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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尚的女人

        2014-05-29 01:25:34黃靜泉
        陽光 2014年6期
        關鍵詞:張角建國孩子

        說起來呢,這是兩個孤兒,他們的父親前幾年在礦井下砸死了,母親最近也死了,兩個臟兮兮的孩子,手拉手走進繼文革的辦公室,呼一下就給繼文革跪下了。跪在地上的兩個孩子,大的叫蔡建壯,小的叫蔡建國,蔡建壯流著淚說,姨姨,我媽說了,我媽說等她死了以后,讓我和弟弟來找姨姨。

        繼文革看見兩個孩子突然跪在面前,一下子就傻眼了,她覺得眼下真是發(fā)生了一件讓她措手不及的事情。

        她才二十六歲,才比蔡建壯大十四歲。一個比孩子大十四歲的女人,能給孩子當媽嗎?這真讓她為難了。拉扯孩子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孩子長,女人拉扯孩子的經驗也在長,才會覺得順當??梢粋€二十六歲的女人,突然要拉扯一個十二歲和一個十歲的半大小子,自己能行嗎?她注視著兩個孩子,竟然沒有想到先讓兩個孩子站起來,有什么話先站起來再說。她居然沒那么說,居然愣住了。

        繼文革是七峰山礦工會勞保部的一名女工,她的日常工作是和礦上的工傷工亡家屬打交道。煤礦事故多,有的下井工人對自己砸掉一兩個手指頭根本不覺得是事故。他們就是那樣說的,我運氣好,一輩子沒出過事故。他們得意地拍著胸膛,可他們拍著胸膛的手,分明是缺了一兩個手指頭,他們覺得傷掉一兩個手指頭根本算不上出過事故。那些搖小車的人,在煤礦人眼里才是出過事故的人,他們的脊柱骨被砸壞了,砸成中樞性癱瘓,下半身失去了生理功能,他們坐在小車里,小車旁邊掛著一個塑料尿袋子,讓人看了覺得可憐。還有那些一條袖子蕩來蕩去的人,還有拄著拐棍,用一條腿蹦一下,蹦一下,那樣的人在煤礦人眼里才算是出過事故的人,當然還有那些失去生命的人……

        快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礦上要給工亡家屬送一點兒慰問金,這是礦工會勞保部的事。早晨,下了一點兒雨,雨不大,下了一個多小時就停了。雨后的礦山,空氣清新,不是平常那種空氣中彌漫著煤面子的骯臟樣子。繼文革打算出去發(fā)送慰問金。她走到山坡街上,尋找死亡礦工蔡和生的家。煤礦人管這個地方叫山坡街,山坡上高高低低地擁擠著煤礦人居住的房子。那些房子,屋腳踩著屋脊,看上去凌亂不堪,骯臟擁擠,人們管那樣的房子叫石頭房,也叫自建房。那些房子沒有郵政號碼,有的人家?guī)纵呑佣家姴坏洁]遞員送去信件什么的。下井工人大部分都是從農村、從外省份招來的農民輪換工,他們夾著一卷行李來到礦上,沒有住房,只能自己給自己蓋房子。他們上井以后,舍不得休息,就在山坡上砍山采石,揮動起鐵锨洋鎬,挖開山皮,用撬棍撬起片石,堆在一個地方,漸漸的,山坡就被挖下去了,就挖出一塊平地來,挖出的黃土留著和泥,挖出的片石留著壘墻。煤礦人壘墻不請人不雇人,就是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壘,今天下班壘一點兒,明天休息壘一點兒,片石摞片石,片石與片石之間不焊泥,是干打壘,壘起墻來,用黃土和切碎的麥秸子和出大穰泥抹到石墻的這一面和那一面,然后在墻頭上架起椽架起檁條,再在檁條上鋪上棧板,再在棧板上鋪上大穰泥,叫作壓頂。壓頂?shù)臅r候,一個人就干不了了,就得請人幫忙了。煤礦人請人蓋房不花錢,都是互相幫忙,選一個吉利日子,大家高高興興,吆吆喝喝,就把房子蓋起來了。蓋起的房子就叫石頭房。蔡和生一家就住在那樣的房子里。

        下過雨的天空一片青藍。矗立在山溝里的井架比過去干凈了,看上去是黑亮黑亮的鐵,不像過去灰蒙蒙的朽木樣子。礦上有兩面山坡街,朝南的叫南山坡街,朝北的當然就叫北山坡街,南北山坡相隔著一道山坳,山坳里有一條公路,兩邊的山坡街好像在面對面地講述著煤礦的歷史,俯視著山溝里的井架。外面來的人,看見山坡上擁擠的房子,常常會感慨地說:嗬,這比布達拉宮可壯觀多了。其實呢,山坡街里是又臟又亂,到處都是斷墻殘垣,到處都是垃圾,到處都飄蕩著尿臊味兒。山坡街上沒有廁所,屎尿全靠下雨時往山下沖。蔡和生的家住在北山坡街上。繼文革估計他們是二十年左右才來礦上住下的,可惜的是,也就是二十年的工夫吧,那家的女人就成了寡婦,孩子就成了工亡子弟。北山坡街上的房子不如南山坡街的房子好住,南山坡街上的房子是坐北朝南,叫正房,門窗朝著太陽。北山坡街上的房子是坐南朝北,只能在早晨的時候見著一點兒偏著的陽光,特別是到了冬天,西北風呼呼地往家里灌,那樣的房子就不好住。早來的礦工們,先是在相對平坦的山溝里蓋房子,漸漸地往山坡上蓋,南山坡沒有地方了,人們又開始往北山坡上蓋,后來北山坡上的房子也快要蓋到山梁上了,人類的奮斗足跡真是令人感嘆。

        繼文革見著人就問:哎,我問問你,蔡和生家在哪兒住?。坑腥苏f,哎呀,好像就在這附近,有人說不知道。繼文革就嘀嘀咕咕地說,我這本礦的人想找誰家都找不著,要是外面來的人,就更別想找到了。她看見一個滿臉煤黑的礦工背著牛頭大的一塊煤,正坐在土坎上的一塊石頭上呼呼喘氣,就走到跟前打聽道:師傅,你知道蔡和生家住哪兒嗎?

        背著煤塊的礦工仰起臉,臉是黑臉,只能看見白牙齒和白眼仁兒,礦工回答道:你找蔡和生???他家就住在上邊那根電線桿子下,就是電線桿子下面右邊的第一戶人家。他說話時,還在呼呼喘氣,是氣不夠用的樣子。下井工人下班后,有時就捎帶著背一塊煤回家。那樣的一塊煤,有三四十斤重,背著上山時,會覺得越來越沉。礦工看了看繼文革說,蔡和生死啦,好幾年前就在井下讓片幫煤砸死了,你莫非不知道?

        繼文革說,我知道,我是到他家去給他老婆孩子送慰問金的。

        繼文革氣喘吁吁地往山上走,走到電線桿子下,朝著電線桿子右邊的第一戶人家的院門喊:哎,家里有人嗎?有人嗎?

        沒人答應。

        小院門開著一道縫,估計家里應該有人。繼文革往里推院門,院門發(fā)出吱吱響聲,門已經下垂了,她覺得應該修修那個門了。她走進院子里,又喊了一聲:家里有人嗎?

        還是沒有回應。

        她認為家里一定有人,就推開門進去了。因為門窗背對著太陽,屋里的光線就很暗。待她適應了暗淡的光線以后,她看見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和一個更小的男孩子正在擺家家一樣忙活著,兩個孩子在地上炕上,在這里那里,擺上碗,擺上盆子,擺上桶……忙著接雨水。大概家里能盛水的東西都被用上了。

        外面不下雨了,可屋里還在滴滴答答地下著。

        繼文革看見蔡和生老婆蜷曲在炕上,就像一只大蝦。她萎靡不振的樣子一看就是有病。繼文革說,我叫繼文革,是礦工會勞保部的,是來給工亡家屬送慰問金的。眼看就要過中秋節(jié)了,礦上給每個工亡家庭二百塊錢慰問金,錢不多,可不管咋說吧,總能給孩子們買點兒好吃的。她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遞給蔡和生老婆,蔡和生老婆想往前探探身子,但只是上半身往前傾了一下,屁股并沒挪窩兒。她的動作很艱難。蔡和生老婆沒接錢,好像對那二百塊錢不感興趣。繼文革拿著錢的手就停在那兒,不知道應該往前送呢,還是應該收回來,她覺得很尷尬。她早就估計到了,過年過節(jié),礦上給工亡家屬慰問二百塊錢,真是太少了,人家把命都獻給煤礦了,可煤礦才給人家二百塊錢,別說是二百元人民幣,就是二百美金,對失去的生命來說,是不是也太少了?但她是代表工會、代表礦上下來慰問的,是不能說那種喪氣話的。她昧著良心說,礦上跟你們一樣的人家太多了,礦上拿不出太多的錢,這點錢就算是礦上的一點兒心意吧。

        蔡和生老婆流淚了,有外人來看她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流出淚來。

        繼文革把二百塊錢放在她們倆人之間的炕上。

        外面還在下雨呢吧?蔡和生老婆低聲地問道。

        不下了,已經不下雨好長時間了,天晴得瓦藍瓦藍的,空氣可新鮮呢。繼文革故意想把氣氛變得輕松一點兒。

        可家里還在下呢,家里還在下雨呢。蔡和生老婆嘟囔著,看了看地上炕上接雨水的盆盆罐罐,不好意思地說:唉,男人死了,家也就不是個家啦……女人嘆氣地說。女人是灰頭土臉的樣子,好像剛從土里挖出來。

        繼文革想寬慰寬慰蔡和生老婆,就帶著同情的語氣說,唉,煤礦嘛,就是這樣,經常發(fā)生傷亡事故,說不定哪一天就輪到誰家了,碰到頭上了,就只能硬著頭皮挺下去啦。繼文革還說,我男人也是下井的,我也活得不安生呢。我每次去慰問傷亡家屬,總要想起自己下井的男人,想起來就心里害怕,那心呀,跳得唿嗵唿嗵的,好像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好像馬上就要憋死了。她說著話,掐一下嗓根窩,掐一下嗓根窩。

        蔡和生老婆好像突然來了精神,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說,唉,你不知道呀,真是心疼死人了,我跟我男人結婚二十年了,可我倆沒打過一次架,連臉都沒紅過一次啊。他每次下井去,我都在家里提心吊膽地想,那天老李被砸著了,那年老張被砸死了,今天可千萬別輪著我男人啊。就這么提心吊膽地想,就這么提心吊膽地活著,可不知不覺的,真就輪到自己頭上了。她突然露出一點兒笑容說,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和我男人的關系那可是真好呢,我一看見他回來了,心里就高興地說:哦,親愛的,你又活著回來了!那時候你猜我怎么想?我男人要干啥我就讓他干啥,他要咋地我我就讓他咋地我,那種時候的感覺最好,真的是最好呢。

        兩個女人會意地笑了。

        蔡和生老婆笑著說,我和我男人不是關系好嗎?關系好就養(yǎng)孩子多,啪嚓啪嚓養(yǎng)了仨孩子,我和孩子都是臨時戶,家庭困難這你知道,可我從來不讓我男人嘴上受制,我頓頓都給我男人做小鍋飯,每頓飯都要給他炒個肉菜,讓他就著肉菜喝點兒酒。井下寒氣大,喝酒能逼寒氣呢,這你也知道吧?

