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瑛
在很久之前——其實(shí)也沒有多久,只是身邊的人也不是第一次戀愛的那個他或她,一場戀愛就是一場天荒地老了,所以我們的心也那么荒老了一次,心內(nèi)婉婉轉(zhuǎn)轉(zhuǎn)的就覺得,那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事兒了。那么許久許久之前,是不是有那么一個人,白紙黑字地給你寫過那么一句話——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yuǎn)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是的,這是張愛玲小說中的對白,可是,難道與我們自己的有天壤之別么?這是世間一模一樣的初戀——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就像世鈞以為,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你我也這樣覺得,我們自己的愛情怎么會和別人的一樣呢!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我們這樣的總是獨(dú)一無二的——連這感覺也一樣。小說的結(jié)尾,在他這邊,和曼楨是生離死別著,同時,在他的家里,叔惠和翠芝也是難舍難分。那也是初戀,一樣的潔白純粹的情感刻在我們潔白純粹的心頭。世鈞送曼楨去家教,要走到了,卻是連這樣一時半會兒時間的分開也舍不得,于是世鈞會說,那么再往回走兩步。是不是非常的似曾相識?因?yàn)槲覀冏约阂彩沁@樣的。再短暫與必須的分別也承受不了,送別的時刻也要盡量地拉長些,不為別的,只為這一世,兩個人多一點(diǎn)待在一起的時間——這有點(diǎn)讖語的味道,難道兩人會分開么,這么捉襟見肘的時間也要搶起來多待一會兒?但是哪里管這些,只要多一點(diǎn)相對的時間便是快樂的。就像這往回走的兩步,肯定比之前的所有步子都還要快樂。如果本來是送你到車站的他,到了車站突然告訴你,哦,我買了兩張票,還是把你送到家吧!你本酸痛傷感的心是不是,忽然就雀躍了!每個人都是有一次機(jī)會做多愁善感的詩人,而且,都是做得成的。就在那一生只有一次的初戀里。尤其那個他沒有在面前,一肚子要說給他聽的話怎么辦呢?鋪開信紙,寫下他的名字,那么就仿佛,他站在面前,美麗而感傷的句子清泉一樣汩汩流出——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yuǎn)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初戀的好,在于不成功。這樣說是不是有些殘酷?如果長安和世舫結(jié)婚了,生一堆孩子,一輩子都和那人待在那個家,為那個家的柴米油鹽操心操勞,長安還會不會想“不多的一點(diǎn)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別說是裝在水晶瓶里了,拿個空碗盛著你都嫌占地方了。那個初戀中的你和那個初戀中的他永遠(yuǎn)留在了那個初戀的時間,現(xiàn)在的你和現(xiàn)在的他,各自扮演著角色生活在這個共同的世間。忽然偶爾,你清掃舊物,在某本書的扉頁發(fā)現(xiàn)他題寫著你的名字,原來,這是他送給你的書,你看著那還沒有形成特色的字,那些故意要瀟灑的筆畫,你看著,那些埋藏進(jìn)光陰的你們,以及你們之間所有紛紛擾擾的細(xì)節(jié),竟然,恍如隔世。但是還好的是,你和他,是生活在這共同的世間的。孤獨(dú)靈魂的相擁張愛玲小說中,最值得男子喜歡的女子有兩個,虞家茵,顧曼楨。仿佛虞和顧都是話少的人——話太多,讓人看見一個又一個的缺口,無論如何都不美。知道的人,你即使不著一詞,他也能讀懂你;而不知道的,沒必要費(fèi)那么多唇舌。所以,那么愛說話干嗎!那是家茵和宗豫第二次見面,在宗豫的家里,給小蠻過生日。屋子里肯定是鬧的,得到兩份生日禮物的歡樂的小蠻,須得時時蹭近搭腔察言觀色揣摩夏、虞二人關(guān)系的姚媽,一老一少各自按照自己的心理表演著自己。而家茵和宗豫,就像小石頭緩緩沉向靜水深處,或者又是秋冬無垠的暮色四合的阡陌上,煢煢孑立的兩株桉樹——“菊葉青的方棱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shí)什么話都不想說,心里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他們倆,本來在各自世界里就是一個極孤獨(dú)的人。家茵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費(fèi)著全部的力氣工作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母親。一個好看的年輕女孩子——能這樣端正努力生活的女孩子即使不好看也是美的,這樣獨(dú)立勇敢的生活,令人佩服。況且她竟然還有個,那么恬不知恥的父親。