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鴻
經(jīng)過了宋朝開發(fā)長江流域和蒙古入侵帶來的飲食交流,明、清兩代是烹飪技術(shù)突飛猛進(jìn)、食物種類極大豐富的時期,到了清朝的康乾時期,一個大吃貨時代就此展開。
這期間一批吃貨們粉墨登場,最有聲望的,莫過于清朝的李漁、金圣嘆和袁枚。
這三位大吃貨都站在了偉大時代的肩膀之上。相比之下,之前作古的那些前輩,都還苦苦掙扎于最基本的一些原則上,食材也要少得多,辣椒、紅薯、花生、玉米、南瓜等食物還在遙遠(yuǎn)的美洲野蠻生長,哥倫布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而它們更沒有傳入中國。
宋朝之前的吃貨基本上的本質(zhì)工作都是官員,他們的食譜大多是被作為勸農(nóng)攻略和科學(xué)筆記記錄下來的。
北魏的賈思勰是一位太守,大概相當(dāng)于今天的市長,在歷史教科書當(dāng)中被描繪為一位“農(nóng)學(xué)家”,如果以今天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賈市長是一位了不起的吃貨—《齊民要術(shù)》共92篇 ,其中涉及飲食烹任的內(nèi)容占25篇,包括造曲、釀酒、制鹽、做醬、造醋、做豆豉、做齏、做魚鲊、做脯臘、做乳酪和點心,提到的食品、菜點品種約達(dá)三百種。
賈思勰對霉菌在發(fā)酵中的用途有詳盡的描寫,此外還提到了醬、腌、糟、醉、蒸、煮、煎、炸、炙、燴、熘。尤其是他第一次提到了炒這種烹飪方式,這是一大進(jìn)步—在孔夫子的時代,蒸肉醬和干肉可能就是舌尖上的魯國全部。
宋朝的“科普作家”沈括那本無所不包的《夢溪筆談》當(dāng)中曾經(jīng)提到不少關(guān)于食材和烹飪的記錄,比如“今京師大屠善熟彘者,鉤懸而煮,不使著釜底,亦古人遺意也”,說的是善于烹飪豬肉的屠夫一般都會把肉掛起來,不讓它沉在鍋底。
還有如何制造優(yōu)良品種的法子。沈括提到福建地區(qū)的荔枝,核有小得像丁香荔的,肉多而甘甜,當(dāng)?shù)厝艘材芊N植這種荔枝。其辦法是拿普通的荔枝樹,把它的老本和主根取下來,用火將其烤得焦煳煳的,再栽到地里去,并用大石頭壓住根。他用閹割家畜之后家畜就拼命長肉來做類比。
沈括是全才,一度擔(dān)任過三司使這樣的職位,類似于中央財政領(lǐng)導(dǎo)小組副組長,但在政治上的品德卻不太好。雖然時不時做一些類似于“背后捅盟友一刀”的事,不過他仍在博學(xué)上讓大家服氣?,F(xiàn)在看來,沈括離吃貨還很遠(yuǎn),在他收集的資料中,農(nóng)學(xué)部分仍在跟栽培和原材料處理環(huán)節(jié)鏖戰(zhàn),大概相當(dāng)于中央七套《致富經(jīng)》一類的定位。
明朝時,大量在美洲發(fā)現(xiàn)的作物傳入中國,食材豐富了,城市生活也更加繁榮。吃貨們主要隱藏在小說家領(lǐng)域,這些人受過教育,出書又能從出版商那里得到一些收入(有的人自己就印書),對美食非常關(guān)注。
明朝的小說作者都是一些接地氣的人,尤其是作品被魯迅先生歸為“世情小說”的那一類。這類小說往往以識字的市民階層和底層讀書人為讀者,作者也往往是受過教育,日子過得不差、吃過見過的大吃貨。在小說當(dāng)中,他們記錄下來了不少好菜譜:
《金瓶梅》當(dāng)中提到燒豬頭:“(蕙蓮)走到大廚灶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到干凈。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灶內(nèi),用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的停當(dāng),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笨梢娮髡呤钦娴淖鲞^菜的,調(diào)料和火候都寫清了—2個小時燉爛。
《醒世姻緣傳》提到的是家常小菜,說的是狄員外想雇一個做飯的丫頭,于是“叫人拾的火燒,買的豆腐合熟肉,黃芽白菜。那丫頭沒等分付,進(jìn)到廚房,卷起胳膊,刷了吊鍋,偵上豆腐合黃芽白菜,切切那肉,共盛了六塾淺,兩盤火燒,搬到廚房炕矮桌上與眾人吃;又盛了一塾淺豆腐,一塾淺黃芽菜,一碟子四個火燒,端到上房與狄員外狄希陳吃?!?/p>
此外《三言二拍》當(dāng)中還提到了許多當(dāng)年的特產(chǎn),比如洞庭山的橘子,販運到波斯后熟得通紅,販運者一下子就發(fā)了大財。這些寫書的吃貨們通過筆下的人物之口,把各種美食通過成熟的雕版印刷術(shù)送到了全國各地。
