她的爛腿上,她嘴里咝咝地叫起來,夢也醒了,兩個戴大蓋帽的正踢著她的腿。其中一個說,起來起來,這里不可以睡的。傻秀英睜著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被看的人指指四周,說,這是市中心廣場,不允許睡的。
大蓋帽的一走,傻秀英又躺下了,她把腿換了個姿勢,剛要合上眼,腿上又挨了一腳——那兩個人又回來了。他們對傻秀英說了一通話,便將她帶到一個小屋子里,其中一個拿出紙和筆,另一個發(fā)問。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傻秀英愣愣地不說話。旁邊那個又問一遍,傻秀英還不吱聲,對方問多大了?你的家在哪里?只見傻秀英把籃子緊抱在懷里,一眨不眨地看著地上。筆記的那個抬起頭,對他的伙伴說,可能是聾子或者啞巴——話說一半,傻秀英開口了,傻秀英說,小王莊的。再問哪個省哪個市?傻秀英又不回答了,筆記的那個便在本子上寫道:住址不詳。
那晚傻秀英被推擠上了一輛車,車上還有很多人,傻秀英問哪塊是西邊呢?一群人木木地看著她。汽車啟動了,傻秀英突然急躁起來,她趴在護欄朝駕駛室喊,她說她要去西邊——沒人理會。于是傻秀英就在車里叫起來,兩只手拍打著玻璃,前面的人轉(zhuǎn)身吼了一句,說安靜點,送你們回去。傻秀英沒有聽話地安靜下來,而是繼續(xù)叫著,一個勁兒地喊著西邊,她用那只黑亮的手把車門拍得砰砰響,瘋了似的,然后猛地就把車窗拉開,前面的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個黑影就咕咚滾了下去。
汽車在前方停了下來,好像等得不耐煩了,頓了頓,又向前疾馳而去。摔在地上的傻秀英沒有爬起來,而是趴在地上嘴里抽著冷氣,突然地,她發(fā)現(xiàn)籃子不見了,便迅速站起來,朝著汽車開走的方向一陣跑?,F(xiàn)在,她的兩條腿都感到剮心地疼,她不知道她的籃子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西邊究竟在哪邊——
4
進了臘月門,小王莊就下了幾場大雪,整個莊子被白色裹得嚴嚴實實,天地之間忽然間變得空曠了,山河大地,像是用線條勾勒了一般,簡潔,樸素。地里的麥子早長出一掌來高了,蠶豆也點下了,冬季突然讓小王莊的人變得無所事事,他們開始坐在火爐旁剝起了花生,或者聚在村西的合作社閑談起來。好像是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有人說起了春上的那個早晨,說他看見傻秀英走在那條由東向西的土路上。這個人的話很快被駁斥了回去,駁斥他的是小王莊年歲最大的老頭,他說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傻秀英是本莊的姑娘,嫁在本莊,幾十年了,還沒見她離開過小王莊一步——
此時的傻秀英正躺在一個離小王莊很遠的地方,她的身上裹著臟黑的棉被,這是在一個垃圾桶旁撿到的,她的腳上沒有鞋,一雙腳掌黑黢黢的。走上一段路,她就把棉被蜷在身上歇會兒,她問經(jīng)過的行人,西邊在哪塊?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搭腔,他們總是躲得遠遠的,或者丟給她一枚硬幣。她在一個地下通道里躺下來,這里沒有風,很暖和,她又想起了小王莊的井蓋,不禁咧著嘴呵呵笑了。天亮的時候,她又裹著棉被向西走去,按照一個小孩指給她的方向。她的速度明顯慢了很多,并感到腳下的路總是彎彎曲曲,她經(jīng)過了幾個十字路口,過往的車嚇得她跑起來,還有一輛車擦著她的肩膀過去了。天逐漸暗下來,身后有兩個人跟她一樣緩慢走著,傻秀英轉(zhuǎn)過去問西邊在哪塊呢?一個人指著前方告訴她,說西邊在那兒——那個人問傻秀英你去西邊干什么?傻秀英不回答。那人又說,我?guī)闳ノ鬟叞伞I敌阌⒈愀@兩個人走。他們帶著傻秀英走了一陣,還在路邊給她買了兩塊燒餅,看著傻秀英坐在石凳上吃完,又帶她繼續(xù)向前走。天黑了的時候,他們把傻秀英帶進一個橋洞里,拐了幾個彎又進了一個巷子。傻秀英回頭問西邊在哪塊呢?兩人中的一個說,前面就是西邊。傻秀英跟著他們又走了一段路,便走進了一扇門。男人說,先歇會兒吧,歇過了再帶你去西邊。說著自己就坐下來,他讓傻秀英也坐下,指著一張凳子給她。另一個去倒水了,說燒餅干得很,叫傻秀英喝點水吧。咕咕咚咚喝完水,傻秀英也困了,眼皮重得很,她把棉被緊了緊,就倒下睡著了。
