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旋
尊崇傳統(tǒng)價值和古典文學的大詩人艾略特,與他同時代揭示肉體意志和性道德的小說家勞倫斯和亨利·米勒在立場上格格不入。
勞倫斯推崇肉體意志(與尼采的思想有重合的地方),認為美好的性本身具有啟發(fā)良知的作用。艾略特對這些小說持矛盾的態(tài)度,曾說自己對其看法一直徘徊在憎惡、惱怒、厭膩和崇拜之間。
而對一邊從生理、心理細致地描寫性,一邊尖酸刻薄對其加以嘲諷的作家—亨利·米勒,艾略特在看了《北回歸線》之后卻給予了肯定的評價。他說:“一部相當輝煌的作品,在洞察力的深度上,當然也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上,都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的代表作)好得多?!?/p>
把艾略特這些贊語和他對勞倫斯的批評作對比,我們可以推斷他贊賞亨利·米勒的究竟是什么,即風格上的:非自我中心、富于人道精神,以及足夠的幽默感。當然,另一方面,亨利·米勒在推動性價值方面的作為就微不足道了,至少被他那些批判思想自我削弱了。一方面他與勞倫斯一樣提倡從身心兩方面進行性解放,把性看作最重要的人生體驗;另一方面他并非像勞倫斯那樣對“性”心懷美好的愿望—把它看作一種最嚴肅的儀式。而是時不時對它大加嘲諷,甚至把它看成一種狡詐的、貪婪的、毫無廉恥的詭計,而人們對它的認識又多么無知而可笑。
如果說勞倫斯的思想大大超前于他自己的時代,那亨利·米勒的思想則大大超前于勞倫斯(以及尼采)的時代。當然,對我們現(xiàn)在這個更具包容精神的時代來說,他的思想已成為紛紜萬象的主流中一個支脈,或者說已成為人們關于性的某種共識。至少現(xiàn)在他的書不再成為禁書,無論是讀者還是批評家都更愿意忽略他在性描寫上的勇氣,而純粹去批評其文學價值,以及美學趣味。
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是忽略掉亨利·米勒在寫作上的驚世駭俗的“勇氣”之后,他的作品還能留下什么樣的文學價值?艾略特對他的評價是否還有助于人們將其視為卓越的作品之一?答案并非顯而易見,要從正反兩面來說。
從正面價值方面說,亨利·米勒的作品與很多經(jīng)典作家相呼應,比如拉伯雷、薩德、卡薩諾瓦、蒙田、愛默生、尼采、左拉、塞利納、勞倫斯,以及法國20世紀最驚艷的藝術流派中的那些超現(xiàn)實主義者。這些人的思想、寫作風格、文學趣味都在他身上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而且他除了繼承前輩作家的傳世價值,還努力向前邁出了一小步。正如艾略特所說,亨利·米勒在某些方面更富有洞察力。作為最具反判性的作家,他啟發(fā)出來的作家數(shù)不勝數(shù)。而真正繼承他那種被稱為“自發(fā)性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方式的著名作家也數(shù)量頗多,比如開啟美國文學新時代的垮掉派代表作家杰克·凱魯亞克。這確實是他文學價值中最值得繼承和研究的東西。
從反面價值來說,亨利·米勒受當時流行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比較深,這種影響使他的小說里有一半篇章顯得矯揉造作。他的小說一部分是大段超現(xiàn)實主義的幻象,與達利的畫有異曲同工之妙,畫面里都是些具象的、有象征意味、但并不真實存在的事物。比如“貝殼狀的鋼琴,花冠射出和諧的光亮,變色蜥蜴在書的重壓下蠕動,土耳其宮殿在塵埃廢墟中奄奄一息……”(《北回歸線》)另一部分則是左拉那種自然主義的敘述,他以自然的態(tài)度對待“性”,也以淡定而略為粗暴的態(tài)度對待異性。他一直是從外部冷冷地觀察她們,從未認真地要把自己融入對方的意圖和動機之中去理解她們生活的意義。不過,所謂“旁觀者清”著實有理,他在描述女性方面,比那些以女性視角體驗世界的作家寫得更精確和生動。
總之,亨利·米勒的作品有一半內(nèi)容可能要隨著超現(xiàn)實主義的衰落變得不合時宜、難以卒讀。但另一半所描寫的人生百態(tài)仍趣味盎然。因而關于亨利·米勒,他與后世那些也以粗暴和玩世不恭態(tài)度描寫性和異性的作家有所不同,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千變?nèi)f化,不像后世模仿他的作家只會很單調(diào)地描寫某種潑辣放蕩的女人—特別是那些色情雜志上刊登的二流小說。
正是與這些單調(diào)的色情作品相比,我們才能辨認出亨利·米勒小說式的價值取向:性在他的作品里并非點綴,而是具有統(tǒng)馭全局的隱喻地位。他借“性”來嘲諷人類的道德敗壞(最主要是針對貪婪)。這也是他后來被尊稱為“大瑟爾的圣賢”的主要原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