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明
殺人者與被殺者同樣生活在社會底層,他們的命運從未有過交集,最終卻在一樁普通的征地拆遷事件中,兩敗俱傷;整個過程中,雙方都越過了正常途徑,脫離了法治軌道,并以生命的代價收場
看到妻子顧盤珍被拆遷人員重重打倒在地,64歲的范木根抽出別在腰間的殺羊刀,回身便刺了出去。
這一幕發(fā)生在12月3日上午11點30分左右,蘇州市通安鎮(zhèn)嚴山村范木根的家門外。最終兩人身亡。
其中的一名死者名叫胡玉龍,年僅24歲,是拆遷公司新員工,父母都是下崗職工,中專畢業(yè)后,換過多個工作。如果不是這場意外,他明年就要結(jié)婚了。
范木根和胡玉龍,年齡相差40歲的兩代人,他們因拆遷而相遇,并在面對面的那一刻起,便成了敵人。殺人后,范木根并沒有逃跑,而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等待警察將他帶走。最終,警方以涉嫌故意傷害罪將其刑拘。
貧民區(qū)里的青年
46歲的王麗是大潤發(fā)超市的收銀員,12月3日早上9時,她換上工作服準時出現(xiàn)在了收銀臺上。她工作很努力,因為兒子胡玉龍明年就要結(jié)婚了,她希望多賺些錢,把兒子的婚事辦得風(fēng)光些。盡管她的工資每月只有兩三千塊。
王麗的家位于蘇州市古城區(qū)一個老小區(qū)里,街道很窄,兩車相錯要花上三分鐘,半空中電線縱橫交錯,商販們沿街擺攤,空氣中都是油炸食品和麻辣燙的味道。
小區(qū)是80年代建的,是蘇州航運公司的退休職工樓,樓道逼仄,沒有燈,伸手就可以觸碰頂棚。
王麗家是一室一廳,面積40多平方米,是公公留下來的。公公從航運公司退休后,丈夫接了班。當時王麗本人也在航運公司做臨時工。1989年9月,胡玉龍就出生在這里。
大約在2001年,航運公司倒閉,丈夫拿了些買斷工齡的補償,做了多年臨時工的王麗則沒有任何補償被直接辭退。
一籌莫展的夫妻二人開始再就業(yè)。丈夫后來做了小區(qū)保安,王麗成了超市收銀員,日子一直過得很緊張。胡玉龍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讀高中,而是上中專學(xué)習(xí)管理專業(yè)。
畢業(yè)后,胡玉龍的工作一直不穩(wěn)定,連母親王麗都記不清他做過多少種工作。胡玉龍最近一份工作是推銷酒,但酒廠今年春天關(guān)了門,胡玉龍便又失業(yè)了。
鄰居們都對胡玉龍印象不錯,說他很懂禮貌,每次見面都會主動打招呼。小區(qū)門口雜貨店的老板娘記得,胡玉龍每次來買煙,開口便叫“阿姨”,買完還說“謝謝”。胡玉龍抽的煙很便宜,一般是10塊錢一盒的南京牌。
胡玉龍在兩年前找了個女友,女方家境很好。胡玉龍因此有點著急,很想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多掙些錢,不想被外人看不起。
為了胡玉龍的婚事,王麗和丈夫去申請了蘇州市政府的廉價房,政府支付10萬多,自己支付10萬多。東拼西湊,王麗為兒子買了這套婚房,“結(jié)婚總得有個窩吧”,她說不能讓兒子和自己擠在這處老房子里。
王麗還東托人西拉關(guān)系,幫兒子找了份公交車駕駛員的差事。不過,胡玉龍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拉他去拆遷公司,王麗和丈夫幾次阻攔,但因為想和同學(xué)在一起工作,胡玉龍還是想去拆遷公司。3個月前,胡玉龍正式入職,月工資2000多元,公司領(lǐng)導(dǎo)還借給他一輛舊汽車,讓他開著上下班。
父母深知拆遷會得罪人,叮囑他拆遷時千萬不要跟人起沖突。
最后的釘子戶
據(jù)新華社報道,2013年10月,胡玉龍所在的蘇州中誠拆遷公司,與蘇州西郊的通安鎮(zhèn)安置補償辦公室簽訂了委托協(xié)議,由他們開展拆遷工作。
上班地點離家遠了,胡玉龍因此不常回家。據(jù)鎮(zhèn)上居民介紹,中誠拆遷公司此次任務(wù)很“艱巨”——動員堅守了多年的釘子戶,簽訂拆遷協(xié)議。范木根便是其中之一。
范木根家位于通安鎮(zhèn)嚴山村7組。這是一棟普通的二層小樓,灰白色調(diào),木門寬大笨重,門前有一塊菜地,種滿了白菜;房后羊圈里有二十幾只羊,餓得咩咩叫。
范家世代居住于此,現(xiàn)在的房子是范木根1996年翻蓋的,花了兩三萬元,幾乎是當時家里的全部積蓄。
房東有條馬路,名叫瀟湘路,路對面是座無名小廟,里面只有一座觀音像。每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便有人到廟里燒香求福,范木根的妻子顧盤珍也從不落下。