        繼文革點點頭,意思是說,自己也常常給男人炒個好菜,讓男人喝點兒酒,逼逼井下寒氣。

        蔡和生老婆說:唉,你得好好對他呢,一旦人沒了,想好好對他也對不了啦。蔡和生老婆還說,她男人非常心疼孩子,總是舍不得吃肉菜,總是給孩子碗里撥肉,她就生氣地說,你以為就你懂得心疼孩子嗎,我就不懂得心疼孩子啦?有時候孩子氣哭了,我就罵孩子,我說你們哭啥啊哭?你爹多活一天就是你們一天的福氣,要不是為了養(yǎng)活你們,我早就不讓你爹下井了,你們還哭呢,別哭!女人顯出悲傷的樣子說,唉,那天晚上啊,我給我男人炒了一個他最愛吃的熘肥腸,我想讓他一進門,坐在炕上就能吃到燙嘴燙嘴的熘肥腸,我男人就是那么說的,他說這熘肥腸呃,燙嘴燙嘴的,可真香啊??匆娝缘米爝叾际怯停睦锟烧媸歉吲d啊……那天晚上,我先把肥腸炒熟了,扣在盤子里,我想等我男人一進門,就把肥腸倒進鍋里,用猛火炒,趕緊把蒜末和蔥段撒進鍋里,急炒兩下,烹醋,勾芡子,出鍋,那樣的肥腸能吃出一點兒生蔥生蒜味兒,最好??墒牵劝〉劝?,一直等不回來啊。你說我想得多好啊,我心想等他一回來,等他剛剛盤腿坐在炕上,我就把一盤冒著蒜香味的熘肥腸給他端到臉面前了,然后再拿起熱酒壺,給他倒?jié)M一杯酒,看他吃菜喝酒,看他滿嘴都是油,看他高高興興地享受生活,你說我想得多好???女人停頓了一下,眼淚突然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撲簌往下落,剛剛還微笑著說話呢,可馬上就哭泣起來了。女人哭著說,那天,跟往常一樣,我提前把酒倒進酒壺里,把酒壺燙在一個大搪瓷缸子里,等他。我不眨眼地看著熱水缸子里的酒壺,好像我男人會從小酒壺里冒出來,女人等男人的時候等得可真是傻啊。有時候吧,估摸得挺好,一缸子開水還熱著呢,就把他等回來了,有時候要換兩缸子開水,或者是三缸子開水,可那天晚上啊,那天晚上可真是個殺人的晚上啊,我換了四缸子開水了,可還沒等回男人來,三個孩子等累了,都睡覺了,可他們的爸爸啊,還沒有回來。她說她坐著等男人等得坐不住了,就站起來走著等,在家里走一會兒,再到院子里走一會兒,走一會兒摸摸搪瓷缸子,走一會兒摸摸搪瓷缸子,要是不摸那個搪瓷缸子,她就瘋了。她說她想到過可能會有那一天的,她說下井工人的老婆都想過可能會有那一天的,可誰都不想有那一天,可是那一天啊,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就來了。有兩個工人穿著黑乎乎的工作服,突然走進她們家里對她說,嫂子,你別著急,你先別著急,蔡和生出工傷了,領導讓我們來接你到招待所去。女人抹著眼淚說,當時我的心呀,咯噔一下就提到嗓根窩上來了,我一聽他們叫我到招待所去,我就知道完了。平常有人出了工傷,接家屬的人都是把家屬接到醫(yī)院去,要是一說到招待所去,就說明人已經完啦。這你是知道的,招待所平常是接待領導的地方,窮工人和工人家屬哪有資格去那兒呀,一說讓去那兒,我就知道我男人已經完了。我叫醒三個孩子,一手拉一個往山下跑,大孩子在前面自己跑,你說我不是傻嗎?明知道男人已經完了,我還跑啥呢,就是飛到招待所又有啥用呢?她帶著孩子在招待所住了一個禮拜,每天有人看著我們,好吃好喝地供著我們,怕我自殺。小繼呀,你說我能自殺嗎?我要是自殺了,我男人留下的孩子咋辦呢?三個孩子呢,我能死嗎?我不能死呀,我得把我男人留下的三個孩子都拉扯成人啊。女人揭起腿上的毯子,扔到一邊,看著地上的兩個孩子說,可我真是對不起我死去的男人啊。我大兒子前年患了肝炎,沒錢治病,肝硬化腹水,死了。我們娘兒們一個月才開八十四塊錢撫恤金,哪有錢給孩子看病呢?孩子可真可憐呀,死的時候,肚子脹得就像一個鼓,孩子是生生被憋死的,你說孩子受了多大的痛苦啊。唉,到現(xiàn)在,我又得了直腸癌,也活不了幾天啦……

        繼文革聽著蔡和生老婆說話,有時笑,有時哭,她覺得她跟蔡和生老婆已經血肉相連了。兩顆女人的心已經連成一顆心了。

        繼文革著急地說,你沒去醫(yī)院看看,不能做手術嗎?我聽說,直腸癌做手術切了,都能像好人一樣活著呢。

        蔡和生老婆說,去了,大夫說去晚了,已經是癌癥晚期了,已經不能做手術了。唉,要說呢,我也是自己把自己給耽擱了,可你說不耽擱又能咋樣呢?過去職工家屬看病,享受半價,可改革開放以后呢,職工全都自費了,家屬就更自費了,現(xiàn)在的醫(yī)院又比過去要價要得高,咱老百姓真就看不起病啦,你說我不扛著還能咋著?唉,我大兒子死了一年我哭了一年,生生把自己哭出病來了,其實呀,我早就感覺出自己肚子不對勁了,可沒錢呀,不敢去醫(yī)院呀。我就那么扛著,開始的時候肚子憋脹,我就揉肚子,我知道窮人是不容易死的,受不夠罪是死不了的,后來就大便不下來了,有時候憋得我一頭一頭出冷汗,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便秘,過個四五天就喝一把果導片,喝了果導片就滋滋地拉肚子,一天拉五六趟,過幾天又拉不下來了,就再吃一把果導片。果導片不是便宜嘛,我也只能吃點兒果導片了,可誰知道是腸子上長了瘤子呢?后來,肚子總是不住氣地疼,我還以為是想男人想兒子想的,就那么堅持著,鄰居們看我可憐,湊了點兒錢,硬把我送到了醫(yī)院,一檢查,已經是癌癥晚期了,已經活不了多少日子啦。

        繼文革看著蔡和生老婆,眼神兒茫然,是走神兒的樣子。她一時間懵懂過來,哀傷地說,唉,說起來呀,你的身世可真夠可憐呢。你以后也別把我當外人了,我以后也不把你當外人,就當你是我姐姐,你就當我是你妹妹,我經常來看你,家里有什么活兒,我?guī)湍阕觥?/p>

        蔡和生老婆往前蹭了蹭身子,伸出右手,把手心搭在繼文革的左手背上,凝視著繼文革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心人啊,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幫我拉扯拉扯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吧。

        繼文革感到很為難,她自己的孩子才三歲,她還不知道怎么拉扯兩個半大小子,所以就避開話頭說,老天爺有眼呢,老天爺不會讓你死的,不會讓你扔下兩個孩子的。

        唉,活不了啦,我知道我活不了啦。她長嘆了一聲說,我下面總是不停地往出拉湯湯水水的,每天都襯著衛(wèi)生紙,每天都總是想拉想拉的,拉出來的都是膿和血,我知道我已經沒有幾天活頭了,你就答應我吧,就幫我拉扯拉扯這兩個孩子吧,我可憐的孩子??!

        真是沒有想到,這事兒就鬧成真事兒了,這真讓她感到措手不及,心里慌亂。

        兩個孩子跪在繼文革面前哭泣著,抽抽搭搭地抖動著身子,看上去真是可憐。這該怎么辦,這到底該怎么辦?她也是個普通工人,也沒有經濟實力,讓她怎么拉扯這兩個孩子,拿什么拉扯這兩個孩子?常言說,半大小子,吃塌老子,這她不是不懂。兩個孩子每個月總共才有四十二元撫恤金,夠干什么?什么都不夠。

        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她不知道是問自己呢還是問別人。她對兩個孩子說,你倆趕快起來,趕快起來。他領著兩個孩子走出辦公樓,往北山坡街上走。北山坡下邊有一條鐵路,沿著山腳穿過居民區(qū),把煤運到山外去,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繼文革領著孩子走到鐵道近處的時候,正好有一列拉煤車從山里開了過來,兩個孩子想趕在火車前跑過鐵道,幸虧繼文革早有準備,猛一下拽住了兩個孩子。火車轟隆轟隆開過來了,他們站在鐵道邊等火車過去。奔馳的火車帶著風,呼呼行駛,腳下的地轟隆轟隆地顫抖著,顫得繼文革的心臟一抖一抖的難受,一抖一抖的害怕?;疖囬_過去以后,繼文革領著孩子一邊過鐵道一邊說,你們倆可千萬別扒火車啊,扒火車是很危險的,你們記住姨姨的話了嗎?

