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麗

長根的名字是他爺爺給起的。因為第一個發(fā)現(xiàn)長根窘處的正是他的爺爺。其實長根出生的時候，他爺爺正在院子外邊的棉柴垛旁摘那枝上的殘果，這是他在看到接生婆進(jìn)了自家院門之后有意找的活計。不一陣兒，待兒媳屋里傳出那“哇”地一聲啼哭之后，老人家便把手里的活計停了下來，慢慢踱著步故意大聲咳著走進(jìn)自己的屋門。這長根的父親是他爺爺三十歲上才有的“獨根苗”，而長根又是他父親三十歲的時候來到這世上。與其說兩代人巧合得有緣，倒不如他爺爺說得實在：都是因為家底薄，結(jié)婚晚，得子也就晚了吧。所以，對于長根的出生，他爺爺看得非同小可，尤其是男是女，他一顆心懸得好高好高。這時的他雖已進(jìn)屋，但哪里坐得下，只是叼著煙袋在屋里走遛。這時房門一掀，長根的奶奶抱著一團(tuán)棉絨閃了進(jìn)來，長根的爺爺湊上前去，待老伴把一層層絮被掀開，一張紅通通的圓臉便露了出來。看著老伴的笑眼，長根的爺爺向下一挑眼，老伴會意地把孩子的下身揭開，長根的爺爺嘴角一翹，但很快問了一句：“這孩子尿了沒有？”“尿了，好大的一泡。”隨后，長根的爺爺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長根出生的前一個月，他父親派伕去了津塘運河，待他回家的時候，長根已是快“百歲兒”了。那時的河工又苦又累，三個月的光景已把長根父親的身子消磨下去很多，但那黑瘦的骨架一碰見兒子那雙嫩嫩的小手，整個人頓時就鮮活得像個精靈。晚上，長根的父親問長根的爺爺：“孩子的名字起了沒有？”長根的奶奶插話說：“我起個‘留柱（住），你爹他死活不應(yīng)，叫他起，他說等你來了再說。”長根的父親遂把目光逼向老爹。長根的爺爺卻誰也沒看定定地說了一句：“叫長根?！蹦强跉馑坪醢迳厢斸敚巧裆中赜谐芍?。眾人聽了，這名字不雅不俗，順口也中聽，于是皆點頭稱道。唯有這老爺子的一口嗆煙，當(dāng)時把一家人的幾雙眼睛弄得蒙蒙怔怔。長根的爺爺是在長根三歲的時候去世的。那天早上一起床，老人便覺得腿腳有些不聽使喚，繼而便大聲喘氣，等老伴把一家人急急召來，老人家臉色一陣慘白，像是不行了。長根的父親便要出門到鎮(zhèn)上請醫(yī)生，但長根的爺爺一招手把他攔下了，然后老人家又一揮手，把眾人排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長根的父親以為老人家在這最后的時光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說給自己，于是莊重地湊近父親跟前，只見老人家兩眼死盯住兒子，憋足了氣力說道：“長根那雞小，以后要給他常摸，常摸會……會大的，千萬別仿了那——前莊的吳二……”老人家說完，忽然就一口氣憋住了，然后頭一歪，嘴角一抹混濁的痰液溢了出來。長根的父親一看不妙，一摸鼻口，氣息已然斷了，只是那雙眼睛睜得嚇人。長根的父親知道老人已去，急忙把父親的眼睛撫合，隨之一聲長嚎便從心里呼喊出來。可是，待眾人哭聲連成一片的時候，長根的父親卻在院中的一角暗暗出神，他反復(fù)琢磨著父親的遺言，待驀地想到深處，身子止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關(guān)于長根的爺爺臨終留下的那番話，長根的父親對誰也沒說，因為既然老父親有意回避自己的老伴和兒媳，那就有他的緣由。不過自此以后，這長根的父親便留神起兒子那襠間的事體來。首先他注意到兒子那物件確實顯得小，但比起同齡大的孩子來，究竟差了多少？經(jīng)他幾次比較以后，發(fā)現(xiàn)長根的雞子是顯得小了些，只有撒尿時膨脹起來，那才看出整個的輪廓，平常大半是凹陷在蛋褶褶里。他想，等孩子長大之后便會自然裸露出來，倒也無妨?？墒?，等他按著父親所囑打聽了前村吳二的情況之后，心里便真的種下病了。原來那吳二是和自己父親一般年紀(jì)的人，十年以前便去世了。據(jù)當(dāng)時人講，這吳二天生陰根就小，一生中無姻無后，被人暗稱“吳癟子”，意即不能開花結(jié)果，直至五十幾歲入土，也是孤身一人而去。這長根的父親聽了吳二的故事，知道父親所言是怕覆了這吳二的后轍，于是便就格外擔(dān)心起來?？赊D(zhuǎn)而一想，既然父親說“摸”就可以摸大，這其中必有道理。