吳承恩是蘇北人,這個地方和陳曉卿的家鄉(xiāng)皖北風(fēng)土相近,不是一個盛產(chǎn)精致美食的地方,但吳承恩是個樂于到處采訪和見證各地風(fēng)物的人,所以在描繪各地食材的時候基本寫就了一本明朝版的報菜名:
“篾絲盤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蓮肉、葡萄、榧、柰……金橘、香橙,果子隨山有。蔬菜更時新:豆腐、面筋、木耳、鮮筍、蘑菇、香蕈、山藥、黃精。石花菜、黃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醬調(diào)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種冬瓜方旦名。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卜醋澆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調(diào)和色色平?!崩鲜缶珨[上這些飲食,然后挽著唐僧進(jìn)洞嘮嗑,這是結(jié)婚的菜。
吳承恩對中華大國的飲食已經(jīng)有了十足的民族自豪感:“核桃柿餅,龍眼荔枝。宣州繭栗山東棗,江南銀杏兔頭梨。榛松蓮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齊。橄欖林檎,蘋婆沙果。慈菇嫩藕,脆李楊梅,無般不備,無件不齊。還有蒸酥蜜食兼嘉饌,更有美酒香茶與異奇。說不盡百味珍饈真上品,果然是中華大國異西夷?!?/p>
吳承恩的小說里更多講得是食材的珍貴,他在詩詞里提到漁翁的生活:“仙鄉(xiāng)云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钇术r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夸。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烏英花。”
但是在鎮(zhèn)山太保劉伯欽的母親給唐僧做飯時,卻“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后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那伯欽另設(shè)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貍?cè)狻⑼萌?,點剁鹿肉干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吃齋”,這是普通人的家常飯菜。
吳承恩一生過窮日子的時候比較多,很多名貴蔬菜,他只是提到,并沒有烹飪的方法,所以很可能也僅僅是聽說而已。這使得他雖然有《西游記》這樣一個偉大的傳播平臺,卻從來沒有成為大吃貨。endprint
清朝的美食家當(dāng)中,還有一位小說家曹雪芹,但造詣更大的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演藝、文藝批評界。寫小說是非常耗時間的勞作,很難兼顧成為社會活動家和美食家。而真正的美食家必須要長期參與各種社交。
和兩位前輩相比,曹雪芹這位富家公子有了非常了不起的進(jìn)步,小時候的錦衣玉食讓他對吃和做都有比較深的研究,《紅樓夢》里的飲食就精致得多,而且通過人物描繪做法,是可以復(fù)原的。
最著名的一道菜就是鳳姐教劉姥姥做茄鲞:“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yán),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這就是大吃貨的門檻,一個作家可以把自己對美食的心得寫入作品一起不朽,但貧窮、吃不起好東西也是枉然。
貧富的差距在清朝三大吃貨李漁、金圣嘆和袁枚的身上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
戲劇家李漁是個富過,但后來老年潦倒的人,這使得他的一些理論看上去有點酸溜溜的。李漁嗜好螃蟹,但是這東西即使在當(dāng)年也是珍貴物件,曹雪芹記錄的大觀園螃蟹宴花了二十多兩銀子,“夠莊稼人過一年了”。于是李漁“每歲于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