        礦上的孩子們,經常扒著火車到外面去玩耍,有好多孩子被火車輾斷了胳膊腿,也有被輾死的。

        繼文革領著兩個孩子回到石頭房里,看了看房頂上破破爛爛的紙仰層,看了看家里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炕上堆著被褥,還有衣裳,地上堆著炭,堆著劈柴。她嘀嘀咕咕地說,看這家亂的,這哪還像個家呀。她把家打掃干凈以后,對兩個孩子說,你倆別怕,姨姨盡快給你們找個保姆,照顧你們,姨姨有時間就來看你們。繼文革用孩子的撫恤金雇了保姆,給兩個孩子洗洗刷刷,縫衣做飯,可是接連雇了四個保姆,都干不住,都讓孩子氣跑了。

        特別是最后一個保姆走的時候,那可真是鬧得動靜大了,居然鬧到辦公樓里去了,鬧得全辦公樓都紅火起來了。保姆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說起話來嗓門洪亮,喊叫起來就更洪亮了,走廊里的喊叫聲就像打雷一樣轟隆轟隆地傳進了她的耳朵里,她估計當時一定有好多辦公室都傳進了女人的喊叫聲。開始,她以為又是礦上的工傷或者是工亡家屬來辦公樓鬧事兒來了,礦上的傷亡家屬經常來找礦領導鬧事兒,他們要求困難補助,要求給孩子解決戶口,要求解決工作,要求給家里拉柴拉炭,反正要求什么的都有,反正煤礦事故多,鬧事兒的就多。人們鬧事兒是找領導鬧事兒,找不到她繼文革頭上,她沒必要關心走廊里的隆隆喊聲??陕犃寺牐呃壤镌絹碓巾懥恋暮奥暫孟窈退嘘P。好像在喊她。喊她干啥?她能解決啥問題?可是,她分明是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探出頭,看見走廊里站了好多人,每個辦公室的門口都有人站出來看熱鬧。

        那個人高馬大的女人正在放開嗓子喊:繼文革……你在哪兒哪……你快出來呀……我干不了啦……嚇死我啦……繼文革……

        繼文革看見保姆驚慌失措的樣子,忽然嚇得渾身哆嗦起來。她以為兩個孩子出事兒了,否則保姆不會那么一驚一乍地大嚷大叫。她趕快迎過去,對保姆說,你嚷啥你嚷啥?有啥事兒到我辦公室里說,在走廊里瞎嚷啥?

        還到辦公室里說呢,我哪還顧上到辦公室里說呢?保姆急得滿臉淌汗,說你趕快去看看那兩個孩子吧,要是出了啥事兒,我可擔當不起。嗨呀呀,急死我啦,我在一樓喊了你半天,沒喊出你來,又上二樓來喊你!

        繼文革說,你快說,孩子出啥事兒啦?

        我來的時候還沒出啥事兒,可說不定就要出啥事兒呢。保姆一把拽住繼文革的胳膊就要拉走她,一邊拉一邊嚷道,你快去看看吧,那兩個孩子在鐵道邊上等著扒火車呢,我追到他們鐵路這邊,他們又跑到鐵路那邊,我追到那邊,他們又跑到這邊,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他們。扒火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快去看看吧,我可不干這保姆了,我負不起這責任……

        有人悄悄地說,哼,拿著孩子的撫恤金給孩子雇保姆,能算啥活雷鋒?還想當活雷鋒呢。

        繼文革聽到了久違的雷鋒兩個字,就知道人們因為她才又想起了雷鋒,否則人們根本不會想起雷鋒的,她知道有人在奚落她,但她根本顧不上了。她跟著保姆往火車道那邊跑,一邊跑一邊問保姆:他們在哪兒……他們在哪兒……

        就在火車道那兒呢,一會兒你就看見了。保姆嚷著、急匆匆地走著。

        繼文革恨不得兩肋生翅。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她怎么向礦上的人們交代,怎么向他們父母的亡靈交代?

        有一趟鐵路線從七峰礦山腳下由南向北穿過,是一趟拉煤專運線,火車把山里的煤炭拉出去,拉向全國各地。礦上調皮的孩子們都喜歡扒火車出去,但聽話的孩子們是不扒火車的,因為扒火車太危險。

        還是來晚了,當繼文革看見一列火車滿載著煤炭向山外奔馳而去的時候,她也看見蔡建壯和蔡建國都已經扒上了火車。蔡建壯站在煤炭上向她不停地揮手,蔡建國正在火車上扒著,慢慢地往上爬。兩個孩子的衣裳就像飄動的旗幟,呼呼地飄,那還不得被風刮下來?一旦掉下來,不是摔死就是被火車輾死,你說這有多可怕?

        繼文革沖著奔馳的火車喊:你們回來……你們給我回來……

        火車把他們拉走了,他們能回來嗎?

        火車轟隆轟隆地往遠處走,轟隆轟隆地揪走繼文革的心。她自言自語地說,哎呀哎呀,真揪心呀。從那以后,她就得了心慌病,一有急事兒就心慌。

        繼文革感到心里空蕩蕩的,好像遠去的火車把她胸腔里和肚子里的東西全都拉走了,肚子里空蕩蕩難受。她臉色蒼白,虛弱不堪,一屁股坐在鐵道邊,遙望遠方,呼呼喘氣。

        保姆說,你看見了吧,這可是你親眼看見的,是他們自己扒著火車跑了,他們要是出啥事兒,那可跟我沒一點兒關系???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給我二五一萬,我也不干了,我可受不了這種驚嚇了。

        繼文革點點頭,沒看保姆,看著遠方。

        保姆說,那我可就走了?。勘D芬娎^文革沒反應,又補充說,那我可就走了???保姆把家門鑰匙塞給繼文革,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很快,好像是怕繼文革拉住她,不叫她走。

        繼文革不知道自己在鐵道邊坐了多長時間,她想她并沒有答應孩子的母親要帶大孩子,她現(xiàn)在也可以不管那兩個孩子,也可以一走了之??勺约盒睦餅槭裁催@么難受,為什么總想痛哭一場呢?她覺得心里憋得慌,真想哭。

        有人從鐵道邊走過來走過去,一步一回頭地看她,對她愁眉苦臉的樣子有點兒不放心。她站起來,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往山下走去。走進辦公樓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有人偷偷地看她。她心里說,看什么看,我又沒答應他們,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們的,我們都可以不管他們。同辦公室的王秀春大概覺得屋子里的氣氛太憋悶了,自從繼文革回到辦公室以后,她們一直沒說話,好像屋子里根本就沒坐著兩個活人,王秀春沉不住氣地說,你快別給自己找麻煩了,再說了,礦上的工亡子弟那么多,是你能管得過來,還是我能管得過來?你真是瞎操心。

        繼文革不抬頭,好像做了害羞的事情。

        王秀春見繼文革低著頭不吭聲,就勸說道,現(xiàn)在的人,你還看不出來嗎?誰管誰呀,你這已經很夠意思了,這半年多,你一直忙活著給孩子們找保姆,找來一個,干上兩個月跑了,干上兩個月跑了,沒爹沒媽的孩子淘得厲害,誰能看得住他們?不親不故的,你就別受那份罪了。

        可他們的父親是在井下挖煤死的,這讓我想起來就心里不安啊。

        那有啥辦法呢?唉,煤礦人……王秀春沒把話說完,她本來想說,煤礦人死在井下的多了,死了就死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誰死了誰倒霉,活著的人能好好的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她沒那么說。

        下班以后,繼文革出了辦公樓,不知不覺就往北山坡上走去,她一直走到了高高的山坡上,走到了蔡和生的家門前。她推開院門,看見家門鎖著,兩個孩子還沒有回來,就坐在了門前的水泥門臺上。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西邊的山梁上彌漫著紅色晚霞,就像沒有煙的火在慢慢燃燒。山坡上的這兒一家那兒一家,煙囪上冒出了輕輕的炊煙。礦山的黑夜就要來臨了,就要漆黑一片了。漆黑的夜正在張開雙臂,要把整個煤礦抱在懷里。

        兩個孩子終于說說笑笑地回到了院子里,剛一進院門就呆住了。

        繼文革說,你倆回來啦?你倆還知道回來???

        兩個孩子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調皮地笑著。

        繼文革想:你們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非狠狠地抽你們兩個耳刮子不可。她壓住心里的火氣,站起來說,你們還不過來開門啊,我都在外面坐了兩個多小時了。

        老二蔡建國扭扭捏捏地走到門前,拿起脖子上掛的鑰匙開門鎖,沖著繼文革笑了一下。

        屋里潮濕悶熱,有股發(fā)霉味兒。整個白天,陽光射透薄薄的房頂,把屋子里照射得又熱又潮。煤礦人自己蓋的石頭房子不是什么好房子,房頂薄,陽光輻射進屋里,屋里就像蒸籠。夏天若是不打開門窗通風的話,屋里就悶熱得待不住。到了冬天,四處透風,就像冰箱。繼文革熟悉那樣的房子。她四處看了看,好像是要留下一種紀念,要留下對煤礦人深情的紀念。她咬了咬牙,對兩個孩子說,把書本收拾收拾,背上書包跟我走。

        繼文革家住在南山坡街上。南山上有自建的石頭房,也有公家蓋的一排一排的青磚藍瓦房,是解放初期建礦時蓋的房子。公家自從蓋了那么一批房子以后,就再沒蓋過房子。那些房子里面住著建礦時的老工人,以后呢,如果有人搬走了,公家就把房子再分配給礦上的雙職工,那是雙職工才能享受的福利房。每個月一間房交給行政科一塊錢房錢,這樣的規(guī)定從解放初期一直延續(xù)下來。繼文革和丈夫屬于第二代煤礦工人,她公公給兒子娶她之前,就在南山上蓋了兩間石頭房子,就把兩間公家房子留給了兒子,這種做法在礦上是很多的,礦上也默認了民間的做法,也就不再收回那些房子了,好像公家的房子就變成了一輩傳一輩的私房了。

        蔡建壯走進屋里,仰起頭看仰層,仰層是白灰膏抹的,墻也是白灰膏抹的,看上去平展展白光光的,真是好看。比他們家那種紙糊的仰層好多了,那種紙糊的仰層,有牛皮紙、有舊報紙、還有美女畫,真是亂七八糟,破爛不堪。破仰層到處掉土,發(fā)出噗嚕噗嚕的響聲,有時還會掉下耗子,嚇人一跳。

        繼文革的丈夫張角看見繼文革回來了,就不高興地說,你咋才回來,你咋沒到看孩子的老人家去接孩子?

        平時,他們把孩子送到一個鄰居老太太家里,每個月給老太太三十塊錢,他們上班前把孩子送到老太太家,下班后把孩子接回去,丈夫下井走得早,回得遲,一般是不接送孩子的。張角有點不高興,說,孩子到了那個時候就哭著找媽媽,老太太抱都抱不住,孩子要命地哭,我回來的時候,老太太抱著孩子站在大街上就沖著我喊開了。

        繼文革把頭向蔡建壯和蔡建國努了努,說,我去接他們倆了,你看,事先也沒跟你商量,我就把兩個孩子接回來了。繼文革顯出想讓張角理解的樣子,看著張角。

        張角說,這就是那倆孩子?