憶起自己兒時的把戲，沒人之處擺弄一番，那風(fēng)旗不也是常常挺起么？常挺，不就漸漸大了么？于是，只要有閑，長根的父親便用手在長根的襠處把玩，時間一長，連妻子也覺得納悶：“你一個當(dāng)?shù)哪笏哪樀岸汉⒆右恍δ且彩菢肥?，天天用手摸那玩意嫌不嫌臊！”后來，老太太也聽兒媳說過此事，便對長根的父親說：“孩子的命根是不能亂碰的，擺弄腫了，憋住尿泡，堵了氣脈那可是一輩子大事?！蹦情L根的父親聽了，也不言語，潛然一笑搪塞過去，日后仍照常如此。真正發(fā)現(xiàn)自己陰根確實萎小的是長根七歲那年。本來，這村歷史上就是一個旱莊，周圍方圓幾十里沒有一條正經(jīng)的河流，只是碰上澇年，那溝洼渠埂便積了瀝水，顯些水影。村里的景致為此添了亮色，百姓也自樂得心開許多。那年長根七歲，一場大雨過后，村后一個大坑積了半塘渾水，一伙孩子欣喜地圍了半圈，但因為都不會游泳，只得在坑邊撩水戲逗，玩得膩了，一個大點的孩子把褲衩一脫，順手抄起那襠中的小件，嘴里喊著小學(xué)洋鼓隊的節(jié)奏，一勁地上下翻騰起來：撥弄撥弄硬，撥弄撥弄硬，看看誰的大，比比誰的沖……別的孩子見了，一個個傳疫地模仿起來。長根自然也覺得有趣，也不禁如法炮制，可當(dāng)他把握住感覺時，再看周圍伙伴們的情形，便徒然覺得自己的“小”來了。自打那，長根便有一股說不出的萎縮。他自個納悶，為什么那東西長得比別人??？小的原因又是什么……長根變得小心起來，他從不在別人面前顯露那隱處，就連平常尿泡，他也不和其他伙伴同行，究竟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他想，那玩意大小又有何妨？照常尿尿也就是了，再說那是褲襠里的東西，不是給人看的，誰會在意？但是，終于有一天，長根在意了。長根十七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鄉(xiāng)中學(xué)初中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本來學(xué)校規(guī)定，初三畢業(yè)生為了順利考上高中，暑假是不放的，要求學(xué)生在校復(fù)習(xí)?？砷L根天生腦子好，心里透明，在班上總是前三名，最主要的是他深知老爹一年辛苦，自己大了也得想法幫家里拽一膀子，于是暑假他和老師打了保票：準(zhǔn)能升上高中，老師心中有數(shù)，也不強迫，便放他回家了。自此，這長根便一頭扎進(jìn)地里，鋤草耪地，修壟整田，著實讓老爹的肩上卸了一份沉重。一家人自樂得滿心喜滋。“干柴、細(xì)米、不漏的房屋?！边@是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在雨季的最大滿足。在這一點上，長根的爺爺做得可叫地道。老爺子在世時，從縣城的灰場拉了整整三大車白灰，又從麻袋廠捆了四大包麻刀，然后和了灰膏把四間正房盤了一個牢牢的硬頂，這在當(dāng)時村里一統(tǒng)泥土房中算是頂了尖。二十幾年過去了，除了每年開春在房頂刷上一遍青白灰漿，到如今仍是鐵皮一般，任它大雨傾盆或是水流如注，屋里從未漏過一粒水滴?？蓶|西廂房當(dāng)時卻顧不上那般修繕，仍是草泥土頂，按照慣例，每年必定要抹上一層滑秸泥，以防伏天連雨。這東廂房長根的父親早在開春之后已經(jīng)上了一遍泥，唯剩下這西廂的柴房等到現(xiàn)在，前一天晚上長根的父親就撂下話：明早上抹柴房。在鄉(xiāng)村這樣好，無論多窮多困，每家都有一處宅院。不像城里人，有的一輩子租房賃屋，到了沒個住處。而且這宅院的格局都屬一統(tǒng)。正房住人，東廂房外間砌個涼灶，專備夏天做飯，里間是儲放糧米豆谷。盛器大多是陶搪制作的缸罐盆甕，西廂房則不然，里間放的是農(nóng)活家什，外間堆放的是燥干的柴禾，所以又叫“柴房”。這長根聽了父親的話，知道柴房漏了雨是個大忌，于是第二天起了大早，天剛亮早把一擔(dān)麥秸挑進(jìn)院里，隨后一層麥秸一層土逐層壓好，臨了潑足水一悶，這上房的泥料算是備好了。長根早上這一忙活，當(dāng)?shù)目丛谘劾?，心里著實一陣舒坦，長根娘一邊做著飯，也不禁說道：“看長根這孩子，干起活來不惜力氣，珍貴的倒是懂疼苦人呢?！背粤T早飯，長根娘挎了竹籃下田摘菜去了。