2003年3月8日,蘇州市虎丘區(qū)政府在村中發(fā)布了一張公告,宣布將對包括嚴山村在內(nèi)的十多個行政村開始動迂,為蘇州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的建設(shè)鋪平基礎(chǔ),“逾期不執(zhí)行者,將予以強制拆除?!?/p>
同年10月24日,政府再次發(fā)文,要求正在動遷的十多個村莊的所有耕地,秋收后不許再種植,已有苗木必須遷移。所涉及上地共有9905畝。
范木根有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大兒子范永海在通安鎮(zhèn)上開了一家快餐店,二兒子入贅去了別人家。由于是入贅,動遷辦不給其安置房,但范木根認為,小兒子戶口還在范家,有權(quán)利得到安置房,這也是他一直拒絕簽字的理由。
10年過去,范木根成為了嚴山村最后的釘子戶。范家有3市多地,都被征走了,范木根就在門前種點蔬菜,顧盤珍隔三差五摘些拿到鎮(zhèn)上賣。范木根在屋后建了羊圈,養(yǎng)了近100只羊。高新區(qū)開發(fā)步伐緩慢,被征走的土地都荒了,反而成了范木根放羊的好場所。除此之外,他還時常到鎮(zhèn)上打一些零工,補貼家用。
鄰居的房子陸續(xù)拆掉,范木根和顧盤珍生活日益冷清。每到燒香的日子,才有老鄉(xiāng)到范木根家坐一坐,喝上杯水,敘敘舊。
整個通安鎮(zhèn),自2003年實施拆遷以來,共涉及3736戶,截至今年12月3日,已經(jīng)拆除3698戶,占總戶數(shù)98.98%。
恐懼與防備
胡玉龍所在公司的5名拆遷人員,第一次到范木根家是在2013年10月末。
他們先是請范木根去動迂辦談判。動遷辦當天與范木根談的價格是75萬元,范木根當場沒有同意,不過回到家后,經(jīng)家人勸說,他基本同意了這個條件,并準備第二天去簽字。
然而就在當天晚上,熟睡中的范木根夫婦被破碎的玻璃盧驚醒,他們看到有人影從窗前跑過——玻璃是被人砸碎的。endprint
但是,范木根第二天依然去簽協(xié)議了。不過,大兒子范永海說,父親發(fā)現(xiàn)拆遷協(xié)議的補償款又變成了71萬元,很生氣,沒簽字就離開了。
鑒于前一夜發(fā)生的事情,范木根認為住在家里已經(jīng)不安全,便讓妻子去大兒子家里住,自己則去了北京。臨行前,他把家里的大部分羊賣了,只剩二十多只,顧盤珍白天回去照看。
11月初的一天,顧盤珍回家喂羊,被拆遷人員堵在了家中。顧盤珍回憶,那些人沒收了她的手機,吃了家里的山芋和雞蛋,不讓她出門,把家里的殺羊刀、菜刀、釘耙等農(nóng)具都扔到了門前井里。顧盤珍知道這些人是來逼他們簽字的,但她表示,丈夫不在家,她做不了主。直到當天下午6點,拆遷人員才讓她回到了大兒子家。
不久,范家的羊莫名其妙少了兩只,玻璃再次被砸,電線也被破壞。
這不是范木根一家的經(jīng)歷,附近村里的釘子戶也都反映了類似事件。珠莊村的釘子戶、63歲的顧紀福說,他是在被“軟禁”多日后,去動遷辦簽了字,時間就在11月中旬;平王村的曹天水一家也曾被拆遷人員困住,不許走動,在家中搞破壞,“還把我家的雞烤著吃了”。曹天水最后終于同意簽字。
范木根在北京躲了將近一個月,于11月25日回到了嚴山村。
他做了一個大膽決定——提交了一份《依法持槍申請書》。他在申請書中寫道:“我所居住的地方已成為故意破壞百姓房屋,尋釁滋事,強迫交易犯罪的重災(zāi)區(qū)……我渴望依法擁有槍支,保障自己的人身權(quán)和財產(chǎn)權(quán)?!冶WC不傷害無辜”。
顧盤珍說,范木根把申請書分別寄往三處,她不知道具體寄往哪里,但她確信幾天后范木根收到了回執(zhí):依法持槍申請未被允許。
老木根
范木根今年64歲,身高1米72,膚色黝黑,顴骨凸起,瘦長的臉上爬滿了皺紋,頭發(fā)白了大半,身形有些單薄。
出了拆遷這件事,范木根加入了蘇州拆遷訪民隊伍,還得了個“老木根”的名號。一是因為他年齡大,二是因為他話不多,甚至有些木訥。
10年來,范木根去了十幾次北京,每次一般十多天,但從沒有回音。
范木根小學(xué)文化,出身貧寒,年輕時和哥哥都當了兵。哥哥去新疆,他去了內(nèi)蒙古。4年后,范木根復(fù)員回到家鄉(xiāng),正好趕上“文革”。當時外面有一些關(guān)于哥哥的傳言,稱其生活不檢點,哥哥不堪受辱,吊頸而亡。范木根成了家里頂梁柱。