        這就是那倆孩子。繼文革怯生生地說。

        接過來也好,省得你有時候睡到半夜還想爬起來往北山上跑。一會兒擔心煤煙燜著孩子,一會兒又說不知道兩個孩子吃飯了沒有,不知道回家了沒有,反正是操不完的心,我也跟著你受那份兒操心的罪。

        繼文革忽然笑了,笑著說,老頭子你真好,你真是天下最好最好的老頭子。煤礦人不像外面人那么矯情,不管丈夫叫先生呀老公呀愛人呀什么的,都叫老頭子,年輕人也那么叫,叫起來才覺得親切。

        老頭子,我真愛你!繼文革撒嬌地說。要不是身后跟著蔡建壯和蔡建國,她會親一口老頭子的。

        嗬,跟我鬧起浪漫愛情來了啊。張角把嘴笑成了方的,笑著說,結婚好幾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你說這句話。他給了妻子一個眼色,一個特殊的眼色。

        繼文革給兩個孩子一人買了一個新書包,是雙背帶的。老二蔡建國背起書包就到北山上去了。北山坡街上住著要好的小伙伴兒,他要讓小伙伴兒們看看他的新書包。過去他一直想有一個雙背帶的書包,可媽媽不給買,媽媽總是說家里沒錢。他背的書包是媽媽用黑布做的,他挎上那個黑書包總是感到很害羞,看見小伙伴兒們背著變形金剛或者是花花綠綠圖案的雙背帶書包,他就眼紅,就心里難受?,F(xiàn)在,他也背上雙背帶的新書包了,他心里能不高興嗎?他背著書包跑上北山,幾乎是挨家挨戶地到人們家里去,讓小伙伴兒們看他的新書包。他抱著新書包,沒人的時候就對新書包說:我的新書包啊,你好嗎?我要背著你上學去,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興嗎?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當工人,掙了錢,給我姨姨花。

        有一天,蔡建國病了,躺在被窩里發(fā)高燒。繼文革給他喝了退燒藥,天快亮的時候,繼文革來到外屋,摸摸孩子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還在發(fā)燒呢。她心想,今天早晨就不叫孩子起來了,她去給孩子請個假。蔡建國醒來的時候,看了一下墻上的表,已經九點多了。就哇哇地喊叫起來。這時候,繼文革剛從學?;貋?,就聽見了蔡建國哇哇的哭喊聲。

        我遲到啦……我遲到啦……孩子哭喊起來,姨姨姨姨……今天早晨你咋不叫我……你咋不叫我……

        繼文革說,你有病了,休息一天再說吧。

        我們老師不讓學生曠課,我可咋辦呀!

        繼文革說,建國,你別哭你別哭,姨姨已經給你到學校請假了,老師不會批評你的。

        可是,可是我誤課了呀,我誤下的課咋辦呢?

        繼文革說,這樣吧,我再去學校一趟,讓你們老師派個好學生過來,給你把課補上。

        不行不行,我要上課去。孩子哭叫著,掙扎著坐起來,覺得頭昏眼花。

        繼文革說,你看你站不起來吧,你有病了你知道嗎?

        蔡建國抓起新書包,抱在懷里,嗚嗚地哭。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把新書包放在枕頭邊,把手搭在書包上睡覺,做夢。

        繼文革想:唉,孩子呀,但愿你一直能像今天這么喜歡念書,一直好好的念書,我也就放心了,你媽也放心了。

        蔡建壯不像弟弟那么喜歡念書,他喜歡玩兒。有一天,下學回家的時候,蔡建壯和同學們走到鍋爐房旁邊,就想爬到房頂上去揭瓦掏雀兒。他攀住鍋爐房墻外邊的一根電線桿,就像蟲子爬樹,一蠕一蠕地爬到了電線桿頂端,然后跨到鍋爐房上。同學們都笑嘻嘻地仰起頭看他,還有兩個孩子站在鍋爐房的大門外面負責站崗放哨,一旦發(fā)現(xiàn)工人叔叔出來,就趕快喊一聲。工人叔叔發(fā)現(xiàn)了房上掏雀兒的孩子,跑出來逮孩子。蔡建壯呼一下就跳到了電線桿上,抱住電線桿滑了下去。他和同學們往山坡上逃跑。他把小雀兒和雀蛋都塞進了背心里,他抱住電線桿往下滑的時候,有些小雀兒被擠爛了,雀蛋被擠碎了,鬧了一肚子血肉,一肚子蛋黃。他撩起背心讓同學們看,像勝利者一樣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還有活的呢,還有活的呢。他把小雀兒分給同學們,說是要把雀蛋拿回姨姨家,給姨姨煮著吃,給姨姨家的小弟弟吃,他說那個小弟弟還沒吃過雀蛋呢。他的樣子非常高興。可是,他突然不高興了,顯出害怕的樣子。他說,我的書包呢,我的書包呢?

        書包丟在了鍋爐房后邊的電線桿子下,被工人叔叔撿走了。

        他不敢回家了,丟了書包,他沒法兒向姨姨交代。他想了想,就藏進了行政科院子里的草房里。行政科的那間草房是存放麥秸子的,修繕隊給人們家里修炕時,把麥秸子切碎了,和在泥里,抹炕用。過去,蔡建壯經常帶著弟弟到草房里掏洞子玩。草房里的麥秸堆得很高,高的地方挨著了房頂,房子多大,麥秸堆就多大,他和弟弟從兩邊掏,掏著掏著就掏通了,掏通的時候,他就抱住弟弟哈哈大笑。有時候,不想回家了,他就和弟弟在草房里睡一晚上。那樣的晚上,真能把保姆嚇死。這天晚上,他不敢回姨姨家了,就掏了一個洞,在他看來就是給自己建造了一間黃燦燦的金房子。他睡在里面,開始感到肚子餓得難受,慢慢的才睡著了。

        繼文革感到心亂如麻,她對蔡建國說,你在家里看著小弟弟,我找你哥去。她急急忙忙地走到學校,敲開大門,問看門老漢,見沒見著一個小男孩?看門老漢當然說沒見著。黑洞洞的夜讓她感到心里也是黑洞洞的。她上山下山,到別的孩子家里打聽,孩子們都說不知道。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她不住地問自己,丟了孩子怎么辦?山坡街坑坑洼洼不好走,走著走著就摔倒了,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她被摔哭了,不敢哭出聲,眼淚卻在刷刷地流。有時候,她希望蔡建壯已經回家了。她想,一開家門,一下就看見了蔡建壯,她心里會多么高興?孩子回來就好,她不能罵孩子,一句也不能罵,孩子回來了,比啥都好??勺屗氖牵⒆記]有回來。幸虧丈夫上二班要到后半夜才回來,要不的話,丈夫現(xiàn)在會怎么說,她又怎么回答?她對蔡建國說,你哪兒也別去,就在家里看著小弟弟,我去北山上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回家了。她想,也許孩子想爸爸想媽媽了,也許孩子想家了,想回家去看看,孩子要是在那個家里,那該多好啊。她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南山,又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北山,又摔了好多跤。兩只手掌都杵破了皮。她爬上北山,看見蔡和生家那座黑洞洞的房子就像一只巨獸,正蹲伏在山坡上,好像要向她猛撲過來。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凄涼的滋味。房子最怕沒人住,沒人住的房子容易壞。窗玻璃讓人卸走了,她把頭探進窗戶里,仔細看,什么也沒有看到。房頂上有幾個窟窿,射進一束一束慘白的月光,就像一座古墓被牛踩塌了,那樣的情景,真讓人感到凄涼,感到慘痛。

        繼文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她想她一定得在丈夫回來之前找回孩子,否則她真是沒法交代。丈夫若是因此而生氣,不讓她再管這兩個孩子了,到時候怎么辦?她一邊用衛(wèi)生紙擦著手掌上的血,一邊焦急地問蔡建國,你好好想想,你哥能到哪兒去,他能到哪兒去?蔡建國想了想,說是有一個地方,他可能去。

        哪個地方,你快說,是啥地方!她著急地說。

        他可能去黃金屋了。蔡建國說。

        黃金屋,什么黃金屋,哪兒有黃金屋?

        她看見兒子睡得十分香甜,就對蔡建國說,你領我去那個地方,咱們快去那個地方。

        蔡建國領著姨姨到了行政科院里存放麥秸的草房,他們在里面找到了蔡建壯。

        謝天謝地,總算找到孩子了。她對自己說,找到孩子比啥都好,比啥都好啊?;氐郊依?,她問蔡建壯,你吃飯了嗎?你咋跑那兒去睡覺了,你不餓嗎?她在心里決定過,只要找回孩子,她一句也不會罵孩子的。找到了孩子,高興還來不及呢,還罵啥?

        她忙活著給孩子做飯,做了掛面跌雞蛋,孩子平時最愛吃掛面跌雞蛋。碗里漂著香油花,碎碎的蔥末,白白的漂在面湯上。她拿著毛巾給蔡建壯擦臉,一邊擦一邊說,你看看你,造得就像個下窯漢。她對蔡建國說,建國你也吃吧,你大概也沒吃飯呢吧?蔡建國說,我吃了,我拿開水泡了個饅頭吃了。

        那你就吃個荷包蛋,給你做著呢。繼文革說。

        蔡建壯看見鍋里一共有四個荷包蛋,就對姨姨說,姨姨,我吃一個就行了,姨姨也吃一個。

        繼文革說,今天晚上的事情,咱們誰也別跟你姨父說,一來是別惹他生氣,二來是別讓他以后看不起你。

        蔡建壯把手伸進背心里,掏出幾個鳥蛋,羞答答地說,姨姨明天把這些鳥蛋給小弟弟煮吃了吧,小弟弟肯定還沒吃過鳥蛋呢。

        繼文革突然感到眼圈發(fā)熱,感到有眼淚溢出了眼眶,她激動地說:這孩子……這孩子……

        蔡建壯膽怯地說,姨姨……我的書包可能讓工人叔叔給沒收了。

        繼文革說,不怕的,明天我找他們要去。繼文革想,自己的孩子能打能罵,能釋放心里怒氣,可這倆孩子不是自己的,怎么打,怎么罵?唉,難哪,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把自己氣死了,也不能打不能罵啊。

        第二天,繼文革去鍋爐房要書包。鍋爐房的工人沖著繼文革就發(fā)起火來,工人生氣地嚷道:你說說,你是咋教育孩子的,咋把孩子教育得這么淘氣,這么害人!工人瞪圓牛蛋眼,瞪著繼文革大聲地罵道,他把房上的瓦都揭爛了,踩爛了,下雨天漏雨咋辦,你說咋辦!工人毫不留情地訓斥繼文革,繼文革羞得抬不起頭來。繼文革眼淚花花地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不會教育孩子,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女人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工人只能把書包還給繼文革了。繼文革感到很羞愧,趕緊拿著書包走出了鍋爐房,她看著高大的鍋爐房說,建壯啊,你看看那房子有多高啊,要是從上面掉下來怎么辦,還不得摔死啊,真是嚇死我了,你以后說啥也別上去了,你聽見了嗎?