長根爹叼起煙袋，飄著一頂草帽上了房，長根用三齒把泥和熟，再用長把鐵锨一锨一锨甩了上去，這爺倆有張有序地就干起來了。不到兩袋煙的功夫，這柴房的屋頂已經(jīng)抹了一半。正在這時，一聲尖利的喝叫隨同一個散著發(fā)的女人突地闖進(jìn)了院子：“呀，敢情找了大半個村子，原來做賊的在這呢！”這一驚一乍，使正在上泥的長根蒙了一頭霧水，待他緩過神來，認(rèn)出來人是前街的四嬸，于是他停下伙計，有些憤怒地迎上去說道：“四嬸，犯了什么事，值得發(fā)這么大火氣？”“嘿”，四嬸一指那泥堆，撇著嘴故意瞟了一眼站在房上的長根爹，“你們家抹房，拆我家的麥秸垛，這爺倆可真是算計得狠哪！”“誰拆你家的麥秸垛？”長根一聽這話眼珠不由得瞪了起來，那口氣也顯然粗橫了許多?！昂?，我就知道你不認(rèn)賬，那跟我走，咱一起到垛場看看去！”四嬸說著，上前拉了長根的袖口就要動腳，房上的長根爹聽出了緣由，急忙打了手勢說道：“他四嬸別急，興許長根黑燈瞎火認(rèn)錯了垛，要真動了你家的，賠你就是了?！遍L根爹的一席軟話，本是息事寧人也在于情理的，四嬸聽了不由得鋒芒大減，但初來的那口氣似乎沒出，雖然扯著長根袖子的手暗暗松開了，可那嘴里卻又惺惺地嘟囔了一句：“哼，都說你家長根念書長了出息，長了什么？我看倒是手長長了……”在城里，人們往往把小偷稱為“三只手”，可在這一帶，“手長”則是竊賊的代名詞。這長根雖然年少，但四嬸這一句尖刻的貶損，頓時把長根的火氣燎煽起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手中的锨把也不由得提將起來，嘴里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促促地喘著氣：你，你罵人……“哎喲，長根兒，你還敢打人?！彼膵鹨娺@架勢也唬了臉，索性把身子向長根靠過去，然后一指那房上：我還看不透，你就是站在你爹那房上，也尿不出一丈二尺尿來！本來，長根爹以為這事已經(jīng)平息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拿錯了東西，看差了地皮，那是常有的事，把話說直白，糾了錯處也就罷了，絕不至于沒完沒了?？伤膵疬@最后一番話，雖然聲調(diào)不高，但他聽得分明，一下子就像遭了雷擊，心里驀地感到一沉，身子也直挺挺地坐在屋頂上。奇怪的是，那雙眼睛不看地下的四嬸，卻直勾勾地盯住了遠(yuǎn)方的天際。站在地下的長根似乎從父親那茫茫的眼神中預(yù)感到有一種不祥的征兆，他一把甩掉四嬸拽住的衣襟，幾步登上梯子向跌坐在屋頂?shù)母赣H奔去。那四嬸也分明感到了某種不妙，獨自訕訕地悄然離去了。長根爹是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才恢復(fù)神志的。醫(yī)生告訴他，骶骨骨折，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尾巴根子斷了。家里人似乎有些疑惑，他自己也覺納悶，怎么一個屁股墩就把個尾椎骨摔折了？可是長根爹記得分明的是，四嬸那句“站在房上也尿不出一丈二尺尿來”那句話，確實戳在他心底最隱秘的疼處。因為十幾年來他一直認(rèn)為，長根身上的短處，只有他一個人知曉，為了恪守這個秘密，他甚至連老婆也沒說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父親臨別的囑咐，小時候常給長根摸、揉那雞、卵，尤其是憋住尿的時候，看那鼓得圓圓、硬硬的尿頭，這時他會感到一陣最大的欣慰與滿足。待到大時，他不便親自摸弄了，于是就找機會和長根一起撒尿，偷窺那根的長短。去年也是放暑假，長根中午在西屋睡了午覺，全身只穿了一條短褲，長根爹從田里歇晌回來，恰看見長根睡得正香，嘴里鼾息勻勻地呼出吸進(jìn)，但那襠里突地支起一個頂來，隨著腹部上下起伏，猶如一把傘葉飄在波峰浪谷，長根爹看了，掩了一口笑，暗自轉(zhuǎn)身歇去了。但縱然如此，長根爹一顆心終是懸著的，因為他端詳?shù)慕Y(jié)果，長根那陽物雖然能夠挺立，但那尺寸分明還是不夠長進(jìn)，所以，這塊心病也就窩在心里了。要命的是，四嬸沖他這一句話，就差一點把這張紙捅破了，最令長根爹揪心的是，長根的底私連這個饒舌的女人都知道了，那這個秘密還有誰不曉得？都曉得，長根以后的婚事又怎能不落下一個不治的癥結(jié)？