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榮
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繪畫和雕塑,而且是自學成才。高中畢業(yè)后,我就考取了“中南美?!保◤V州美術學院前身)雕塑系。
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可以說是“全盤蘇化”,文學藝術更不例外。我的學生時代所接受的藝術教育和所接觸到的藝術作品,幾乎全是蘇聯(lián)的。我在黑乎乎的煤礦長大,從未接觸過真正的藝術作品,一下子見到那么高度寫實而宏偉的美術作品,特別是在參觀過“蘇聯(lián)美展”之后,心中無比激動,立志要成為無產階級藝術家。
我們雕塑系的大樓就在美麗的武漢菱湖之畔,湖對面是湖北醫(yī)學院。
在一個風和日麗、楊柳依依、荷花盛開的課間休息時間,雕塑系師生都在湖畔休息、談笑,忽然系主任曾新泉老師說道:“這么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應該是誕生大雕塑家的地方!”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我的心仿佛天上一塊石頭掉到了湖面,那激起的何止是漣漪……
從此,我更加發(fā)奮學習,常常學習到深夜才回寢室。
1957年“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的運動開始了。
我是雕塑系最高班的班主席,主持全系的“鳴放”會。會后由我根據會議記錄整理成一封致“中央文化部的公開信”,并寫成大字報貼了出來。這封公開信的主要內容是反映歷屆雕塑系畢業(yè)生畢業(yè)后不是失業(yè)就是改行,要求解決雕塑系畢業(yè)生的前途和出路問題等等。誰知道這封信再加上一些我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說過的只言片語,湊起來便把我打成了右派。
戴著右派帽子,離開了學校,回到湖南,開始了我的漫長而坎坷的人生之路,也可以說是漫長而坎坷的從藝之路。
改革開放之前的幾十年中,我完全成了一架只聽從指令不知疲倦工作的機器,所幸我的工作,大多與美術有關,而我在美術基礎方面是下過硬功夫的,一般的工作難不倒我,當然,也會碰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美術”工作。如替大型展覽會做沙盤模型;替著名模范地方繪制地圖;利用雕塑技術替模型廠做特殊機器模型等等。至于在高墻上畫巨幅廣告畫、宣傳畫、大型布景,這更是家常便飯,不值一提。我畫過十八米寬九米高的巨幅電影布景,使用的“筆”是兩尺寬洗地板的刷子。我也曾在幻燈片上畫過只有一粒黃豆大的毛主席像,而且是像哈哈鏡一般變了形的,要通過幻燈投射到舞臺的天幕上才能還原成正常形象,這是不能有任何歪曲的“光輝形象”,否則就會罪該萬死。畫這種幻燈使用的筆,幾乎只有針頭大,筆毛數得清有幾根。雖然這個毛主席像畫在幻燈片上只有黃豆大,我卻連續(xù)畫了三天兩夜才完成,通過領導審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的舞臺上投射出來,沒有受到任何非議。
像這樣巨大與微小的幾乎殘酷的業(yè)務“考核”,大概也只有作為右派的我才“有幸”遭遇且過關。因為我只有服從的義務,沒有拒絕的權利。
下放到寧鄉(xiāng)縣文工團工作的那十幾年中,我成了家,每月三十九塊五毛的工資,要養(yǎng)活四口之家,談何容易。精神上孤獨、生活上困苦,每天只吃兩餐飯,還吃了上餐愁下餐。晚上在縣劇院演出,演完之后有一個夜餐,只要能帶回家的(有時也發(fā)兩角錢夜餐費)食品,一定是原樣帶回家給兩個年幼的孩子吃。整個晚上,我何嘗不餓。我解決饑餓的辦法就是帶一個速寫本,在大幕開啟演員開始表演的時候,我就全神貫注畫速寫,偶爾兩三筆就能使人物動態(tài)神情躍然紙上,心中的快慰真是無以名狀。我的那些生動的舞臺速寫,無一不是在忘卻饑餓時畫出來的。
有一次,我去糧站買米,看到溪邊巖石縫里怒放的野菊花,一時沖動采了一把帶回家,當時家徒四壁,人面菜色,在灰蒙蒙的斗室中,那一束鮮花擺在窗前,豈止顯得燦爛,簡直是無比輝煌,我激動不已,仿佛色彩是直接從我心中噴到了紙上。當一幅好畫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止不住內心的歡喜。沒想到窮困的環(huán)境,能把美麗的鮮花襯托得更加嬌艷……
在寧鄉(xiāng)的十年,是我人生的低谷期。然而我的一些好的繪畫作品卻大多是在那個時候產生的。從那些作品中既看不到窮困的痕跡,也看不到痛苦的影子。相反給人一種健康的向上的甚至有些輕松愉快的感覺。這大概應了那句老話:“藝術家不能吃得太飽?!?/p>
這句話寫文章好些,說起來也輕松,但當一個人身處其境,當名利與你絕緣,前途一片漆黑,不只是囊中羞澀,連肚皮都是癟著的,而且身邊還有幾雙充滿饑餓的眼睛望著你,此刻你還能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地在紙上縱橫揮灑,一般人能做得到嗎?這大概就叫做對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吧!
打倒“四人幫”之后,我回到了省城,并且很快就回到了專業(yè)工作崗位:湖南省文聯(lián)雕塑工作室。改革開放使整個中華大地陽光普照、生機勃勃。有感于當時的形勢,我創(chuàng)作了雕塑作品《探索》,表現中國人民敢于征服太空、敢于征服深海的雄心壯志。(最近“神九升空”“蛟龍”潛入深海,印證了雕塑作品的預見性)這件作品參加了“首屆全國城市雕塑設計方案展”,反映不錯,以致后來1997年香港回歸、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都被文化部和北京奧組委領導的美術大展和大賽組委會直函邀請參展、參賽。前者雕塑作品《普天同慶》在香港展出后,被文化部贈送給了香港特區(qū)政府,后者雕塑作品《參賽》在北京展出后,被國際奧委會藝術中心榮譽收藏。上世紀90年代,我忙忙碌碌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除了幾件重要的作品之外,也還在省級展覽會上拿過一些獎項,例如拿過三個“五個一工程”獎,還有金獎、一等獎等等。但是每當我回憶起在母校菱湖之畔曾新泉老師的話“這么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應該是誕生大雕塑家的地方”時,滿腔愧疚便止不住涌上心頭。如果曾老師泉下有知,我只能說:“老師,學生已經盡力了!”比起當年那些被整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右派,我已經是一個“幸運兒”了,還有比起當年那些畢業(yè)就是失業(yè)或是改行的雕塑學子,我更是幸福。
我能活到今天,能用我的作品反映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用自己的作品參與并見證香港回歸、北京奧運,至少我無愧于一個中國當代的藝術工作者。何況還有一個幸福的晚年、溫馨的家,足矣!足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