利用在部隊學(xué)的知識,范木根當了村干部,后來又調(diào)到鎮(zhèn)里礦上,成為工人。1981年二兒子出生后,屬于超生,他因此丟了工作,重新回村務(wù)農(nóng)。
范木根保留著成長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倔強。他每天必看新聞聯(lián)播,了解國家發(fā)生的大事;家中墻上一直掛著一張毛主席年輕時的照片,上面寫著:“最高指示,要進一步節(jié)約鬧革命?!眱鹤诱f這張像有幾十年了,他幾次要扔掉,父親都不肯;村民們也說,范木根遇事愛講句公道話,尤其在拆遷的事情上,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拆遷辦的人。
“他是當過兵的,不主動欺負別人,但也不讓人欺負。”一位村民這么形容范木根的性格。
不過顧盤珍說,老夫妻倆其實一直很害怕,寫遺書或申請持槍許可,不過是范木根給自己壯膽,因為他們在外躲避期間,有人來砸玻璃,其中一塊玻璃正好落在丈夫的枕頭上,如果在家,可能命都沒了。
以死亡的代價
從北京回蘇州后,范木根也沒敢回家住。12月1日,二兒子讓他回家殺羊,原來的殺羊刀被扔到井里了,范木根便又買了一把長20厘米的木柄尖刀。
12月3日,范木根要去吃親戚家孩子的滿月酒,便決定12月2日晚上回家住一晚,洗個澡,換身衣服。
12月3日上午10時許,范木根正在洗澡,曾來過他家的5名拆遷人員又來了。顧盤珍趕緊用桌子和木棍頂住門,拆遷人員不停在門外踹門,并喊:“終于把你們堵住了!”
此時,范木根洗完澡,朝門外喊話:“你們做不了主,不要逼我,你要這樣逼得我沒有辦法,我可拿刀了?!?/p>
范木根隨后報了警,并打電話通知兒子范永海,希望兒子能把他接走。
11時左右,范永海連同幾名親屬趕到,5名拆遷人員走過來與他攀談,范永海說談不攏沒必要談。此時,四名輔警也趕到現(xiàn)場。
范木根見兒子帶了人,就把殺羊刀別在腰間,想開門離開。門一開,就有四名拆遷人員沖上來架住了他,并想把他拽走。輔警上前勸說,但拆遷人員并未放手,雙方一直拉拉扯扯但沒有肢體沖突。
這時,一輛面包車突然疾馳而來,從車上下來3人,手持伸縮棍,下車后便開始毆打。范永海左眼角受傷,范木根頭部中棍。為了保護丈夫,顧盤珍看到伸縮棍朝丈夫襲來,下意識地伸出胳膊去擋,被直接打倒在地,后經(jīng)診斷其右手肱骨骨折。
看著妻子和兒子被打倒,范木根抽出了藏在腰間的尖刀,回身便刺了出去。
據(jù)虎丘警方通報:40歲的柳明帶領(lǐng)胡玉龍等人持伸縮棍到現(xiàn)場,雙方發(fā)生扭打。其間,柳明等使用伸縮棍對范木根及其妻子、兒子等實施毆打。同時,范木根掏出尖刀刺中胡玉龍胸口,又追上柳明連刺兩刀。胡玉龍被送至醫(yī)院時已經(jīng)死亡,柳明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
大約中午12點,正值休息時間,王麗剛剛回到更衣室,便接到了丈夫的電話?!皟鹤映鍪铝??!闭煞蛘f。王麗最初還以為是出了車禍。
胡玉龍的遺體被運至殯儀館三天后,王麗和丈夫才得以見到。她的世界崩潰了,整天以淚洗面,哭腫了眼,哭啞了嗓子。她給兒子在家中和殯儀館各設(shè)了靈堂,很多朋友來吊唁,也有不少花圈。
王麗始終不相信兒子會出手打人。她說,玉龍是最后去的,是“替死鬼”。胡玉龍不久前還向她承諾,干到年底就不干了,換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
案發(fā)后,虎丘區(qū)拆遷管理辦公室主任沈錦龍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說:“雙方簽訂協(xié)議明確約定,拆遷公司工作人員應(yīng)遵紀守法、文明和諧地開展工作,如工作人員在工作時存在違法違紀、侵害他人人身及財產(chǎn)的行為,應(yīng)由拆遷公司承擔(dān)相關(guān)法律責(zé)任。”
12月9日,王麗掙扎著去了派出所,為她剛滿24歲的獨生子辦理戶籍注銷手續(xù)。身份證上的胡玉龍,四方臉,面容清秀,帶有孩子般的稚氣。
范木根的房屋依然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上。它成了一個景點,每天都有四鄰八方的人來圍觀。警方從井里撈出了菜刀,其他物件還在打撈。
屋內(nèi)墻上的日歷停留在了12月3日,在日期的綠色大字下方,用小字寫著:十一月小,初一日;宜:宴飲、協(xié)議、買田、買地,忌:求醫(yī)、訴訟。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