想到這里，他一聲長氣悶悶地從胸中呼了出來。病床周圍的人見狀忙又安慰他，說這病礙不住吃喝，更傷不及性命，只是慢慢養(yǎng)息就是了。長根爹聽了，會意似的點點頭，把眼一合，深沉沉又睡去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長根爹這尾骨一折，也真是在炕上躺了仨月。這期間，長根爹給長根訓(xùn)了兩次令。其一，是長根把爹接回家養(yǎng)病以后，急著要找四嬸家里討個說法，因為這骨折是和那女人吵架引起的，要么認(rèn)錯賠個不是，要么翻了臉?biāo)闱遽t(yī)療費，可長根爹死搖了頭說決不干那臊事。兩個人一個房上一個房下，誰也沒沾著誰，幾句吵嘴，傷不了筋動不了骨，腰是自己摔的，干人屁事？其實長根爹心里明白，是四嬸那句話泄了他的底氣，人沒了底氣，骨肉就松了散了，摔下去自然就易脆折，可這根因能說出嗎？其二，長根爹對長根說，腰這一摔，以后肯定會留了遺癥，重活干不了了，凈指你娘怕是撐不起這個里外家，不如這考學(xué)就罷了吧。中學(xué)畢業(yè)在村里也算個秀才，種田畝，應(yīng)世面是夠用了。長根一聽，正和了心思，便一口允了。原來這長根自小就明白，莊戶人家孩子上學(xué)，最終就是讓孩子走出莊戶?？砷L根十歲那年隨母親去了一趟天津，投奔的一個表舅家，短短兩天功夫，那主人的表情，臉色和說話的語氣，著實在他心里涂了一層厚厚的膩苔，從此他對城里人萌生出了一種無言的反感。所以，他對學(xué)成以后在城里圖謀個什么差事，尋求個啥子出路，當(dāng)上一個虛虛恍恍的城里人絲毫不感興趣。有了這個底盤，暑假過后長根去了趟學(xué)校，把休學(xué)的意思向老師說了，老師聽了也在理。那時的學(xué)校并無什么考評失學(xué)的壓力，所以老師象征性地嘆了幾口氣，算是深表遺憾地把他送出了校門。一晃三年過去了。讀書人一般形容時間過得真快，大都用“白駒過隙”這樣的文詞。鄉(xiāng)下人則用“一恍”了之。三年五年也是一恍，十年八年也是一恍，甚至百八十年也是以此代之。但是細(xì)品起來，這“恍”字比“白駒過隙”大有考究?！盎小奔词腔秀?，試想，那田里的勞作，春種秋收，夏鋤冬修，哪一日不是汗滴禾下土，哪一季不是冷暖相悖？但如此這般光景，卻無論長短，甚至一生一世，皆用“一恍”而帶過。從不提其中的酸甜苦辣，也不道身心內(nèi)外的冷暖榮辱，恍惚之間，一閃而過?？v然回首，也是一言而蔽之。所以這“恍”字說起來，分明透著一股輕松、大度甚或還有一份豪氣。相比之下，那“白駒過隙”之類倒有些造作、輕浮了。日子見長，說來話短。就在這一“恍”當(dāng)中，長根已長成了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了。雖然長根生來并非虎背熊腰那副骨架，但看著長根往上日漸躥長的身軀，長根娘總止不住在他身后努著嘴喃喃地說：“這孩子的個頭怕要蓋住他爹了”！可長根爹每每聽了這話，似乎并無老伴的振奮，只是應(yīng)付地回應(yīng)一聲：莊稼人靠身板吃飯，弱小了，連家門都撐不起來，能行么？聽那口氣，分明透著一股隱隱的沉重。這使長根娘不免會感到一陣掃興，直到有一天，長根娘附耳向他透了一席話，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才真正綻簇開。那是秋尾割完最后一壟黍谷的傍晚，吃完飯長根被鄰家的五嫂喊去念一封娘家的來信，長根娘等長根剛走出院門，顧不得收拾桌上的碗筷，便把長根爹一把拉進(jìn)西屋，然后神秘地從長根疊好的被褥下面抽出一條褲衩來，指著上面一塊濕漬說：“你看，咱家長根，大人啦！”其實，長根爹不用老伴細(xì)說，一看那東西自然明白了其中事體，自己年輕時就曾有過的經(jīng)歷，誰心里不明白？城里人叫“遺精”，鄉(xiāng)下人叫“跑馬”，年輕人長成了，精滿自流，這是常情，并不值得什么大驚小怪。然而長根爹一看見此物此景，那一直半開半閉的心竅突然一下子打開了，猶如懸著的心落了地，好似周身被濺得一片漣漪般地涌動。這時老伴似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有幾回了，我都偷著洗……唉，粥熬熟了，該有個盆碗盛啦……其實，老伴嘟囔的都是廢話，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天下父母誰不知曉？