        塞北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地上凍出一寸寬的裂縫,礦山刮起穿山風來,更冷。繼文革想給蔡建壯和蔡建國一人織一雙毛線手套。她選擇了黑毛線,想織兩雙黑手套。每天晚上,把家務活做完了,把孩子們都安頓睡下,她就開始織手套。有時候,丈夫睡醒一覺,好像說夢話,好像不高興地說,你咋還不睡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日子不多啦?繼文革知道丈夫不是咒她,是心疼她,就笑瞇瞇地說,你是想跟我挨挨肉了吧?丈夫說,誰想挨你那堆臭肉呢。繼文革說,你快別嘴硬了,我還不知道你?。磕憧茨愕难劬Χ技奔t了。她這么一說,倒覺得自己心里著急了,就笑嘻嘻地放下毛活兒,脫了衣裳,鉆進丈夫的被窩里。

        繼文革給兩個孩子織的毛手套是那種只有一個大拇指分開的手套。這種手套戴起來方便。兩個孩子戴上毛手套,心里啥感覺?就覺得媽媽還活著。有一天,繼文革在輔導蔡建壯寫作業(yè)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蔡建壯的手背凍出了裂口,她說,我給你織的毛手套你咋不戴,把手凍成這樣?一般來說,不愛學習的孩子在學校里都愛勞動,蔡建壯就是一個不愛學習愛勞動的孩子,他總是給班里打水掃地,手上弄上水以后,不等水干就去外面的鍋爐房提水,漸漸的,手就皸裂了。繼文革說,你看你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呢?給你織了手套你咋不戴呢?讓別人看見你的手皸成這樣,你說人們會怎么說我?人們肯定會說,看看吧,沒媽的孩子多可憐啊,手都凍裂了,也沒人心疼。

        繼文革好像真的生氣了。

        蔡建壯看見姨姨生氣了,就怯生生地說,姨姨,你別生氣,我把手套丟了。

        啊,啥時候丟的?繼文革說。

        早就丟了。蔡建壯停頓了一下,好像戴了一個禮拜就丟了。

        這么說……繼文革很生氣地說,鬧了半天,你這一冬天都沒戴手套啊。繼文革還說,我怎么早沒發(fā)現(xiàn)你丟了手套呢?你說我這粗心大意的。她埋怨著自己。

        又不是我自己愿意丟的,我愿意丟嗎?蔡建壯好像倒有理了,側著臉質問起繼文革來。

        繼文革看見蔡建壯質問她,就覺得心虛起來,就不敢再說手套的事情了。不是自己的孩子,說輕了不行,說重了孩子接受不了,這讓她感到很為難。她只好說,抽時間我再給你織一副吧。

        蔡建壯說,冬天馬上要過去了,春天馬上就來了,織了還有用嗎?

        春天就像孩子說的那樣,真的是很快就來臨了。

        一九九五年春天可真是不錯。

        繼文革聽說有一家公家飯店辦黃了,要轉租房屋,她找到管事的領導說,把房子租給我吧,我想試試。繼文革想停薪留職開飯店,并且飯店的名字也起好了,就叫七峰山大酒店。她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一說,丈夫馬上火了,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啥都想干啊,你開過飯店嗎?你過去連飯店都沒下過,現(xiàn)在卻突然想開飯店了,你開得了嗎?再說了,開黃的飯店最難開,那個飯店早就把人氣開跑了,你咋能把人們再拽回來?

        我這不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嘛。她說。

        我知道你啥意思,都啥年頭兒了,你還想著別人?你不看現(xiàn)在這年頭兒,誰管誰呢?煤礦這么大都管不了那兩個孩子,你能管得了?張角還說,你想管他們我不攔你,我已經讓你把他們帶回家來了,這已經夠意思了吧?可你總不能因為管他們,把自己的工作丟了吧?你想想,你上著班,公家好賴都得給你開那幾百塊錢的工資,抱著鐵飯碗你不吃,你想扔了鐵飯碗去討吃呀!

        那點兒工資,不是不夠用嘛。她還想說,那倆孩子就那么幾十塊錢撫恤金,將來又得上大學,又得娶媳婦,夠用嗎?她想那么說,可當她看見丈夫怒氣沖沖的樣子時,就沒敢那么說。她覺得自己真是很委屈。

        不夠用是因為你想歪門邪道,所以才不夠用!

        你看你這話說的,你咋說話呢?她變臉了,生氣地說,我咋就想歪門邪道啦?我想幫幫那兩個沒爹沒媽的孩子,咋就是歪門邪道啦?她還說,我就不喜歡現(xiàn)在的人,你看現(xiàn)在的人吧,對別人一點兒憐憫心都沒有,好像誰同情別人,誰就做了錯事,你說這正常嗎?人都那么冷酷了,還叫人嗎?

        你想當活雷鋒???張角嘲笑地說。

        當活雷鋒咋啦?當活雷鋒莫非錯啦?她停頓了一下,現(xiàn)在人都說雷鋒有病呢,我看現(xiàn)在的人才真正是腦子有病呢,連助人為樂都被人笑話了,我就是看不起現(xiàn)在的人,都是狗屎,臭狗屎!

        兩口子吵架,誰也不讓誰,嚇得小孩兒瞪著眼睛看。

        繼文革跟娘家人借了一些錢,跟熟人借了一些錢,給分管房子的副礦長送了一點錢,就把房子租下來了。張角雖然不同意妻子開飯店,但管不了。張角其實也是一個怕老婆的男人。工友們就是那樣說張角的,工友們說,你別看你當個帶班班長挺厲害的,管得我們一愣一愣的,可你回到家里照樣怕老婆。怕啥?怕你老婆給你扣缽兒。張角明白工友的話是什么意思,女人要是把那個東西扣起來,還真能整治了男人呢。張角一直不搭理妻子,可過了四五天,看見妻子灰頭土臉的樣子,就于心不忍了。這一天,張角休息,他不言不語地來到飯店里幫著干活兒。繼文革看見丈夫主動來受苦了,心一下子就熱乎起來,她笑著主動問丈夫,你今天咋沒去上班???丈夫說,咱這人,就是受苦的命,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吧,還趕上女人在這里受苦呢,你說你在這兒受苦,我咋能不來受苦呢?女人一高興,撲上去親了張角一口,張角覺得女人的臉上有土。

        張角揮起大鐵鍬,嘩嘩地往車上鏟土、鏟垃圾,鏟滿一小平車垃圾,推出去倒了,有時候女人也幫他推推車,他就開玩笑地說,你幫不幫我無所謂,只要你別給我“扣缽兒”就行。

        女人說,你看你那點兒灰相,你就知道那玩意兒好,能當飯吃???

        張角說,上邊吃飽了,下邊不是也不能餓著嘛?

        女人笑著說,你好好受,受好了,管飽你吃。

        張角喊了一聲:好嘞……推起車,向外面跑。等他再跑回來的時候,臉色就嚴肅了,他嚴肅地說,不好了不好了,井下出事兒了,我得去看看。

        還沒等女人說話呢,男人就慌慌張張地走了。他的走,就像跑。

        井下出事故了,古塘水卷著煤泥煤塊,像泥石流一樣洶涌澎湃地沖進漏煤眼,淹沒了采煤七隊二號層采煤工作面。

        隊長和三個工人音信全無。

        工作面幾乎被煤泥灌死了。

        煤泥與頂板之間只剩下四五十公分間隙,想進去,也只能爬進去。

        張角決定爬進去。不管遇險的工友是死是活,一定要爬進去看個究竟。

        煤泥糊陷糊陷地顫抖著,像沼澤地。張角那一米八三的高大身體,一蠕一蠕地爬行在煤泥與頂板之間那一尺多高的間隙里,顯得身體那么長大那么困難那么危險。他知道,如果陷進煤泥里,他將窒息死亡;如果頂板塌落,他將喪失生命;如果煤泥再次涌來,他將徹底消失。他知道,越往里爬,死亡就越多于存活。

        他像蚯蚓一樣在煤泥上爬行了五六個小時,身上的鼓凸部位皮肉都磨破了,爬一下就像撕掉一塊皮肉,燒灼般的疼痛。

        他爬行著,如同一只被惹惱的雄獅,他朝著死寂的黑暗吼開了,暴怒的吼聲在礦井里回蕩。

        遠處的黑暗中有了回聲,是渴望生存的呼救聲。

        遇險的四個工友,大概只活著這一個了。

        張角胳膊肘用一下力,胳膊肘就會陷進煤泥里,兩只腳尖也會蹬進煤泥里,那是非常艱難的爬行。他一邊爬一邊喊,里面的人就一次次地回應,那個回應的人叫唐利民,煤泥把他沖到了最高處,他沒有被煤泥淹沒。

        唐利民的腿斷了,他根本沒想到煤泥會把他沖到最高處,所有的經歷都是一個昏昏沉沉的恐怖過程。

        張角終于爬到了唐利民身邊,他連接起三條礦燈帶子,一頭兒拴住唐利民的腰,一頭兒拴住自己的腰。張角開始向外爬行,拽著帶子上的那個人向外爬……兩條生命連接在一條帶子上。