宗豫,35歲的宗豫,身家豐厚,事業(yè)有成,模樣肯定也是俊俏的——這樣成就的男子,即使是不俊俏的模樣也會漸漸俊俏了的。這青年男子只有一樁煩心事——這一樁就成為他生活里全部的煩惱,一件令他煎熬的包辦婚姻。那太太的品相都不耐煩去研究了,只看看那太太放在家中的中年寡婦仆婦姚媽媽就瞧個大概了。他們的孤獨(dú),是對各自生活的承擔(dān)和忍受。寫作者是心狠的。愛情是唯一排除道德的情感。道德阻止不了愛情的發(fā)生。但是道德畢竟會令愛情不安,于是寫作者,一絲半刻也沒有讓家茵和宗豫安靜感受愛的愉悅。尤其當(dāng)家茵和宗豫待在一起的時候,難受、絕望、不安充斥在他們之間本就狹窄的自由空氣里。甚至對家茵來講,這感情剛起頭,她就在心內(nèi)做出了要逃離的決定。他們微微的溫暖僅僅來自于那些會心的小細(xì)節(jié),在另一方不在場的時候,拿出來默默懷念一番?!澳翘焓切⌒U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dāng)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但這微笑的安悅還沒有持續(xù)多久,小蠻就告訴家茵,她娘回來了。就像剛開始,家茵和宗豫安安靜靜地坐著,替小蠻過生日,那一刻的靜悅時光尚未來得及舒展,家茵就接到一個令她心煩的電話:她爹到上海找她來了。這些總及時出現(xiàn)的障礙屢屢提醒他們,別妄想有安寧的幸福可以沉浸進(jìn)去。對的,這不過是,兩個孤獨(dú)的靈魂的暫時相擁。即使他們在電影院門口預(yù)備給人坐的沙發(fā)上多坐了一會兒,也惹來收票人的注意——這注意對他們而言就是打攪了。本就不是預(yù)備要給他們完美結(jié)局的,這一切的相識相知已經(jīng)是額外的了。相見何如不見時這于曼璐來講,實(shí)在是不公平的。但是有什么法子,生活已經(jīng)按照她腳下的步子走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那個他,前戀人張?jiān)ヨ?,已?jīng)修煉成一個縣醫(yī)院的院長,也算是事業(yè)有成的男人,小顆粒的鉆石王老五;而她竟成了差點(diǎn)找不到人嫁的末路交際花,找到一個,卻還得做姨太太。這都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她已經(jīng)拿不出手來見他的面貌和身形——“他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倚在床欄桿上微笑著望著他,他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直往下沉?!倍匆欢ú煌耆私馑饷驳淖兓谠ヨ睦锪粝碌膽K烈印象,居然還穿著以前豫瑾喜歡的紫色出現(xiàn)在豫瑾的面前,悔得張?jiān)ヨ敛涣羟榈鼐蛯⑺吐匆郧埃郧暗囊磺?,用“幼稚可笑”來否定掉——想鉆地縫的人原來是張?jiān)ヨ欢ㄒ院瓦@個女人談過情說過愛為恥辱,急急地趕緊就要刪除掉過往的一切。豫瑾你真是想不通,和你談戀愛的是過去的曼璐,而和曼璐談戀愛的,是過去的你,那么急赤白臉地要撇清一切干嗎!而從這逃兵似的張?jiān)ヨ@里,各位看官就知道曼璐變得不成個樣子了。忘記是誰的文章里講過這樣的話了,大概意思是,如果再見以前的戀人,即使是絲襪上有一縷掛絲也是不容許的。這么要強(qiáng)的女子!但是這大概是每個女子的心情——我即使在地獄里過活,也要偽裝出天堂的模樣來相逢。其實(shí)曼璐何必要去見張?jiān)ヨ幻?。你看李夫人多么心巧的一個人兒,生病后至死都不讓武帝見她面容——如果武帝心中留下了李夫人病歪歪的樣子,他還至于要上天入地去尋她魂魄出來一見么!曼璐高看了自己。她以為,她以為張?jiān)ヨ嗄陙砜丈硪蝗艘约皭凵下鼧E都是因?yàn)樗K月创蛩阕鲆淮斡^音,要救苦救難,要指點(diǎn)迷津。她已經(jīng)不是昨日的她,他也早離開了昨日。他沒有娶,并非就是因?yàn)槟?,多半的可能是,還沒有合適的,僅此而已。女人總是善于從自己的心里出發(fā)編排出一個多情的男子——天下哪里有多情的男子,哦,多情的男子倒是多,長情和癡情的就少了,有,不是白癡就是傻瓜。忘記是什么片子了,劉嘉玲和黎明主演的。一對戀人分開后各自飛黃騰達(dá),也各自有了愛人,這時,黎明演的BILL和女友大街上鬧了矛盾,女友氣惱下撕壞了BILL的襯衫,BILL光著上半身走在斑馬線上。就是那一刻,重遇上了劉嘉玲演的美穗。匆匆忙忙過斑馬線的人群里,美穗看見了光著上半身的BILL,時光旋轉(zhuǎn)呀旋轉(zhuǎn)呀,美穗看到BILL的模樣,以為BILL仍然是以前那種底層掙扎的生活狀態(tài),立即起了疼惜之心,甚至把BILL介紹給自己男友手下做事……最后是什么結(jié)局已經(jīng)忘記了,只有那一個重逢的鏡頭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張?jiān)ヨ实?,顧曼璐也一定會不管不顧地幫助他的。天底下的傻子,到底是女子居多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