不過長根爹那塊隱在底處的心病，老伴并不清楚。這幾年自打長根棄學(xué)在家，父子二人雖然每天田里家中形影不離，可這鄉(xiāng)下一沒澡堂，二沒河泊，偶爾沖一次澡也是在柴屋端盆水各洗各的。就連尿泡，兒子也是有意回避不在一處，所以兒子那隱處的物件到底是什么長相，長根爹始終是一個謎。如今，老伴把這事一說，長根爹心里像支起一根樁，把一片希望的天空支撐起來了。精、氣、神，已有精在先，還怕無后么？想到這里，長根爹不禁從心底涌出一絲笑意。不過在長根娘看來，這笑里似乎暗含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沉?；槭率侨攵痪锰岬?，媒人是長根常去給人念信的五嫂。說來湊巧，那天五嫂叫長根念信，去時五嫂家里就坐著個姑娘，那姑娘長得雖不算出眾得惹眼，但眉清目秀，身子帶著一股天生的秀氣，五嫂說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在鄉(xiāng)下，陌生男女是從不輕易過話的，念完信長根抬起屁股就走，也不便和姑娘打招呼，那姑娘自打長根進(jìn)屋也沒說一句話，就連五嫂介紹姑娘的身份時，姑娘也只是埋頭一笑，所以長根直到出屋，那姑娘仍是坐在炕沿紋絲不動?？蓻]想第二天五嫂就上門提親了。按她的話說：看長根里外辦事通透，能挑起家來，父母又都是本分人，守著長根一棵獨苗，別無妯娌姑嫂糾紛，當(dāng)媳婦的過來一定順氣凈心，只不過長根初中畢業(yè)，那姑娘只上到小學(xué)三年，文化是差了點。長根爹一聽，急忙摟過話茬說，咱是莊稼人，又不拿字吃飯，土生土長的，還好調(diào)教哩……說完，一陣訕笑算是把親事應(yīng)了，對方也快，不過三天，五嫂傳下話來：臘月初十過禮！過禮，其實就是訂婚，早年間，無非是公婆家備一些布疋，茶酒食盒，再揣一些喜錢，由未來的新郎帶著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送到姑娘家，親家收到聘禮后，這親事就算定了。然后由婆家擇個吉日靜候完婚?？涩F(xiàn)在，一切都簡化了，只需把姑娘請來，一家人喝頓喜酒，一來讓姑娘看看家境，二來認(rèn)認(rèn)男方的家親，臨走時，公婆把喜錢交給姑娘（其實這錢大部用來購置姑娘的嫁妝），整個過場就算圓了。不過這喜錢多少每個莊子都有不同的定數(shù)。按當(dāng)時長根那村，大抵都在一千元左右，可長根爹不知怎么一時興起，竟一口氣對五嫂說了一個令人咋舌的數(shù)字：兩千！接下來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長根爹不只張羅那天的酒席，更是在宴請的成員中煞費了苦心。本來他家至親不多，可長根爹在幾乎囊括了所有親戚之外，還把街坊四鄰都納入了被請之列。知道這消息的人都說，長根家這碼事在村里可算是頂尖蓋帽了！可是，正當(dāng)長根一家熱火朝天地忙轉(zhuǎn)之中，初八那天忽然五嫂急急火火地傳過話來：婚先不訂了，姑娘最近得了偏頭痛，這事，等挨過年再說吧。按說，人吃五谷雜糧得個災(zāi)病，本不屬怪事，怪就怪在姑娘病得不是時候，更怪的是，五嫂臨出門時再三叮囑，長根一家千萬不要去探望！送走五嫂，長根一家真就蒙了一頭霧水。既然和姑娘有了這層關(guān)系，雖然尚未訂婚，但探望一下病情總是人之常情吧，再說，莊戶人家有個頭疼腦熱，本算不得什么大病，咋就把這婚姻大事說擱就擱了呢？一恍三天過去了。這一“恍”對長根一家可并不輕松，那簡直是度日如年的煎熬。后來，長根爹實在忍不住了，他把長根拉過一邊，輕輕地說：“姑娘病了，人家不叫咱去看，那是人家的事，咱明知不去，過后說起來是咱的缺禮，這樣，她不讓咱明著去，咱就暗著去，明天你去她莊上暗里探聽一下，看病的輕重咱再回來計較。”長根按著爹囑咐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村，兩村相隔不過十幾里路，不到傍晌便回來了?？砷L根帶回的一句話把爹娘說愣了：姑娘沒??！這下蹊蹺了。長根爹悶著頭坐了半天，熬到?jīng)]了日頭，他一個人悄悄奔五嫂家去了?？墒钱?dāng)五嫂俯首在他耳邊說出一番話后，長根爹仿佛一身的氣力剎那間就泄盡了。