傻秀英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了,她正躺在一個草垛旁,四周是白茫茫的莊稼地,地上的雪已經(jīng)快化完了,白一塊黑一塊的。她想,怎么到了小王莊了呢,剛要坐直了,肚子就一陣霍霍地疼。她不知道自己的肚皮上正有一道鮮紅的口子,有血從口子里往外滲,她也不知道自己肚里少了什么,只倚在草垛上,聳著腦袋看著遠處,現(xiàn)在又不知道西邊在哪個方向了——天逐漸暗下來,她感到冷和餓,肚子里好像空掉了,她從身后揪了一把草塞進嘴里,眼皮又耷下來了。這樣昏睡了一陣,又醒來了,醒來后往嘴里塞了些草繼續(xù)睡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天還是暗暗的,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傻秀英嚇了一跳,但沒有動,看著她的那雙眼睛散發(fā)著微弱的光亮,身體一直在抖嗦著——這是一只黃狗。相互看了會兒,傻秀英把手向它伸過去,說,你怎么不咬我呢?黃狗依然蹲在地上,傻秀英在它腦袋上摸了摸,把它抱起來,她又問它,你怎么不咬我呢——黃狗在她手里抖得更厲害了。她摸到它腿上的東西——一個生了銹的鐵夾子,它的腿斷了,肉早已跟鐵夾粘在一起。傻秀英掰了掰,絲毫沒動靜,再看時,她發(fā)現(xiàn)黃狗的肚子上有個洞,被什么咬過,腸子都拖出來了。她把黃狗摟得更緊了。
半夜的時候,傻秀英疼醒了,風像錐子似的,直往肚里鉆,她感到有兩把刀剮在身上,一把在皮上剮,一把在肚里剮。黃狗還被她抱在懷里,已經(jīng)不哆嗦了,再一摸,硬了。傻秀英挪了挪身子,沒挪動,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她俯下腦袋,把臉貼在黃狗身上,她對黃狗說,你怎么不咬我呢,你的肚腸子都出來哦——再一會兒,她也說不動話了,眼皮好像被黑夜壓得太沉。她一邊喘著氣,一邊伏在黃狗身上,突然她想起了被兩個男人帶走的那個晚上,一個男人問她去西邊干什么?她說她去西邊找她的兒子,小王莊的人告訴她,她的兒子往西邊去了。男人哦了一聲,說,我?guī)闳フ夷銉鹤影?。停了一下,男人又問,你的兒子叫什么名字?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告訴那兩個男人,她說,她的兒子叫王國柱。
5
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冬至這天又下了一場寒雨。那個叫貴喜的男孩跟在他的父母身后去祖墳上祭祖,地上都是衰草,和爛泥巴一起粘滿了鞋幫。他的母親一邊走一邊數(shù)落著天氣,她說進了臘月門,還沒落上幾個晴天。他的父親也不說話,一聲不吭走在前頭。到了墳前,他的父親把懷里的紙錢敞開,貴喜也把手上的一碗米飯放下來,他的父親在碗上插了幾雙竹筷,便點起火。他看見他的父母都彎下腰,認真地撥弄著,嘴里還喃喃有詞。火快熄滅的時候,他們又拿過一些紙,撒在身后的空地上,他的父親一邊伺著火苗,一邊對他母親說,或者是自言自語,他說,也給莊上的孤魂野鬼燒點紙吧,給傻秀英和傻黑子也燒點。這時,這個叫貴喜的男孩突然想起了這一年莊上少掉的兩個人——傻黑子和傻秀英,他想他們都死了吧,死了都是野鬼了吧——他看看前面祖墳上的碑,寫著“先考×××先妣×××之墓”,貴喜琢磨著墓碑上的字,他想,要是傻秀英和傻黑子也有個墳的話,墓碑上是不是該這樣寫著:母傻秀英,兒傻黑子(王國柱)之墓。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