        張角還想救活一個、兩個、三個,可惜的是,爬行了一天一夜以后,他從煤泥里挖出的第二個工友,已經像一截木頭。

        礦工們三天三夜不上井,瘋了一樣呼喊,瘋了一樣掏煤泥,弟兄們即使是犧牲了,也要把他們的尸體找回來,安葬了。

        三天了,張角還沒有從井下上來。繼文革覺得,這三天就像三十年一樣漫長。繼文革幾乎沒睡覺,也沒去收拾飯店,她沒心思去收拾飯店。她每天抱著兒子來到井口,站在井口,看著井架上不停地旋轉的天輪,就是那個旋轉的巨大天輪,把井車盤拉上來送下去,也把下井工人送下去,他們要被送到地下多深的地方呢?聽說是五六百米深的地方,她想象不出那是一個多深的地方,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她只能想象出那個地方就像黑夜一樣黑暗,或者比黑夜更黑暗,因為夜空上有星星,有月亮,可那個地方,沒有星星月亮,那個地方是真正的黑暗,在那樣的黑暗中工作,多艱難啊。她等待著下井的丈夫,想著稀奇古怪又很害怕的事情。據(jù)說多年以前,女人是不允許到井口來的,人們認為女人自帶血光,女人來井口不吉利,據(jù)說窯神最不喜歡女人到井口來,女人一到井口來,窯神就不保護井下的男人了,井下就可能大頂塌落,就可能瓦斯爆炸。那時候的煤礦不叫煤礦,叫煤窯,是私人財產,所有的人都給一個人干活,挖上來的煤都是一個人的,那可真是一個不公平的社會。那是舊社會,到了新社會就不同了,新社會的煤礦是公有制,所有的下井工人都有一份,人們管那一份叫責任,他們下井挖煤的性質就變了,他們是既給自己挖煤,又是給國家挖煤,挖煤的性質變了,所以挖煤的興致也變了,人們帶著一種責任感去井下挖煤,具有很高的工作興致,沒有那么高的工作興致,他們哪能不怕死呢?可是現(xiàn)在,山里又出現(xiàn)了很多私人煤窯,這不是又回到舊社會了嗎?她理解不了這樣的形勢,她不喜歡這樣的形勢,她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都對這樣的形勢有意見,大多數(shù)人和她一樣,都不喜歡這樣的形勢。她想她可能是被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形勢教育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可反過來想想,愛國家、愛集體,甚至是熱愛別人,又有什么錯?現(xiàn)在的人,為什么要丟掉那樣的思想,為什么會把那樣的思想當作是丟人的東西?她認為人們現(xiàn)在這樣做,肯定是錯了。她不能阻止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沒有那些想法陪伴她,她會堅持不住。她得想著那些想法,消磨時間,等待丈夫從井下上來。這樣她會覺得心里輕松一些,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在她的思想里,她極力反對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她抵觸那些東西。她希望人們能正確地理解社會,正確地理解生活……

        有時候,有認識的人從井口出來,她就向他們打聽情況,她說,你們看見張角了嗎,他怎么樣,他沒事兒吧?

        人們就對她說,小繼,你放心吧,張角好好的,正在井下救人呢。

        可他吃什么,已經三天三夜了,他吃飯了嗎?她顛一下懷里的孩子,心急地問。

        餓不著他們,礦上每天都往井下送飯呢。

        她的心,慌慌地跳。

        繼文革每天都累成灰頭土臉的樣子,總算把飯店裝修好了。飯店是二層小樓,坐落在一個長方形的院子里,院里還有三間平房,一間房做財務室,剩下兩間房,他和丈夫兒子住一間,蔡建壯和蔡建國住一間。在飯店門前放過了炮仗,飯店就開張了。有一天,礦工會的人在飯店吃完了飯,王秀春沒走,搭訕著說,小繼,你這兒雇雜工嗎?要是雇雜工,我來給你洗碗洗筷子行不行?繼文革說,你別逗我了,你不缺吃不缺穿的,能受這個罪?我要是不被生活逼迫,你說我能開飯店嗎?能受這個罪嗎?王秀春說,唉,你說你受罪了,可有些人還說你占便宜了呢。繼文革皺了皺眉頭,盯著王秀春說,我占啥便宜啦,占誰的便宜啦?王秀春說,也就是我,才跟你說這些話。王秀春頓了頓說,咱們工會的人都議論你呢,說你把孩子的撫恤金都花在飯店啦?是不是貪污啦?反正說什么難聽話的都有。你呀,你這飯店說啥也得開成功,要是開不成功啊,你將來想回去上班都沒法上啦。王秀春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那意思是她還真為繼文革的將來擔心呢。

        誰說那種話誰喪良心!繼文革生氣地說,你說我放著每個月好幾百塊錢的工資不掙,我停薪留職就是為了占孩子那點兒撫恤金的便宜?兩個孩子一個月一共才四十二塊錢撫恤金,我值得占那點便宜嗎我?

        王秀春說,我知道你不是占那點兒便宜的人,我不過是聽到了那樣的閑話,跟你說說,你可別生氣哦?

        我能不生氣嗎?繼文革已經氣得臉色蒼白了。繼文革說,你說兩個孩子沒爹沒媽的,沒人管行嗎?你說我管管兩個孩子,犯著誰的事兒了,他們這樣糟蹋我?再說了,你是不知道呀,那個老二還挺聽話,可老大蔡建壯啊,沒完沒了地給我惹禍,我是沒完沒了地給人家說好話呢。

        蔡建壯的確挺能惹禍。有一年冬天,蔡建壯真是給繼文革惹了大禍。蔡建壯上學時突發(fā)奇想,從爐子下面掏出一簸箕料炭灰,放在了門頭上,想砸一下遲到的學生,給那些經常遲到經常惹老師生氣的學生一點兒教訓。

        同學們都懷著好奇心眼巴巴地盯著門頭上盛著料炭灰的簸箕,都想在下一時刻發(fā)出開心的爆笑。這是學生們喜歡玩兒的一種惡作劇。遲到的學生心里著急,根本顧不上頭上會掉下東西,急忙推門往里走,正好被上面掉下來的東西砸在頭上……

        教室里非常安靜。

        可意外的是,一直沒有遲到的學生。同學們一定和他一樣懷著忐忑的心情,等著看笑話。可等著等著,等來了老師。老師抱著一摞學生作業(yè)本。那時候的老師好像比多年以后的老師辛苦,好像比后來的老師負責任,老師每天都要在放學以后給學生們批改作業(yè),有時批改得太晚了,就把作業(yè)本抱回家里,在家里批改作業(yè),常常批改到半夜。學生們常??匆娎蠋煴е淮筠鳂I(yè)本走出教室,第二天又抱著一大摞作業(yè)本回到教室。

        萬萬沒想到的是,老師抱著厚厚一摞作業(yè)本來到了教室門前,用作業(yè)本頂開門的剎那間,那一簸箕料炭灰就嘩啦一下砸在了老師的頭上,在一團灰色煙霧中,他們看見老師彎下腰去,很長時間沒有起來。作業(yè)本撒了一地。

        學生們沒有一個笑的,教室里靜得就像一塊巨大的冰塊兒。

        老師氣得不給上課了,校長把蔡建壯叫去,很兇很兇地吼道:去,把你家長叫來!

        蔡建壯知道自己惹了大禍,就去找弟弟商量,弟弟說,咱們爹媽都死了,咱們沒有家長,咱們只能叫姨姨來學校了。

        繼文革正在飯店里忙活著,她沒有雇清潔工,她就是飯店里的清潔工。飯店里的桌椅板凳都要她自己擦,玻璃門窗也要自己擦,煤礦上的煤面子到處飛,又臟得快,前腳擦了,后腳又臟了。還有垃圾要倒,地板要拖,她覺得每天都沒有一刻閑工夫,連跟著她跑前跑后的兒子都變成了小臟猴兒。這會兒她正在擦玻璃,突然看見蔡建壯和蔡建國回來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可別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啊。她每天都因為兩個孩子心里緊張,就怕兩個孩子出去給她招惹是非。這兩個孩子不是她的,她就怕別人說閑話:你們看見了吧,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不管吧?可惜了兩個孩子啦。

        她看見了兩個孩子,趕忙從窗臺上跳下來,感覺心在唿嗵唿嗵地跳,好像要跳出來。她迎著兩個孩子著急地說,你倆咋這么早就回來了,咋沒上完學就回來啦?

        兩個孩子說,校長要我們回來叫家長到學校去。

        咋啦,你們又咋啦?

        蔡建國說,哥哥把一簸箕料炭灰放在門頭上,把老師砸著了。

        蔡建壯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砸一下遲到的學生,可沒想到砸了老師。

        是不是把老師的頭給砸破啦,是不是砸破啦?她著急地問。

        孩子說沒砸破頭,就是把老師砸的蹲下了。

        繼文革見了校長,嚇得連頭也不敢抬。

        校長說,你把老師給我請回來,請不回老師,我就開除你家的孩子!

        她到市場買了一只卓資山熏雞,還買了水果,急匆匆地到老師家去了。老師拒而不見。

        繼文革在老師家門前站了好長時間,凍得站不住,凍得渾身顫抖,著老師接見她。

        老師還在生氣,嚷道:你去你去,去一邊兒去!學校要是不開除他,我就不當這個老師了!

        繼文革扒在門框上說:老師呀,你是不知道呀,要是我自己的孩子干了這么壞的事情,開除他就開除他吧,應該開除他。可他偏偏不是我的孩子,你說這事兒,我不管也得管不是嗎?

        老師悻悻地嚷道:不是你的孩子你管啥?當了英雄就是你的孩子,干了壞事就不是你的孩子?你們這些當家長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怎么把孩子教育得這么壞!

        繼文革覺得有希望了,只要老師能跟她說話,她就覺得有希望了。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去,腳步非常輕,像貓一樣。

        她沒指望坐下,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渾身還在顫抖,她顫抖著說:唉,老師呀,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會教育孩子,才教育出了這樣的孩子。她顯出害羞的樣子說,老師,千不好萬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就消消氣吧,要不你打我兩下?

        你出去,你給我出去!老師大聲地喊道,你把我當成啥人啦?

        她嚇得不敢抬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師,你就原諒這孩子吧,這孩子可憐哪,從小沒爹沒媽的……她突然哭開了,她哭孩子可憐,她哭自己受了委屈。

        老師說,蔡建壯沒爹沒媽?你看這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跟我說說是咋回事兒,到底是咋回事兒?