五嫂悄悄告訴他，不知姑娘家聽什么人說的，這長根雞子長得特別小，婚后兩人沒得便當(dāng)不說，這萬一無后可是大事呀……不知是怎么從五嫂家出來的，長根爹沒有回隔壁的自家院門，他懵懵懂懂地朝村外的曠野奔了過去，寂靜空廖的夜空中，仿佛徹響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爹啊，你留下的這塊心病，真就生根了么……當(dāng)初，訂婚的消息像炸了藥般地火暴，如今，這散婚的氣息倒像是泄了氣的鼓囊全無了聲息。雖然長根爹娘并沒向長根說起這其中的緣由，但長根好像知曉了什么出處。一連幾天看著父親顛忙著辭這退那，他從沒問起個究竟。這樣一來，倒把長根爹娘攪得一片心亂：莫非長根知道這退婚的底細(xì)了么？事實似乎比長根爹娘想象得還要糟，因為不光是自己兒子，就是從鄉(xiāng)親們有意躲閃的話題和目光，長根爹分明感到了一種隱私被人看穿的灼痛。偏偏這種心情從沒人提及，也無人深究。他本想對每個人都說清楚，長根那雞子雖然不大，但硬挺挺得很，況且還隔三差五跑過馬哩……可是他自己無從解說，無從辯白，只能像隱在心中的一塊坯，隔著一層層誰也不愿捅破的肚皮，被一股無名的風(fēng)雨刮著淋著，直到有一天被歲月的苦澀蝕化，可是真的就有這么一天么？眾人的目光是可以躲過的，可長根的眼神對于長根爹來說，那四目相對的時刻是怎么也繞不開的。雖然長根爹每次都試圖從長根的眼神里探究出什么，但長根似乎把眼睛拉上了一道幕簾，看上去茫然一片，透不出后面那扇的半點映像，日子長了，那眼光倒新生了幾分不屑的神色，這使得長根爹那眼里的惶恐和憂慮倒減少了許多。還是鋤禾日當(dāng)午，還是汗滴禾下土，無論是汗水或是雨水，反正迎來的總是那千年不變的輪回，日子也是一樣，不管是煩心還是順心，總得往前趕著各自的歲月。本來，自打長根的那場婚事吹散之后，長根爹心里那塊坯似乎要砌著一堵墻，可到入冬沒多久，村里幾個婆娘不知怎的又張羅給長根提起親來，這使得長根爹心里的缺口大開，可是令他犯堵的是，這長根每逢提及此事，便把脖子一梗，扭頭看別處去了。這使得長根爹一陣揪心，莫非這孩子知道了自己的愧私，甘認(rèn)自卑自賤了么？對于莊戶人家，入冬以后的日子里既清閑又懶散，可長根爹眼前卻是在憂慮焦灼中備受著不可言狀的煎熬。特別是最近一段日子，長根一大早便出門，晚上很晚才回來，看樣子他不是約了同伴串鄉(xiāng)趕集，或是入了哪個幫伙聚飲聚賭。這使得長根爹焦慮中不免又多了一份擔(dān)心，這悶罐子一旦砸了地，怕要出什么邪事吧！不幸，長根爹最怕的預(yù)想終于有一天被言中了。那是這個冬天最初的一場雪下過之后，年近六旬的禿頂村長帶著一身冷氣擁進(jìn)了長根家門，進(jìn)屋來啥活沒說，一把拉住長根爹夾著哭腔連聲說：不好了，長根出事了！“啥子事？”“他強奸人家姑娘犯了事，被公安抓起來啦！”說著，村長把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紙簽塞到長根爹手里?！皫弦惶卒伾w，上縣城看守所，讓見面就見面，不讓見就把鋪蓋留下……對了，前街四嬸有個表弟在里面，請她動動身子，興許多一層關(guān)照哩……”老村長說完，帶著一腔的悲戚踩著雪路走了。長根爹顧不得早已哭成淚人的老伴，一把推開房門直奔前街四嬸家去了。說起四嬸，幾年前因為一堆麥秸打完架以后，兩家本就結(jié)了前嫌。前些日子長根散了婚事，長根娘就懷疑有人暗中向姑娘家說話潑臟，而其中第一個犯嫌的就是前街四嬸?？墒墙?jīng)過一段時間研磨，這事情還真和四嬸掛不上什么干系。但即使這樣，若是因為其他事有煩于她，長根爹決然是一百個搖頭。但眼下這長根犯事非同小可，長根爹恨不得從漆夜里尋到一絲光亮，所以聽村長這么一說，哪里顧得上許多，掩著老臉直奔前街四嬸家去了。使長根爹備受感動的是，四嬸一聽來意二話沒說，立馬讓丈夫套好一駕驢車，然后催著長根爹回家備好一套被褥，一袋煙功夫，長根爹和四嬸已是在奔往縣城的路上了。三十里的路程不算太遠(yuǎn)，沒等到日落，那驢車碾著碎步也進(jìn)了縣城。待長根爹在四嬸的姨家落座后不久，四嬸的表弟剛巧也下班回家了。沒幾句寒暄，也顧不得過多客套，話語很快進(jìn)入了正題。那表弟告訴長根爹，長根是昨天下午被抓的，他犯事的女方正是他原先說過婚事的那位姑娘。原來那姑娘和長根的婚事撤約之后，加之又值入冬，沒有了勞作，姑娘便隨姑母小住了幾日。姑母家住在縣城邊上，家門臨街便當(dāng)，幾年前開了一個出售日雜物品的明攤。