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釗
原以為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送,一次又一次的相逢。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少年時代那些父母對我的相送了。本來很少出門,出門又多是集體活動,那時我最怕父母相送,怕在同伴面前,丟失了所謂的男子氣。所以抵死不讓相送,看著大門緊閉,才興高采烈,懷揣著一顆急慌慌要投入外面世界的心,扎入一堆小朋友當(dāng)中去。
媽說:那些時候,我跟你爸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著你跑向人群,混在一片白襯衣藍(lán)褲子和紅領(lǐng)巾中間。我說,我怎么看不到他了,你爸說,那不是么,那個大個子后面的那個。我們站在那里,看你上車,看車啟動,開出,走遠(yuǎn),遠(yuǎn)到根本看不清,遠(yuǎn)到再也看不見,才笑笑地,略有些空落落地回家。
后來我到天津工作,每次離家,臨行前,爸叮囑我一句,把東西都收拾好啊,然后推門出去了。好像是同事約了打牌,又好像是別的什么事。雖然習(xí)慣了,但有時候也覺得有些空落落的。走到大門口,左右張望的時候,他忽然就冒出來了,說:“還沒走,別誤了火車”。
我說,這就走呢,他揮一揮手,照例笑笑地,走開了。
在北京,我出差,爸照例是不送的。他似乎在忙他的事呢。每一次,照例是說,把你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然后,他推門出去,也許是新認(rèn)識的牌友一起打牌呢,也許是跟院子里的哪個老伙計聊天。不過,哪一次,你總能在門口看到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望你,有意或者無意。你沖他招手,他就一笑。他知道你看得到,他知道,你明白他這樣也是在送你。
媽說,妹妹每次出差的時候,爸也不去送。雖然他最疼女兒。他總是在屋子里,悄悄地站在靠馬路的窗戶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女兒拉著拉桿箱,走出自己的視線,才多少有些落寞地走開……
媽不一樣。媽總是說,送你到車站吧。你說不送不送,自己走就行了。她說送送吧,那樣笑著,一起出門。你拉著拉桿箱,她就走在你身邊,走到門口,看著你上了出租車,跟你說一路順風(fēng),高高興興,然后使勁揮著手。
如果朋友開車來送我,就送我到樓門口,看著我上車,使勁地擺手。
我上了車,跟朋友們聊這聊那,很少回頭看一眼。
前幾年,爸媽到了北京。爸還是喜歡往蘭州跑,往老家跑。每次,他走的時候,我們說,送你到火車站吧,他總是說,不送,送啥呢,就一個小包包。你要堅持,他就有些惱怒的樣子。有時候連哄帶勸地送他到小區(qū)門口,送他到路邊,看他上了出租車,怕有什么問題,還記錄下車號,有些不安地看著車走遠(yuǎn)。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我是沒有那種離別的愁緒的,每一次沒有牽掛地走開,知道還會回來,不用多少天,知道回來還能看到那些同樣的笑容,知道每一次,你回來的時候,爸帶著那樣一種孩子氣的眼光,看你帶給他的小玩意。他不舍得用,每次都是把玩幾天就收好,放在一個小盒子里。
我是帶著對新鮮世界的那種好奇走開的,每一次相送,也只是習(xí)慣了吧。從少年時候希望向旁人宣告自己的獨立,到現(xiàn)在不再想宣告什么,而只是習(xí)慣了那樣一種關(guān)切。這對我來說,似乎沒有太多的含義。我從來都以最快的動作鉆進(jìn)出租車,在那一瞬間說一聲“走了”,我沒有回頭,也不會去想很多,我望著前方的道路, 每天,都是這樣走過去,又走回來。
也許是經(jīng)歷了失去之后,才會格外理解那份擁有的感覺。也許是因為,自己開始明白,這種相送,終有一天會變成永恒的記憶。終有一天,那種相送的幸福,甚至你所不知道的那種被遠(yuǎn)遠(yuǎn)的凝望的感覺,在我們毫無察覺的時候,如潮水般,在某一個黃昏涌向眼前。
送你到車站吧。在過去的所有歲月里,他們像現(xiàn)在一樣,送我們經(jīng)歷了生命中的若干車站,我們從那里出發(fā),奔向下一個目標(biāo)。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想到停下來,看看那張送別的面容,回應(yīng)一下那伸開的揮別的手。我們在他們的目光里,逐漸走遠(yuǎn),我們躊躇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
就是這樣的,送你到車站吧。想起那些相送,從少年時的憧憬到青年時的張揚,無論我們怎樣,他們都沒有改變過相送的姿態(tài)。原來相信,人生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相送,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墒怯幸惶?,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我們還沒學(xué)會相送,就要承擔(dān)永別……
如果總有一種相送無法逃避。那么珍惜這一段路吧,無論那段距離有多遠(yuǎn)或者多近;如果人生就是一個相送接著又一個相送,不用害怕也不必悲傷,但是,請珍惜所有相守的日子吧。我們都知道,在所有的相送背后,有無數(shù)為愛而生的心,永遠(yuǎn)閃動在我們前方的天空里。endprint