        她說我叫繼文革,原來在工會勞保部工作……

        老師突然打斷了繼文革的話,老師說,你就是那個繼文革?就是那個收養(yǎng)了兩個孩子的繼文革?蔡建壯……哦,這我就對上號了,原來你就是那個撿了兩個孤兒的女人呀,這可真是的,你快坐下。老師臉上有了一點笑模樣。老師說,你不用多說了,我下午就去上課,不但不開除蔡建壯,我還要好好地教他呢。

        繼文革突然不相信眼前的情景了,很狐疑,流眼淚。

        老師說,我不計較蔡建壯了,我真的不計較他了。

        那可真是太謝謝老師了,真是太謝謝老師了。她的眼淚嘩一下流淌得更多了。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淚水,羞答答地說,我給老師買了點兒東西,就算是賠禮道歉吧。

        老師不收,繼文革要給,兩個人你推我搡,推來推去。繼文革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扔下就跑了。

        原來沒覺得礦上是多么缺水。過去家里有兩口大水缸,定點來水時,繼文革就趕緊接兩缸水,等到明天又來水了,就再把水缸蓄滿了,真是沒覺得多么缺水。開飯店就不行了,飯店用水量大,洗菜淘米,擦桌子刷地,人們來了,還得伺候上干凈水,煤礦工人手黑,一個人就洗一盆子黑水,還得再換一盆,沒有水可真是不行啊。她想,公家開飯店開不下去,就憑這缺水也開不下去,公家人沒那么勤謹,哪能伺候得那么貼切,就憑著不給人們準備干凈水也得把人都臟跑了。可她不行,她起碼得給人們供足洗手水和洗臉水。工人們看見老板娘端來一盆新水,就會高興地說,到這兒來吃飯好,老板娘給一盆一盆的倒水,就讓人覺得尊貴。她的飯店在礦上有個好名聲,來吃飯的人就越來越多。飯店就是這樣,一旦紅火起來,是摁都摁不住。

        有時候礦領導也來飯店吃飯,礦領導說,小繼呀,你這飯店開得挺火啊,想必是掙了不少錢吧?可是我要告訴你,你租的是公家的房子,公家要是用房子的時候呢,你可得無條件歸還?。?/p>

        這話什么意思?繼文革心里很明白,趕快給領導上甲魚上皮條(蛇),上魚翅燕窩,上茅臺五糧液,不要錢,還得彎腰撅屁股地說:全托領導的福了,謝謝領導了,領導要是能看得起我這小店,可要經常來???他們一頓飯就吃去飯店十多天的利潤,可不讓他們吃能行嗎?找個借口給你斷電斷水,你還能開飯店嗎?煤礦本來就缺水,說你浪費水了,你一點兒轍都沒有。

        挖煤多年,地下都挖空了,水脈也挖斷了,煤礦上缺水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嚴重了。繼文革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飯店里沒有水??伤粋€人怎么能忙得過來呢?丈夫天天下井指不上,她想了個辦法,讓人做了個拉水車。拉水車是小平車上安裝了一個大柴油桶。有時候飯店停水了,她就到山坡下的水泵房去拉水,多數(shù)時候是飯店里的員工幫她去拉水,有時候員工們太忙了,顧不上幫她,她就叫上蔡建壯和蔡建國,還有自己的兒子,兒子也就是拉水車那么高,也幫著她推水車。沿路的人們就開始說閑話了,有人就說,你們看看,她讓兩個孩子給她當奴隸呢,掙錢掙得心黑了。

        更有甚者,就明著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咋那么傻呀?礦上給了你們撫恤金,你們?yōu)樯恫蛔约哼^,為啥要把錢交給她?她還讓你們去拉水,你們?yōu)樯兑装捉o她當奴隸呢?

        繼文革也經常聽見有人跟她學話,她覺得自己真是委屈死了。

        兩個孩子聽了別人的挑唆,慢慢的就產生了自己出去過日子的想法。有一天,蔡建壯就把這個想法和繼文革說了。他說,姨姨,我和建國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不能老拖累你了,我倆想自己出去過日子。

        孩子的話說得還算客氣,還算通情達理。

        繼文革心里說:我真是難死了!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撲簌往下落。她說,你們倆可能聽了別人的挑唆,也可能真的是想獨立生活了。這樣也好,出去鍛煉鍛煉,對今后有好處。話是這么說,心就像給人割了一刀,她覺得一下子就割掉了半顆心。心疼。她流著淚說,咱們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年,已經有感情了,已經是一家人了,你們出去以后呢,還是咱們家里的人,現(xiàn)在就當你們已經真正長大了,不出去不行了。她哭著說,雀兒長大了,不是也要飛走嗎?就當你們是長大的雀兒,能飛了,你們就去展翅高飛吧。

        繼文革給孩子買了十斤雞蛋,買了二十斤白面,還有其他一些生活物品,包括油鹽醬醋什么的。有時候,她會躲在高處的山坡上偷看院子里的動靜,當她看見孩子在院子里劈柴打炭,準備做飯時,她真想喊出聲來,真想把孩子喊回飯店去好好吃一頓??伤肿柚沽俗约旱南敕?,她流著眼淚,憋著好多話,來到了蔡和生老婆的墳前,和蔡和生老婆說話。她說,大姐啊,兩個孩子和我分家了,我們不在一起過了,他們倆租了一間房子,自己過日子去了。他們聽了沒良心人的話,以為我占了他們的便宜,他們不信任我了,所以自己過日子去了,其實讓孩子自己過過日子也好,能讓他們早一點兒知道人世間的辛苦,也能早一點兒成人呢,早成人總比晚成人好啊。窮人的日子有多么難過,不讓他們早點兒知道能行嗎?不行呀。我得讓他們從小養(yǎng)成正確理解生活的習慣,我覺得這是我更重要的責任??!

        洗鍋刷碗做飯,劈柴打炭洗衣裳,這能是兩個男孩子干的事情嗎?別的孩子回到家里,有媽媽伺候,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蔡建壯和蔡建國就不一樣了,他們下學回家,看見家里空房一間,灰桌子冷板凳,根本沒有一點兒家的溫暖樣子,那是多么凄涼蕭條的情景啊。還得自己做飯,不做飯就要挨餓,做出飯來又是生一頓熟一頓的,有時候根本不能吃。蔡建壯和蔡建國只在外面過了一年,就撐不住那種艱難的日子了。他們除了花光每個月的撫恤金,還花光了繼文革給他們攢下的三千塊錢,他們覺得實在是撐不住了。蔡健壯對弟弟說,你去找找姨姨,就說咱們還想回去。蔡建國說,我嫌羞得慌,我不敢去找姨姨,當初是你跟姨姨說要出來的,要找還得你去找。蔡建國早就對哥哥不滿了,經常和哥哥頂嘴吵架。實在堅持不下去了,蔡建壯就去找繼文革,他低著頭,說:姨姨,我還回飯店呀。我們那點兒錢連半個月都活不了,我們回呀。

        繼文革強忍著眼淚,笑著說:姨姨早就想讓你們回來了,早就想過去叫你們,可飯店里太忙了,所以一直耽擱著沒去叫你們,說回就趕快回吧,趕快回!

        兩個孩子那個高興呀,把破鞋爛襪子一扔,就背著書包跑回飯店了。

        飯店里有廚師做飯,吃什么飯都可以,但繼文革不那么想,繼文革還是想親手給孩子們做一頓飯,給孩子們做一頓他們最愛吃的飯。其實也不是什么好飯,就是做起來辛苦一點。她做的是薄餅卷大蔥。薄餅烙得就像煎餅一樣薄,吃的時候,把煮雞蛋弄碎了,鋪在薄餅上,加兩片肥肥的豬頭肉,卷點兒榨菜絲,再多少抹點兒大醬,最好是山東大醬,再加一棵蔥白,一張餅卷起來就像兩歲小孩的胳膊一樣粗,張大嘴咬一口,咔嚓一聲,咔嚓一聲,咬起來可真是過癮呢。就憑那咬的聲音,就夠饞人了。

        繼文革把一張一張薄餅烙出來,為了吃的時候不干不硬,烙一張就往搪瓷盆子里放一張,蓋上鍋蓋,就那樣烙一張捂一張,那是非常細心的。她是估摸著時間做飯的,她估摸著丈夫快回來了,飯也就做好了,多少年了,她都是那么給丈夫做飯的,丈夫一進家門,洗了手洗了臉,就開始吃現(xiàn)成飯。繼文革估計丈夫就要回來了,就對蔡建壯和蔡建國說,你們倆快去里屋藏起來,等你姨父回來,給他個驚喜。兩個孩子就笑呵呵地藏進里屋去了。兩個孩子藏起來沒有多長時間,張角就進門了。張角一進門就說,吃啥飯呀,別又是廚師做的飯吧,廚師做的飯我可真是吃夠了,沒有一點兒家里飯的味道。

        你不吃廚師做的飯你想吃啥飯,我每天快要忙死了,能顧上給你做飯?繼文革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

        可我就是想吃你給我做的飯呢。他突然看見鍋臺上蓋著個搪瓷盆子,就想起過去那個熟悉的情景了,他想會不會是老婆今天高興,給他烙了薄餅吧,他可真想吃一頓薄餅卷大蔥了。他急忙揭開搪瓷盆子上的鍋蓋,就看見烙餅了,他高興地說,哎呀,老婆你真好,你可真是我的好老婆哎!他想伸過臉去,親一口老婆,被老婆推開了。

        繼文革說:去去去,你別高興得太早了,你以為那是給你烙的薄餅啊,那是給他們倆……她壓低聲說,建壯和建國回來了,他倆不好意思見你,你還不趕快把兩個孩子請出來?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他笑著,走進里屋去了。里屋馬上就有了笑聲。張角抱著建國出來了。

        繼文革說,咱們一家又團圓了,一家人在一起比啥都好,沒吃的,打一鍋玉茭面糊糊喝也香。

        蔡建壯大口大口地咬著薄餅卷,咬得咔嚓咔嚓地響,他一邊吃一邊說,這餅真好吃,還是原來的味兒,還是原來的味兒。

        晚上睡覺的時候,張角知道妻子心里高興,自己心里也高興,就鉆進女人被窩里說,好老婆,你再給我養(yǎng)個閨女吧?

        老婆不表態(tài),也不說養(yǎng)也不說不養(yǎng),反正是不表態(tài)。

        張角說,你倒是表個態(tài)呀,你能不能再給我養(yǎng)個閨女?一兒一女多好,你說一兒一女多好?咱們家現(xiàn)在也不困難了,也能養(yǎng)得起了,你就再給我養(yǎng)一個吧。

        那能由人嗎,要是再養(yǎng)個兒子咋辦?

        男人說:養(yǎng)個兒子也好,“哥兒倆好”嘛!男人調皮地用劃拳聲調挑逗繼文革。

        繼文革說,咱們家都養(yǎng)了一窩孩子了,你還不嫌少,還想養(yǎng)啊,你養(yǎng)得起嗎?