另一方面李漁又瞧不起肉食,在《閑情偶寄》里,他寫道:“以(牛、犬)二物有功于世,方勸人戒之之不暇,尚忍為制酷刑乎”,一副“不能吃人類的朋友”的動物保護(hù)人士表情。
寫蔬菜的時候,他說:“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儉,一以復(fù)古”。因此,他的“飲饌部”竟然嚴(yán)格按照蔬食、谷食、肉食先后而行。
李漁在飲食文化上頂多算個“理論派”。遍嘗豪門公府各種美味的他自然能將這些菜譜一一記下,但卻沒有實踐的機(jī)會,在他精心訓(xùn)練的兩位女演員病死之后,他的戲班被迫解散,他也死于困頓。
金圣嘆可能不比李漁強(qiáng)。他卷入官司被判了死刑時的臨終遺言甚至是“花生與豆干一起嚼有火腿味。若家貧買不起火腿,可以此法暫解饞癆。此乃我祖?zhèn)髅胤?。萬囑。萬囑”。
可見金圣嘆曾經(jīng)買不起高等食材,而用一些便宜的食材來欺騙自己的舌頭。不過這樣一次用生命換出名的心得,讓他從一個被順治皇帝夸過的高才跨入古代一流吃貨行列。
袁枚則是一個吃得起、還學(xué)做、做完記錄下來整理出書的全方位大吃貨。他要弄清楚每一樣美食的制作工藝、制作過程,用什么樣的刀工,什么樣的火候,連用什么碗、盆來盛更能體現(xiàn)出菜肴的色澤都有詳細(xì)的記錄。
在《隨園食單》開篇的序言里,袁枚就把李漁這位“理論派”前輩好一番折損:“若夫《說郛》所載飲食之書三十余種,眉公、笠翁,亦有陳言。曾親試之,皆闊于鼻而蜇于口,大半陋儒附會,吾無取焉?!?/p>
也就是說袁枚照著李漁的菜譜做出來的菜,聞著香吃著卻難以下咽。因此,在袁枚的《隨園食單》里,袁子才這位真正的饕客將“興一利”、“除一弊”的烹飪技法寫進(jìn)了《須知單》和《戒單》里。
袁枚也時常在這二單里加入一些個人的看法。例如關(guān)于餐桌禮儀文明的:“常見主人……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類強(qiáng)奸,殊為可惡?!?/p>
而在后面的各種菜單里,袁枚按照自己的喜好進(jìn)行羅列,并且把每一道菜誰家做得好吃都給寫了出來,似在向世人表示,盡管自己吃了白食,卻并不貪功。當(dāng)然,也有一些是袁枚做不出來的,例如程立萬豆腐,“其腐兩面黃干,無絲毫鹵汁,微有車螯(一種水生有殼動物)鮮味。然盤中并無車螯及他雜物也”,只可惜“不及向程求方。程逾年亡”。
一些飲食得自其他美食家,而非職業(yè)廚子。比如:“蕪湖大庵和尚,洗凈雞腿,蘑菇去沙,加秋油、酒炒熟,盛盤宴客,甚佳”。也有人認(rèn)為應(yīng)該斷句為“雞腿蘑菇”,也就是今天超市里常見的雞腿菇。蘑菇在被人類馴化栽培之前非常昂貴,王世襄回憶珍貴的蘑菇種類時,也仍然把雞腿菇歸入。
還有一些是袁枚照著前人的食譜恢復(fù)的名菜,例如云林鵝。元代畫家倪云林在自己的著作《云林集》里也留下了不少美食的做法,其中就有這道云林鵝。袁枚遵照《云林集》中的方法,做出來的云林鵝“不但鵝爛如泥,湯亦鮮美”。
袁枚不是一個大富大貴的人,不過他素有才名,雖然詩歌造詣算不上第一流詩人,但《隨園詩話》是一個可執(zhí)行的教材——為此很多弟子、尤其是女弟子拜入他的門下,這些富家子女的家長們一人一頓謝師宴,就把袁枚吃成了大吃貨。而一旦有幾道名菜打底,就可以像金庸小說中的名醫(yī)薛慕華一樣,先讓對方用武功招數(shù)換醫(yī)療,再用招數(shù)跟人換招數(shù)了。
借名士之便而成為吃貨,再因吃貨水平高而變?yōu)楦L(fēng)騷的名士是一條順暢的大路—熱衷于社會活動使得袁枚成了吃貨中的翹楚。
加之此人又是絕頂聰明,沒事好琢磨的一位高手,很快就琢磨了一套各種搭配的禁忌,明明白白得寫在書里。大清雖然禁毀書籍,卻從來也不會對菜譜下手,暢銷書作家袁枚在吃貨界的權(quán)勢,逐漸成型。時至今日,他的大多數(shù)原則仍然在起作用—比如“做素菜用葷油、做葷菜用素油”。
再比如:“大抵一席佳肴,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加上袁枚離今人很近,調(diào)料的稱呼基本上可以做到一一對應(yīng),和賈思勰相比是真正可以親近的老師,因此在今天的大多數(shù)活著的吃貨當(dāng)中,他仍然是一座豐碑。
有趣的是,清末民初的一批人,如王世襄、汪曾祺,往往被人們稱作“吃主兒”。和“貨”這樣被動、被控制的角色相比,似乎老一代的饕客們,更有一種期許,讓自己做主拿住“吃”的愛好,而不是成為愛好下的一個行貨,讓吃奴役了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