姑娘剛?cè)ィ紶柟媚赣袀€應(yīng)差事理，便托給姑娘臨時照看，后來，姑媽看著姑娘手腳勤活，腦子精靈，便有意提出留她常在店里看管。姑娘巴不得在莊子以外尋得一方見識，于是滿口應(yīng)允下來，此后，姑娘便當(dāng)起了攤主，日間經(jīng)營，晚上便宿在店里的一處獨屋。姑母時常過來噓寒問暖，有時也嘮叨家常，這使得姑娘在這里住得著實心安快樂。據(jù)姑娘的姑母講，事端發(fā)生在前天晚上。當(dāng)時她正在廚房為老伴做夜湯，原來這老爺子從年輕時就落下吃夜食的怪癖，這老伴伺候了這么多年，到如今仍是依然。當(dāng)夜粥熬好之后，她正要端碗朝里屋送去的時候，猛聽到外間臨街那門店傳來一聲姑娘的驚呼：“救命啊，有壞人！”這姑媽當(dāng)時嚇得把碗一扔腿腳立馬邁不動分毫，竟也扯起嗓子隨著大喊起來。當(dāng)然最先跑來的是老伴，隨后一幫街坊鄰居也齊刷刷奔了過來，可是等眾人趕到那姑娘屋前，屋里卻已沒了動靜，只聽得姑娘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大家明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誰也不敢貿(mào)然推門進(jìn)去，倒是其中有頭腦清晰的人說，來的人把住屋門，不讓壞人逃跑，同時盡快去派出所找公安。眾人一聽有理，于是有兩個年輕人飛跑去找公安，留下的人則急忙在院子里各自抄了家伙，把姑娘的屋門圍了個嚴(yán)實。不一刻兩個警察氣喘吁吁地趕來了，先是草草問了問屋里大概情況，再就是看了看四周有沒有什么后窗天窗之類，便掏出槍來附在了門口傾聽這里邊的動靜。這陣勢，把屋外的眾人搞得格外緊張。一個個都把手中的家伙攥得繃緊。正在這時，屋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開了，滿臉通紅的長根像根柱子戳在了門前。兩個正貼在門縫聽著屋里動靜的警察被這突然的舉動先是驚得本能后退了幾步，繼而馬上掏出槍來正要呵斥什么，長根說話了：“事兒是我干的，要上哪我跟你們走?！甭曇綦m有些沙啞，但聽上去非常的平和。見此情景，兩個警察倒顯得有些愣怔。其中一個似乎緩過神來，馬上堆下一個笑臉，而且親昵地把一只手輕輕搭在了長根的肩上說：“好樣的，敢作敢當(dāng)，是個男人?！薄澳阏f什么？”長根不知怎了回了這么一句，“我說你是個男人，算條漢子！”那警察又大聲重復(fù)了一句。聽了這話，長根眼睛忽地一亮，對著那警察說：“有你這句話，我認(rèn)了。”說完，隨即從腰里掏出一把半尺長的瓜刀朝地下一扔。那警察先是一驚，待把刀從地上剛剛撿起，忽然那只扶著長根肩上的手往上一摟，順勢長根的脖子便被勒著仰摔在地，然后一副手銬不知怎么就扣在了手上，那警察也早就變了一副冷臉，隨著一聲威嚴(yán)的令喝，長根便被連拖帶拽地押走了?！翱催@孩子言談話語不像是個惹是生非的痞種，怎么會就闖下這種禍呢？”四嬸的表弟在說完事情的原委之后，似乎透著一種真誠的惋惜，看著長根爹不無感慨地說?！耙f長根是個本分孩子，你再上溯到祖宗八代，也沒出過這等孬事兒，你看這個爹，不就明擺著嘛，老實巴交一輩子，想都沒想過要出這種橫事……”長根爹對自己連同祖宗如何評介顯然毫無在意，他關(guān)心的是另外一碼事。于是他仰著臉訕訕地問四嬸的表弟：那你看這宗禍怎么個解法？“這種案子并不少見，”四嬸的表弟吐了一口煙，說著又把身子往前湊了湊，“不過這孩子當(dāng)下的時候不太好說?！睋?jù)這個表弟講，以往這樣的案子往檢察院法院一送，幾道關(guān)節(jié)下來，很容易就懈了當(dāng)初的硬勁，如果再把女方打理得順當(dāng)，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都有，可現(xiàn)在是嚴(yán)打時期，檢察官、法官都在看守所現(xiàn)場辦公，從速從嚴(yán)，這就不好說了。”聽完這位表弟這么一說，長根爹本來想煩表弟再做些疏通關(guān)節(jié)的囑托，可一看那一臉比自己還無奈的樣子，長根爹便不再張口了，臨走時，只把隨身帶著的那傾家的120塊錢留給了四嬸的表弟，矚他給長根買些實用的東西，那表弟諾諾連聲，表示一定辦到，然后長根爹和四嬸又趕著驢車回了莊。一路上，長根爹回想著四嬸表弟述說的長根犯事的一些細(xì)節(jié)，然后再前前后后一歸總，腦子里似乎顯出一條清晰又模糊的紋路，于是他對著那即將沉淪的夕陽長長呼出了一口悶氣。