        張角說,養(yǎng)得起養(yǎng)得起,人多力量大嘛,越多越好。說著話,他就有動作了。

        去去去,你養(yǎng)得起,我養(yǎng)不起。女人轉過身子,給了男人一個脊背。

        這女人,咋又扣缽兒啦?張角說。

        蔡建國從懸崖上摔下來了,把胳膊摔斷了。

        蔡建國怎么會逃學?怎么會和幾個同學跑到七峰山的最高峰去玩耍?那里草木豐茂,據(jù)說過去還有狼窩,是很少有人涉足。

        孩子們一路上玩得很開心,他們一會兒捉松鼠,一會兒逮螞蚱,一會兒摘紅溜溜的馬茹茹。馬茹茹有毛毛兒,吃起來鬧得嗓子挺癢癢。一個孩子站著尿尿,邊尿邊喊:一滴嗒二滴嗒,誰不滴嗒爛雞巴。孩子們都怕爛雞巴,就都開始尿尿,邊走邊尿,尿得很有技術。七峰山最高峰是一道萬丈絕壁。老鷹在懸崖峭壁上做了窩,飛旋的老鷹看護著它們的孩子。山峰上有一座遼代石塔,據(jù)說沒有人能上到塔那兒去,人們總是奇怪地說,上都沒人上去過,古代人是怎么在上面修建了石塔呢?古代人啊,可真是了不起呀。蔡建國常想,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上到最高峰去看看,看看那座石塔。孩子們興致勃勃地說,咱們要是能爬上去,掏幾只老鷹娃子,養(yǎng)大了,讓老鷹給咱們逮野兔兒,咱們吃兔子肉,那該多好啊??墒?,當孩子們站在懸崖下,看見懸崖那么高,看見飛旋在半山腰上的老鷹就像一只一只蒼蠅,孩子們害怕了,不敢往上爬了。蔡建國鄙夷地說,膽小鬼,你們都是膽小鬼,要是打起仗來,我肯定你們都得當叛徒。他興沖沖地說,你們看哥的,看哥咋爬上去掏下老鷹娃子來。他顯出驕傲的樣子,給同學們當起哥來。他讓一個孩子蹲在懸崖下,說是要搭馬馬架。那個孩子挺聽話,面朝崖壁,乖乖地蹲下了。他抬起一只腳,踩在那個孩子的左肩上,又抬起一只腳,踩在那個孩子的右肩上,喊一聲——起!那個孩子就嘿呀嘿呀地往起站,其他孩子就往起托,大家都用力,就把蔡建國頂上去了。他往懸崖上爬,孩子們都仰起頭看他,佩服他,向他喊:你要是覺得爬不上去了,就別爬了,就下來吧,千萬別摔下來啊……

        蔡建國向下看看,看見同學們都變小了,就覺得自己很偉大,就驕傲地喊道,沒事兒,你們就等著哥給你們掏下老鷹娃子吧。他現(xiàn)在覺得他更應該給同學們當哥了。

        老鷹在高空上盤旋,有時向下俯沖,好像要鹐一下爬在懸崖上的蔡建國。

        爬著爬著,蔡建國的一只手居然碰觸到了馬蜂窩,馬蜂呼一下就炸窩了,呼一下就沖向蔡建國,蔡建國的頭突然被馬蜂蜇了一下,就像突然被扎了一錐子,他“啊呀”一聲大叫,隨即就從懸崖上摔了下去……

        同學們被嚇得驚慌失措,大嚷大叫,都說蔡建國肯定是摔死了。有的同學哭著說,蔡建國摔死了,蔡建國摔死了,這可咋辦呀!你看他不睜眼睛,頭上有那么多血,胳膊上也有血。同學們朝著蔡建國大喊大叫,蔡建國沒有一點兒反應。孩子們就開始推脫責任了,孩子們說,不是咱們叫他摔死的,不是咱們叫他來的,是他叫咱們來的。有的孩子說,我爸爸平時就不叫我和蔡建國一塊兒玩兒,這回讓我爸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那個搭馬馬架架過蔡建國的孩子說,你們誰也別跟別人說,別說是我架馬他上去的,你們誰也別跟別人說,你們聽見了嗎?

        孩子們說,快到山下去叫大人吧,你們倆快跑回去叫大人,我們把蔡建國抬下去。

        就在孩子們要抬起蔡建國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突然活過來了。蔡建國臉色蒼白,疼得齜牙咧嘴,但一聲沒哭。他對一個同學說,你快去叫我姨姨。

        繼文革聽說蔡建國從懸崖上摔下來了,嚇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她捂住心口窩,好大工夫,才把一口氣拔了上來。她感到呼吸困難,感到自己快要憋死了。她從地上爬起來,磕磕絆絆地往懸崖那邊跑。她知道那個懸崖有多高,從懸崖上摔下來是要粉身碎骨的。當她氣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上的時候,她看見孩子們正輪替著背著蔡建國往山下走,她估計蔡建國還活著,只是不知道摔成什么樣子了。她心想,建國還活著,活著就好!

        蔡建國被送進醫(yī)院里,經過檢查,醫(yī)生說頭沒事兒,就是左胳膊摔骨折了。

        繼文革在煤礦多年,對骨折并不陌生,她知道骨折就是骨頭裂縫了,或者是斷了。

        繼文革說,這可真是夠有運氣的了,從懸崖上摔下來還不得粉身碎骨呀?雖然是胳膊骨折,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呢,肯定是孩子爹媽在地下保佑了孩子呢。繼文革焦急地說,你說你多不省心呀,你說這多危險呀,你要是摔死了,你讓我咋向全礦的人交代,咋向你爹媽交代!你呀,你這一摔,把我的心都摔爛啦。

        有的孩子家長害怕?lián)熑?,就對繼文革說,蔡建國摔著了,可不關我們孩子的事啊,可不是我們孩子領他去的,是他領著我們孩子去的。說話間,孩子家長就打孩子,一邊打一邊罵:我再叫你跟他一起玩兒……你再叫你跟他一起玩兒……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等著,以后我要是再看見你跟那個野孩子一起玩兒,我非打死你不可!

        繼文革聽了那樣的罵聲,感到很羞恥,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繼文革每次想起那件事情,胸腔里就像有一只蛤蟆在蹦,蹦得她心里難受。

        后來,她跟孩子們回憶過去的時候,會笑著說,你們都是些不省心的貨,等到長大了,才一個一個聽起話來,才一個一個讓我省心了。想起過去的日子,真是又心酸又害怕呢。

        孩子們就趕快說,姨姨,您快別提過去了,您一提起過去就讓我們想起死去的父母,就心里難受。姨姨,咱們以后別提過去了,好嗎?

        蔡建壯開資了,要把工資交給繼文革,繼文革說,要是你媽活著的話,看見你開資了,該多高興啊!

        姨姨,我說不叫您提起過去了,您咋偏要提起過去呢?蔡建壯好像有點兒不高興了。

        好好好,姨姨年歲大了,腦子不好使了,以后再也不提過去了,再也不提過去了。她看著蔡建壯的眼睛說,姨姨不能要你的錢,你自己攢起來吧,攢起來,將來好娶媳婦。

        我自己攢不住,有多少花多少,還是姨姨給我攢著吧,姨姨能攢住。蔡建壯像個小孩子一樣地笑著。

        若是親生兒子開了資,她可以要過來,攢起來,養(yǎng)子不能那樣做,孩子將來要娶媳婦,要用錢,不攢錢又怎么能行?這讓她多發(fā)愁啊。

        繼文革突發(fā)心臟病,被120車拉走了。

        蔡建壯和蔡建國聞訊后,跑到病床前,抽抽搭搭地哭開了,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孩子,醫(yī)生和護士都感到奇怪,奇怪她這樣的年齡,還不到五十歲,怎么就養(yǎng)了三個孩子?這不是嚴重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嗎?她是怎么躲過那個給女人們做絕育手術的年代的呢?

        蔡建壯追著醫(yī)生說:大夫,你一定要治好我姨姨,我求求您了!

        繼文革的鼻孔里插著氧氣管,聲音微弱地說,建壯啊,我就知道我該有病了,人一旦挺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人就該有病了。

        姨姨……姨姨……蔡建壯更高聲地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知道姨姨是咋得的心臟病,姨姨是讓我氣的得了心臟病啊……姨姨……姨姨……姨姨……蔡建壯大聲地哭,大聲地喊。淚水就像下雨一樣嘩嘩地淌。

        醫(yī)生說,趕快把這個大后生拉走,病人需要安靜,不能讓病人過于激動。

        醫(yī)生對蔡建壯說,你趕快離開你姨姨,你姨姨是心臟病,心臟病最怕激動,你知道嗎?你這樣哇哇的哭,是會要她的命的。你快離開,你快離開。

        醫(yī)生和護士都感到奇怪,怎么一個大小伙子,怎么會那樣哭他的姨姨?

        當醫(yī)生和護士知道了過去的一切時,也不禁潸然淚下了。醫(yī)生和護士們說,這個女人,真是太感動人了,這世界上,哪還有這么好的女人啊!

        醫(yī)生和護士說:我們要盡最大的努力救活她!

        蔡建壯結婚的時候,全礦的人都去了。

        蔡建壯結婚賀喜的地方,就在繼文革開的七峰山大酒店里。當主持人宣布婚禮開始的時候,蔡建壯就撲通一下給繼文革跪下了。他抽泣起來。繼文革也抽泣起來,抖抖顫顫,站不穩(wěn)身子,她一邊抽泣一邊往起拽蔡建壯。她說,你起來你起來,你快起來呀,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呢?

        蔡建壯不起來,仍舊跪著,低頭啜泣……

        來參加婚禮的人都被感動得抽泣起來,人們一邊流淚一邊說:唉,蔡建壯能有今天,可真是不容易啊,真是難為了繼文革啦。

        傍晚時分,遠處的山坡上,一群山羊正急急忙忙地往山下去,羊群一邊急匆匆下山一邊朝著山下的小羊咩咩地叫,山下的小羊等在溪水邊,仰起頭朝著下山的羊群也是咩咩地叫,山谷里到處都回蕩著老羊和小羊的叫聲,當小羊找到自己的母親時,就跑到母羊肚子下,用頭一下一下撞母羊的奶子,撞出奶水的時候,小羊就猛然跪下,含住母羊的奶頭兒,小羊吃奶時,是跪著的。

        繼文革給蔡建壯娶過媳婦,感到心里高興,就溜溜達達地到蔡和生老婆的墳上去了。她站在墳前,對著墳頭高興地說,大姐啊,我來告訴你一個特大喜訊,咱們的建壯今天娶媳婦啦,娶了一個漂亮媳婦,那媳婦走起路來就像踩在水上,飄呀飄呀,飄得可真叫好看呢。這下啊,我總算是把建壯這個任務完成了,下一個任務就是建國了,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能把建國的任務完成好,你就盡管放心吧!

        繼文革看了一眼西邊的天空,這一看,簡直讓她大吃一驚,她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礦山的天空會是那么壯麗,延綿起伏的山梁上,布滿了紅色晚霞,就像熊熊燃燒的火。

        黃靜泉:中國作協(xié)會員、大同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長城》《黃河》《雨花》《陽光》《山東文學》《山西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說集《刮走世界的風》《一夜長于百年》。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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