村長是第十五天頭上到長根家來的，當(dāng)時他腿抖聲音也抖，那只握著一張信箋的手抖得更厲害，村長說：這應(yīng)該是公安人員來送的，可他見不得這陣勢，便由我來傳這個喪事，長根的案子判了，明兒就是大限，讓家里明天中午之前去縣城東河灘收尸。村上別的沒有，派掛車，招呼些人總是有的，咋個用法村里就聽你一句話了。說完，村長用袖子捂著臉顫巍巍地走了。第二天，長根爹沒向村長要人、要車，一個人蒙著三更天便去了縣城。直到天黑村里人才見他打著趔趄回到村上。后來有人說，他是在城邊雇了一輛板車和車夫幫他把尸收了。至于埋在什么地方，至今沒人問起，更沒人知道。因為根據(jù)族上的規(guī)矩，未婚的男人和女子死后是不能進(jìn)墳的。長根死了。但有關(guān)他的故事卻成為村里人百說不厭的話題。不過，在長根爹面前，這又是一個永遠(yuǎn)不能觸及的忌諱。不過有一天，這個不能開啟的話匣，終于讓四嬸一下子捅開了。那是長根死后一個多月的光景，四嬸突然找到了長根爹：“我說大哥，我爹過生日，那表弟也給老爺子祝壽來了?！闭f到這里，四嬸神兮兮地湊近：“我表弟說有件長根的東西要送給你?！遍L根爹一聽，先是渾身打了一個冷噤，不過，懵懂了一下之后，還是邁著疾步隨四嬸去了。四嬸的表弟今天沒穿警服，表情也比上次親和了許多。甚至還第一次喊了他一聲“大哥”，寒暄了幾句之后，那表弟把他拉到了后屋悄聲說：“長根臨行前的那天晚上，交給我一樣?xùn)|西，要我日后交到你手里?？墒虑檫^去之后再也沒見到你，所以趁著今天有事過來把它交給你吧?！闭f著，那表弟從下身褲袋里掏出一塊灰白的布團(tuán)，有些鄭重地遞到長根爹手里，然后轉(zhuǎn)身回正屋去了。長根爹接過那布團(tuán)著實有些蹊蹺，待打開一看里面什么東西也沒有，不過細(xì)一展開，便發(fā)現(xiàn)布上附著一片雞蛋大小的紅漬?？赡芤驗闀r間長了，那色澤已顯得有些昏淡?！绊敼诩t！”這是從長根爹腦子里猛然爆出來的第一聲轟響。原來，在這方圓一帶，結(jié)婚的新娘在進(jìn)洞房入睡的時候，身下要墊一塊從娘家?guī)淼陌撞?，待房事過后，第二天要把布展給新郎偷看，如果上面有紅，便證明該女子是貞女，然后新郎會把事情告訴父母算個交代。后來戲說也好笑談也罷，人們便俗稱之為“頂冠紅”。再一端詳那布料，長根爹猛然就想起，那是今年正月，長根娘趕集，回來帶回一塊五尺見方的白布，原來那是人家喪事收的白禮，事過之后，剩余多了，便在集上賤錢變賣，這長根娘和眾人一樣，自當(dāng)撿了便宜拿回家來，給長根父子做了兩件褲衩，其后長根當(dāng)做內(nèi)褲穿了，長根爹和大多同齡人一樣，歷來是光著身子裸睡，所以長根爹那一件如今還放在柜子里從未動過。今天一看到那團(tuán)布，長根爹自然認(rèn)出了這是長根的身物已是無疑。不過，長根爹愣怔的是：兒子要把這物件交給自己是什么用意？莫非就是讓自己驗證一眼那片傳流的“頂冠紅！”要說長根爹剛進(jìn)屋時的確是有些顫顫巍巍，抖抖嗦嗦，可他從里屋出來的時候顯然腳步是有些直直挺挺，踏踏實實的了。“不過，老哥”，那表弟見他出屋，有意上去攙了他一把，一臉溫和地說，“孩子走的時候，早上吃的是大碗肉、白饅頭，臨上車時還沖我笑呢，人們都說，這長根還真是條漢子！”“漢子，就是么……漢子……就是么……”長根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旁人聽的，那口氣細(xì)品起來似乎還有幾分自得。“頂冠紅，咱長根兒的頂冠紅！”一進(jìn)家門，長根爹一把抓住了長根娘，一邊口氣急促地說，一邊把那塊布團(tuán)在老伴面前抖了開來。長根娘一時間不知所措，竟呆坐在炕沿上直勾勾地望著長根爹那一臉復(fù)雜的表情。“不信你看，”長根爹起身打開柜子，拿出一條褲衩來?！斑@不是一塊布么，記得過年時你買的，你做的……”“嗚……”長根娘忽地發(fā)出了一聲凄慘而又沉悶的低泣。照常例，有著頂冠紅的白布，待丈夫及公婆看過之后便即刻棄掉的，可長根爹不但自己時常翻看，還時不時拿給到自家串門的鄉(xiāng)親們看。初時不顯，后來一旦他拿了那穢物要給別人展現(xiàn)的時候，人們便自然地背過身去，心里流出一句澀澀的回聲：“長根兒犯傻，死了，他爹犯癡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